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豐++劉雯昕

電視劇《瑯琊榜》的成功讓其背后的“山影制造”在2015年下半年引起廣泛關注。不少盤點帖如數(shù)家珍地追溯“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山影劇”——的確，“山影制造”的大名并非一夜暴得，而是一系列作品積累的結果。早在2014年《北平無戰(zhàn)事》播出的時候，網上就有了“山影出品，必屬精品”的說法，而業(yè)內對于“山影制造”的關注還可以追溯到更早。

一、“山影制造”：正劇專業(yè)戶

山影（山東電影電視劇制作中心）成立于1986年，近三十年來曾出品過《高山下的花環(huán)》《大法官》《誓言無聲》《大染坊》《我非英雄》《闖關東》《生死線》《北平無戰(zhàn)事》等一系列“主旋律”作品，可以說是電視劇圈的正劇專業(yè)戶。正劇在不同語境下有著多變的含義，但一般來說，除了在思想上弘揚“主旋律”外，在藝術風格上一般鐘愛宏大歷史的鋪展，在端莊雅正的基調上以精美的視覺語言展現(xiàn)寫實風格。主人公多是極富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高大全”人物，遵循一切服從于事業(yè)進取的男性主義成功學價值邏輯。

進入世紀之交，隨著觀眾年齡段、教育水平、性別結構的變化和互聯(lián)網時代意識形態(tài)的多元化變遷，英雄主義革命敘事的正劇受眾定位顯得過于狹窄，傳統(tǒng)敘事模式走到了瓶頸。對于大部分觀眾來說，失去了集體主義的時代語境、革命情結和年代感很強的審美傾向，“高大全”的大敘事難以接上地氣，而只剩下蒼白的價值觀輸出。這一階段的山影，作品數(shù)量井噴，卻是關注寥寥。圍繞如何將價值觀搭上收視率的軌道，山影開始了一系列嘗試。

2003年的《大染坊》是這些嘗試之中一個里程碑式的作品。這部劇以為民族資本主義立傳的心態(tài)刻畫了一系列生龍活虎、敢作敢為的時代英雄形象。主人公陳壽亭（小六子）是民間成長出來的“人精”，討飯出身，不識字卻有文化，膽大心細，重情重義。他靠苦干和“猴精”，在艱難時世中拼下豐厚產業(yè)；更深明大義，出物資支持“五四”運動、和漢奸工廠斗智斗勇，在國難當頭誓不將產業(yè)留給日本人，最后玉碎身死。在他身上，愛國主義情懷與當下社會推崇的個人奮斗精神水乳交融，開啟了當代正劇表述接地氣的新向度。在同一脈絡上，2008年山影又推出了《闖關東》。這部劇可稱“為山東人立傳”，朱開山、傳武、鮮兒等一系列人物，用動蕩歲月中磨礪出的草莽精神，創(chuàng)造出樸實的英雄主義，喚起了無數(shù)人的時代記憶和“闖關東后代”的身份自豪。這一個系列的書寫，扭轉了正劇一貫的模式化、臉譜化、刻板化問題，巧妙地挽結起民間“白手起家，勤勞致富”的草根文化、“快意恩仇，豪情仗義”的綠林文化和“忠誠不渝，為國為民”的廟堂文化，為“主旋律”電視劇注入了新鮮而飽滿的血液，也提供了在題材和審美風格上吸收不同元素的新思路。

此后，山影在尋求新的表達框架之路上又有一次重大突破。2009年的《生死線》大量起用年輕演員，引起《士兵突擊》粉絲集體搬家圍觀①?！稇?zhàn)長沙》和《北平無戰(zhàn)事》在重顏值、重粉絲、重視年輕化風格上更進一步，年輕觀眾在貢獻可觀收視率的同時，也在貼吧、微博上帶起了追憶先烈、反思歷史的風潮。

在這一系列成績之后，2015年9月《瑯琊榜》橫空出世，真正夯實了山影在年輕人中的口碑。正如部分評論所言，這部帶著網絡的“異族”血統(tǒng)的電視劇，不能說某一具體層面超過了“山影制造”的巔峰水平，但是創(chuàng)造性地整合了之前種種嘗試帶來的經驗，不僅獲得了壯觀的收視成績，還被評論界眾口一致地定為“良心劇”的標準等價詞，其中的家國情懷、用人之道等更是作為這部劇弘揚的“主旋律”被大書特書。

二、以“良心劇”置換“主旋律”

時至今日，山影依然是正劇專業(yè)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主旋律正劇”的外延發(fā)生了拓展，形成了“良心劇”的范疇。深究當今語境下“良心劇”的內涵，它所必然包含的情懷、價值觀方面的要求大致上可以置換“主旋律”，但模糊了時代和意識形態(tài)色彩。不止于此，“有良心”這個能指看似中性，實際上對于不同年齡、性別、文化背景的人群可以指向不同的所指，獲得這一稱號意味著電視劇需要滿足不同人群不同層面的需求。比起“主旋律”單單強調題材正面，“良心”則包含了形式、內容等多方面考量，一定程度上對主旋律劇的接受問題給出了答案。

在形式風格上，《瑯琊榜》以“古裝正劇范兒”為人稱道，顯然是將其置入《雍正王朝》以來的嚴肅、內斂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譜系之中，比起IP神劇通常網絡化的插科打諢、明快輕綺，一干老戲骨和受過系統(tǒng)話劇訓練的青年主演讓《瑯琊榜》多了幾分話劇的端莊凝重，加之作為“良心劇”亮點反復標榜的附手、拱手、作揖、拜手、稽首乃至振董等一系列符號帶來的“鄭重其事”的暗示，無疑相對上更符合從歷史劇一路走來的傳統(tǒng)觀眾的審美習慣。但另一方面，雖然山影以正劇見長，但對于網絡血統(tǒng)的《瑯琊榜》來說，單單嚴肅是不夠的，還必須活潑。該劇在以主調抓住傳統(tǒng)觀眾的同時，有節(jié)奏、技巧地穿插的“日常萌”變奏——梅長蘇偶然流露的赤子之心、蘇宅之中藺晨、飛流的輕松互動和蒙大統(tǒng)領間或的憨態(tài)可掬也讓年輕觀眾不至于感到沉重壓抑，當然其前提是無損于劇作主題的表達。

其實不只是年輕人，在宏大敘事正被無可挽回地解構為碎片的現(xiàn)如今，投身歷史洪流的沖動固然曾構成一代人生命的底色，也終難免消解于后歷史時代柴米油鹽的日常。對于部分看著“主旋律”正劇長大的觀眾來說，雖然他們仍愛權謀與情懷的崢嶸，仍然對宏大主題懷有“熟悉致喜”（指重復導致的熟悉會增強人們對事物的喜愛程度）的復雜感情，但這些已經難以讓他們自我代入，《雍正王朝》一般沉郁頓挫的深色基調更難以撫慰他們在日復一日粗糲的日常中磨蝕的心靈?！冬樼鸢瘛愤m度“賣萌”、偶爾“發(fā)糖”的輕松化處理，甚至包括其本可被指認為缺憾的簡單化朝斗，都以一種“輕歷史”的面貌正中這些既要看大歷史，又不想太沉重的觀眾之下懷。在2015年10月份《瑯琊榜》熱播之際，愛奇藝指數(shù)顯示該劇52%的網絡觀看者為男性ID，年齡上三十歲以上的近30%，再乘以巨大的觀眾基數(shù)——如此之多貌似本應不屑于這種輕歷史的大叔級觀眾欣然入坑，可見對“輕歷史”的欣賞趣味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年齡，《瑯琊榜》在形式上的嘗試獲得了成功。endprint

在多元形式包裹的主題內容上，《瑯琊榜》同樣展現(xiàn)出張力，初看起來，《瑯琊榜》是一幅多重價值在一個好故事框架下的馬賽克拼貼：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年長者看見家國胸懷，年輕人看見CP情深。一邊“腐男腐女”們守著電腦在微博、貼吧上為了蘇靖（梅長蘇和蕭景琰）、蘇流（梅長蘇、飛流）等CP不停冒出粉紅色泡泡，另一邊他們的父母在電視機前為兄弟情、同袍誼、家國心熱淚盈眶，兩廂無事。但實際上這部“現(xiàn)象級”作品的意義遠大于此，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讓“年輕人看見家國情懷”，“年長者看見CP情深”。

三、“雙向破壁”

耽美CP根植于日系“二次元”文化，和言情通常的唯情主義、卿卿我我二人世界不同，CP的感情模式時常體現(xiàn)為人物之間的“羈絆”（きずな）。“羈絆”類似又超乎三次元的“愛情”和“友情”，不是靠一見傾心或日久生情，而需要在二次元的冒險中逐步建立起來，“‘羈絆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化符號，往往凝聚著理想愛情或理想友誼的美好價值。在不少燃系ACG的故事情節(jié)中，這種羈絆同時還承載著某種為‘世界之意志所選召的使命感，疊加有某種被“因緣的紐帶”所牽引的命運感?！雹谌宋镄枰谏琅c共的斗爭中迎戰(zhàn)種種困境、付出種種努力，在守護情感“羈絆”的同時實現(xiàn)對“大宇宙”的拯救。

這種感情裹挾著“男性化”（如果我們定義一種通常的男性化）的熱血魅力，并因正義和使命的光環(huán)顯得分外迷人。在歷史退潮后種種空洞的刺激亂石拍岸的碎片化生活中；在個體經驗模糊不定，整體上又大同小異、缺少本質變化，沉浸于匆忙、混亂的庸常時代，恰好填補了缺失的終極價值和崇高（sublime）美學留下的空間。從本質上說，CP之間“燃”“熱血”的“羈絆”接續(xù)了傳統(tǒng)“主旋律”敘事中浪漫傳奇的英雄主義情懷和與社會理想相扭結的革命愛情、友情在個人情感需求結構中的位置，構成了對于日常的超越性升華，并在這個超越性位置上形成了溝通兩種話語體系的走廊。

“精誠義，赤子心”“隱于山林為道，彰于廟堂亦為道”“德為先、才為主”“抗擊外侮、不問何故”這些溶解在架空網絡文本中的高言大義、民族情懷，可以被傳統(tǒng)觀眾作為熟悉而親切的文化符號直接吸收，而對于“理想主義高調門”水土不服的觀眾，也可以先從梅長蘇的“知其不可而為之”，靖王的霽月清風、靜妃的大巧若拙、霓凰的俠骨柔腸、言侯的一往情深進入，從這些深具魅力人物之間肝膽相照的友誼和深摯隱忍的愛情入手，認同人物然后認同他們?yōu)橹案昂罄^的正義事業(yè)和清平理想。

將道德邏輯的大正義編織于情感邏輯、情節(jié)邏輯的小正義之中，是網絡界大神抒寫情懷（行話所謂“夾帶私貨”）的重要方式，《慶余年》（貓膩）中自由民主理想、《雅騷》（賊道三癡）中的騷人格調，《木蘭無長兄》（祈禱君）中的性別意識……議題不可謂不沉重，調門不可謂不高，但都深深植根網絡“二次元”文化的語境，交融于這個體系內最生動的故事和感人的“羈絆”之中，因此獲得了觀眾自發(fā)的認同，免去了電視熒幕上很多作品“強行講道理”的說教之弊。而反之，對于不了解網絡文化，對耽美心懷忌憚的傳統(tǒng)觀眾，《瑯琊榜》也提供了門徑，讓他們可以在認同國族情懷、清平理想、犧牲精神的基礎上認同，至少理解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生發(fā)的無關性別的深摯情感。在此意義上，《瑯琊榜》可謂實現(xiàn)了兩個文化層的雙向價值破壁。

能夠做到“雙向破壁”，意味著山影不是以某種固定的立場去招安另一種，而是站在“二次元”和“三次元”、傳統(tǒng)觀眾和新生代的交界線上，以開放的態(tài)度融合多種元素，打造三觀正而又無死角好看的精品。實話實說，《瑯琊榜》在很多方面還未臻完善，但這部劇以及其背后“山影制造”的序列，卻讓我們看到新的時代熒幕話語產生的可能。

【注釋】

①《生死線》中的部分主要演員，如張譯、李晨、羅京民等，都在2006、2007年之交的熒幕大戲《士兵突擊》中飾演了人氣很高的角色，他們的參與讓《生死線》在前期宣傳階段就獲得了大量的戰(zhàn)爭題材愛好者“自來水”。

②參閱林品編撰“羈絆”詞條，林品、高寒凝：《網絡部落詞典之一：“二次元宅”文化》，載《天涯》2016年第1期。

（陳子豐、劉雯昕，北京大學中文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