郝瀚
夢也何曾到謝橋
揚得脖子都酸了,但我實在太矮,一眼望不到柜頂。這松木書柜是祖父親手打的,他是個木匠,念過高小,識得字多得賽過我每餐吃掉的大米粒。祖父母住在大屋里,他們不在時我就會變得很高,因為我可以踩小木凳,他們也看不見。
高處于我是最難抵御的誘惑,比如松木書柜的頂上。那上邊結著長腳蜘蛛的網;擺著祖母那半死不活的蟹爪蘭。我就在這把大厚書舉了下來,那上邊的灰蒙了我一臉,說實在的我也搞不懂祖父為什么把它冷落在這里,也許這不是他干的。
只有這本書厚過兩塊江米切糕。祖母喜歡管我,她騙我切糕蘸著白糖不好吃,我知道她怕我害蟲牙。她決意不許我看這么厚的書,說會看瞎眼睛。
祖父喜歡看書,他總是借著口水翻書。久而久之,書頁間往往淌著一股口水味。爺爺的書都很蒼老,倘若書們能走路,也定是步履蹣跚地拄著拐棍,顫巍巍的。
家里的夏夜時常突如其來的下雨,像是我脾氣暴躁的父親。雷聲轟轟,閃電炫目。熟睡中的我經常被弄醒,腦中空空如也,傻了一般。父母睡在隔壁,并不關門。我有時會爬起來,爬到他們之間的縫隙里去睡。
那書紙頁黃脆,小字密密麻麻的,筆畫繁多。像是灑在芝麻燒餅上的一把黑芝麻。我不認識它們,他們像是認識我,排得整整齊齊張牙舞爪地嘲笑我。那時我并不怕羞,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尿床,和姐姐一起洗澡。
那本書比我臉皮還厚,封皮封底全脫落了,活脫一位光腚的頑童。我白天上學,傍晚回家同院里的野孩子沒心沒肺地瘋跑??晌业木嵲谕ⅲ估飱A在祖父母中間,烙面餅似的翻來覆去。祖父抱我到小屋,就著小臺燈昏黃溫暖的光,念書給我聽。
我也記不清何時開始獨自一人在小屋的床上睡了。我是個擇床的小孩,但凡聞見床上沾染上些生人氣,我就管不住下邊的水閥,任其自由流淌起來。濕乎乎的感覺常膩醒我,父母的門從來都是敞開,以便放進我的嚎啕聲。
大概是我不再尿床時,父母關上了臥室的門。我睡覺淺,總是驚醒于黑夜之中。我赤裸著在家里游蕩,盯著客廳半面墻那么大的梳妝鏡瞧。我時常蘸著水在鏡面上寫字,我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處,那是傾瀉與潤滑的交匯,清涼的月光和水一同順著鏡子蜿蜒而下,我好像戴了一個濕漉漉的面具,扭曲的影子很猙獰。
我最愛聽的還是大厚書。祖父的聲音抑揚頓挫,那書里的句子如同戲文一樣押韻。灌輸到我耳朵里則是淙淙的流水,把我?guī)У揭粋€五彩斑斕的地方,雖然我不明白那些句子的含義。我開始流涎水,迷迷糊糊的合上眼,祖父把我輕輕地抱回床上。
換了起碼有三顆牙后,我就開始自己看大厚書了。祖父還特地為我買了本新華字典,蹊蹺的是,就同一字來說,字典和書上的筆畫不一樣。我靠著祖父的教連蒙帶猜,竟也能磕磕絆絆地看下來,也能知道些模模糊糊的意思。我入了迷似的,變得沉默安靜,喜歡一個人躲起來不分晝夜的看書。奶奶怕我瞎了眼,晚上只讓看一小會兒。
其實這算不得離家出走,因為我并沒有打算永不回來。我暗示自己這是在追求幸福,我越來越不容易滿足,我感到既困惑又無奈。我選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晚上,吃過飯,仔細地洗了澡,換上了自認為最漂亮的一身衣服,背上天藍色的旅行包。包是空的,我想帶回許多東西,因為我要去的是好地方,好地方自然有好東西。
再叫我談談書里的內容,存到腦中的頂多是一丁點感性的印象。例如有個叫做姜白石的老頭,他還有個既難認又難寫的名字,我不喜歡就懶得記。他身形消瘦,性格很倔。總愛獨步月色撩人的湖畔,看自己的倒影搖曳在水波之中,然后被一群銀色的魚兒咬碎。早有就是一個姓馮的男子,他生著一雙大眼,流露出莫名的憂傷,常對著空氣、花草、遠方講話。立在彎彎的竹橋上,叫柳條拂過他的面龐。這人的名字也很怪,祖父說后人已經沒法得知他的本名了,他名中的某字極易誤寫。我想我是不會給自己的孩子給這樣的名字。
我的父母并排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我猜他們在看新聞聯播,一如既往的。這時是沒人注意我的,我本可偷偷的溜走。但我卻站在他們面前,理直氣壯的說:“我要走了。”我父親騰地一下立在我面前,他人高馬大,我放佛瞬間矮了幾分??伤麤]說一個字,又坐了下去。我母親也沒說什么,她掖了掖我衣服的領子,也坐下了。好像今天的新聞格外吸引人。
印象最深的還是書中的謝橋。謝橋鑲嵌在好多美得令我心碎的句子中,那些句子里的其他字眼也不賴,如此看來,謝橋就更像是月亮一般被諸多明星擁簇起來。我從來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地方。
我就這么走了,到謝橋去。我不在乎父母知不知道,就像他們也不在乎我一樣。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她是我的同學。我?guī)缀趺刻於枷蛩貜鸵淮挝液甏蟮挠媱潱龓缀趺刻於佳肭笪乙淮螏黄鹑?。說實在話她并不討厭,我可以分享她的早點;抄她的作業(yè);隨時把她欺負到哭。我是瞧不起她的,她看起來很笨,學習刻苦但成績一般。她喜歡吃黑巧克力,我認為那東西苦的不行。
放學時候我鄭重的對她講明天我要出發(fā)了。一反常態(tài)的是她再沒要求同我去謝橋,而是掏出了一塊還帶著她體溫的巧克力,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心,轉身跑掉了。
那是她最喜歡的牌子,而且是她吃剩的。我剝開包裝紙,上邊還殘留著她不規(guī)則的牙印。我托在手中僅僅幾秒,巧克力竟軟得一塌糊涂了。我滿手都是濃稠的黑褐色汁液。
我厭惡極了,跑到水龍頭下嘩嘩的沖水,卻怎么也洗不掉,我搓的皮肉生疼,還是擺脫不成濃郁的巧克力味。
精瘦的我只有一撮可憐的排骨,她和我差不多大,身上卻是肉滾滾的。我全身皮膚黑得賽過焦炭,這是我經年累月在太陽底下瘋跑的結果;而她皮膚白的超過冬天的初雪,因為她不從和我們跑,只在樹蔭下的秋千架上搖來搖去,一個人。
院里的小孩子不太待見她,總想把她從秋千上野蠻的拽下來,看她的白裙子上爬滿黑螞蟻。她蹲在地上哭,我好奇地蹲在她對面。她的睫毛沾滿了淚花,卻依舊打著卷,向前突翹。我一動不動,離她如此之近,我聞見了她淚花的咸味兒。endprint
我開始和她躲在無人的角落里逗螞蟻,有時一待就是一個悠長的下午。我在她面前,眼神不太自如,也不太靈活,往往看不住螞蟻。她蹲下來,很利索的將兩腿間的裙褶壓下來,螞蟻藏在她裙子底下。我很好奇螞蟻在做什么,那樣我就必須變成那只螞蟻,鉆到她的裙底。
突然有一天她不再出門玩了。我隔三差五的去敲她家的大門,期待著她纖長的睫毛從門中探出來??上У氖俏覐臎]成功的敲開過。她的聲音睫毛她的白裙子都鎖在了門里。
你看,云朵姿態(tài)畢露,橫陳在碧空,透著沐浴露的香氣。云朵柔軟的曲線不定的幻化,團團的凸鼓出來,還帶著溫熱。目及之處,所有的綠色僅僅是星星點點的,那是嬌弱的嫩芽。路上看起來很荒蕪,但是我能感到風在躁動,風的荷爾蒙四散開來,它們越聚越多,不知道要變得多大。
風吹散了我額前的發(fā),我仰著頭走,向前,一刻不停。偶爾會邂逅一汪文靜的水潭,那比上好的鏡子還要透明,鏡面上沒有一絲波瀾,就連魚兒都很乖,它們要么睡覺要么藏得嚴嚴實實。
我望向水中,世界就只有存在。這樣的世界有著詭異的寂靜,甚至令我焦慮。我感到存在感在不斷流逝,我要打破幻覺,打破鏡中的一切,我扭過頭去,搬起巨石,嘩啦一聲砸碎這塊晶瑩剔透的大玻璃。
越是這樣,我一路上遇見的水潭越多。石頭被我反復地舉起落下,鋒利的棱角割破我的手,鮮血汩汩地流下。
直到我遇見了她。那方水潭植被茂密,菖蒲與蘆葦迎風竊竊私語。她從綠色背后走出來,無聲無息,仿佛用意念攔住了我。
我驚呆了,那是因為我曾見過她。就在大厚書上,某頁插圖中。即使那頁折角,泛著油污,祖父的口水味。但這全不妨礙她:臉蛋容長、眉眼細彎、看起來總是在淺笑的小巧嘴巴、以及挽在頭頂上的烏黑雙髻。
她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并不答話。
她又問:“你要去哪里?”
“謝橋。”
“謝橋是什么地方?”
“我不太清楚,但那是個好地方。”
“這樣你還去?”
“你呢?你又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p>
“既然你也不知道,不如同我一起走吧!”
她并沒有皺眉,我知道她一定同意了。她跟在我身后,影子卻超過我的步伐。我時?;仡^看她,她掛在嘴角的淺笑神秘而不可捉摸。
我和她一同前往謝橋。路越來越發(fā)狹窄,我甚至懷疑自己走錯了路。綠色稀零如昔,但較之以往濃郁的多,雜色的花草一簇簇的踞在路邊,青油油的麥子并不常見。沒有顏色的路走得很累。她常常說曲徑通幽。
有時我會刻意落在她身后,她的發(fā)梢泛著茉莉的氣息,那香味羞澀、節(jié)制。風卷起來輕拂在我的面頰上。她過濾過的空氣蒸騰出撲面而來的燥熱,使我邁不開步子。這樣還有一點好處:她見我走得太慢,會回頭拉住我的手奔跑,我的手被一團雪白的棉球裹住,緩緩地飄向天際。
夜里我們背靠背睡在樹下。我不由自主的側過神來凝視她的背影,起伏的曲線令我腦子亂糟糟一片,我把目光移到遠方起伏的山巒,還是睡不著。迷迷糊糊地總是做些離奇古怪的夢:
你看那個梯田,落差多大!我一跳一跳的向下,又費盡全力地爬上來,全都為了追趕她的背影,她是那么快,簡直像是生了翅膀,飄來飄去的。梯田里的泥水濕乎乎的,我越追越費力。最后竟不慎跌入一汪泥潭,我在濕滑的爛泥里掙扎著,汗水淋漓,我叫不出一聲。
天氣越來越不配合,變本加厲地惡劣起來。常常是雨雪沙子冰雹混雜著從天而降,弄得我們措手不及。我的雙肩瘦削無比,什么都擋不住。她烏黑的秀發(fā)濕淋淋的,聲音都像是沾著淚水。她問我謝橋還有多遠,我無言以對,只能用更快速的腳步來回答她。
沿途陌生人家飄起炊煙的屋檐;河邊撐起的一頂七色陽傘;樹冠投射在地的烏青色樹蔭。凡此種種都能黏住她的腳步。她央求我停下休息的次數越來越多了。甚至經過一處風景秀麗的路,她也想駐足瀏覽。每每她走得乏了或是遇見自己喜愛的風景,她都煞有介事的告訴我這就是謝橋。我知道這是她的一廂情愿,以至于我們的速度越來越慢,離謝橋也來越遠。
莫誤雙魚到謝橋
大木盆里的水被母親撩起來,空中架起一道水淋淋的銀河,那是天后赫拉的乳汁。水不冷不熱,澆在身上是被母親攬在懷中的感覺。我就盤坐在大木桶里,它的肚子非常大,盛著能飄起我的水。我一刻也不老實,洗著洗著,水便像長了翅膀一樣飛走了一多半。
母親說我有多動癥,像只孫猴子,把水都帶跑了。我的確一刻都閑不住,但我卻沒有孫悟空那么厲害。我不會七十二變,我若會七十二變,就變得高大無比,類似于巨人。
我母親說這些話時,我看不見她的臉。我立起來,全身淌著水,踮起腳尖,能勉強把頭探到母親胸前。在這兒有兩坨軟軟的肉體阻隔了我的視線,這似乎是專門用來攔著我長高的。我摟著母親的腰肢,無比的潤滑。我手上沒勁,很快地變矮,水汽彌漫,我的眼神和母親的聲音都濕乎乎的。
洗久了我便煩了,可母親是洗不厭的。雖然據我的鼻子觀察,她的香氣足以醉倒一只貓了。我坐在水中,目光順著母親的前胸向下,直到肚臍。我祖母說隨便摳肚臍要拉肚子的,我一見肚臍就止不住的發(fā)癢。肚臍之下的小腹上,赫然一條格尺般長,黑褐色的魚刺狀瘢痕。
以我的經驗,足以判斷出那是先豎切在橫向縫合的結果。這種不帶任何修飾的想象甚至令我毛骨悚然,恐懼得堵上了嘴。母親早就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她輕描淡寫地說是我在里邊亂踢亂打不聽話,害媽媽肚子疼得滿地打滾。于是父親用刀割開個口子,把我從中掏了出來。她邊說邊把我拎起來,送到蓮蓬頭下沖水,水霧朦朧叫我瞌睡。
猙獰的魚刺直叫我聯想到一只貪食的跛足黑貓,我企圖找到這只可惡的饞貓。同時我開始驚訝于父親的野蠻粗暴,我害怕他血水淋漓的手,我發(fā)誓不再與他說話。我繼續(xù)向下找,鉆到母親的兩腿之間。
嘩嘩的水聲止住了,像是停了一場纏綿的細雨。母親用毛巾擦干我的頭發(fā),把廁所的門撥開一條縫隙,縫隙外幽黑神秘。我總以為那是魔術,是父親的把戲。他的大手不知怎得從天而降,用一條大浴巾把我裹在懷中,父親的前胸比我的膝蓋頭還硬,硌得我生疼。他把我扔在我的小床上,拉緊窗簾,關好門,急匆匆地跑了出去。endprint
我在一片昏黑中瞪大了眼睛。即便是隔著門,我還是能把門外復又想起的流水聲聽得一清二楚。還有壓抑著的笑聲,我知道這不是電視里傳出的。
我是一個棄兒,被撇在一處無人的地方。我不斷地呼喊著母親,她偶爾會回應我,她答應我給父親擦完背就來。我很納悶,父親牛高馬大,難道自己蒲扇似的大手不會動么?他真的很懶,我開始厭惡他。
漫長的等待是以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告終的。我腦子里像調了一碗漿糊,胡思亂想著一些我都不明白的東西,坐著我永遠都記不下也回憶不清的夢。
那月光如冰鎮(zhèn)的礦泉水從天傾瀉下來,碎在地上化成一滴滴露珠。夜霧茫茫,就連空氣都懶得騷動。我看著她,一只墮水的貓兒,叫我撈上來,濕漉漉地蜷在我懷中取暖。我的皮膚滾燙到蒸騰出嘶嘶水汽,我挾著她的背影,陷入了無盡綿軟之中。這是一具呼吸著的肉體,肉體的皮膚因光線反射而近乎于無線透明,我毫無征兆的失眠,一次又一次的失眠。
“謝橋是什么?”
“謝橋就是謝橋?!?/p>
“謝橋在哪里?”
“以前我不知道,但我現在知道謝橋就在前邊?!?/p>
我伸出手,食指筆直地。
“順著我的指尖看。”
“那是謝橋么?”
我知道那不是謝橋。但我發(fā)誓一定要帶她到謝橋去,我們并站在謝橋上,微風從我們的衣領、袖子灌進來,癢癢的,新月懸在一方郁郁蔥蔥的樹林上,俯視著我們。我拼命的回憶大厚書,黃舊的紙頁呼喇喇地在我腦中翻騰,我窮盡了一切詞匯向她描繪謝橋。然而我的努力似乎永遠抵消不了她的眼神悄然滲出的疲憊。
路顯然是走不完的。我腳下踩過的,有鵝卵石、碎石子、絳紅色的粘土,坑坑洼洼的水凼。我甚至開始懷疑有個施工隊趕在我們前邊,我們走一段他們便趕在我們之前修一段。我們仿佛從蛇頭爬到蛇尾,路越走越細。路通向了荒蕪,綠色由一片片減少到一抹抹直至一絲絲。路旁雜色的草耷著葉片,它同我們一樣,時常遭受突如其來的惡劣天氣,我們走在曠野上,走向天際。
雨最沒禮貌,從未打過一次招呼。那是我們最狼狽的時刻,我們能做的僅僅是賣力的相擁,任憑雨水順著她的睫毛溜進她細長的半閉著的眼縫,我不能確定她是否在哭,但我能聞到雨水非比尋常的氣息,那是咸腥若海浪的味道。
我們扳起對方的臉。長久的注視就如同長久地照鏡子一般,會眼睜睜地迎來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感。她總是在一陣笑聲中沉默在下一秒,駐足,靜止。我聽見了時間流逝的聲響,泥土的呼吸聲;空氣摩擦的窸窣聲。這讓我猛地閃回到碧透水潭邊,一叢蒹葭后。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
是她先瞅見了那顆蘋果,也只有那一只蘋果。一團青色孤零零的懸掛在細弱的枯枝上,我踮起腳,原地起跳;助跑縱越起來都是沒用的,那蘋果的位置并不高,而是遠。我和那蘋果處在非同一空間內,即使它那油亮的表皮反射出的光鉆進了我的瞳仁。我忍受不了這種灼燒感,又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她的背影叫我絕望,蘋果的味道讓我止不住的泛起酸水,四濺起的汁液像硫酸一樣,溶解了我的皮肉,毛發(fā)、骨頭,同時也毀掉了我的痛苦。
她從未親口向我傾訴過她的疲憊,所以她的疲憊全部累積到我的身上。我總能夢見謝橋的美,可真正等我到迫不及待同她講時,我卻忘得一干二凈,只能再次把她的目光順著我的指尖拉至極遠的地方,即使她背向我,我仍能從她的的目光里感知到模糊。
姐姐為她的抽屜安上了一把鎖,同時也給我配了一把鑰匙。可這鑰匙的相好兒是我家的大鐵門。當我可以自由進出家門時,同時也喪失以往在姐姐抽屜中翻找出的樂趣。姐姐懷了一堆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奇心驅使我研究那把鎖,姐姐的屋里有一種暖烘烘的香氣,不是香水;不是花香;不是洗衣粉香肥皂。那是我熟悉的的香味,我昏頭昏腦地在姐姐的獨立出來的小屋晃蕩,直到她把我趕出去。
我也曾幻想過娶姐姐做老婆。她的聲音比母親還要溫柔動聽,她咀嚼時的樣子既好看又秀氣。我曾咬著母親的耳朵說出我的愿望??筛赣H的耳朵更大更招風,他循著母親咯咯的笑聲趕過來,照我的屁股烙上一大腳。我打不過他,也不覺得疼,只是認為有些莫名其妙的。而且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也能朝他的大屁股來上同樣的一腳。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姐姐的小腹上沒有母親似的魚刺。姐姐洗澡的時候總是避著人,就連我也不例外。她的小衣服也見不得人,一股腦的抱去廁所。水霧從細細的門縫鉆出來,我覺得自己委屈又無辜,因為我并沒做錯什么就被姐姐鎖在了外邊。我突然覺得長高也是一種悲哀。倘若我現在矮的如一張紙片那樣,我就能從門縫中擠進去,浮在水面上,慢慢地飄,貼在姐姐的小腹上,一動不動的。
晚上睡覺時,沒人再跟我搶被子了。姐姐以及姐姐的大熊通通搬到了隔壁,我的手邊是空的,我可以張牙舞爪四仰八叉五體投地地睡個痛快??蛇@些快感都都無法阻擋我汗淋淋地驚醒后直面黑暗時的恐懼,說是恐懼也并不準確。我能熬的過黑暗,直到黑暗沉睡下來,我仍舊不困。我家的沙發(fā)椅子,瓶瓶罐罐,衣帽鞋襪也都進入夢鄉(xiāng)了,只有我瞪大了眼珠。久而久之我發(fā)覺這種感覺不賴。
枕頭上依舊殘余著姐姐的味道,那些氣味的來源僅僅是附著在枕巾上的一根頭發(fā)。頭發(fā)是纖長的,韌性十足,由于顏色的緣故,溶解在黑夜里。我只能憑借手來感知頭發(fā)的形狀,這根頭發(fā)長久地纏繞在我的夢中,重量之輕盈,宛如剔凈了所有的骨頭。
小路于此變成了一條雙頭的毒蛇,向左,向右,都是魅惑。所以這兩條路在我眼中是沒有任何差別的。出于慣性,我選擇了右邊的路。
我連頭都沒抬起,我感覺的走了很久,我發(fā)現她的聲音竟然從很遠處飄進我的耳膜:
“喂,等等!”
“你真的好慢!快點趕路啊!”
“剩下的路,我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
她的話顫微微地,她朝著我飛奔,隔著一座山那么長的距離,話音還未落,她竟三步兩步跑到了我身邊。她氣喘吁吁地摟住我,我感到自己的骨節(jié)咔吧作響,可見她用了力氣。endprint
出于本能,我也把她緊緊攬住,她的臉頰緋紅,鼻翼翕動微微地閉著眼睛。我把頭深深的埋了下去,我什么都沒看清,我緊閉著眼如同直視強烈光束的生理反應一般,眩暈使我我忘記了自己在做什么,刪除了我的記憶。
剝開大白兔奶糖的油紙,含在唇間、舌面,用牙齒輕嚙。柔軟,甘甜,潤滑。但是糖果易化,往往瞬間便消融了,猶如初春的殘雪。
有過被強光射過的眼睛的經驗的人都會了解這種奇異的感受:五彩斑斕的色塊光怪陸離地浮動,若是吹上一口氣,它們便無序地飄走。我睜開眼睛,太陽爬到了最高處,我環(huán)顧四周,只有我的影子在無聲地注視著太陽。
又踏楊花過謝橋
我開始一個人前行,路越走越寬。夾道是壯闊的麥田,隨風起伏波瀾,它們吐芽抽穗,青得直逼人眼,散發(fā)著一股荷爾蒙的味道。一望無垠的綠色叫我的眼睛慢悠悠地松弛下來,我仰著頭,閉著眼,似乎從未走偏過。
此后的晚上,我很少休息。月亮永遠缺了半邊,那一半要么被狗啃了,要么被云遮了。我不敢抬頭,我總覺得天外有一張恐怖的半邊臉在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那張臉虎視眈眈地,不斷地淌下冰冷的涎水,流落在我的頭發(fā)上。好在月亮的清輝不減,我仍能看得清一切,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腳下的路都很平坦。
父母、祖父母、姐姐,他們都不知道我一個人去了謝橋。我時常想起他們,但這些回憶只是單純地停留在符號的層面,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我在思考,加入我告訴他們實情又會怎樣呢?他們是說服不了我的,我執(zhí)意會走的。并且他們會在我的藍色背包里塞滿了無用的東西,比如說錢、鏡子、照片。
謝橋是一塊萬能橡皮擦,消除了我許多軟弱的意志。我在這條路上走,無論是從我對面而過還是從我身后悄無聲息追上來的人,他們都像是安上了翅膀,快的不容我眨眼,轉瞬即逝。我往往是張開了一半嘴巴,又很快地合上。
除非我口渴至極,否則我是不會再停駐在水潭邊上一刻。我害怕直視關于自己的任何東西,包括虛假的倒影。我更害怕的是,那流動的鏡面驀地反射出她的影子,我控制不住自己舉起石頭將她砸的粉碎。
我無法界定她的存在狀態(tài),我長久地觀察水面,石塊緩緩地墜入水底,又浮現出她的面孔,我惶然四顧:她修長的四肢是岸邊淤泥里的菖蒲,水里幽浮的荇草是她的秀發(fā)。我害怕任何一條蟄伏在水底的游魚,它們都有可能喝干潭水,最后被太陽暴曬成魚干。
她利用了我的記憶,構筑了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無法自拔的我只好不斷的暗示自己,那只是一個超越現實的夢境:她從那頁插圖中走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書頁的纖維愈發(fā)脆弱,最后被風化成粉末,她的眉眼模糊,融化成一堆碎片,沉在潭底。
麥子眼見就要成熟了。他藏在了路邊的棚子下,草帽的檐被他壓得很低,只露出一截下巴。他用紙牌給自己算命,洗牌的姿勢瀟灑無比。他也許在等人,也許在等麥子成熟。
我原本想問許許多多的問題:這條路有盡頭嗎?你一直是一個人嗎?我羞愧于這些我自認為問題的愚蠢。其實我最想問的是謝橋在哪兒,但這是我心底最大的秘密,我不舍得輕易吐露。我怕遭到的嘲笑,哪怕是沒有惡意的。于是我什么都沒講。
他每天都要巡視一圈麥田,這是他唯一的樂趣。他致力于從中發(fā)現點什么,即使每次都兩手空空,他也不失望。我盤坐在他對面,看他用紙牌為自己算命。我曾主動和他交談,可他總是沉默,偶爾會說幾句話,可卻聽不懂。我想那是方言嗎?或者是外語?
我終究是要走的。但我卻依依不舍,我甚至答應以后從謝橋來這里看他。我克制住了羞赧,同他說起了謝橋。我覺得我們會在謝橋相遇,他的反應仍舊為零,我無法揣測草帽下的表情,也許這表情從未被陽光直射過。
我曾一度天真地認為哭可以和笑一樣,成為一種純粹的感情外露。但后來自我了解哭的深層意味后,我就不再掉淚。因為我找到了替代品,那就是汗水。記不清的無數個深夜,我拼命地將自己從夢魘的手中奪回來,每場戰(zhàn)爭打得都很艱苦,我大汗淋漓的贏得勝利。
出于本能,我開始擁抱和依偎身邊的一切事物。我把棉被緊緊地夾在兩條大腿之間,它沾染著我的大部分體溫,我甚至聞見了棉花燃燒的焦糊味。大腿根部流竄著一股燥熱的意味,沖到我的頭頂,我不禁把頭埋進柔軟的觸感中,仿佛母親的胸膛與姐姐的腰肢。
燃燒把我和睡眠剝離開,我開始翻滾,并不是所謂的輾轉反側。摩擦起火,高溫逼迫我的汗液涔涔而下,我的初衷是用這股烈火吸收微暗的火。我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裹挾住,這感覺使我欲罷不能。
普羅米修斯式的無奈。我喪失了操縱火焰的能力,無情的熱度摧毀了冰塊的寒,水流載著我最隱秘的情感:尿床后驚醒我的黏濕感;姐姐散發(fā)著洗衣粉味道的睡衣,母親濕漉漉的親吻;以及排泄時的愉悅感。
焚燼的青煙將我噴射到天際,又使我頃刻間墜入到煉獄之中。我難以接受其中的無限大落差:虛脫一樣的疲倦,干裂的嘴唇,莫名的憂郁。我像一具溺死的尸體,冰冷滑膩。
同樣難以控制的除了天氣,還有我的情緒。它們都像是不倒翁一樣搖擺不定,我有時會無緣無故的掉頭回去,朝著某株枝干筆直粗壯,表皮瘢痕錯落的大樹敵對地踹上一腳。雖然震得我腳面生疼,卻絲毫無法撼動大樹的地位。我憎惡大樹粗大的突兀,令我難以忍受的沖動時刻在我心中翻滾著。
我不再要求前行的節(jié)奏與進度。謝橋一度藏了起來,跑到了我的潛意識中不出來。我開始分辨不清現實和夢境。我毫無緣由的困倦,那種感覺使我難以忍受,我走著走著經常無所顧忌的席地躺下,交叉書雙手為枕,白天變得更白,黑夜也變得更黑。
睡眠是最接近死亡的一種狀態(tài)。我擰開門,邁進一間空蕩的房間,暖色的燈光,肉色的壁紙,散發(fā)著海神宮殿特有的海洋氣息:濕潤的淡淡的咸腥味。四壁似乎在吧嗒吧嗒的滴著水珠,潮濕帶給我一種煩膩感。我感到房子在膨脹,亦或是我在縮小,我仿佛回到某處熟悉的地方。盯著我的眼睛足有一萬雙,閃爍的令我窒息。
突如其來的隧道。幽暗,曲折。我鉆進去,期待出口的降臨。隧洞悶熱,從未閃現過一絲絲的光亮。我無意間觸碰到隧洞波浪式的邊緣,令我驚訝的是隧道規(guī)律性的擴張和收縮。我能感受到空氣的驟然縮緊,將我擠成一張薄如蟬翼的紙片,我在也碰不到任何物質。endprint
我推著西緒弗斯的巨石,享受著無限大的落差帶給我的快意。我好不容易爬上一座豐腴的駝峰,又從女人的腰臀交際處滑下。路好似一條行進中的尺蠖,我在尺蠖的背上,重復著單調的機械式動作,我總是返回原點。
徒勞無功的壓抑使我憤怒且狂躁,我亟需一次全身麻醉,消解了肉體。我開始困惑于謝橋,困惑于無助的思考。我是否誤入歧途。
葡萄不知被誰染成了深紫色,每一顆果實都鼓脹的意欲爆裂。葡萄藤妖媚地攀緣著竹架,直到墜彎了竹架的腰干。天空被成熟的果實壓低了頭,我覺得周遭的空間在急劇地縮小,葡萄綻開,脫落,摔碎在地上,紫紅色的汁水飛揚四濺,把空氣腌得又甜又澀。
我仰起頭,直到脖子酸疼。一串串甜蜜且不負責任的誘惑就徘徊在我唇邊,惹得我舌根處津液泛濫。藤蔓蜿蜒而下,游弋到我的面前,吐出火紅的信子,展露出密集的鱗片,他們是沒有體溫的蛇。我的胃里伸出一雙急不可耐的手,想吞食葡萄;而那條令人作嘔的蛇在我的腦海中翻滾的不可開交。
我糾結于這兩種不可調和的矛盾中,心有不甘的妥協難以擊敗誘惑。這種渴求幾乎所向披靡,征服了我身體的每一處細胞。我甚至能忘記謝橋的存在,我寧愿把這里當成謝橋。
霧氣已然濃烈的化不開了,成了一張稠密的膠質大網。正因如此,紅色才會更紅,紅色飄向我,猶如動脈噴射出的新鮮血液?;蛟S是我主動靠近了紅色,但這些看起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大片的紅色是她的衣服,小點的是她的嘴唇。除此之外,我目及之處皆是白色,包括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她的皮膚似乎已經被霧水溶解。
蘋果是性感的酒紅色,那氣味灌進我的鼻子,一瞬間激活了我的全部感官。她示意我吃掉蘋果,感官的強烈沖動剝奪了我最后一點思考的權力。蘋果的表皮絲滑如水,泛著柔和的光澤。我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堅硬碰撞柔軟,汁液激蕩在我的口腔粘膜上,我的身體充盈起來,每一滴血液都在蒸發(fā),我體會到了流失與枯竭。
我怎樣才能記住一瓶飲料的好喝呢?怎樣才能記住一頓飯的美味呢?我渴了,我餓了,只有這樣我才會放棄用頭腦思考。我吃盡了每一條果肉的纖維,理智才慢慢地附在我失魂落魄的身體上。這是我從未有過的人生體驗,我經歷之后才覺得突如其來,我的眼神說明了一切,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
然而她就在我面前,她的身體散發(fā)出酒紅色的氣味,那是蘋果的味道,這味道使理智變得無足輕重,我想吃掉她。她伸出手,我也伸出手,我們幾乎是同時的,她的聲音溫柔,語調平和:
“你要去哪里?”
“謝橋。”
“你去哪里做什么?”
“我雖然不知道,但那是個好地方?!?/p>
“哦,是么?”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帶上你走?!?/p>
“你覺得這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想去謝橋嗎?”
“難道你也聽說過謝橋?”
“也許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只是名字不同罷了?!?/p>
“我覺得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就是謝橋?!?/p>
“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p>
“你說吧?!?/p>
“我隨時都會消失在下一秒。”
第一次向她描繪謝橋時,是靠一支鉛筆和一張白紙完成的:一座木橋,橋頂無月,水面無紋。橋頭是渡口,水面浮桃花;花瓣來自岸邊的桃樹,桃樹掩映著水榭;水榭里有臨水照鏡的佳人,佳人臉蛋容長,眉目細彎,似笑非笑。
她問:“謝橋是畫上的那座橋嗎?”
我指著整幅畫作說:“這些都是謝橋?!?/p>
自從她看過我畫的謝橋后,就打定主意要陪我一起去謝橋。我們一反常態(tài)地不愿下課,即便是數學課。我甚至會憋尿,為的是和她在座位上多待一會兒。因為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談論著關于謝橋的話題。
除了畫畫之外,我窮盡了一切想象力一切形容詞一切手勢向她描繪謝橋。就這樣我還是認為自己從沒到位過,我從她意猶未盡的表情可以猜到。
順利成章的,我想起了大厚書。書中的好多人都提過謝橋,他們都是些迥異的人,是謝橋讓他們聚到了我的腦中。例如一位落拓不羈的貴公子,終日醉醺醺的。他的胡須沾滿了酒珠,他也不太注重自身的形象,時常弄丟了扇墜子、玉扳指之類的物件。但他的聲音動聽,好駕一匹良駒,起碼是青驄,在迷離的燈火之夜行吟。
別人我就不想贅述了,其中某些人并沒出現在大厚書上,是我從別處得知的。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向往謝橋。我把這些文字用工整的小楷謄寫在我的畫作上,我越是這樣,她卻越是不明白。
于是我下定決心,要她像我一樣了解謝橋。我要像祖父那樣,用顫巍巍的音色念書,用粗糙的手指翻頁。那是我的謝橋,可我永遠不能左右時間,辦不來那些午夜:彌漫在字里行間的口水味以及暈乎乎的昏黃色燈光。
我不惜把書包撐個半死,將大厚書偷偷夾帶到學校。正當我整裝待發(fā),信心十足地準備帶她上路時,老師突然來到了我們面前,沒收了大厚書。我們沒有反駁的理由,畢竟老師并沒有說什么。
結果看起來很俗濫:老師調開了我們的座位,我們由此疏遠,從此杳無音訊。她和大厚書幾乎同時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殘存下來僅僅是關于謝橋的映在水中的斑駁倒影。
我開始適應這團紅色在我眼前身后的的日子,帶給我的是一種調和過的活力。蘋果的味道彌散在路上的每一處角落,說不清是她帶來的還是我的幻覺。
她在無聲的改變著我,就連我都沒法覺察這種微妙的變化。我和她結伴同行,并沒有令人激動的新鮮感,只是毫無忌諱的舒服。這種感覺甚至令我尷尬,因為我分不清這是好是壞。
我需要承擔好多以前無需考慮的事。比如我不能再回避水潭了,我需要定期修理自己下巴兩腮處參差不齊的胡茬;我需要向每個行人微笑,即使他們腳步飛快,即使他們不會給我一丁點關于謝橋的提示。我不會想睡就睡,想走就走。我們不再一味趕路,我們迎合著天氣的規(guī)律。
還有一點不得不提的是我需要撒謊,因為我無法回答出她的每個問題。我想我拙劣的謊言是瞞不住任何人的,我也無法理解她聽完我的謊言后嘴角流露出的蒙娜麗莎式的微笑。endprint
爭吵是無法避免的,雖然我們都清楚爭吵的原因,那就是謝橋。我們知道這種幼稚的對抗是毫無意義的,這只是兩個獨立意識的博弈而已。但我們還是會吵,我們沒法包容對方的蠻橫,我們永遠無法說服彼此。
依她的觀點,謝橋是漠北邊陲上的荒涼驛站。泥墻、石槽、黃沙、暴風、落日、以及一匹馬兩個人——我和她才是謝橋的全部。我不能忍受她構建的干枯二人世界。于是我鄭重的警告她,謝橋是江南小鎮(zhèn)。幾畝稻田、一頭水牛、兩三村民、河畔石屋加上清晨稀薄的霧氣與無邊綠色才是真正的謝橋。
麥穗的黃色顯得成熟老練,加之落日當頭澆下的一桶金色油漆,混合出一種濃得難舍難分的金黃色。風接近于體溫,吹得麥浪微微翻卷。我們面朝夕陽,并肩坐下。我的余光掠過她精致的側面剪影,光束反射進我的瞳孔中,我眼中的一切竟變得透明,光似乎褪掉了她的衣衫,滌凈了她的每一寸肌膚,還原了她最本真的顏色。
奪目的光線令我震顫不已,我不禁避過頭去。遠方聳立著幾根線條柔和的煙囪,噴出的煙氣隨即消失在茫茫金色之中,那些煙囪倚靠著起伏不定的山巒,山巒被余暉投射出了錐狀的巨型倒影,刺入了山腳下豐潤平滑的谷底之中。那似曾相識的驚人契合令我激動不已,每一顆涌動的血滴都在暗示我,我失神于她的臉,她的表情是數億條活蹦亂跳的光線,我抱住她的身體,說:
“你快看!”
她回過頭,我們不約而同地感受到了劇烈的戰(zhàn)栗。我們幾乎同時閉上眼睛,享受著毛孔舒張出的極度震顫,我想那是上帝之手愛撫后的愉快之感。
赤紅色的蛇果崩裂了每一條飽含汁液的纖維,滴滴點點點的汁水溶解在我的身體里。我忽生忽死,蒸發(fā)凝聚,最終附著在她身體表面,跌進幽暗深邃的毛孔里。
等我再睜開眼睛時,她已經不見了。可我還需要她的解釋嗎?這是必然。我要到謝橋去,我可以告訴自己,她、她、她、她、她們……都在謝橋上等著我。
四周只有無盡的茫茫黑夜。月光照見的只是腳下的路,這月光是嶄新的,青澀的,幼稚的,彌散著荷爾蒙的氣息。我知道它總會成熟,像爛熟的蘋果。黑遮不住風的呢喃,風的呢喃就是葉的呻吟,因為它們柔情蜜意地摩挲對方,我耳聞著,腳下并不停步。
對,你看,這座秀氣嬌小的橋,現在就在我腳下。我不知道它的材質也不知曉它的名字,世界是闃靜的。天幕被游云撕裂了,膨脹的月光泄露于云朵氤氳的淺底之下。我的視野追逐光線四下延伸,直抵蔓延不盡的無垠地平線。微弱地一口口的吹鼓我的衣袖,它們似乎在調皮地牽動著我,我感到風的力氣越加渾厚,那股力量似乎要把我拽至天宇。我低頭去看,所謂的風并不是風,而是一雙手。
那雙手毛孔粗大,布滿細紋,可依舊白皙修長,那是我母親的手。她撣著我上身衣褶處的浮土,就像許多年前我在大院里和野孩子們滾了一身泥巴后灰頭土臉地溜回家那樣。可她用的力氣似乎過了頭,她是在拍打我,掌紋里爬滿了怨尤。我的姐姐扯著我的另一只衣袖,我低頭瞥見了她微凸的小腹,難道她有寶寶了嗎?她柔美的眼角噙著淚水,吐不出來更咽不下去,卻好看依舊。她們擋住了我的身形高大的父親,可我仍舊能看見他低垂的頭顱,那顆頭顱泛濫著斑駁的白色,那種白是燒荒后草木灰遺存的灰白。由于離得遠,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我本以為他會一如既往的,沖上前將我踹翻在地??伤皇庆o默在那里,讓人分不清是影子還是雕塑。
時間靜止于沉默。
這時也不知誰問了一句:“你這是去哪里了?”
我茫然回望說:“謝橋?!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