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到成都出差,忙完所有的事情后,和同事到天府廣場對面的書城里買了幾本書,然后在旁邊的“德克士”里閑坐。
正午的陽光熾烈地照著,窗外的景象猶如一張過曝的照片,不只晃人眼睛,還使人昏昏欲睡?!暗驴耸俊崩镒鴿M了人,可是很安靜。我們本來打算看會兒書,可是在冗長的炎熱中,睡意漸漸襲來,腦中一片混沌,眼皮也跟著沉重起來,頭昏腦漲的什么也看不進(jìn)去。
時間緩慢得像是凝固了一般,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忽然,有個小伙子出現(xiàn)在我旁邊,什么話也沒說,很干脆地把一張打開的硬紙板伸到我面前。他的另一只手捏著一個便簽和一支簽字筆。我愣了一下,見硬紙板上夾著幾張畫有表格的彩色紙頁。我的思維還沒有從半混沌中清晰過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然而,來不及也不需要我思量,小伙子已經(jīng)用筆指著表格上方的幾排文字讓我看。我隨著他的引導(dǎo)快速地瞟了幾眼,大致清楚了上面所寫的意思:他是個聾啞人,現(xiàn)在為了能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聾啞人,特向大家求助,進(jìn)行募捐。
在螞蟻巢穴一般的城市里,總能遇上這樣或者那樣的事情,也不以為怪??墒牵颐鎸χ鴺翘?,卻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上來的,也不知道他是否在其他的桌子前停留過,當(dāng)然更不知道是否有人掏錢募捐。我轉(zhuǎn)頭打量了一下身邊的小伙子,見他二十歲左右,面龐清秀,穿著休閑,從眼神到裝扮都給人一種干凈而稚嫩的印象。他在不停地打啞語,可是我看不懂。我不能輕易地去懷疑一個人,因為眼見也不一定為實。當(dāng)遇到相似的事情時,我總是這樣告誡自己。我見表格上寫著很多人的名字,還有他們給的錢的數(shù)目,基本都是20元。表格的一小半還空著,我在末尾的空白處寫上自己的名字,給了他20元。
小伙子接過錢,把捏在手上的便簽伸到我面前,原來那是張五彩的小卡片,上面用不同顏色的花哨的字體寫著感謝和祝福的話語。我對他點了點頭。他從我面前拿走夾著表格的硬紙板,接著到其他的座位上去募捐。我跟同事繼續(xù)閑聊,沒有再去注意他,只是在他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身影從樓梯口向下消失。
募捐的事情并沒有這樣完結(jié)。過了幾分鐘,店里又出現(xiàn)了一個拿著硬紙板的小伙子,也是二十歲左右的年齡,清秀帥氣的臉,休閑的裝束,滿臉真誠中坦然優(yōu)雅地打著啞語,依次向每個座位上的人募捐。
這次我留意了,見他顯得不慌不忙而又不厭其煩,臉上始終帶著莊嚴(yán)神圣的神情??墒?,正在用餐或者閑坐的人卻沒有理會這些,他們有的冷眼相橫,有的漠然不理,有的不耐煩地?fù)]手示意他走開,一路走來,就只有一個人掏錢了。
他自然也來到了我們的座位旁。就像剛才的小伙子一樣,他也是直接把硬紙板打開放在我面前,用筆指著讓我看,上面的內(nèi)容除了那些募捐人的名字,其余的都一模一樣。
這也太巧合太泛濫了吧?我忍不住心里感到一陣煩亂。盡管遇到這樣似真似假的乞討或者募捐,我總提醒自己不要因為無端的猜疑而讓自己變得冷漠,但是此時此刻,被人愚弄的火氣還是在心里撩動起來了??粗磉叢煌1葎澋男』镒?,我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一件事情來(很多本來已經(jīng)遺忘的記憶,卻因為某些相似或者相同事情的發(fā)生,往往毫無征兆地從記憶深處猛然跳出來),也是關(guān)于20元的乞討的事情。
“5.12”汶川大地震發(fā)生后,先是悲壯的抗震救災(zāi),緊接著就是緊鑼密鼓的災(zāi)后重建。一天下班回家,我在十字路口被一對衣著寒磣的五十多歲的外地夫婦攔住,說他們是從安徽過來的,他們的兒子到這里參加災(zāi)后重建工作,他們在家想兒子了,就千里迢迢趕過來想瞧瞧兒子,可是卻把他的地址給弄丟了,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找,現(xiàn)在他們空著肚子,哀求我發(fā)發(fā)善心給他們20元錢好去買碗面吃。
我給了他們20元錢,并建議他們到援建辦去詢問,因為安徽省對口援建松潘縣,所有從那邊來的援建人員肯定都有記錄,同時詳細(xì)地說了怎么去援建辦。老兩口不停地道謝離開,我也為自己做了件好事而高興。
可是,還沒有走到古松橋,我在步行街上又遇到一對乞討的夫婦,不只是年齡、衣著、表情跟剛才那對夫妻相似,就連乞討的原因都跟他們一模一樣。這還沒有走出一百米啊!我的心情一下跌到低谷,剛才沒有考慮過的很多問題一下涌上心頭,想想:如果他們的兒子真的在這里援建,他們怎么可能會弄丟地址?即使丟了地址,他們怎么會不找政府反而以這副模樣在大街上乞討?本來是個漏洞百出的理由,我竟沒有朝那方面去想。但是,現(xiàn)在即使知道他們是在騙討了,可是又能如何呢?我看著他們撲滿風(fēng)塵的滄桑哀傷的老臉,只得繞開躲著走了。
今天,我又遇到了“乞討20元”的事情,心里覺得有些哭笑不得。小伙子打著啞語一直沒有停,我也隱忍著沒有動氣。他見我不作理會,忽然伸手指了指我T恤胸前的圖標(biāo)和文字,又是連續(xù)幾個手勢??尚Φ氖?,我根本不知道我T恤胸前的圖標(biāo)和那一串英語到底是什么意思,更別說由此引出的啞語了。我只能冷漠相對,置之不理。過了一會兒,他見我們沒有掏錢的意思,又向后面的座位繼續(xù),最后在橫眼和漠然中離開了。
大門的出口就在我們的下面,我從樓上的窗口看到他出現(xiàn),離開,消失。目送小伙子離開后,我被窗外街邊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給吸引住了。那女人穿著一身灰色的素衣,斜挎一個棕色的布包,挎包上繡有一朵蓮花,蓮花上是個紅色的“佛”字,而她正在給過往的路人看她手上的幾張小卡片。窗戶上的厚玻璃屏蔽了外面所有的聲音,我聽不到她在說什么,但是我看到卡片上的釋迦牟尼佛和觀音菩薩的畫像,立刻明白了她是在利用宗教和信仰向路人兜售這些小卡片。
不管是微薄的蠅頭小利還是堆積的黃金白銀,利用宗教信仰賺取錢財,已經(jīng)成了這個時代不可阻擋的亂象之一。
到底會不會有人買?她又能賣出幾張?在這繁華的市中心,路人又將怎樣面對這兜售中變異的宗教和信仰?帶著一連串的疑問,我看著窗外暗自觀察,見她也有自己的兜售方式。她的眼光四處游走,像尋找獵物似的在每個路人的身上停留,當(dāng)迎面走來的人西裝革履她就駐足不前,如果看見老人了就上前勸說,要是遇到年輕的就拽著他們的胳膊近乎強迫。一個騎電動車的小伙子停在路邊接電話,她走上前,開始是說勸,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小伙子慌亂地掛了電話,掙脫她的手騎車離開。兩個年輕的姑娘在路邊停了一下,她就趕緊上前追著她們,把手上的卡片強行朝她們的懷里塞,拉拉扯扯中,她們在樓下炎熱的陽光里轉(zhuǎn)了兩圈,最后,兩個姑娘在苦笑中驚慌逃離。當(dāng)然,更多的人一看到她的裝束,就在這條不寬不窄的街道上迂到邊緣,避著她走。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穿著素衣的女人沒有兜售出一張卡片,而在她的眼睛里,執(zhí)著、茫然、喜悅、悲傷、堅持、猶豫等情緒交替出現(xiàn),甚至還有讓人不易覺察的怯懦和無聲的嘆息。這些吐露心聲的眼神,在短短的時間里不斷重復(fù)著,幾乎就是一個人漫長人生的縮影??!我感到心里一陣莫名的愴然。
身穿素衣的女人帶著失望和失落離開了,消失在路邊拐角處一輛獻(xiàn)血車的后面。剛才,就在她變著花樣兜售卡片的時候,我也注意到了與她近在咫尺的獻(xiàn)血車,可自始至終沒見一個獻(xiàn)血者走進(jìn)那扇敞開的車門。
獻(xiàn)血車是什么時候停在這里的?又會在什么時間開走?它每天都會停在這里嗎?也是不是每天都無人問津?當(dāng)無人光顧的時候,里面的工作人員在百無聊賴中又是怎樣打發(fā)時間?
很多問題在心中一個接一個地閃現(xiàn),但這些問題不是什么關(guān)于社會愛心和人心冷漠的問題。我想到求募捐的小伙子、曾經(jīng)乞討20元的夫婦、兜售卡片的女人、獻(xiàn)血車?yán)锏墓ぷ魅藛T、出差的自己和這座城市里千千萬萬個正躺著、坐著、站著、或者匆匆忙忙地走著的人,恍然中感覺到,盡管我們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生命的意義是什么,但是為了生活,或者說是為了生存,我們活下去的方式竟然是這樣的形形色色,千差萬別。
這時,我仿佛突然意識到,我們所處的時空其實就是一只無比巨大無比密集的蛛網(wǎng),我們每個人都是蛛網(wǎng)里的一根蛛絲,在與別人交集的過程中,從一頭穿向另一頭。然而,在這個巨網(wǎng)上,我們有時候像被黏在上面的獵物,為了活下去苦苦地掙扎著;但同時,我們又是這網(wǎng)上等候獵物的蜘蛛,也是為了生存,卻要去做狩獵的事情。
責(zé)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