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元
科學史家喬治·戴森(George Dyson)早年的傳奇,我在《星船、皮艇與大樹》(見本刊2015年9月號)一文中略有講述。身為大物理學家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之子的喬治從高中輟學,跑到樹林里,在大樹上住了幾年,又學著造船出海。若干年后,他卻突然成了一個計算機史家。最近的兩本書,《達爾文的機器》和《圖靈大教堂》,講的都是二十世紀初的科學界,重點是早期計算機的發(fā)展史。他自己不做技術(shù),這一點,跟許多“圈外”人士一樣,有利有弊。他有時會因為對技術(shù)細節(jié)缺乏實踐而把握失度,但他對各種電子技術(shù)、物理、數(shù)學原理的了解,有著驚人的深度、廣度和洞察力,不是光追捧馮·諾依曼、圖靈這種主流名人,而是有著自己的品味和嗅覺。有人問他怎么想起來寫計算機歷史,他說當年自己住在樹上,常常被周圍生命的“野相”吸引。那時,他給輪船打工看機器,常常特意挑選下半夜,這樣可以看清楚晨光、鳥鳴以及荒野里的許多秘密,那是無序、無法講述的自在生命。早期計算機歷史也是如此,它在草創(chuàng)之際充滿蕪雜的可能性。其實它又很難提煉出獨立的歷史,跟生物、氣象、物理等科學編織在一起。
一
《機器中的達爾文》一書,更像一本思想史。作者在本書序言中說:“我的生活和這本書的主題,就是追尋生命和機器之間的一種妥協(xié)。這個世界的牌桌上有三個玩家:自然、人和機器。我堅決站在自然這邊,但我懷疑,自然又是站在機器這邊的?!?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5/suce201603suce20160307-1-l.jpg" style="">
書中一個重要人物,是生于意大利的數(shù)學家巴里切利(Nils Aall Barricelli,1912-1993)。此人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最著名的人工智能實踐者,其正經(jīng)職業(yè)原是生物研究,后來才擴張到數(shù)學。他是個聰明、獨特、不妥協(xié)的人,如果說偏巧留大名于后世,種種桀驁不馴的軼事一定會被大書特書。比如他的博士論文有五百頁,是關(guān)于氣象變化的,答辯委員會要他砍到十分之一篇幅才能接受論文,他索性毫不在乎地放棄了學位。
三十九歲時好容易拿到美國簽證,進入IAS(Institute of Advanced Study,高等研究院)。這個由慈善家班伯格兄妹投資建立的科研機構(gòu),當初的理念就包括“無用的知識”,也就是理論研究,愛因斯坦、哥德爾等等頂級科學家都曾在此工作。他在IAS的位置是無報酬的“訪問成員”,后來自己獨立做研究,也自掏腰包雇人。在怪人輩出的IAS,巴里切利仍然落落寡合,沒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的狂放留下了不少故事,尤其喜歡拷問一些公認的結(jié)論。比如冷戰(zhàn)期間,外星人的存在與否對美蘇都是敏感話題,但巴里切利提出,真正的問題不是他們存在與否,而是我們能否辨識他們?!耙匀祟惸壳暗闹R,遠遠不夠想象出外星生命的形態(tài)?!彼€一直懷疑哥德爾的不完備定理。他招學生有一項考試,就是要求他們指出某段證明的錯誤,有人說他打算以后造一臺機器,專門證明或者證偽一些公認的定理。有人說,每個世紀的科學家都需要兩個巴里切利這樣的人,在古怪和獨創(chuàng)之間搖擺。
在一九五三年左右,他就想到了數(shù)碼的“生命化”,相信程序不久就可以自我繁殖,甚至形成達爾文式進化。正好在這段時間,科學家發(fā)現(xiàn)了DNA的雙螺旋結(jié)構(gòu),巴里切利索性把DNA稱為“分子形狀的數(shù)字”。
話說十九世紀達爾文的進化論,一百多年來仍顯得驚天動地,引誘很多人想辦法試驗它。巴里切利自己本來是生物學家,專項是病毒學,但深感用真正的生物(細菌、果蠅之類)去試驗太受局限,不如用“數(shù)字生命”來模擬一個細胞共生系統(tǒng)。于是他用機器碼寫了個程序,關(guān)于五百十二個細胞。每個細胞占八位比特,能自我復制,有生存和遷移規(guī)則,比如細胞只有在其他細胞“在場”的情況下才可復制,這樣“共生”永遠是環(huán)境條件。這些細胞受環(huán)境牽制,有競爭有合作,沖突來臨的時候有“法律”可依,“生存艱難,不斷有各種挑戰(zhàn),但生存是可能的”,“環(huán)境常有變化,但整個宇宙不會同時突變”。
戴森在寫到這段歷史時評論道:“在一個小小的范圍內(nèi),巴里切利當了一回上帝?!奔毎纳烙须S機性,其中適應環(huán)境的能夠生存、繁殖。隨機和“適者生存”。但它們并不僅僅是隨機盲試,它們逐漸在自然選擇中演化出學習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生命有限,求生壓力在即,它們會搜索資源,會擴大版圖。巴里切利或許有意打破生物和非生物的界限,但他自己也很奇怪,無論怎么改變規(guī)則,讓基因突變,這些細胞還是很容易全部死掉,最終無法模擬地球上的真正生命。“一定有什么關(guān)鍵的缺失?!彼f。假如有一天,這種轉(zhuǎn)譯能夠建立(注:基因型和表型的轉(zhuǎn)譯),核苷酸才能轉(zhuǎn)化為蛋白質(zhì)。而這個過程,需要一種能容錯的語言—之后,生物進化就可以加速了。
白天的IAS,一臺計算機不斷做運算預測天氣,晚上巴里切利就溜進來,整夜運算他的“生物模型”。就這樣,巴里切利觀察了幾千代自己的小生命,目擊它們真的產(chǎn)生了跟人類一樣的問題:有時因為缺少競爭和挑戰(zhàn)失去了適應能力,有時因為瘟疫或災難大片死亡??偟膩碚f,它們?nèi)匀幌袼屦^里的熱帶魚般與世隔絕,但也實踐了相當深刻的進化主題。一九六三年后,離開了IAS的巴里切利改變了研究方向,他手下的小生物能玩五子棋了,雖然棋力遠遠不能讓他滿意。
在描述這個數(shù)字世界的時候,巴里切利愛用“空空的宇宙”這個句子,頗令人遐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世界,激烈而充滿變故和機會。在嫌生物進化太慢的巴里切利眼里,宇宙和世界還很空,有巨大的空間供人去填充。
在如今的世界上,“數(shù)字生命”早不是新鮮東西了,比如一九七○年,康威(John Conway)的程序“生命游戲”模型,對生物進化就已經(jīng)有了更生動的描摹。以后,各種模擬生命形態(tài)并引入隨機性的游戲更加惟妙惟肖。當年遠遠超出時代的巴里切利,在操作層面早已顯得太粗糙,沒有實際用處,他的時代還沒到來就過去了。而我讀到他的擁有五百十二個細胞的“空空的宇宙”,仍然心動,我們這個看上去過于擁擠和喧鬧的世界,是否仍然空空蕩蕩?我心中的回答是:“是的,仍然如此?!辈还艿厍蛉绾涡[,宇宙的廣闊、星際的距離仍然非個體生命可以度量,生命的孤獨依然如初,它屬于能夠逃逸的心靈,這種空曠也只有某種心境才能領會。
一九八五年,巴里切利在一篇名為“智能機制主導生物進化”的論文中說:“如果人類形成一種用計算機程序進行日常交流的習慣,那么這種交流就近似于細胞之間的談話?!眱赡旰?,他在最后一篇論文中提出“數(shù)字進化”將和生物進化共生,形成一個更強大的智能系統(tǒng),遠遠超過人類現(xiàn)有的能力。代碼的進化和基因編碼的進化一旦相容、互動,會生出今人難以估量的結(jié)果。
而現(xiàn)在,人類的計算機如此強大,DNA的宇宙與人的時間之間的壁壘已經(jīng)開始打破,計算機開始直接寫DNA編碼了。DNA編碼之復雜,非人腦可讀,但計算機可以讀懂它們。當然,這個過程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達爾文進化論了,因為數(shù)字、程序的變化并非由繼承而來。基因的改變也可以“水平進化”,也就是直接從外界植入。這當然是備受文化和倫理爭議的做法??墒?,把基因編碼存儲到生命體之外,是完全可能的。“好比如今我們把大量知識存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一樣?!贝魃f。這個想法,巴里切利在一九六六年就提出來了。
巴里切利為“數(shù)字進化”發(fā)明了一種程序語言,B-mathematics。一九九三年,B-mathematics隨著他的去世一同消失。不過,如今居然還有一小群粉絲惦記著他,網(wǎng)上有人把他的想法重寫成小程序,點擊之后就看到大片色塊的恣肆穿插。
二
《圖靈的大教堂》一書的主人公并非圖靈,而是幾個制造計算機的先鋒人物,尤其是跟圖靈個性相反的馮·諾依曼(John-Louis Von Neumann,1903-1957)。后驗地看,圖靈和馮·諾依曼是二十世紀電子計算機的兩個重要創(chuàng)始人,圖靈重在理論,馮·諾依曼的貢獻則更廣泛,覆蓋數(shù)學和物理等許多分支,還親自帶領團隊制成了電子計算機。跟圖靈的傳奇人格、悲劇結(jié)局不同,馮·諾依曼是個情商不低的天才,既是先鋒科學家又能組織團隊,同時又精于世故,能從富商那里要錢。雖因癌癥不假天年,馮·諾依曼一生相當順遂,并無激烈的戲劇,也許因此他沒有成為電影的主角。他的成就很難一一盡述,因為覆蓋面實在太廣。僅就最為人知的計算機而言,他的眼光比“制造計算機”更遠,真正感興趣的是發(fā)展“數(shù)字生物”“數(shù)字氣象”“數(shù)字地質(zhì)”等學科。作者戴森在演講中說,馮·諾依曼很可惜五十三歲就去世了。假如他現(xiàn)在活著回來,會很驚訝這個世界的個人機模型竟然還是他設計的那個!
在本書中,戴森用大量篇幅描寫這個在生活中顯得過于“正?!钡钠娌?。馮·諾依曼出生于匈牙利的富裕猶太人之家,一戰(zhàn)之前的匈牙利文化繁榮,出了不少大數(shù)學家。馮·諾依曼應該算是“小時了了,大亦奇佳”的人,從小就在數(shù)學、工程上有過許多神童事跡,難得的是,還很快樂自由,性格也相當平衡。他終生熱愛拜占庭歷史,對不少文學名著中的細節(jié)都有問必答。據(jù)說病重之際,數(shù)學能力幾乎離他遠去,對拜占庭歷史還能背誦出幾段。終其一生,他好奇心極強,對各種有趣而難解的問題,從理論到工程,從數(shù)學到生物,從經(jīng)濟學到氣象,他都會追索至自己滿意為止,思考的清晰度總會遠超旁人,寫出的論文初稿就能發(fā)表。對股票、賭博這種事情,他也不會接受現(xiàn)成的解釋—結(jié)果就是,他用業(yè)余時間跟人合作發(fā)表了關(guān)于博弈論的重要論文。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背景下,博弈論的思想最先被軍事研究吸收,之后是經(jīng)濟學領域。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IAS正在招募科學家,挖到了當時在美國少有人知的馮·諾依曼,他就成了普林斯頓最早的歐洲移民科學家之一,幸運地趕在移民潮之前,來到愛因斯坦、哥德爾所在的地方。此時,納粹勢力在上升,開始驅(qū)趕德國大學中的猶太人,馮·諾依曼索性辭掉所有職位,決定永遠留在美國。IAS的待遇太優(yōu)厚,超過歐洲的工資好幾倍,以至于有科學家開始悄悄問:“我們這樣的收入算合法嗎?”來美的歐洲科學家越來越多,盡管IAS一直努力爭取資源,并且難得地不限制猶太名額,IAS最終還是人滿為患,馮·諾依曼的密友、波蘭數(shù)學家烏拉姆(Stanislaw Ulam)初來美國都無法加入,只能去了威斯康星大學。
據(jù)烏拉姆回憶,馮·諾依曼待人親切愉快,社交方面應付自如。此外,他跟猶太富裕家庭出身的人最容易有共同語言—烏拉姆正是這樣的人,一樣是數(shù)學天才,對諸事思考不休。還有人說,馮·諾依曼不能區(qū)分他人的能力,“因為所有人都比他差太多”。他還是很有人格魅力的,“關(guān)于他的軼事有不少,比如每天大家來上班,都會不由自主尋找門口那輛巨大的卡迪拉克。如果那輛車不在,說明他不在,那么整個大樓都沒意思了”。他喜歡大車,每年都要買輛新的,而且不斷拿超速罰單。有人問他為什么總開這么大這么快的車,他說,“因為他們不賣我坦克”。他看上去無所不喜歡,要說不擅長的事情恐怕就是音樂和體育了,太太企圖說服他試試滑雪,初試之后他就嘟囔說還不如離婚。
二戰(zhàn)期間,原本以純數(shù)學研究為主的馮·諾依曼到達洛斯阿拉莫斯(Los Alomos,位于新墨西哥,美國國家實驗室所在地),跟當時痛恨希特勒的歐洲移民一道,參與跟軍事相關(guān)的應用物理研究。二戰(zhàn)結(jié)束了,冷戰(zhàn)還在繼續(xù),馮·諾依曼和不少科學家都相信新武器能夠維持和平。而因為實際工程需要大量計算,對計算機的需求迫在眉睫。早期的“計算機”,某些上下文中是指能執(zhí)行計算指令的人(多為女人),事實證明,雖然人類在準確度上不如機器,但仍然在一戰(zhàn)中大顯身手?!坝嬎銠C”也指一些打卡的機器,這并不新鮮,十九世紀的織布機已經(jīng)實現(xiàn)這種0-1式指令,之后打孔卡一直有廣泛應用,它能寫指令,也能存儲數(shù)據(jù)。
一九四六年,賓州大學的莫里(John Mauchly)、??颂兀↗. Presper Eckert)在美國軍方支持下,帶領團隊成功地制造出最早的電子計算機之一,伊尼亞克(ENIAC)—這里之所以稱之“之一”,因為電子計算機的發(fā)展很復雜,很難說誰“最早”。這臺三十噸重的機器每秒能算幾千次,在二戰(zhàn)時最大的用處是為陸軍計算彈道。它的結(jié)構(gòu)卻跟今天的個人電腦很像,只是你不能拎起它,倒能當房子住。晶體管一九四七年才發(fā)明,當時伊尼亞克用了大量真空管,體積大,能承受的溫度有限。
它的速度讓人滿意,準確度也高,但一切計算都依靠硬件連線,不同的問題需要不同的連接,很難存儲信息。馮·諾依曼當時正在氫彈項目中,不過對伊尼亞克很感興趣,他想出了一個辦法,用伊尼亞克的寄存器之一來存儲函數(shù)位置,就可以用位置迅速查找,間接解決了存儲問題,事實上,后來的幾十年里,用地址存儲指令及順序就是現(xiàn)代計算機的基本方式,當然,它不是唯一可能的方式,不過歷史已經(jīng)寫就,當代多數(shù)編程語言都是根據(jù)這個思想來設計的。真空管、陰極射線管早已走進歷史,而計算機的結(jié)構(gòu)從一九四六年后就沒有過普遍的改變,依然是存儲、控制、運算、輸入輸出幾大塊,它并不完美,比如眾所周知的CPU和外設之間的瓶頸。此外,所謂馮·諾依曼結(jié)構(gòu)的思想,莫里和??颂匾灿胸暙I,但只有馮·諾依曼被列為發(fā)明者,這一段發(fā)明權(quán)的糾紛,給這兩人留下了不小的傷口,他們也斷絕了跟馮·諾依曼繼續(xù)合作的可能。這個插曲的確給馮·諾依曼留下一些非議,但他絕非嫉賢妒能之輩。在IAS的二十年里,他堅決支持并保護了哥德爾,讓這位漸漸過了黃金時代、后來又患病的天才有了安身之所。
后來,馮·諾依曼自己帶領團隊設計新的電子計算機,同時給IBM當顧問(??颂睾髞肀г柜T·諾依曼把他們的想法出賣給了IBM)。戰(zhàn)時被迫進入應用領域的數(shù)學家們,戰(zhàn)后恨不得趕緊回到純數(shù)學,而馮·諾依曼從此迷上了計算機設計。在偏于理論的IAS,沒有多少人響應他,他動用不少手腕才找到投資人。除此之外,他自己并不擅長動手,需要一個工程團隊實現(xiàn)他的理念。IBM的畢格羅(Julian Bigelow)就是被他嗅到的人才之一,他很快成了馮·諾依曼的“御用”總工程師,成了團隊核心。從小喜歡修東西,長大后弄了一堆破車在家里鼓搗的畢格羅,本來屬于IAS科學家最不屑的一類人,但馮·諾依曼知道,要想讓計算機的設想變成現(xiàn)實,就得從設計電路開始。馮·諾依曼建議盡量利用戰(zhàn)時剩下的零件,避免設計新元件。為了利用這些不可靠的舊零件,工程師們不知冒了多少風險,失敗了多少次。“每星期,馮·諾依曼要跟每個人談話,詢問進展。他的問題總是那么精確、切中要害,簡直像一面鏡子,一下子把主要問題照出來?!币晃还こ處熁貞浀?。這臺最終成型的機器,就是著名的MANIAC,也叫“IAS計算機”。當時馮·諾依曼決定不申請專利,于是十五臺“克隆”的機器迅速造了出來。之后又有了IBM701等等好幾個不斷改進的模型。
如今人們把馮·諾依曼跟圖靈當作兩個最重要的計算機科學創(chuàng)始人。馮·諾依曼熟讀過圖靈的論文,也很清楚圖靈創(chuàng)建了最基本的理論,但圖靈的理論本身并不決定計算機的實際結(jié)構(gòu),計算機的產(chǎn)生也并不依賴圖靈機,只是,計算機科學的基本問題和框架確實離不開圖靈機。歷史,偶然而幸運地,讓人類從計算機產(chǎn)生之初,就有了長遠的基本框架,避免了許多彎路。
這幾年中,測試、寫代碼要動用大量人力。一個有趣的事實是,不少參與者是科學家、工程師的太太。這個時代,女人很難獨立選擇什么,婚姻很偶然地讓一些人進入歷史。其中知名的一位就是馮·諾依曼的太太克拉麗(Klari von Newmann,1911-1963)。她也來自匈牙利的猶太富商之家,曾經(jīng)是個被寵壞的小公主,喜歡滑冰(當時是國家級選手),不愛上學,后來嫁給一個賭徒。在一個賭場,馮·諾依曼正琢磨用他的博弈論玩輪盤賭,結(jié)果輸光了。當時克拉麗夫婦也在賭場,就這么認識了,她給他買了杯飲料。后來,仗著爸爸有錢,克拉麗逃脫了那段婚姻,嫁給一個溫和的老銀行家,頗為幸福。可是認識了馮·諾依曼(當時他的婚姻不太愉快),開始了聯(lián)系,從此再也止不住。馮·諾依曼跟克拉麗結(jié)合的過程相當痛苦,因為法律程序的種種原因,克拉麗必須在離婚之后馬上結(jié)婚,但匈牙利官方又不承認馮·諾依曼和前妻的離婚。他只好放棄匈牙利國籍,并且動用各國的全部關(guān)系,在各種手續(xù)中奔忙。這個過程讓兩人都筋疲力盡,克拉麗差點想放棄了。這是一九三八年,納粹迫害將近,再稍微晚一點,一切都更加不確定。馮·諾依曼在歐洲與美國間奔波無數(shù)次,最終帶著克拉麗永久地離開了歐洲。
剛到普林斯頓,克拉麗很不適應,陷入了抑郁,并且有自殺傾向。她的父親就死于抑郁后的自殺,而她自己,在馮·諾依曼去世之后,也突然在海邊溺死。不管怎樣,這對夫婦在一起度過了十八年,其間克拉麗不僅在回憶錄中為科學史留下了寶貴的史料,她自己還從一個對數(shù)字毫無概念的人,成為最早的程序員之一。本來,馮·諾依曼只是想找一個完全不懂數(shù)學的人來試驗一下計算機的效果,但她漸漸迷上了編碼和解決問題。
戰(zhàn)后,美國開始研制氫彈,馮·諾依曼是關(guān)鍵人物之一,他和許多科學家在當時都相信,只有氫彈的力量才能制約蘇聯(lián)。計算機的一個重要用途就是為了研發(fā)氫彈所需的復雜運算。在這個過程中,利用伊尼亞克現(xiàn)有的運算能力,把它改造成當前所需的計算機是關(guān)鍵一步,克拉麗日夜艱苦工作,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
一九五六年,馮·諾依曼突然被診斷出癌癥,而且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白≡簝蓚€月,他跟醫(yī)生討論問題時已經(jīng)顯示出驚人的醫(yī)學知識,迫使醫(yī)生把實情告訴了他?!碧死惡髞砘貞浀?。畢格羅每周都去看望他,“眼看他腦力下降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烏拉姆回憶說,“他沒有抱怨過病痛,但他的人格變化、跟克拉麗關(guān)系的變化、種種態(tài)度的變化都令人心碎。有一段時間他突然變成了一個嚴格的天主教徒……”可是他對科學的好奇和記憶力仍未遠離。“他去世前幾天,我用希臘語為他讀一段塔西陀的歷史,他還能糾正一些我的錯誤”。之后,馮·諾依曼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能思考數(shù)學了,他讓女兒瑪麗亞考他幾個算術(shù)題,比如四加七?,旣悂啺此脑拞柫藥讉€問題,就痛苦地離開了房間。最終,他的葬禮以天主教的儀式完成。
烏拉姆只能獨自留下來目擊數(shù)學和生物學的革命了。IAS不再是計算機的發(fā)展之地,工程師畢格羅在IAS也沒有了位置。計算機的設計當然在前進,但馮·諾依曼的缺席,關(guān)閉了許多扇門。
三
戴森在《機器中的達爾文》中引用十七世紀的哲學家托馬斯·霍布斯的《利維坦》中的話,“社會這個龐然大物好比一個巨大的人工智能體”—當然,這是現(xiàn)代人的“意譯”,而十九世紀的塞繆爾·巴特勒,認為機器是一種“機械性的生命”,它們也會進化。它們是怎樣進化的呢?《圖靈大教堂》中概括了歷史的一個小小側(cè)面:“第一代計算機促成了第一代原子武器,下一代計算機促成了下一代原子武器?!彼傅氖窃訌椇蜌鋸?,正好,馮·諾依曼都對之起了重要作用—計算機的功過,可見一斑。多棱的歷史還有這樣一面:馮·諾依曼的時代,計算機是屬于數(shù)學家的,而這幾十年來,程序員漸漸不再學習機器的語言,而是機器開始用人的語言“講話”。
機器與人,從來是永恒的話題,在今天則更普及。作為一名程序員,我每天面對人性和機器的對立,卻也不時感受到機器世界與社會文化的鏡像。計算機世界其實充滿了“人”的因素,它的視角也正是“人”的視角,其中積累的文化,有風潮、商業(yè)、政治之間的種種博弈,個體常常被這些看不見的手牽著鼻子。瀏覽一下各種社會的歷史和政治,好的初衷、不好的執(zhí)行、水土不服的或者被歪曲的理念,跟軟件公司的陳年代碼何其相似—代碼要刪沒刪干凈,或者刪除過程破壞了某個小小的產(chǎn)品特性,新來的程序員不知道,只能打補丁,打著打著,過去的方向已經(jīng)改變,沒人知道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常常,人類社會用幾十年搖搖晃晃表演出的糊涂賬,軟件公司幾年就可以完完整整地搬上舞臺。在我眼里,軟件在“局部”是理性的—不管多小的產(chǎn)品,總會經(jīng)得起一定的反復測試,長遠看來則未必,甚至可以把人的糊涂、軟弱以及不理性之中體現(xiàn)的創(chuàng)造力和熱情放大到極致。戴森則認為,巴里切利那些能自我復制、適者生存的小生物,就好比今天的種種應用程序。它們有一定的智能,但并不能控制自身的進化。
人類自古以來就有對工具和機器的需求,但機器并非從天而降,多少代人經(jīng)過艱苦漫長的試驗和突破,其中有多少光輝的創(chuàng)造,多少克己努力的人生,僅憑這一點,看上去“反人性”“反天性”的機器,其實是人性的勝利;另一方面,不管機器多靈巧,社會總是把機器的理性往回拽。我把自己歸類為放心大膽地贊美機器的人,因為我相信機器與人之間的動態(tài)對話,并不那么容易終結(jié)。
參考文獻:
1.Darwin among the Machines: The Evolution of Global Intelligence,1997, Basic Books, by George Dyson
2.Turing's Cathedral: The Origins of the Digital Universe,2012,Vintage,,by George Dyson
3.維基百科相關(guān)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