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軍（南京藝術(shù)學院 文化產(chǎn)業(yè)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民國書畫市場中的公益潤例與實物潤例①

陶小軍（南京藝術(shù)學院 文化產(chǎn)業(yè)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民國時期，伴隨著書畫市場的發(fā)展，書畫潤例的形式和性質(zhì)也開始出現(xiàn)新的變化，各種類型的公益性潤例開始出現(xiàn)，而其目的除了公益宣傳本身還多帶廣告的意味，特別得到新人書畫家的喜愛，而對于部分個性較強卻又受到生活限制的書畫家來說，實物潤例形式的出現(xiàn)同時滿足了他們在經(jīng)濟上和道德上的追求，也為他們進入市場創(chuàng)造了可能。

民國書畫市場；公益潤例；實物潤例

一

民國以前，書畫市場圍繞潤例進行交易的銷售模式雖已得到確立，但其發(fā)展還是受到種種來自道德文化層面的制約，一些對過去的時代抱有懷念的文人對于制定潤例，涉足書畫市場是執(zhí)無奈態(tài)度的。民國建立后，在新的社會環(huán)境下，情況有所改變，潤例也在普及度和表現(xiàn)形式等方面得到了全面的發(fā)展。

伴隨著價值觀念的轉(zhuǎn)變和經(jīng)濟效益的刺激，更多的人對待潤例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是積極的?！白髌穪碜运囆g(shù)家的活動，是通過藝術(shù)家的活動而產(chǎn)生。”[1]正是在這種時代精神的影響下，刊登潤例鬻藝使書畫交易以潤格的方式在社會普及，并逐漸深入人心，這同公益潤例的流行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書畫家方逋盦1916年的《雙潞琴室鬻書賣畫啟》中還在對賣畫一事深感無奈：

方君逋盦，為人倜儻，重交誼，二十年前與余訂交于浙東古檇李，稱道義交也。君昆弟五人，皆業(yè)儒通籍，君獨不求仕進，耽嗜風雅……辛亥國變，棲息海上，與余杯酒相勞苦，塵羈勞勞，面目黧黑，飲次出其所作篆隸并畫稿見示，則骎骎已入古人之室……然而逋盦痡矣，問其何以謀家室贍八口，方且張目結(jié)舌，未嘗有所厝置，雖朝夕不給，泊然樂其琴書如故也。嗚呼！時流操琴弈書畫一藝之長，則衣食以之達官貴人，或且假托以鳴其高，計值貨取，一如市道，而嗜者麇集，未以為病，然則逋盦奈何硻硻徒自苦若此！同人等既仰君之風期，又恐抱道安貧，終不以所學問世，爰為代訂直例，以告專之宏獎風流酷嗜書畫者，其亦別求良馬與牝牡驪黃外耶？[2]

方逋盦自身雖不醉心仕進，但對自身文人身份卻頗有眷戀，從他的五個兄弟都是“業(yè)儒通籍”，有無功名雖不見談及，但家世屬于擁有良好底子的書香門第，應(yīng)該是不會錯的。方逋盦自己雖然貧病交加，但也不愿作出道義上的犧牲，主動進入書畫市場。這是他的朋友李漢青、任越雋、汪琨和顧鹿等朋友急眼前之所見，幫他代訂潤例將他推入書畫市場之中。從啟事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有藝術(shù)修養(yǎng)的文人投身市場以進行書畫交易，并以此謀生。在潤例制定的1916年就已經(jīng)成為普遍情況，而這些文人精英迫于無奈，雖多道德上的微詞，但不得已還是只能涉入其中，并積極將堅持原則的朋友也拉入市場。

到了1931年，杭席洋在他刊登的《杭席洋先生鬻書潤格》中則已認為：

自來賣文鬻書，大都在野遺賢之所為，乃今之達官顯宦軍閥武僚，下至販夫俗子不通文墨之輩，亦競以懸招賣字相高，不亦辱斯文而羞當世乎？[3]

按照潤例中的文字理解，刊登潤例、鬻書賣畫，原本是閑人隱士高尚節(jié)操的表現(xiàn)，現(xiàn)今已被不通文墨的人所褻瀆，這種將經(jīng)濟行為作為一種道德情操來積極保護的理念，是人們經(jīng)濟意識的極大進步，在以往的社會中是沒有見到的。

二

民國時期，除了職業(yè)書畫家，一些在新時代參與到其他行業(yè)中的舊文人，也開始參與制定潤例使自己的書畫作品走向市場，其中政界的有于右任、王祺、朱競新、楊度、陶勉庵、江亢虎、李仲三等，文學界的有王蘊章、朱鳴富、徐枕亞、郭沫若、黃中書等，醫(yī)學界的有張叔通、文雪吟、王榕桂等，在商界的有張謇、方賓穆等，戲曲音樂界的有吳瞿安等，出版界的有錢云鶴、唐駝等，文化教育界的有錢劍秋、章一山、曾公冶、曹鴻年等，社會活動家則有康有為、章太炎等①注：以上提及的人名，其在《申報》上均刊登過潤例或作為聯(lián)名人推薦過書畫家。。

這些非職業(yè)書畫家在杭席洋這樣的文人眼中是嗤之以鼻的，即便他們當中很多人在前清時也曾是士大夫身份，但早已放棄文人的尊嚴而投身到社會的其他角落，他們的鬻書賣畫，在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眼里就不能算是伯夷叔齊式隱逸求生的高雅行為了。事實上，這些名流訂潤例鬻藝的確并非是為了生存問題的改善，而是以帶有公益性質(zhì)的活動為主，其中以賑災(zāi)鬻藝最為普遍。

公益性鬻藝活動往往能得到了大量書畫家們的大力支持，他們有的以個人名義，有的聯(lián)合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鬻藝救災(zāi)，一時形成風氣。如康有為在其鬻字潤例中寫道：

康南海先生書法高逸雄蒼，大字尤高出近世，向不為人作書，今不忍粵東洪水慘災(zāi)，特鬻字助賑……[4]

又張謇在其潤例中則稱：

南通前年歉，去年災(zāi)，農(nóng)饑商疲而金融滯，下走歲人大觳而所負地方慈善公益之責，年費巨萬，無可解除，亦無旁貸也，求助于人必無濟，無已，惟求諸己。往者當以慈善事一再鬻字，有例矣。鬻字猶勞工也，忽忽十余年，今政七十，寧復(fù)勝勞，然無如何。自登報日起，鬻字一月，任何人能助吾慈善公益事者，皆可以金錢使用吾之精力，不論所得多寡，限斷一月。此一月內(nèi)，定每日捐二小時于字，無一字不納于鬻。[5]

另在滬地書畫市場人氣頗旺的吳湖帆亦有如下救災(zāi)潤例：

吳君湖帆為愙齋先生之文孫，素擅山水，于四王、惲、吳諸大家精研深造，今因北省奇災(zāi)，發(fā)愿鬻畫，所得潤資移助施君省之諸公發(fā)起之保嬰隊，自九月初一日起至十月底止，兩月為期。[6]

除了賑災(zāi)以外，捐助興辦各類公共設(shè)施及機構(gòu)的例子，在民國時期出現(xiàn)的也是比較多的，比如張謇為了盲啞學校開辦費的籌措在1916年刊登的潤例：

仆于前清光緒三十二年曾鬻字字嬰矣，鬻之二年，人事大冗乃輟。今殘廢院盲啞學校建筑甫竣，而開辦費絀，豫計歲支前三年亦需五六干元，旦旦而求人之助，不足濟緩急也，而仆之力用于教育慈善事者，又以途多而分，無已，惟再鬻字。有欲仆作字者，請必紙與錢俱當，按先后為次，茍不病，當日以一二小時給之，諸君雖略損費，然不論何人，皆可牛馬役仆，又可助仆致愛于蔫癃無告之人，而勉效地方完全之自治，使城南山水勝處，不復(fù)有沿途群丐之惱人，倘亦諸君之所愿聞乎！[7]

孫景風為了創(chuàng)設(shè)佛學會和佛經(jīng)流通處在1923年亦刊登了如下潤例：

孫宸字景風，江寧人，年卅四，性敏才長，品端學粹。幼時穎悟過人，潛心內(nèi)典，尤喜學書。稍長留學京師，廣集漢魏舊拓，輒臨之，靡不神似。民國四年以考取知事，分發(fā)湖北，歷充圖書館長、氈呢廠長等差。鄂中圖書館富收藏，任事一年，編訂書目，大加整頓，由是瀏覽古籍，其學精進。八年，署理枝江，經(jīng)驗愈深。上年調(diào)署荊門，為前直隸州缺，素稱繁盛，猶能于公余之暇，提倡佛學，研究金石，故落筆古高，不同時俗。近因創(chuàng)設(shè)佛學會及佛經(jīng)流通處，同人等勸其以所得筆資充作公用，孫乃欣從。[8]

汪聲遠為籌辦國畫補習所于1928年刊登如下潤例：

茲為補助國畫補習社基金起見，特廉潤三百件，凡潤滿四元即贈扇頁一張，多則遞加。[9]

朱劍山為了家鄉(xiāng)建施棺局與先賢文公祠于1930年刊登的潤例：

學書垂三十年，雖未得往昔名家之神髓，亦足供當代士夫之指評，茲因本鄉(xiāng)施棺局缺乏基金，建造先賢文公祠又無的款，所以發(fā)一大誓愿，擬于兩年內(nèi)寫對五千，每副取潤資兩元，即以所得潤資充作該項經(jīng)費，務(wù)使其成。凡我海內(nèi)君子，一化銀洋兩元，便可博樂善之名，又可得雞毫之字，真是一舉兩得，區(qū)區(qū)微忱，尚祈垂鑒。[10]

劉海粟在1932年為了彌補因淞滬抗戰(zhàn)而使上海美術(shù)專門學校所受到的損失亦刊登了如下潤例：

一·二八事起，海上各大學并罷，上海美術(shù)專門學校雖未直接遭殃，然間接所損失實巨。求之政府無能應(yīng)付，求之社會，社會瘡痍滿目。無已，求諸余腕，更訂特例如左，畫以三百件為限，所有畫資，悉充美專經(jīng)費，限滿仍照原有直例。[11]

以上幾則潤例，針對的機構(gòu)或設(shè)施功能各異，格局也或大或小，不盡相同，由此可知，這種鬻藝形式在當時應(yīng)該是十分流行的。

三

伴隨著民主和自由的觀念深入人心，另一種特殊的公益鬻藝行為也在民國時期應(yīng)運而生，那便是政治鬻藝。如署名黃奠華的藝人在1916年初發(fā)表的潤例有如下文字：

五月九日國恥紀念，瞬屆一周。本埠南成都路寳裕坊二零八號中華國民勵恥會，成立以來，積極進行請左腕雞颕書家黃奠華，不取潤資，贈書國恥紀念字畫，無間寒暑，業(yè)已一載。于茲近日該會以不克普及為慮，特先精印國恥紀念字畫萬幅，不日印成，贈送各界。凡欲函索者，祗須寄去郵票六分即可寄贈云。[12]

“國恥紀念字畫”應(yīng)該是一些特殊的書畫作品，其作者也是本潤例的作者黃奠華?！爸腥A國民勵恥會”雖不知是何種主張的組織，但從名稱可以看出一定的政治針對性，而黃奠華作為其組織的成員，似乎也帶有政治情感。潤例中提到的國恥，據(jù)潤例刊登的時間看，應(yīng)與袁氏稱帝時間極為接近，應(yīng)該是指洪憲帝制一事，這是筆者目前查閱到的刊登出來最早的一則政治鬻藝潤例。

五卅運動爆發(fā)后，上海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罷工風潮，為了支持工人們的義舉，一大批書畫家紛紛制定潤例，以揮毫鬻藝籌集資金，支持維持罷工活動，如金石壽就訂有如下潤例：

金君石壽，為已故書畫名家金免癡先生之哲嗣，素擅八法，得力晉唐，所書雄逸渾穆，獨成一家。年來鬻藝滬濱，世人多能知之。比因五卅慘案，工人等停業(yè)力爭，生計窘困，各界同胞多傾囊相助，金君亦系國民之一，救濟之舉，義難坐視，故定于即日起，就對聯(lián)折扇兩項減潤鬻書，對聯(lián)每副取潤六角，折扇每頁取潤四角，均以小洋計算，箋扇自辦，款須現(xiàn)惠，期以十日為限，所得潤資數(shù)悉捐入上海學生聯(lián)合會，作救濟停業(yè)工人之需。外埠函屬，可交郵寄，如欲託辦箋扇，亦可代購，惟款須照潤加半，作箋扇及寄件之費，對聯(lián)每副七角五分，折扇每頁六角。世之愛得金君書法者，幸速圖之，以匡善舉也。收件處本埠靜安寺路張園東首精藝公司。[13]

與金氏潤例幾乎同時見報的，還有“顧青瑤女士助賑”[14]、“蕭嫻鬻書補助失業(yè)工人”[15]、“香屋詞人吳邵陳鬻書文助賑”[16]、“王玉書、王夢其、王冷佛鬻書助賑”[17]、“書畫家黃靄農(nóng)、鄧午昌、許征白捐潤助五卅慘案罷工工人”[18]等潤例，這些鬻藝行為帶有書畫家鮮明的政治理念，是極有民國特色的公益鬻藝活動。

四

從地區(qū)上看，公益鬻藝行為，在京滬等書畫市場發(fā)達的地區(qū)最為普遍，“我們的國畫界向來對于社會事業(yè)、慈善事業(yè)，都肯竭力幫忙的，每年所捐出的畫，不在少數(shù)，就以上海一處而論，每年每一個畫家總有十張二十張的作品捐出去?！盵19]可見當時滬地公益鬻藝活動之盛，而在北京，賑災(zāi)鬻藝是以金城為代表的北京畫壇領(lǐng)袖一直以來所支持的，這一習慣形成傳統(tǒng)后深深影響著在京最大的兩個書畫社團——中國畫學研究會和湖社畫會，尤其是以秉承金城遺志為宗旨的湖社畫會，其成員更是以個人或臨時組合的方式經(jīng)常組織這類社會活動，所得賑款數(shù)目也頗不菲[20]。為何在市場化發(fā)展程度最高的地區(qū)，在書畫的經(jīng)濟價值最被人所重視的環(huán)境下公益鬻藝發(fā)展得最為欣欣向榮呢？答案恐怕還是在于公益事業(yè)的廣告效應(yīng)。

金免癡是目前可見最早在《申報》刊登書畫助賑的書畫家，他于1878年7月2日和20日分別在當時刊登的潤例中說：

災(zāi)已三年，荒延數(shù)省，傷心慘目，苦不堪言。自助賑有人稍救眉急，然車薪杯水，周濟為難，幸而襄助諸君不憚心力，銀錢物件，樂善好施，籌賑之方，實屬無微不至。今又有金君免癡者夙精書法，繪事尤工，聞今特立愿捐賣畫蘭一千件，設(shè)硯于老巡捕房對門彭誠濟堂，集收潤筆之資，盡作賑饑之用。因欲速成，特從賤售，計扇冊等每件只二十文，條幅四十，堂幅百文，物美價廉，惠而不費。昨第一日間已有數(shù)十件立刻揮就，隨到隨畫，仗手腕之輕靈，愈速愈多，趂筆資之省儉。夫以一藝一微，且能力顧大局如此，彼坐擁多金者奈何！[21]

前報金君免癡在本埠彭誠濟堂畫蘭，所得筆資，即以助賑。茲聞畫至前日，計堂幅冊頁扇面等千件已盡數(shù)，畫竣共得筆資錢二十二千九百五十八文，當即郵寄蘇垣謝氏助入賑款。然求畫者尚接踵而來，不特戶限為穿，抑將手腕欲脫，卻之不能，受之不可，因擬此千件外有續(xù)來畫者每件概加一倍，半則仍歸助賑，一半則以藉自潤云。[22]

其中在7月2日中說：“昨第一日間已有數(shù)十件立刻揮就，隨到隨畫，仗手腕之輕靈，愈速愈多，趁筆資之省儉。夫以一藝一微，且能力顧大局如此，彼坐擁多金者奈何！”言辭之中已有宣揚其書畫技法純熟、為人道德高尚之意，但事件的發(fā)展恐怕出乎金本人的意料，等到千件作品售畢，賑款匯出，來求畫的人依然絡(luò)繹不絕，最后竟然到了“不特戶限為穿，抑將手腕欲脫”的地步，于是他便再次登報將規(guī)矩改為“半則仍歸助賑，一半則以藉自潤”，在做善事的同時，開始直接享受公益事業(yè)帶來的實際利益了。

就在金免癡于7月8日再次登報描述自己鬻畫盛況的同一天，就有以書畫社為基礎(chǔ)聯(lián)合數(shù)十人刊登潤例宣傳：

方今北省奇災(zāi)，南中捐資助賑者從善如登，曷勝欽佩。吾邑藝苑諸同志，擬藉筆墨之潤，以濟災(zāi)區(qū)饑溺，雖廉泉一滴，亦不無小補云爾，謹將書畫姓氏及潤格列後：楊詠春、吳儒卿、季君楳、蔣佑之、魏葆卿、陸云蓀、龐綱堂、邵禮園、邵曼如、殷伯唐、范東有，以上皆書。徐雯青、屈仲豪、吳秋農(nóng)、程伯隅、石雨之、陳芝軒、張厚安、范秉之、蔣翼云、錢蘊琳、曹芳谷、朱仲萱、宗君吉、鄒叔舟、以上皆畫。徐粟亨、宗幼谷以上書畫。紈摺扇冊頁每二百文堂軸四尺幅八百文四尺屏幅減半四五尺對每副三四百文大者遞加如有愿書畫者，先惠筆資，寄常熟寺側(cè)萬祥春洋貨號轉(zhuǎn)交王雙盛收可也。[23]

這一時期，公益鬻藝活動又有了新的變化，那些既已成名的書畫家對于這種頗費心力的宣傳熱情逐漸消退，但對于一些剛剛步入新環(huán)境新市場的書畫家來說，公益活動的廣告效益還是具有很大的吸引力的，如魯人楊逢霖初到上海，其會館同鄉(xiāng)就安排他在會館開會勸募助賑，積累人脈。

楊君逢霖，字澍生，濟南人，年逾花甲，工篆隸，善丹青，畫石尤為臻妙。戊午冬游歷都門，值升督廬護軍使蒞京，晉勛之后，隨約楊君同車來滬，派充軍法課文牘員?？桃螋斒∷禐?zāi)異，于八月十二日山東會館開會勸募賑款，楊君情愿以書畫所得潤筆捐助賑款，慨認以五百元為率，可謂樂善不倦，時值在滬，一可藉資助賑，二可播名四海，同人鄉(xiāng)等代為介紹，海內(nèi)諸君如有欲得其書畫者，請至九華堂、文華堂、戲鴻堂、吉羊樓各紙店均可接洽可也。同人汪洋杜純同鄉(xiāng)王紹坡趙聘三等啟[24]。

更為典型的是沈翰耕的例子，他于初到上海之際在1911～1912年短短的一年之間，先后三次在《時報》刊登鬻字助賑廣告，第一、二次間甚至僅僅相隔兩個多月的時間。

1911年5月，第一次刊發(fā)潤例稱：

沈翰耕鬻字助賑沈君翰耕，鴛湖名士，素工八法，海內(nèi)歡迎，凡遇慈善之事，無不聊盡義務(wù)，以作土壤細流之助。今來湖上，憫江皖沉災(zāi)，春荒尤甚，爰特別減賑，廣結(jié)墨緣，潤資悉數(shù)充賑，想熱心好善君子，既得佳字，又助義賑，一舉兩得，幸勿交臂失之。華洋義振啟。[25]

1911年8月，第二次刊發(fā)潤例：

沈翰耕鬻字助賑沈君翰耕，素有字名，今來滬濱，無為災(zāi)沉，特愿減潤，以筆助賑。好善諸君，慨出囊金，既見熱心，又得字精，一舉兩勝，定必歡迎。[26]

1912年3月，第三次刊發(fā)潤例：

沈翰耕鬻字助賑沈君翰耕，鴛湖名士，素工八法，海內(nèi)歡迎，凡遇慈善之事，無不聊盡義務(wù)，以作土壤細流之助。今來滬上，憫江皖沉災(zāi)，春荒尤甚，爰特別減贈，廣結(jié)墨緣，潤資悉數(shù)充賑，想熱心好善君子，既得佳字，義助義賑，一舉兩得，幸勿交臂失之。華洋義振會啟。[27]

像沈翰耕這樣刊登潤例，高頻率地參與公益鬻藝事業(yè)，其動機應(yīng)該不單單是出于悲天憫人的考慮了。我們不能懷疑書畫家們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文人情懷，但也不能忽視其行為內(nèi)中摻雜的其他情緒和想法，即便是衣食無憂的社會名流，鬻藝活動也能讓其享受與以往不同的社會關(guān)注，提高自身的個人魅力，正如楊逢霖在潤例中所言：“一可藉資助賑，二可播名四?！保@種亦公亦己的理念，才是當時書畫家內(nèi)心深處真正客觀地對待公益鬻藝活動的態(tài)度。

五

盡管時代已經(jīng)改變，但是民國時期，受到傳統(tǒng)價值觀，恥于為市儈之事的思想影響，不愿以心力博取金錢的文人還是有的，然而即便是這些人，也能找到一種既不違背自身原則，又能輔助生活需要的辦法，那就是制定實物潤例。

在明清之際，潤例習慣確立以前，文人的文化服務(wù)多以潤筆之形式取得報酬，其中很多消費者是以絲織品、文化用品甚至古玩等實物來支付的，這種以物易物的行為，較之赤裸裸的金錢交易更符合文人的價值觀念，使書畫交易變?yōu)榱宋娜搜攀块g的互贈交往，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在文人群體內(nèi)部接受度更大。但另一方面，古代的實物潤筆并非是書畫作者主動提出，而是由消費者方面決定支付內(nèi)容的，這種交易方式必然導致所欲出非所欲入，從而在市場化的時代影響交易的正常運行。針對這一問題，民國時的文人發(fā)明了實物潤例，即書畫家規(guī)定實物交換的具體內(nèi)容，既照顧了書畫家的原則，又適應(yīng)了書畫市場發(fā)展的需要。如廖平子（蘋庵）在潤例中說：

蘋庵所作書畫，自娛而已，非欲炫世。奈近來見索者甚多，或以金錢約取，或則強奪，此皆傖鄙行為，不可也。蘋庵愿與同好相約，凡欲得本人書畫者，最好以藝術(shù)品相贈答，庶得觀摩之益。其次花草竹石等類，凡足以供幽齋賞玩者，亦足以慰筆墨之勞，否則面卻則令人難堪，徒勞則趣味缺乏，尚希見諒焉。[28]238

由內(nèi)容可見，其所規(guī)定的交換物較為寬泛，而更多選擇實物的書畫家，則將交換對象規(guī)定得更加嚴謹，如“郭竹書嗜紅豆成癖，凡贈紅豆者，輒書聯(lián)為報?！盵29]潘蘭史則以書換酒[28]238，而“白蕉喜啖鴨肫肝，有饋之者，必以書法為報?！盵28]128最為標準的實物潤例為鄧散木在1927年所定的“賣藝換酒例”，其潤曰：

書潤楹聯(lián)每對紹酒十斤，屏幅倍之，中堂倍之，扇冊每件五斤，榜書每字二十斤。

刻潤石章每字十斤，牙章倍之。

以上以四馬路高長興拋球場善元泰之酒為限一星期取件。[30]

在潤例中不僅言明了交換種類為紹興酒，且連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所對應(yīng)的物品數(shù)量也詳細記錄，完全是成熟的潤例格式。這些實物潤例是傳統(tǒng)價值觀和市場化發(fā)展趨勢的交織產(chǎn)物，它的存在，使得即便是不愿或不需要考慮生計問題的書畫家也能從容地加入到市場中來，因此即便形式上有原始性，對于市場化的推進還是有積極作用的。

結(jié) 語

綜上所述，在民國時期的書畫市場中出現(xiàn)了許多新的潤例形式。一方面，以賑災(zāi)和集資設(shè)立各類組織機構(gòu)為主的各類公益潤例在書畫家之間，甚至社會名流中流行。還出現(xiàn)了極富民國特色的政治鬻藝行為，而這些公益潤例在書畫藝術(shù)的市場化發(fā)展程度最高的京津地區(qū)出現(xiàn)得最為頻繁，說明參與者們在積極參與公益活動的同時，也對鬻藝活動的廣告效應(yīng)有所期待。另一方面，由于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未徹底消失，許多書畫家對藝術(shù)與金錢的交易仍有道德上的顧慮，而實物潤例的出現(xiàn)，使得他們可以拋開顧慮，像普通藝者一樣順利地進入市場，為書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作出應(yīng)有的貢獻。

[1]謝建明.黃賢春.藝術(shù)悖論的基本邏輯類型及其內(nèi)在統(tǒng)一性[J].常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1）：104.

[2]雙潞琴室鬻書賣畫啟[N].申報，1916-4-5.

[3]杭席洋先生鬻書潤格[N].申報，1931-6-29.

[4]康南海先生鬻字賑水災(zāi)[N].申報，1915-8-20.

[5]張謇鬻字[N].申報，1922-7-17.

[6]吳湖帆移潤助賑[N].申報，1920-10-13.

[7]張謇為殘廢院盲啞學校鬻字啟[N].申報，1916-1-16.

[8]上海書畫會.神州吉光集第5期[M]，1923.

[9]汪聲遠贈青綠山水扇面[N].申報，1928-4-3、5-22.

[10]墨海潮[J].創(chuàng)刊號1930.

[11]劉海粟為美?；I颕鬻畫特例[N].申報，1932-8-13.

[12]贈送國恥字畫志聞[N].申報，1916-5-7.

[13]金石壽減潤充捐[N].申報，1925-6-17.

[14]顧青瑤女士助賑[N].申報，1925-6-13.

[15]蕭嫻鬻書補助失業(yè)工人[N].申報，1925-6-14.

[16]香屋詞人吳邵陳鬻書文助賑[N].申報，1925-6-15.

[17]王玉書、王夢其、王冷佛鬻書助賑[N].申報，1925-6-16.

[18]書畫家黃靄農(nóng)、鄧午昌、許征白捐潤助五卅慘案罷工工人[N].申報，1925-6-17.

[19]俞劍華.俞劍華美術(shù)史論集[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09.77.

[20]呂鵬.湖社研究[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0.121.

[21]捐賣畫蘭助賑[N].申報，1878-7-2.

[22]畫蘭助賑續(xù)聞[N].申報，1878-7-8.

[23]書畫社助賑[N].申報，1878-7-8.

[24]介紹書畫名家潤資擬助賑款[N].申報，1920-11-3.

[25]沈翰耕鬻字助賑[N].時報，1911-5-22.

[26]沈翰耕鬻字助賑[N].時報，1911-8-31.

[27]沈翰耕鬻字助賑[N].時報，1912-3-9.

[28]鄭逸梅.藝林散葉[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9]鄭逸梅.藝林散葉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5.207.

[30]鄧糞翁賣藝換酒[N].申報，1927-5-18.

（責任編輯：夏燕靖）

J209

A

1008-9675（2016）06-0079-05

2016-09-10

陶小軍（1976-），男，江蘇南京人，南京藝術(shù)學院文化產(chǎn)業(yè)學院副研究員，研究方向：書畫藝術(shù)理論、文化產(chǎn)業(yè)理論。

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重點項目“中國藝術(shù)與中國精神研究”（2016ZDIXM028）；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晚明書畫消費與文人生活”（16BA008）；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58批一等資助項目（2015M580454）；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9批特別資助項目（2016T90481）；江蘇省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1501048C）；江蘇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江蘇碑刻文獻整理與研究”（15ZD007）；江蘇省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江蘇明清書畫市場與社會變遷”（15YSB004）階段性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