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瑜
一
母親住院的最后一年多時間里,我成了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膽小如鼠的人,頭上的斯巴達克斯之劍隨時都可能砸下來。我眼睜睜地看著生命的流光一寸寸地從她的身體上消失,故事的結(jié)局其實已經(jīng)擺在我眼前,這樣的守候是一個煎熬的過程。我在腦海中無數(shù)次地反復(fù)想象,把即將產(chǎn)生的后果像推理習(xí)題一樣,一次次地演算,每次除了讓自己更深地走進一條黑胡同,讓自己墜入一個遍布黑水的深淵,我根本無法接受即將到來的結(jié)果。面對這扇天人永隔的門,我怎么跨得過這道坎?!昏迷,像一道屏障,把母親籠罩進另一個世界,與我隔絕了一切的交流。器械、藥水像酒精燈里細小的棉線,螢螢地維系著母親孱弱的生命之光,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有可能將之熄滅。甚至病房里進出的人大聲地咳嗽都會使我膽戰(zhàn)心驚、無比厭惡,因為在我的眼里那都幻化成一把黑色的奪命的鐮刀,我的母親正不堪一擊。一次次地搶救中,我的心像發(fā)條般一次又一次被卷緊,有一只巨手正捏緊我的靈魂不停地搓揉,慘綠苦澀的汁液遍布全身。我就是那個被所羅門裝進瓶子里的魔鬼,整日在暗無天日里左沖右突?!莻€坐在門檻上等候母親歸來的孩子就是我呀,暮色正在慢慢地吞沒我孤單的身影,茫然、焦慮、害怕與孤獨潮水般向我襲來,我盡力忍受著難以言明的幻滅感?!秵⑹句洝分袑懙溃骸吧褚寥ニ麄円磺械难蹨I。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號,疼痛,因為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知道,天堂才能翻開新的履歷,神只在那里榮耀光照。
病房是一場無盡頭的流水席,熱鬧地迎來送往。有的痊愈了心有余悸地回家,有的拖著殘疾的病體心存僥幸地離開,有的彌留狀態(tài)下神志不清被送走。這里也是一個奇怪的名利場,每天上演著不同的悲喜劇,父子、母女、妯娌、兄弟、情人、夫妻……各種紛繁復(fù)雜的關(guān)系都在小小的病床前展開,暗潮洶涌。自從母親相對“長期”地占據(jù)了37這個編號后,圍繞著38、39床位就開始了一輪輪的征逐。差不多的倫理綱常,差得多的人性演繹,濃縮而又鮮活,連綿不絕地直播著人間情景長劇。
那天的38號病床住進了一個英俊的男人,40多歲,輕度腦溢血。他有一個漂亮的老婆,老婆很干練,在一家服裝廠做廠長,每當老婆有應(yīng)酬或加班晚歸,男人就整夜整夜地不睡,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38床的男人有一雙警惕的眼睛,說話經(jīng)常帶點暗諷的味道。他老婆寡言,他常常對她的溫柔裝作毫不在意,像個別扭的孩子面對一罐其實十分喜歡的曲奇。這對倦怠期的夫妻,兩人之間十分微妙,男人有著自己都不清楚的強烈感情,卻每天把日子過得如同棉襖里面扎了幾百根繡花針般的局促不安。39床是個老頭,重度腦梗,喪失了吞咽的功能,說話含糊不清,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剛?cè)朐簳r,一雙銅鈴般的眼睛,閃著非洲難民般的饑餓光澤,隨著人影而移動,神情恐怖。每當病房里有護士或病人家屬走過,他就抖索著枯柴般的手,不停地招手。老頭精神了沒幾天,很快衰敗下來,肺部開始反復(fù)地感染,痰液常常堵得他喘不過氣。老太也是一個妙人,她果斷地舍棄使用費用昂貴的吸痰器,開始嘴對嘴地幫老頭吸痰,每次都看得我直打哆嗦,顯然病房里其他人也如我這般對老太的行為是又敬又畏。左右兩邊躺著兩個重危病友,這樣子實在有些難為夾在中間的38床男人,偏偏他又被醫(yī)生的囑咐死死地釘在床上,多數(shù)時候他只得閉著眼睛似睡非睡。有一次,無聊的男人帶點曖昧地朝著我說:“你別看老頭現(xiàn)在這副奄奄一息的樣子,給他一個姑娘,保證立馬從床上爬起來?!笨次也灰詾槿坏男?,他朝那邊努了努嘴:“看到?jīng)]有,每次老太替他擦洗、翻身,老頭都會拿手搓揉她的乳房,像個沒斷奶的孩子?!?8床男人說話間是帶點鄙夷不屑的。這個初生嬰兒常做的動作放在這當口,似乎變成了一種不知羞恥的放浪。雖然這個時候他的妻子完全充當了他母親當年的角色,喂飯、擦洗、換尿片……。這是一個生命逆旅的過程,人常常有各種反常的舉動。這樣背道而馳的過程往往是不討喜的,這場身不由己的丑陋變身,需要身邊人的守護和悲憫。
不管是因為在疾病的重壓下,所呈現(xiàn)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還是因為生命打回起點的終極依賴,一種喂養(yǎng)懇求。當衰老和病魔剝奪了歡愛的資本,肉體被逐漸拖往地獄的深淵,寂寞就像無邊無際的潮水蔓延而來。老頭無力地揮舞手掌的畫面,就像一幅普利策新聞攝影獎的作品。那是陷入死亡沼澤的求救,悲壯而絕望。他渴望著別人的靠近,尤其是異性,那是一種精神乳汁。就像他明知道食物已經(jīng)無法通過他的食道順利地進入胃部,但是仍那樣的渴求食物,渴求咀嚼和吞咽的過程?!捓镔u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的那根火柴棍,端出的是死亡盛宴的誘惑,有火爐在熊熊燃燒,香噴噴的烤鴨搖搖擺擺地朝我們走來。
古斯塔夫·多雷的版畫里上帝是個拖著長長的白胡子的老頭,有人曾經(jīng)琢磨過他是否有腸子?!c子是個土地生存法則,欲望通過這根管道流通。
那么天堂的秘訣是什么?上帝通過關(guān)閉腸子的通道,關(guān)閉了與肉體相關(guān)的欲望的閥門,飲食、睡眠、愛情和勞動……隨之消失。道家修仙第一步都是從肚子開始——辟谷。無論神和仙,輕盈才是本質(zhì)么?《金剛經(jīng)》曰:“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馀涅盤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shù)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薩?!比绱苏f來,所有的肉體凡胎都必得遭受生命本身所帶來的苦痛,如果要離苦得樂,唯有跳離六道之外。在佛祖眼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原諒我不敬的想象:不寂不滅的大圓滿境界是不是也成了一縷影子懸在虛空?
米蘭·昆德拉曾說:“最沉重的負擔(dān)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dān)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边@是土地上的生存法則,我迫切地希望我的母親能扛起這生命的重擔(dān),度過這難關(guān)。
二
醫(yī)院不是一個讓人產(chǎn)生愉快聯(lián)想的地方。但是作為人類社會的一個細胞,它緊扣著生死命門,所以人們趨之若鶩。我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這里謀生。當我第一次站在樓道上用荒涼的眼神打量著底下熙攘的人群時,內(nèi)心其實充滿無助的戰(zhàn)栗。這是個我觸摸不到細節(jié)的地方,我因為無知而畏懼。我是個莽撞的闖入者,坐在大樓的某個角落,就像一顆蝸牛趴著巨大的鍋壁,怯懦地看著里面各色肉體被命運的鍋鏟在不停地翻炒。我拿不動手術(shù)刀,也看不懂顯微鏡,但在這個人情社會里,似乎不妨礙我做“皮條客”的種種。endprint
人對物質(zhì)空間還是具有強大的適應(yīng)力,多年后的今天,我似乎已具備某種內(nèi)心的硬度和厚度,不再看著每個走進來的人就像看一棵爬滿白蟻的老樹,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悲情色彩。即便這樣,醫(yī)院仍是一個不斷挑戰(zhàn)想象力底線的地方。醫(yī)生是個奇異地集獵人與獵物于一身的角色,他們妄圖像獵人一樣追趕病菌,想象著它們的作戰(zhàn)軌跡,以便一擊即中,但是反過來又被疾病嚴密的機構(gòu)組織和非凡的戰(zhàn)斗力追殺得束手無策、丟盔棄甲。顯然,這種追逐游戲,最后都會是在上帝不耐煩地嗤之以鼻中收官告終。然而,對于我這種靠打撈文字過活的人,這種戰(zhàn)場肯定是屏蔽的。但是疾病和肉體合謀后所產(chǎn)生一系列反應(yīng),這種反應(yīng)像巨大的原子核反應(yīng)堆,貫穿著整個人類社會,演變成世情百態(tài)。有的日常片斷便會像流彈一樣擊中我,擊穿我淺薄的想象力:
“小英,你快幫我打個電話到五官科問問。”
門外突然沖進來一個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打破了一室的安靜。
“她耳朵本來就背,這會兒居然想誣賴我把她耳膜打破了,你得幫我醫(yī)生那里問問清楚?!?/p>
男人像個火車頭一樣,呼哧著熱氣,一邊揮舞著手一邊語無倫次地重復(fù)著。對坐的同事轉(zhuǎn)身看向來者,帶著慣有的冷靜淡漠地看著男人,并不出聲,身子微微靠后。同事的這種目光不止一次地讓我佩服,它就像一枚針,能讓一個飽脹的氣球“呲”地一下子泄氣,也像一盆冷水,能將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瞬間在她面前幻化成一團白氣。這種帶著堅銳質(zhì)感的目光我曾在很多坐辦公室的人眼里看到過,它讓表達訴求的人首先在他們面前丟盔棄甲,再次開口已是另一種心理重建過程。果然,男人噴涌到嘴邊的話語成功地被抑制在了喉嚨里。中斷的話茬兒,像被擰掉的什么物件浮在空中。男人成了一架被突然拔掉電源的機器。睨著同事的臉色,他訕訕地搓了搓手,拉過方凳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交疊著手夾在兩腿中間,像個可憐的罪犯。
在醫(yī)院里,我們會看到各種各樣的病人。他們帶著打好的腹稿,按著既定的思路,竭盡可能詳細地闡述著病情,有的人不用誘導(dǎo)也會喋喋不休地挖掘出一些細枝末節(jié),有的人面對醫(yī)生會一下子模糊掉自身的感覺,變得語無倫次,但無不表現(xiàn)得誠懇,表現(xiàn)得掏心掏肺,只求獲得解決問題的金手指。但在儀器代表著科技的發(fā)展今天,語言的可信度和依賴度明顯在下降。男人像個病患一樣開始了講述,黯啞的嗓音伴隨著“嘶嘶”的畫外音,像是在喉嚨里藏了條毒蛇,但是中氣十足。他努力地還原著事情的始末。一邊輔助以手勢和表情,佐證著語氣,極力贏得我們的信任和同情。不錯,是我們。因敘述空間的關(guān)系我也被迫參與進去做了一枚聽眾。
事情本來很簡單,本來一個鰥夫和一個寡婦即使有糾葛那也是螞蟻湊近糖堆一樣天經(jīng)地義。這可是蜜糖啊,誰會不喜歡呢,哪怕里面裹了砒霜。故事的開頭,不管是基于金錢還是肉欲的爆發(fā),顯性的理由總是以情感為借口的。
“我整整為她家做牛做馬了五年啊。”男人伸出五個指頭,“收入一分一毫都交到她手上,幫她家蓋了房,娶了兒媳婦,現(xiàn)在錢花完了,她像狗一樣把我趕出來了。這狠毒的女人,換掉了門鎖,我去他嫂子家吃飯,她不僅裝作不認識我,還要攛掇她嫂子。我實在氣不過,甩了她一巴掌,她立即耍潑說我打穿了她耳膜,要把我整進牢里?!边@是個長得像黃牛一樣健碩的男人。敦實。過分白皙的膚色因為長期在太陽下暴曬,奇怪地白灰中泛著紅血絲,像砂礫巖,仿佛隨時都能風(fēng)化下幾塊。一雙手骨節(jié)粗大,像極了三七的塊根,滿疙瘩的老繭,又像是結(jié)繩記事的語言。
“我每年光是幫人犁田,一季下來就有好幾萬進賬?!闭f這句話的時候,老男人眼里閃爍著得意和自豪,全身都迸射出強烈的雄性荷爾蒙氣息。那神情簡直就是一個山頂洞人,肩上扛了一頭獵物如同扛起了整個世界,就差替他燃起一堆慶祝的篝火。
“你說你這都一把年紀了,放著錢不好好過日子,非得把自己弄到人財兩空的境地,能怪得了誰?”同事壓抑著心中的悶火冷冷地說,神色間不知不覺地帶上了一絲鄙夷。
“哎,我這也想不到這內(nèi)眷有這么狠呀。”男人尷尬地向我轉(zhuǎn)過了那顆花白的頭顱,眼神無辜而迷茫,仿佛一個尋求支持的孩子。
“你吃內(nèi)眷的虧還少么?!蓖掠謵烆^一棒。
男人噎了一下?!板X我不怕賺不來,我剛又幫人犁了幾百畝田,賬結(jié)下來也該有兩三萬。我還做小工,每個月也有三千多塊?!彼刂貜?fù)著,似乎在堅定某種信念。我注意到他一直在強調(diào)著賺錢這個概念,而且這個賺錢的方式一直和犁田聯(lián)系在一起,這個強調(diào)使得我加深了這個雄壯的體魄的印象。
有時候,親情就是一件明知道千瘡百孔卻甩不脫的內(nèi)衣。雖然自始至終我沒聽到同事喚過男人,但是堂叔這個身份是有著血脈符號的,同事不得不幫他處理了事情。
男人剛轉(zhuǎn)過拐角,同事就狠狠地嘀咕了一句:“改不掉的本性,活該這輩子栽在女人手里了?!蹦信允率且粓鲭[秘的歡愛,如果誰要把它演繹成煙花那樣絢爛,成了無節(jié)制的濫觴,那于婚姻無疑是一場災(zāi)難?!拔姨檬迨谴遄永锏谝粋€萬元戶,第一個瀟灑地騎上“幸福120”的人,和賺錢一樣有本事的是他獵艷的本領(lǐng)……當然,他被眾多女性共享的同時,荷包肯定也被分享著。堂嬸是個傳統(tǒng)的女人,根本接受不了這樣復(fù)雜的多邊關(guān)系。替他生下一兒一女后,用一瓶農(nóng)藥徹底地撇清了自己。男人沒了女人的束縛,日子過得就像一條河,流到哪里算哪里。”
“干得像牛,吃得像狗,嫖得風(fēng)流。”同事犀利地總結(jié)了話題。
“跟一個女人做愛跟一個女人睡覺,是兩種截然不同,甚至幾乎對立的感情。愛情并不是通過做愛的欲望(這可以是對無數(shù)女人的欲求)體現(xiàn)的,而是通過和她共眠的欲望(這只能是對一個女人的欲求)而體現(xiàn)出來的。”這話好像又是米蘭·昆德拉說的。看來,愛情還是肉欲使男人和女人一起睡覺有了形而上的區(qū)別。
不過,肉欲是天堂里盛開的一片無邊無際的罌粟地。有的人耽溺其中,堂叔分明是個癮君子,他從陶醉變得糊涂,從謹慎墜入輕信……幾十年來,他心甘情愿地輾轉(zhuǎn)在各個女人之間,跟她們樂此不疲地保持著多邊貿(mào)易合作關(guān)系。強健的體魄是堂叔的資本,賺錢的辛勞和肉欲的歡欣是兩道交織的馬鞭,鞭撻著他不斷地前行的人生。無論從哪種方式看來都是一場肉體的博弈。人們難以理解的是,這樣一個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為什么他就不能像其他農(nóng)民一樣,老老實實地一個蘿卜一個坑地生活,非得活得像地里的那棵玉蜀黍一樣……春風(fēng)一蕩漾,雄花粉就像長了翅膀,到處去尋找一株株雌蕊呢。一棵植物的博愛,得到的是顆粒飽滿的豐收,而人收獲的卻是劣跡斑斑的污點。endprint
我好像在哪里看到過一段描述:一個22歲的亞裔女子Annabel以石破天驚之舉創(chuàng)造世界紀錄——連續(xù)10小時與521個男人做愛。并且說“性愛是值得生死相許的”。
誰能想到,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身體里潛藏著激情澎湃的“卡門”……他拋開了責(zé)任,讓每一場追逐,都充滿義無反顧。他活在了自己的五線譜里,那種千金散復(fù)的豪邁和倜儻,使得這個公雞一樣土里刨食的浪蕩子居然散發(fā)出貴族般吸引力。
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他那雙三七塊根一樣的雙手,以及像生三七一樣,散發(fā)著雄性生邪氣息的體魄。
三
大約半年后的一天,男人又出現(xiàn)在了辦公室。
“小英,我來辦個轉(zhuǎn)院證,醫(yī)生說要做滿療程?!蹦腥寺卦诜降噬献讼聛恚瑢⒁恢缓谏じ锇旁诘厣?,摸索著從里面掏出一疊病歷。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男人消瘦得厲害,頭發(fā)全白了。他坐在那里,仍舊用破布般的嗓音輕聲地向同事訴求著什么。從他的話語中我判斷他的身體出了狀況,而且不是一般的糟糕。我很驚訝這個雄赳赳的男人這么迅速地成了主角,就像一個看熱鬧的人被人一腳踹進了場子里。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神仍然是鮮活的,并沒有重病患者的那種惶恐和灰寂。
男人病變的軀體已經(jīng)在萎縮,像一截中空的樹干,開始散發(fā)出腐朽的氣息。
“淋巴癌晚期?!?/p>
“平時節(jié)儉得要死,別人要扔掉的死雞、死鴨,他毫不忌諱地拿來吃,積下來的毒素都能毒死一頭牛了。”
“又換了個女人,像個香袋,帶在身邊形影不離?!蔽也恢浪离u和淋巴癌有無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但我知道同事其實要強調(diào)的不是這個重點,重點是又換了個女人。對于堂叔來說,這一直是個污點。尤其在這個生死攸關(guān)的當口更顯得罪不可恕,這樣的行為簡直就是死有余辜。
春天又一次來臨,仿佛給堂叔身體里的癌細胞吹來了浩蕩的春風(fēng),讓它們像春花一樣在他的身體里爭奇斗艷、繽紛綻放。
我想起前幾年我們村子里有一個叫煥佬的老頭。煥佬八十多歲了,老得快成一團渣了。老頭一直是個嚴肅而古板的人。臨死前的半年,突然變得不可思議。我家?guī)鶎γ孀×藗€阿嬤,腦筋不是很靈光,癩子伯伯家貧才娶了二婚的她。癩子伯伯死后,阿嬤一個人守著一間破瓦房,兩個女兒誰來接都不肯挪窩。什么破爛都往家里撿,整個小破屋堆得無處下腳,散發(fā)出一股怪味,平時很少有人進去。有一天傍晚,阿嬤正在灶頭上鼓搗晚飯。她的腰身佝僂得厲害,彎得像蝦子一樣都快貼到膝蓋了,灶膛里的火光隨著她帕金森病的嘴角不停地跳躍著,偶爾還滴流下一串亮晶晶的口水。煥佬突然地跨進們來,一把摟住了阿嬤。阿嬤被嚇了一跳。煥佬就拉著阿嬤的手開始各種猥褻,嘴里還不忘威脅她。阿嬤不怎么靈光的腦袋完全被嚇懵了,搞不清平日里見了她不是鄙夷就是辱罵的老頭怎么變得如此瘋狂。一連幾天,煥佬都潛進了阿嬤的小破屋,阿嬤雖然呆笨,卻深感羞恥,弓著腰背想盡辦法驅(qū)趕老頭。如此幾天,煥佬轉(zhuǎn)移了目標,找到了上臺門88歲的菊花老太。天冷,菊花老太大多數(shù)時候都坐在被窩里,煥佬一來就掀了被窩往里鉆。本該避人耳目的事兒老頭偏偏做成了理所當然,全然不拿自己當外人。菊花老太耳背,煥佬也耳背,兩個耳背的人靠在一起把一些私房話吼得震天響,私密的話語穿過板壁燒得同臺門里的小輩們耳根子都火辣辣地。隔著板壁,兩個老的就像上演一場皮影劇,引來一大群聽墻角的人站在堂前吃吃地笑。
所謂的情欲,就像兩捆干枯的芝麻桿,在太陽下發(fā)出畢啵的碎響,有幾粒黑芝麻如漏網(wǎng)之魚般滾了出來,籽粒碎小,黑,它醞釀不出艷麗的花瓣。想象,只擱淺在年輕的某個時刻,豐滿得如同肥大的俄羅斯老太太。
有太陽的日子老頭就扶著老太到門前的青石板上曬太陽,陽光曬在厚重的冬衣上,有濃重的老人味慢慢地散發(fā)出來,像六月六翻曬出來的一件老衣。將近九旬的老頭老太臉上蕩漾著動人的光澤,像兩只老鳥,相互梳理著凋敝的羽毛,尋求交頸摩擦的溫暖,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伊甸園里了。這個冬天是被蛇誘惑的,斑斕,詭異,又反叛地盛開出一朵巨大的罌粟花——它裝飾了兩具皺紋縱橫的軀體,點燃著生命微弱的返程之光。整個過程就像件靈異事件般擊人耳目,雖然短暫得如同電影里的某個鏡頭,卻顛覆著人的感官,超出了村人的理解范疇。
四
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男人。他佝僂著腰身走進來,頭上的白發(fā)像幾根枯草稀拉地立在頭頂。臉色灰白,整個人像個干癟的橘子,縮水了一圈。脖頸處布滿了瘆人的顆粒,像變質(zhì)面包的斑點。病毒像個魔術(shù)師,妄圖沖出人們想象的空間,達到一鳴驚人的效果。
“小英,腫瘤病房住滿了,你幫我聯(lián)系一下,看能不能安排個床位。”男人虛弱地說著。同事皺著眉頭抄起了電話。擱下話筒,同事轉(zhuǎn)臉對著男人:“你這個樣子了,不要再自己來跑,讓你兒子女兒來弄?!蹦腥瞬蛔栽诘匦πΓ骸八麄兩习喽济??!薄捌綍r反正有老太婆幫著照顧?!蹦腥宿D(zhuǎn)臉對我蒼白地笑了一下。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不久于人世。他身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垂危的生命的蛛絲馬跡,就像一座破舊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門板和窗扇而只等拆毀的房屋。
男人照例沒坐多久,他緩慢地站起來,蹣跚地踱出辦公室,黯淡的身影像片枯葉,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刮走。和一年前火車頭一樣沖進來的他判若兩人。
“你說這人到底是個啥心態(tài)啊。”同事抬頭迷惑地說?!疤檬暹@次更離譜,他完全信任那個女人,不僅把所剩無幾的存款交到女人手里,還非得把親朋好友來探視的紅包都分文不剩地交由女人支配,氣得兒女都不想搭理他。這不,都這樣了住院都讓他自己來跑?!?/p>
疾病像頭猛獸,驅(qū)趕著人奔赴死亡的圣地。這個踉蹌掙扎的過程,女人的溫存是拐棍和船槳,他需要用它們來超度生命最后的行程。
同事對于她堂叔的行為,總不知不覺地帶著批判的情緒。因為男人蕩子般的日常行為,使得他就像從前南大街百貨商店門前散亂擺放在鋪子上的搪瓷盆子,打著“等外品”的藍色水印,等著賤賣。
我們在聊著這些的時候,陽光灑在對面急診大樓的窗子上,像一頭長滿眼睛的巨獸。救護車照例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尖叫著從我們樓底下沖過。生活每天都有各種意外發(fā)生,生命有時候是意想不到的脆弱。衣冠楚楚的軀體,有著思想、情感等華麗的附屬品,而剝了衣衫擱到手術(shù)臺上那就是一坨肉。醫(yī)院是個巨大的修理廠,器官只是一個個零件,一大群陌生人在這里或切割、或檢修、或縫補……這群穿了白衣服的人被譽為天使,但這群站在細菌和病毒上的天使,自身沾滿了厚厚的塵埃,他們沒有輕盈的羽翼,也沒有點石成金的魔法棒。這樣拯救注定不具備浪漫主義方式——醫(yī)生永遠不會像王子一樣用一個吻將病人喚醒,醫(yī)治肉體的是藥物而不是鮮花。消毒水和手術(shù)刀折射出的是個冰冷的世界,而人需要尋找一個情感的支撐點來抗擊這場災(zāi)難。endprint
周曉楓有一段話:“文學(xué)作品及科幻電影試圖告訴我們:把世界從末日中挽回的,常常,是一個孩子,或一場愛情。所以我們不能忽略在現(xiàn)實中無用無為的東西,災(zāi)難到來,它們才會彰顯藏而不露的使命。”當疾病像災(zāi)難一樣席卷而來,肉體日漸式微,老舊的生命像火種瀕臨熄滅。雖然對世界而言,有新生命的誕生在不斷地平衡,但對于個體而言,人會渴望怎樣完成這最后救贖?
五
那個凌晨,電話鈴將我從睡夢中驚醒。一看到來電顯示,我的心就抑制不住狂跳起來。話筒里傳來護工急促的聲音:“你趕緊來看看,你媽媽睡著,我怎么叫也叫不醒?!被艔埖匮氏乱活w跳到嗓子眼的心,這個時候的我極其渴慕一種超能力……。母親身體內(nèi)蘇醒的按鈕像是被卡殼了,陷入了深度睡眠中,神色安詳,只聞呼吸,不睜眼,不會動,毫無知覺?!籽┕鞯拿谰驮谟谒莻€童話,它可以毫無節(jié)制地把一場災(zāi)難幻化成幸福的序幕。
母親墮入昏迷后,這場危機爆發(fā)的前幾個章節(jié)在我腦海里被無限放大。我像一個安管員,事后開始排查事故發(fā)生的原因。巨大的恐慌下,我一遍遍地梳理著過往的每個細節(jié),就像要捋平衣服上的皺褶,越捋越覺得每個細節(jié)都得我生疼。每個生活的細節(jié)似乎都充滿著隱喻,提醒著我的麻木和疏忽。我不停地想:母親是否早已感知到了危險的降臨?她會不會早就在言行舉止里對我有過暗示?我像個患了強迫癥的拾荒者,一遍遍翻檢著記憶中的畫面,企圖找出指向這個結(jié)果的一切象征意味。我之所以這樣的瘋狂,這樣歇斯底里的刨根究底,是因為我企圖剝開一個命運的內(nèi)核,揭露一個謎底?!沂欠窨梢源鄹那懊娴恼鹿?jié),為了這個我不愿意接受的結(jié)尾。
年關(guān)將至,我終于認識到了這道門檻熱鬧與狂歡背后的陰暗和殘酷,奔涌的人流中總有腳步被阻擋在外?!薮蟮臒熁ㄔ诤诎档奶炷簧暇`放,像眾神的舞蹈,也像死神玄虛的印符。久病的軀體每一步都走得踉蹌,沉疴難起的靈魂將日子里僅存的暖意在拉細拉長。當我興沖沖地奔赴節(jié)日的熱鬧,自以為是地描繪年的愿景時,羸弱的母親其實已經(jīng)跟不上我的步伐。上午十點多,開完女兒的休業(yè)式,我?guī)е北寄赣H所住的陽光山莊。我用輪椅推著母親到庭院里曬太陽,院子里坐滿了老頭老太。冬日的正午,陽光暖暖的透過脊背,就像灰燼中跳動著的火苗,在勉力地釋放出生機。母親這幾天反復(fù)感冒,一只眼皮有點耷拉下來了(我不知道這是腦部血管已經(jīng)在發(fā)出病變的信號),但是精神尚好。我拎了她的零食袋子,她好像沒什么胃口,只是熱情地分發(fā)給旁的病友,一邊和他們搭著話。我把她的被子都拿出來曬在太陽底下,墊的、蓋的都抱了出來。庭院的架子上、石桌上、健身器材上都掛滿了衣物被服。隔壁的老伯抱起他自己的被子,熱心地為我騰地兒。大伯大媽們照例寬容地贊美著我。女兒沉默地坐在石凳上,隔了點距離,剛被我數(shù)落過的樣子有點可憐。升學(xué)的壓力像蝸牛沉重的背殼,這個螺旋形結(jié)構(gòu)像極了不知要通往哪里的云梯,什么時候已成了人類爬行的形態(tài)。晾完被子我坐到母親的身邊,一邊掏出手機一邊和母親搭話。一張成績單左右的是兩個人的情緒,我內(nèi)心的不虞肯定也是流露出來了的。人到中年,左邊是母親右邊是女兒,我的情緒大部分還是被女兒左右了。由于對于未來的恐慌和期待,使我總是不知不覺地在女兒面前擺出母雞般的戰(zhàn)斗姿態(tài);其實老了的母親,更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弱者。母親的聰明和好強,即便在她被輪椅禁錮了十多年的歲月里仍是充分地體現(xiàn)出來。這也使得我愚蠢地沒有及時調(diào)整自己視角,沒有很好地顧及到她內(nèi)心的需要。就在那天,我和母親此生最后一次交流的機會,我仍是沒有好好把握。我是被滿院的陽光欺騙了,還是被母親臉上努力綻放的笑容蒙蔽了?我絲毫沒有感覺到陰霾的降臨,危機其實像只巨獸已經(jīng)蹲在陰影里,等著一口將人吞噬。一直以來,我堅信著親人之間會存在著莫名的感應(yīng),我一定能事先從某些蛛絲馬跡中窺探出隱藏的玄機。而事到臨頭,我發(fā)覺自己其實麻木又蠢笨。往常的母親雖然盼著我們能陪在她的身邊,但是抵不住對我們的關(guān)愛,一定會催著我們?nèi)コ灾酗?,而那天我和女兒一直餓著肚子陪著母親坐到下午一點多,母親都沒有催促我?!叭司褪歉鶕?jù)美的法則在譜寫生命樂章,直至深深的絕望時刻的到來,然而自己卻一無所知?!?/p>
太陽下的佝僂著背坐在輪椅中的母親,并不傷感的畫面成了我永遠感傷的回望。
六
39床老頭剩下最后一口氣時被帶回了家。38床男人痊愈了,臨出院時曾經(jīng)特意走到我母親的床前:“大媽,我出院了,你也早日好起來哦。”母親仿佛眨動眼睛對他笑了。男人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向我們報告:“看哪、看哪,大媽聽到我說話了,她對我笑了,她一定會好起來的?!蔽乙恢庇浀眠@個片斷,我不知道昔日性情開朗的母親那一瞬間是否真的從自己的世界里走出來,回應(yīng)了一個陌生人的善意。但我很感謝38床男人這份張揚的欣喜,這樣真誠而善良,在當時宛如細致的粉末就那樣綿綿密密地灑進我的心里,溫暖了我的內(nèi)心。
我不禁想到黑澤明的羅生門,人站在自己的立場去看他人的行為,得到的結(jié)論總是偏頗的。……是嬰孩的啼哭讓所有人又有了希望。
在時間的線性形態(tài)中,人與人的交集只是一個點,那些僅僅留存在腦海中的某些片斷,會變成觸摸不到的證據(jù)。某些特定的場所,特殊的人群也代表著特定的情感訴求。在醫(yī)院里,如果不是找醫(yī)生,我們通常會交集到的就是各類病人,有些甚至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人,這是一個脆弱的群體,地獄里的火焰已經(jīng)炙烤到腳底心,人生最后的篇章的書寫完全身不由己。就如我的母親,她完全回歸成了襁褓中稚弱的嬰孩,一瓢一飲皆不自主,一衣一食全賴他人,就連眼神也如同被清洗了一般,澄澈得不再有任何內(nèi)容,世間的一切仿佛都離她遠去,就連這染滿沉疴的軀體她也已經(jīng)舍棄。上帝這個喜新厭舊充滿惡趣味的老頭,他弄殘了人們的肢體甚至思想,想讓他們留下種種光怪陸離的剪影。……請原諒我的自私,別人的情節(jié)哪怕再出人意表,落在我們的眼里或許只是一場精彩的戲劇,唯有親人之于自己才是一針一血鏤刻在心版上的紋身。但是我們需要戲劇,需要在別人的情節(jié)里從容面對苦難和死亡。
死亡是一種眾生相,我們一起奔赴墓地。
輪回是一種神秘的想法。活著的人需要在這種想法里寬慰自己。
世界成了一部巨大的放映機,上帝把玩著手中的膠片,人只是膠片上的一個符號,孕育、熱戀、死亡……細節(jié)只在某個片斷里放大,歷史又將其連接成長長的膠帶吞進放映機的腹中,隱匿起來,面目又回復(fù)抽象、漸至模糊。為了維護了物與物之間的均衡,上帝聰明地刪除了倒放功能。
世界一天一個樣,在我不知道的時間里,每個人只是一個片斷。
人不知道自己會牢記什么樣的片斷,當我們熟悉的親人慢慢地像捉迷藏一樣隱匿起來,大地把他們的呼吸、心跳、造型都收歸于塵土?xí)r,我們才猛然發(fā)現(xiàn)時間去了一個說不清楚的地方。我無法將身體延伸到時光之外,因此,我希望我的片斷是一方秘境,那里春暖花開,一如往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