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皇上,朝廷,主子的家:我們都是奴才。”
當這句話以字正腔圓的京字京韻,從一個年老的駐防旗人的口中發(fā)出來時,坐在學堂里的大多數(shù)福建學生的反應是將其當成一個笑話,此時已經(jīng)是1905年,帝國的立憲改革已經(jīng)推行了3年之久,盡管朝廷設定的教育大計仍然以忠君為本,但大多數(shù)19世紀的“八零后”和“九零后”,只要稍涉時事風潮,便不難將自己定位為新時代的“國民”,對這些新晉“國民”來說,在第一堂“官話課”里聽到的第一句講詞竟然是“主子”、“奴才”這些陳詞濫調(diào),自然會引起一番哄堂大笑。但很快證明,這件事一點也不好笑:一個叫林白水的人起而反對這種教授方法,“便捉將官里去了”——這毫無疑問是一個警告,告誡那些膽敢藐視朝廷設立的“官話課”的人將會遭到怎樣的下場。
設立“官話課”,實際上是晚清少數(shù)朝廷和民間能夠達成一致的政策之一,很多人相信,對一個人心渙散、搖搖欲墜的帝國來說,統(tǒng)一的語言理應是一種很好的黏合劑,就像1903年張百熙和張之洞在《奏定學堂章程》里所提到的那樣:“各國言語,全國皆歸一,故同國之人,其情易洽”。包括那位被拘捕關押的林白水,也是一位官話的熱切擁護者,他把他對推行官話的滿腔熱忱都寫在他創(chuàng)辦的《中國白話報》的發(fā)刊詞里。
20世紀初的中國正沉溺于一種在后來被稱為“國語運動”的熱潮之中,而福建學堂里的那第一堂“官話課”則成為了這場熱潮中的一盆涼水。之所以如此,不僅僅因為這位旗人的教書方法陳腐老套,更是因為它喚起了一段湮沒已久的不愉快的記憶。對帝國來說,這段記憶是它永遠正確不敗的榮光背后一抹失敗的陰影,而對那些腦海深處仍然殘存著這段200年前往事的民眾來說,它是一個笑話。
皇帝的旨意:推廣“官話”
“君心難測”,1728年9月5日,當36歲的許松佶跪在階下等待皇帝問話時,心頭也許會掠過這四個字。這是這名福建福州人第一次進京面圣,許并非科舉正途出身,在此之前,他一直跟隨父親出門在外,為各省地方官員充當幕賓和吏胥。
按照帝國銓選官員的一般政治規(guī)則,像許松佶這種由吏胥進入仕途的出身被稱為“不入流”,往往受到輕視。但從御案上方俯視他的那雙眼睛,卻恰恰屬于一位不愿循規(guī)蹈矩的君主——雍正皇帝。在他的眼中,許的短板恰恰成為了長處。在寫著許松佶生平履歷的引見單上,皇帝對他做出的綜合評價是“中上”,他稱贊許“人甚明白”,是“有出息人”。但皇帝對他做出的最有趣也值得深味的評語,卻是這位福建人“不似福建人”。
雍正將“不似福建人”作為一種好評可能出于兩大原因:南海海盜肆虐,侵擾福建沿海,就在皇帝見許松佶的第三天,他還為海賊盜首黃萬日行劫海上一案龍心震怒;另一方面,則是福建本地鄉(xiāng)音,對深居宮中的皇帝來說,猶如群鴉亂噪,不知所云。因此許松佶雖是福建人卻因為胥吏身份輾轉數(shù)省失去福建特性這一點,才讓皇帝倍加贊賞。所以,在稱贊許松佶“不似福建人”的評語后面,皇帝接著寫道:“言語亦清楚”。
許松佶當然不知道皇帝對他的評語,就像他不知道皇帝的龍顏一樣,他更不知道這次引見竟會引發(fā)一場波及福建、廣東兩省的政治運動。許松佶被引見四天后,皇帝突然頒布了一道奇特的上諭,在諭旨里,皇帝首先指出對一名有著“蒞民之責”的官員,“其語言必使人人共曉,然后可以通達民情,熟悉地方事務,而辦理無誤”,但是皇帝在引見大小臣工陳奏履歷之時,卻發(fā)現(xiàn)“惟有福建、廣東兩省之人仍系鄉(xiāng)音,不可通曉”——這顯然是對許松佶這位“不似福建人”的福建人那口“清楚”的語言所做出的回應?;实鄹M一步指出,倘使再把這些滿口鄉(xiāng)音的閩粵官員委派他省任職為官,“又安能宣讀訓諭,審斷詞訟,皆歷歷清楚,使小民共知而共解”呢?
朝廷的意旨因為語言問題不能通過官員下達到地方,而“官民上下語言不通”的另一個弊端是地方政治將會被一群吏胥把持,皇帝認為這些吏胥會在代為傳述這些閩粵官員命令時,“添飾假借,百弊叢生,而事理之貽誤者多矣”。而反過來,對福建、廣東兩省的普通百姓來說,他們肯定也不明白皇帝派來官員的語言,從而導致“上下之情捍格不通。
在皇帝自詡邏輯圓滿的圣明燭照下,閩粵兩省難治的病因終于找到了,那就是聽不明白的語言,而治病良方也同樣被皇帝發(fā)明出來,那就是在這兩省推廣一種“使人通曉”聽得明白的語言。
皇帝的諭旨意味著實現(xiàn),然而皇帝提供的只是一個理念,實現(xiàn)的方式卻需要下面的官僚機構擬定出一個具體可行的方案。對朝臣們來說,首先要確定的是究竟哪一種語言才是皇帝心目中“使人通曉”的明白語言。答案毫無疑問只有一個——“官話”。
對清代人來說,“官話”指的是一種與各處土語鄉(xiāng)音相對的通行語言,就像清代一本官話教材《正音撮要》中所解釋的那樣,“除各處鄉(xiāng)談土語、習俗侏漓不計外,其能通行者,是謂官話”,這種解釋非常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今天中國通行各地的“普通話”,但兩者之間仍然有著微妙的差別:按照官方定義,現(xiàn)代的“普通話”是全國通用標準語言;但清代的“官話”卻具有地域性,19世紀來華的傳教士馬禮遜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南京的官話與北京的官話不同”,而在明清小說里,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廣東官話”、“蘇州官話”、“揚州官話”、“藍青官話”等等,它們都被稱為“官話”,但這些說著不同“官話”的人也許彼此之間都聽得費勁。
頒布諭旨的皇帝肯定有自己心儀的“官話”,那就是北京的“官話”。在頒布推廣官話諭旨的同一年,皇帝還發(fā)布了另一道不那么引人注意的諭旨,規(guī)定鴻臚寺朝會上唱贊的序班官員,只錄用“直隸、河南、山東、山西四省生員”。
但皇帝和朝臣都很清楚一點,讓那些距離京師萬里之遙的閩粵人士各個都操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絕對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務”。因此,在一番權衡考慮之下,在各部議奏的最后方案中,只提到讓廣東、福建人學習“官話”,但并沒有具體提是哪一種“官話”。但為了使皇帝的意旨不致成為一紙空文,朝臣特意擬定了具體的懲治辦法,學習官話以八年為限,不然將停止閩粵兩省的科舉考試。對帝國統(tǒng)治下的讀書人來說,沒有哪種懲罰比停止科舉考試更重的刑罰,這等于是中斷了這些人向上流動的唯一通道,對1728年的福建、廣東士子來說,“官話”真的實至名歸,與做官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在執(zhí)行皇帝意旨方面,地方永遠比朝廷提出的要求更加急進。上諭頒布后的一年時間里,福建各地就先后“奉文設立”了名為“正音”的書館和書院110所,平均每個縣都有一所。而廣東更是走在這場欽定官話運動的前列,在每個城鄉(xiāng)都設立社學“以訓官音”,僅僅在南??h這樣的社學就達到112所,番禹縣也有47所,“他府州縣名目尤繁”,根據(jù)一位學者的大致統(tǒng)計,整個廣東省有2000所以上的正音社學在一兩年內(nèi)雨后春筍般新鮮出爐。
官話運動如潮水般洶涌而來,迅速淹沒了福建、廣東兩省,并且根據(jù)朝廷“通行凡有鄉(xiāng)音之省,一體遵行”的議奏,這股洪流大有從閩粵向各地泛濫的趨勢,在皇帝絕對意旨的推動下,似乎沒有哪種力量可以阻擋這場運動蔓延全國。但僅僅上諭頒布的四年后,一名官員就以特殊的方式發(fā)出了異議的聲音。
官員的疑問:錢從哪兒來?
楊永斌于1732年升任署理廣東巡撫,他的仕途從32年前擔任廣西臨桂知縣開始,直到一年前才首次升任省級大員。多年仕宦生涯使他深知如何以安全方式向皇帝表達自己的意見。因此,在這一年6月19日寫給皇帝的密折中,他并沒有在一開始就提出他對這場泛濫全省的“官話運動”的看法,而是先詳盡講述了自己如何在皇帝的旨意下嚴禁私挖礦產(chǎn)和招募流民開墾荒地所取得的成效,而這一切當然都應當歸功于“圣天子念切民依,計慮周詳”。直到這篇長達數(shù)千字奏折的最末,楊永斌才小心地提及這場“官話運動”開展四年來的成果——也就是毫無成果。
按照楊永斌的解釋,這當然不是皇帝和朝廷的政策有何不妥,而是這群廣東士子不可救藥。在密折中,楊痛斥這些廣東士子“文藝庸陋猶在其次,而品行卑污,干犯行止有虧之案者,據(jù)各屬紛紛詳革,殆無虛日,且不諳官音者比比皆是”,實乃一群刁民。針對這種狀況,楊永斌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重新修葺省城廣州舊有的粵秀書院,將學政每年考試中的優(yōu)等生撥入書院肄業(yè),再讓這些畢業(yè)的優(yōu)等生各回本籍去教授那些“陋劣”之徒,最后達到共同進步的目的。
乍看起來楊永斌的奏折與之前頒布推廣官話的上諭并無阻礙,但實則卻暗度陳倉,將意圖隱藏在字里行間。皇帝在上諭中認為是因為語言不通所以才導致閩粵兩省民風澆薄難治,但楊卻在密折中指出情況恰恰相反,是因為廣東士人品行低劣,所以才導致學藝不精,官話不通。所以比起各地大張旗鼓地推廣官話,是不是先提高廣東士人的道德素質(zhì)更是當務之急呢?
對楊永斌來說,答案毫無疑問是后者。不過,道德原因永遠不會是最根本的原因,而最根本的原因則不會出現(xiàn)在密折中?;实蹥J定的官話運動所遭遇的最大阻力不是一群道德敗壞的士子,而是一個更現(xiàn)實的原因:錢。
楊永斌在密折中暗含了這一點,在提出重修粵秀書院時,他特意提及會將流民墾荒所收的千余石官租用于粵秀書院的“膏火之資”,也就是作為書院的轉向資金來源。盡管皇帝在批復同意了這一奏請,但從另一個側面也體現(xiàn)了,如果沒有來自皇帝親自下達的旨意,地方上連興辦一所學校都面臨著無錢可用的窘?jīng)r。
有清一代的財政制度在集權程度上位居列朝之冠,從制度上講,地方征收的所有賦稅都是中央政府的財政收入,也只有朝廷才有權對其進行調(diào)撥分配。雍正的父親康熙在位末年甚至規(guī)定,官員動用任何款項之前都必須得到戶部批準,即使是地方上的常規(guī)開支也要上報中央逐項審核批準。如果嚴格按照制度規(guī)定,那么即使廣東下屬縣里的一所官學要添置一張桌子,都必須要有北京旨意的同意。
嚴格的財政制度使地方官員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規(guī)的靈活手段,開辟正規(guī)渠道之外的源流來彌補地方經(jīng)費之不足,比如對新墾土地隱匿不報,或是加派額外雜稅,這些灰色收入當然是非法的,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恰恰是這些灰色收入維系了帝國地方治理的正常運行。
楊永斌這樣從基層縣令一直做到省級巡撫的官員當然對此心知肚明,但這些官員的不幸之處在于他們恰恰遇到了一個最難纏的對手:雍正皇帝。雍正出名的充沛精力和以察察為明的鮮明個性,使他治下的地方官員進行暗箱操作的難度大大增加,所以,那些四年前奉旨大張旗鼓創(chuàng)辦的正音社學必然面臨經(jīng)費來源嚴重不足的問題。無論是創(chuàng)辦還是維持一所社學,都需要持續(xù)的資金注入。而皇帝四年前頒布上諭時,只是把推廣官話作為一項政治任務推給地方,卻沒有為其提供配得上它浩大聲勢的專項資金,在帝國嚴格的財政制度下,是沒有多余資金用于這種突如其來的新興地方教育機構的。
因此,在只有政策精神,卻沒有資金來源的情況下,地方官員就只有乞靈于他們早已諳熟的灰色手段。在廣東,維系每所正音社學的資金是每年12兩,如果按2000所計算,那么每年則需要支出24000兩,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廣東官員想出的辦法是挪用地方存留庫項,但中央劃撥地方支出的存留款項中并沒有正音社學一欄,所以只能借用地方正規(guī)官學的銀兩來完成皇帝額外派給的政治任務。盡管這種挪用公款的行為肯定不合規(guī)定,但既然皇帝和中央政府將自己非正式的需求置于各省僅有的存留庫存之上,就不能責備地方官員難以恪盡職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