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春夏秋冬,姥姥最打怵的就是過冬天。
冬天姥姥咳嗽得一宿一宿地坐著睡,坐累了就跪著睡,跪著睡的樣子像是在給老天磕頭。姥姥的枕頭邊上總是放著一個小蘋果,咳嗽厲害的時候就咬上一口壓一壓。壓什么?我不知道。是怕咳嗽聲吵醒我們?那姥爺?shù)暮魢B暠壤牙训目人月暢橙硕嗔恕?/p>
那時的我就想,為什么姥爺不管姥姥?“咳嗽聲把房蓋兒掀了,他也不會醒?!闭鎸嵉姆蚱蘅赡芫褪沁@樣,咳嗽半輩子了,這還算個事兒?
咳嗽這事還真折磨了姥姥半輩子,天一涼姥姥就變成另一個姥姥了。有點兒煙就嗆得慌,見點兒風就咳嗽,好像總是半口氣兒半口氣兒地喘,有時喘著喘著氣兒就上不來了。在炕上暖和的地方圍著被坐著還好點,只要一下地、一見風,姥姥就不停地捯氣兒。
媽媽從青島給姥姥捎來的桃酥點心,我每天都用熱水給姥姥泡上一碗。每次姥姥都喝半碗剩半碗,“吃不下了”,是留給我的。懂事兒的我也總說:“吃了惡心?!绷糁O碌倪@半碗等夜里姥姥咳嗽時我再從暖瓶里倒點水兌上讓姥姥喝了。
如今在商店里看見了那沒人買的老桃酥還倍感親切,姥姥在的時候我還時不時地買上一斤拿回家,和姥姥一人一塊兒地品嘗著它特有的香甜,我說這叫“重溫”。
我怕姥姥死。很多個冬天,姥姥都說這一冬她過不去了,所以春天一來我和姥姥都心花怒放。什么是春?姥姥房檐上的冰柱子化了,水缸里的冰塊開始不成形了,門不費勁兒地推開了,這就是春啊!我和姥姥的春比別人的早,盼得急呀!春天一來姥姥就不咳嗽了。
姥姥真正徹底不咳嗽也是從春開始的,我們的春是我長大了、工作了,能掙錢了,生活好了,我開始給姥姥買最好的營養(yǎng)品了。海參從十幾塊錢一斤一直吃到幾千塊錢一斤,營養(yǎng)品是姥姥的止咳糖漿。
可姥姥依然打怵過冬天,這個冬天是姥姥生命中的冬天。
好日子開始的時候,姥姥已經(jīng)70歲了,這是她生命中的冬天。眷戀生命、熱愛生活的人才怕死。
姥姥說:“人就是貪心啊,年輕的時候就想能活夠70歲那就算大福了,可70歲來了怎么這么不甘心?。俊?/p>
我問姥姥:“假如現(xiàn)在地球靜止了,一切都不變了,每個人選擇自己喜歡的年齡定格,再也不變了,你選擇多大?是現(xiàn)在這樣還是年輕的時候?”
姥姥說:“二十來歲?!?/p>
“那時候有什么好啊?窮得叮當響,你應(yīng)該選現(xiàn)在啊姥姥,什么都有,富富裕裕的一個老太太?!?/p>
“孩子,管現(xiàn)在多么富裕都沒有年輕富裕啊。年輕的富裕就是胳膊是胳膊,腿兒是腿兒,年齡大了富裕管個啥?眼也花了,牙也酥了,渾身都窮了。錢有的是,可身子窮了?!?/p>
姥姥的冬天很漫長,我們竭盡所能讓她的冬天溫暖。從精神到物質(zhì),只要姥姥愿意,干什么都行,“孝順”這兩個字從來都不能拆開。 家中的東西,姥姥覺得最金貴的就是我那些獎杯,光榮與夢想始終是姥姥的精神所望,她覺得沒有比受人尊敬更高的擁有了。
獲“華表獎”最佳女演員的那一天,我是和85歲高齡的黃素影老師并列獲獎的。我給姥姥看照片,是我和黃素影老師在臺上相互祝福的那張,《北京青年報》盧北峰拍的,拍得很精彩。
姥姥無比羨慕地用手摸著照片:“你看,這路的人活多大歲數(shù)都有用,還能獲獎,這個老婆兒沒白活!”
“姥姥,你好好活著,趕明兒我也寫個電影劇本,就叫《姥姥》,請你主演,也讓你獲獎。”
姥姥笑得前仰后合,“主演不行了,當個豬眼都沒人要,老了,天快黑了”。
請姥姥拍個電影雖然是一句玩笑,但在姥姥心中還是升騰起了一絲的期望,已經(jīng)許久不提了的白內(nèi)障手術(shù)問題又提到議事日程上了,“多會兒去三〇一做手術(shù)?先去檢查檢查吧”。新衣服拿出來又放回去,“等有個大事兒再穿吧”。姥姥說的大事兒就是拍電影。
姥姥走了我也常后悔,許給姥姥那么多虛無的光榮與夢想到底是幫了姥姥還是害了姥姥?心中的旗幟一面面地升起,鮮花一團團地怒放,姥姥的冬天真的溫暖些了嗎?許多好日子還沒過,許多夢想還沒實現(xiàn),姥姥她愿意走嗎?
沒有希望,是不是也就沒有失望?
(摘自“博書文庫”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