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霞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37)
莫言兒童視角敘事下的歷史話語
趙月霞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037)
以兒童視角書寫歷史話語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重要維度。兒童視角敘事在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思想內蘊的巨大張力中,建構了莫言關于歷史的思索與體悟。以“兒童”的方式講述歷史,使得莫言的歷史小說獲得了獨特的歷史觀和思想內蘊,他將沉重的歷史與戲謔的藝術表達融合在一起,他將歷史的正義性與進步性消解于生命力的張揚與宇宙的浩瀚無窮中,他將現(xiàn)實的殘酷與真實放置于經驗的荒誕與虛無中。
莫言;兒童視角;歷史話語
關于歷史的敘述始終是莫言寫作的重要維度。從絢爛紛飛的《紅高粱》到沉重唏噓的《豐乳肥臀》,從毛骨悚然的《檀香刑》到事事無常的《生死疲勞》,以及靈魂詰問的《蛙》,可以說他的作品貫穿了中國的現(xiàn)代歷史。學術界對于莫言的歷史敘述以及歷史觀的闡釋并不鮮見,但重新細讀他文本中的歷史敘述,我們發(fā)現(xiàn),莫言很樂于也善于以兒童視角來展開他對歷史的表達與建構。一面是宏大、理性的社會話語,一面卻是低智、碎片的個人話語,他的敘事語調與敘事態(tài)度,敘事形式與文本內蘊,敘事立場與思想指向絕對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一一對應、水乳交融,他將極端對立的兩面糅合在一起,并且在巨大的張力和反差中建構裂隙。本文試圖從藝術表現(xiàn)形式與文本思想內蘊角度切入,來考察莫言選擇兒童視角敘事為他的歷史觀表達提供了怎樣的視域和思考角度,而兒童視角在編輯、生成的過程中又顯現(xiàn)出莫言怎樣的歷史格局與洞悟。
一
兒童視角本是一種封閉性、隱私性、邊緣性的個人視角,而社會、政治、文化以及歷史的主題顯然是一種更具開放性、群體性、權威性的社會場域與話語空間。在百年中國文學史上,無論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學”,還是四十年代的“延安文學”,甚至是新時期的“改革文學”和“傷痕文學”,無不見證著作家竭盡全力消解自我,融合集體和主流意識的努力與企圖。傳統(tǒng)的歷史敘事,遵循嚴格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敘事上講求客觀真實,有史有據;思想內涵上講究意識指導行動,歷史潮流的不可逆轉,因而強化外在事件的客觀真實性,而弱化心靈思想的獨特感受。被奉為“革命英雄的譜系”的《紅旗譜》是這種傳統(tǒng)歷史敘述的典范性代表。[1]草莽英雄朱老忠從無意識的個人復仇者成長為現(xiàn)代革命者的過程,充分彰顯出個人的自我局限性以及階級、集體對于個人引導和教育的重大意義。
新時期以來,隨著意識形態(tài)化的消弭對文體束縛以及傳統(tǒng)寫作制約的解放,整體性、規(guī)律性和必然性的歷史過程演變?yōu)槠扑榈?、無序的、偶然的記憶碎片,“新歷史主義”的出現(xiàn)將歷史的書寫立足于人本主義,以個人的、家族的立場和視角為敘述的出發(fā)點和思想內核,以人物的命運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非意識形態(tài)化的先決設置?!跋蠕h派”創(chuàng)作在形式上的大膽實驗更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對個性化敘述方式的倚重,為兒童視角敘事深入到歷史題材領域,想象歷史、書寫歷史提供了可能,也由此顯現(xiàn)出別樣的藝術風格和思想深度。
兒童視角不止是一種個人化視角,而且是低智化、非理性、碎片化的敘述視角。從敘事學角度來說,這種敘述視角之于歷史話語本身就是一種叛逆與革命,它打破了歷史敘述的客觀真實敘述,代以主觀視角透視歷史,主觀感受言說歷史的敘述話語。以兒童視角來講述歷史,借助視角的邊緣化特征更好地傳達了區(qū)別于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歷史理念。兒童視角重直覺、感性和非邏輯判斷的“去蔽性”特征使得歷史從傳統(tǒng)的教科書中走出來,在“宏大敘事”的消解中,歷史呈現(xiàn)出來自個體的、小人物的、思想懵懂的弱者的自我感悟。由此,歷史呈現(xiàn)出片段化、感性化、細節(jié)化的特征,歷史背景、歷史事件被虛化了,想要按照傳統(tǒng)的“典型論”去尋找人物活動和心理背后的某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成為一種徒勞,兒童在似真似假、似清醒似糊涂的訴說和視角觀察中顯現(xiàn)出的歷史也是亦真亦幻的,是主觀性極強的歷史。
在記憶的回溯中重返童年,并以兒童“此在”的態(tài)度、視角、立場和口吻敘述原初態(tài)的歷史景象,正是這一代作家的深刻所在,他們在“訴說歷史的同時,時時讓人感覺是一種現(xiàn)時狀態(tài)中的觀照,一種現(xiàn)在對過去的追憶和探尋,在類似對話的情境中完成了對歷史的進入,這是對以往集體經驗中的史詩性和正史小說的反撥與顛覆”。[2]可以說,正是在兒童視角輕松、詼諧、隨意、唐突的敘述中,歷史開始從神圣、冰冷、沉重的祭壇走下來,演繹關于生存、生命、人性的歷史“具象”感悟。
二
兒童在自我認知以及社會習得方面存在的欠缺,恰好使得他們在看待事物時保存了原始的情愫與感受,注重感性與直覺,少有理性與思考,直覺引導,率性而為,使得他們所見的世界是被呈現(xiàn)的,而不是被闡釋與評價的。因此,在兒童視角下展開的敘述,沒有歷史的切近目標、利益取舍,更難有所謂的影響意義。在孩子們的眼中,最先關注到的自然是歷史背景下人的生存本能和景象。
歷史就是人的生存圖景?!都t高粱》在“我”的視角下展開,在“我爺爺”、“我奶奶”的回憶中回溯,激烈殘酷的抗日戰(zhàn)爭并非是人物命運、故事情節(jié)進展的鵠的,祖輩們快意恩仇、敢愛敢恨的率性人生如同甘醇的高粱酒般使“我”迷醉。在土匪、官逼、日本侵略者的多重傾軋和掠奪下,余占鰲成為了土匪和抗日英雄的雙料選手,在意識形態(tài)下看似矛盾與悖反的角色定位和行為選擇,卻和諧地融合在余占鰲的精神血液之中??梢?,余占鰲并非是在民族大義、愛國精神的引領下從“草莽”成長為了“革命英雄”,一切皆來源于俠肝義膽、霸道專橫、敢愛敢恨的生命內驅力。在莫言看來,對個人生命力的崇尚與弘揚,才是通往民族復興與繁盛的文化之根。小說中革命階級、革命立場和歷史理性都黯然失色,取而代之的是人的欲望和暴力推動歷史的走向,私欲化的歷史、荒誕不羈的歷史的呈現(xiàn)和書寫。
《豐乳肥臀》以“永遠長不大”的上官金童的視角展開敘述。這部透示中國現(xiàn)代百年歷史的文學巨獻,在動蕩紛亂的歷史中交織著蕓蕓眾生悲苦、凝重的命運。作品在開篇就大開大合,僅用九章共三十四頁的篇幅,將一個家庭、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一個人的命運,用緊張的氣氛、急促的敘述、跌宕的情節(jié)席卷而來。小說雖然在宏大、尖銳的時代歷史背景下鋪開,但卻并未沿著歷史的軌跡發(fā)展,而是更多戲劇化地呈現(xiàn)出個人生命在歷史浩劫、民族災難中的生存狀態(tài)和承受。日本人掃蕩村子是小說的序曲,然而傳統(tǒng)敘事題材中群眾的奮起抗擊與侵略者的野蠻殘忍的主題構架卻不在莫言的構思范圍內。相反,紛飛的戰(zhàn)火、荒誕的政權更迭并不能動搖上官魯氏這個偉大而平凡的女人的強大的生命繁衍力和頑強堅韌的生命力。正是這個豐乳肥臀的女人,養(yǎng)育了九個兒女,歷經命運捉弄、戰(zhàn)爭侵害、政權更迭,她用堅韌正直的人性承載著苦難,用弱小卑微的生命書寫著生命的尊嚴,她不但是這個家族的靈魂,更是屹立于歷史、時代之上的精神豐碑。
莫言通過兒童視角重新建構了“另一個”時代和歷史,不同于“官方輿論”的歷史,不同于歷史教科書的歷史。事實上,我們對于歷史的描述與評判總是一種“后知后覺”,不過是在事件、教訓、經驗之后的理性規(guī)約,也只有在時間和距離的疏遠中才能夠顯現(xiàn)出它的面目,而這面目,帶著時間的痕跡,帶著民族、階級、利益以及個人好惡的情感色彩,已經不再有真實和原初的樣子。
莫言總是用追溯往事的方式回到兒童生存的年代,用兒童的眼光來看待歷史,那是一種感性的印象呈現(xiàn),是歷史的“當下”呈現(xiàn)?;氐絻和摹爱斚隆睍r代和歷史中,我們在《透明的紅蘿卜》中看到這樣的“七十年代”圖景:沒有政治激情高漲、人民生產干勁十足的“合作化”圖景,而是鄉(xiāng)村的秩序無常與混亂荒蕪,人民的懈怠、松散與無奈。“公社社員”“悠悠逛逛地走到滯洪閘上”,“劉副主任”的英明指導與集體意志不過是“胳膊忽而揚起來,忽而垂下去”。這是黑孩眼中的無意識混亂,是黑孩眼中的迷惑無知,但也是作家莫言眼中的“20世紀70年代”圖景,是成人以后的莫言的永久記憶,也是莫言的深思熟慮和歷史判斷?!讹w艇》描寫的是顯示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的吃憶苦飯儀式?!皯浛嗨继稹北臼窃趯^去艱辛生活的回憶中反襯現(xiàn)在生活的幸福美好,然而這場主題鮮明的教育大會卻在七老媽的滑稽敘述中顯現(xiàn)出歷史的真相:“前些年去南山要飯,一上午就能要一簍子瓜干,這些年,一上午連半簍子也要不到了……要飯的太多了……”[3](P47)在七老媽的敘述中,究竟是這兩年更幸福呢?還是前些年更幸福呢?在中篇小說《?!分?,老中農杜大爺因為想吃牛蛋未遂,所以對已經偷吃了牛蛋的少年羅漢回憶起了過去“吃肥牛肉喝熱燒酒”的時代,由此引發(fā)了心存向往的小羅漢的質問:是不是舊社會更好?兒童所具有的祛魅性、原初性、直覺性都使得他的敘述構成了對“宏大”、“主流”歷史的顛覆性敘述。當孩子用自己的未受世事浸染的眼睛看待“當下”時,雜亂、紛繁在所難免,但也同時開始企及歷史的真實。
莫言借助兒童視角的游戲精神有效地傳達出歷史的荒誕與無序。敘述者不再滿足于傳統(tǒng)歷史小說的模式隱藏在歷史幕后,而是以兒童的身份和口吻直接講述祖輩們的生活、介入祖輩們曾經經歷的歷史事件,敘述者在文本中不僅是文本的講述者,更是歷史的積極參與者和對話者,他自如地穿梭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空中,馳騁在想象與現(xiàn)實的經緯中,敘述者毫不避諱作為兒童敘述者的幼稚與輕率,也并不有意遮掩“我”的存在和主觀見解的滲入,甚至在文本中直接以“我想”、“我猜想”、“我以為”等主觀性極強的輕佻口吻來敘述歷史,這正是歷史的斷裂點,也是歷史的懸疑處。這是對傳統(tǒng)敘事話語的革新與顛覆,也是自由倫理的個體敘事對人民倫理的大敘事的超越。
《豐乳肥臀》這部史詩浩蕩的小說是在上官金童這個孩子的視角下展開的,在孩子不諳世事的眼光下,共產黨還是國民黨,土匪還是游擊隊,愛國者還是侵略者這些被意識形態(tài)嚴格劃分的階層并沒有絕對的區(qū)分,他們只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甚至在特定的時代和社會背景下,戲劇性地倒戈逆轉也是自然而然的。黑驢鳥槍隊隊長沙月亮以抗日英雄形象登場,最后成為日本的走狗;無惡不作、殺人放火的日本侵略者殺光了上官家的所有男人,卻救了難產的上官魯氏和一對新生兒……個體戲劇性的人生閃現(xiàn)著歷史的無常與非理性。上官金童這個有著強烈戀母情結、戀乳癖的白癡、廢人,卻有著非凡的直覺領悟力,正是因為他的“無知”才使得他獲得了傳統(tǒng)歷史定義范圍以外的細節(jié)和理解,他的幻想與胡言亂語讓他直接切入歷史的本真狀態(tài)。在作家看來,所謂的正義、真理與崇高等價值追求,不過是意識形態(tài)強加在生命個體身上的政治標簽,有的人在它的奴役束縛中終結一生,而有的人則用自己的莽撞率性書寫自己的歷史和人生。莫言屬于后一種,他由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來講述戰(zhàn)亂年代中一個家族的命運變遷,以“后退”的姿態(tài)和視角完成進攻式的顛覆與瓦解,這是作者在敘事上的智慧。
在《生死疲勞》中,當西門屯村所有的人都在歷史的大潮流中翻涌,脫胎換骨地積極成為“新人類”而加入合作社、集體主義之時,藍臉卻執(zhí)拗地走在“單干”的獨木橋上。而代表著“新思想”、“新意識”的權力階層的洪泰岳由此開始了與藍臉長達三十年的對抗與斗爭。當藍臉以他的隱忍和執(zhí)著默默承受著來自集體主義以及洪泰岳施加的巨大壓力,盼來了三十年“大包干責任制”之時,一向順應時代潮流、拼命追殺藍臉的洪泰岳卻瀕臨崩潰。當“新道德”一旦失效或過時,被控制的集體人就瞬間喪失了身份的認同感和一以貫之的立場和態(tài)度,成為被時代和社會遠遠拋棄的迷失一代。由此可見,歷史不僅對于藍臉這樣的獨立個體是殘忍的,而且對于洪泰岳這樣的集體主義者也是血腥的。歷史的選擇就是一場無序雜亂的非理性偶然行為。
這樣的荒謬同樣出現(xiàn)在“我”眼中的姑姑身上(《蛙》)。曾經被譽為送子觀音的姑姑,在計劃生育的“新意識”指導下親手扼殺了一條條年輕的生命,在兩者的巨大反差中,姑姑沒有任何情感和理智上的判斷,組織的安排與旨意就是她行動的指南,最終,姑姑在夜晚無數(shù)青蛙的追趕與攻擊的臆想、恐慌與內疚中幾近瘋狂。
因為兒童視角的使用,莫言擺脫了歷史的理性成規(guī)粘著,也回避了歷史的正義所在的形而上糾纏,他總是在歷史的沉浮中打撈人性的碎片,并用文學的手段打磨和撞擊這些碎片,他的作品有沉重的歷史現(xiàn)實感,但又避免重塑歷史的沖動與野心,保持著“去歷史化”的游戲精神。兒童視角敘事的“游戲精神”、似真似幻強化了小說敘事中的虛構性,讀者越來越意識到任何一種表達都是敘述者隨心所欲的偶然性和從自己立場、情感出發(fā)的局限性表達。正是基于這種文學寫作觀以及對敘述語言的體認,莫言在兒童視角的建構中,找到了對現(xiàn)實判斷和歷史把握的安全方式。
三
盡管,我們可以以“個人化”甚至“兒童低智化”的體驗方式來書寫歷史,但歷史的現(xiàn)實與殘酷卻并不會因此而顯現(xiàn)出溫情的一面,“偶然性”的歷史總是在不經意間讓生命支離破碎、無力回轉,這也是莫言直面現(xiàn)實的清醒與勇氣。
與傳統(tǒng)歷史主義觀念注重線性歷史、理性先決、意識指導意義作用不同的是,莫言的小說中更多的強調的是歷史的偶然性。個人總是在無意識中參與到歷史的書寫與建構之中,被推上了歷史的“主體”地位,從而建構了歷史的本質,而這一歷程卻是在無意識與偶然中環(huán)環(huán)相生的?!短聪阈獭分械膬~子手趙甲,施刑對他而言只是一種出于強烈的職業(yè)意識和個人自我價值的體現(xiàn)方式,甚至更為直接地說只是一種賴以謀生的手段而已,然而歷史卻賦予他的刑具以發(fā)展的意義空間,雖然他無法也無意決定歷史的走向,他只是一介草民,但是歷史的走向卻通過他的手得以實施。每個人都既是當下的人,也是歷史的人,每一次歷史的重大選擇都是當下人的不知所措和心血來潮,而每一次歷史的定格和影響都在后知后覺、時過境遷的必然性邏輯中將無數(shù)的凡夫俗子推向“主體”的自覺選擇道路。
《豐乳肥臀》以民族危亡、家庭災難和新生兒的誕生拉開歷史的序幕,在歷史的跌宕起伏、戲劇變化中,個人總是那難以逃脫的承擔者。母親上官魯氏,用她的豐乳肥臀養(yǎng)育了九個兒女,也承載了與之相關的各個政治、階級、勢力的傾軋與迫害。上官金童,終其一生戀乳,心無他念,與世無爭,本是一個極度軟弱的個體,但歷史和現(xiàn)實并不會因為他的放棄與逃避就赦免他,他的無能只會讓他在歷史的殘酷中更加萬劫不復?!渡榔凇酚昧垒喕剞D世書寫歷史之記憶和生命之疲勞。西門鬧每一次戲劇化的動物轉世都帶著深刻的原初為人的記憶以及強烈的復仇情緒,但是經歷了多次轉世之后,種種往事卻日漸淡薄。西門鬧轉世為豬時,復仇與憤怒的情緒已經開始在豬隨遇而安的性情中淡漠,而到了轉世為猴子和大頭兒藍千歲時,已經只剩下生命的疲勞與嘆息?!靶≌f的深刻之處在于,把個體生命置入慘痛的歷史之中,這樣的歷史并無正義可言,也不再是具有神授本質的某些正義事件。在這里我們看到的只是個體生命被歷史的大小事件所瓦解?!盵4]
莫言在《拇指銬》這篇小說中集中傳達了他的“每個人都是歷史中的‘無辜者’”的歷史感悟。小說講述急于為母親抓藥治病的阿義,在奔跑的路上毫無緣由地被拷在樹上不能脫身的故事。故事更多的是在講“無辜者”在社會、歷史中行進的茫然無措、不得要領。所有的災難、打擊、誤解、殘害和漠視無因無果、紛沓而至,來不及躲閃也不從回避。這讓我們想到了魯迅的寓言與諷刺——生活就是隨時毫無緣由地被“吃”。革命者夏瑜的慷慨就義并不是為著被當作“人血饅頭”來“救命”;魏連殳,因為個性獨特所以走在孤獨之路上難以存活,而為著“活下去”走上作杜太師顧問的輝煌大道的他,卻最終在靈魂的分裂中走向死亡。如果說,魯迅也對那“漆黑的夜”深懷絕望,但他還有為國民開出“警示”藥方的勇氣和希望,莫言則沒有承載那么抽象的命題與意義,他只是從個體遭遇的角度發(fā)出對于生命、人性的困惑、憤怒和無奈。童話般的夢境和幻想是他得以舒緩和慰藉的唯一出口,小說結尾處,阿義看到一個小小的赭紅色的孩子從自己的身體里鉆出去了,“他呼喚著母親,歌唱著麥子,在瑰麗皎潔的路上飛跑?!薄八麚溥M母親的懷抱,感覺到從未體驗過的溫暖與安全?!盵5]
歷史暴力如此強大,改變著弱小者的生命軌跡。但是歷史塵埃落定之后,歷史又在人性面前走向了消解和虛無,人性的謬誤與命運的悲劇來源于歷史,但最終強大的歷史也化為子虛烏有,正如《生死疲勞》中所說:“一切來自土地的都將回歸土地?!盵6](P382)
正是因為暴力的無處不在,罪惡對人性的踐踏和摧殘無時不有,生命的存在越發(fā)顯現(xiàn)出脆弱與絕望。如果,命運終歸是不可抗拒的宿命,歷史終究是一場鬧劇,那么將敘述的視點回歸到為人初的兒童時期,甚至進一步退化至如《生死疲勞》中的動物視角,是莫言對于生命的自我意識和歷史的存在意識的微妙處理,他用兒童的眼光來重新發(fā)現(xiàn)和解釋,也用兒童的思維來批判和解構歷史的本質主義,這是莫言對人性的洞悟,也是對歷史的還原。當莫言穿透了命運的玄機、歷史的真相時,他的敘述才開始變得肆無忌憚、膽大妄為、輕松詼諧,這是一種舉重若輕的策略,也是一種四兩撥千金的智慧。
那么,人就只能困在歷史的牢籠中了嗎?莫言關于個人對于歷史的感悟和承載有兩個維度的表達:一方面是用生命力的高揚來抑制來自歷史的打擊,這在早期創(chuàng)作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在《紅高粱》濃郁的浪漫主義風格下,作家認為旺盛的生命力、“酒神”精神具有勢不可擋、堅不可摧的戰(zhàn)斗力,這樣的內在生命力的弘揚是抗擊外在環(huán)境和歷史的決定性因素?!敦S乳肥臀》中的母親上官魯氏也用她單薄的身軀承載了百年中國的苦難歷史。但是用個體生命的激昂亦或堅韌來超越歷史又因浪漫精神有余但現(xiàn)實力度不足而略顯單薄、片面,莫言對歷史的思索似乎更為深遠。莫言更加深刻地認識到歷史對人性摧殘和變異的殘酷性。于是莫言以第二個維度來闡釋歷史與人的關系,即在困頓的苦難、荒誕的歷史存在中仍舊有著對生命的堅守與崇尚。但這已經不再是初期創(chuàng)作中盲目的浪漫主義情懷,是在沉重沉郁、悲憫蒼涼的歷史中的升華,是在現(xiàn)實打磨、精神歷練后的鳳凰涅磐。莫言將歷史的書寫還原為人的歷史,甚至是弱者的兒童的歷史,用生命的本真體驗、日常的生活經歷去觸摸歷史的脈搏、歷史的無常與殘酷,更加顯現(xiàn)出了弱勢群體的卑微與渺小。如果就連歷史都是荒誕無理的,人之生存的意志和信念又何所畏懼呢?因此,理性的光輝、救贖的方法再次回到對生命力的張揚,對頑強生命的贊美!無論是承載的人生,還是戲謔的人生,都是人物對歷史的超越。
《生死疲勞》中西門鬧從閻羅殿投胎轉世不能自主,西門金龍以滿腔熱血迎合歷史曲意逢迎不能自已,執(zhí)著的“革命派”洪泰岳在歷史的無常更迭中醉問世間人道、郁郁寡歡,在無常的人生、無序的歷史中,人是那樣渺小無助,我們都是一些“小人物”,歷史鬼魅地一笑,人世險象叢生。而小說的靈魂人物藍臉,正是以他的死理、他的“一根筋”捍衛(wèi)著自己在歷史中“小人物”的角色定位和生存真理。這是作品深層傳達的意蘊所在,一輪皎潔明月,半邊冥界藍臉,一世單槍獨馬,深深扎根土地的堅定執(zhí)著,讓歷史風雨飄搖,無奈興嘆。人,僭越了歷史,嘲弄了歷史。人,在歷史的環(huán)境中,自有其自足自在的生存空間。
盡管,莫言總是以兒童這種戲謔的語言、游戲的態(tài)度、玩鬧的形式來處理歷史,但是他的歷史觀卻并不因此而流于混沌和無序狀態(tài),在對傳統(tǒng)歷史正義的質疑與顛覆中,他始終不放棄的乃是人間的正義和人性的正義。他深知歷史正義性的權威地位有多么強大,因此在寫作之初,他的歷史觀就已經站在了對傳統(tǒng)歷史觀挑戰(zhàn)的位置上。這一立場讓他無所顧忌地用夸張、反諷、戲謔、感性的敘述形式包裹主題意義上的強大批判性,用語言的洪流來沖擊強大的歷史成規(guī)?!八茸プv史中的痛楚,又以他獨有的話語形式加以表現(xiàn),甚至不惜把自己變得怪模怪樣。而歷史只是在話語中閃現(xiàn)它的身影,那個身影是被話語的風格重新刻畫過的幽靈般的存在?!盵7](P267)
選擇兒童視角,這樣一個貼著大地行走的“仰視”視角,將當下的“我”與現(xiàn)實對話,將回憶中的“我”與反思溝通,稚嫩單純的眼光正是力圖消解全知全能敘述的權威性,借此逃避強大的歷史既定邏輯。莫言總是在低處如同蛤蟆般運氣,這是對嘮叨的語言、紛繁的敘述的自信和膽略。他從容而自由,機智而幽默。以“兒童”的方式講述歷史,使得莫言的歷史小說獲得了獨特的歷史觀和思想內蘊。將沉重的歷史與戲謔的藝術表達融合在一起,將歷史的正義性與進步性消解于生命力的張揚與宇宙的浩瀚無窮中,將現(xiàn)實的殘酷與真實放置于經驗的荒誕與虛無中?!皟和敝v述的歷史,是一曲古樸真誠的童謠往事,也是一段撲朔迷離的荒誕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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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Yan's Historical Discourse in Children's Perspective
ZHAO Yue-xia
(School of Liberal Arts,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100037)
Writing historical discourse in children's perspective is an important dimension of Mo Yan's creation.Children's perspective narration constructs Mo Yan's thoughts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uge strain of art form and ideology.Writing the history from children's perspective makes his historical novel unique with historical and ideological implication.Combining the heavy history and playful art expression,he dispels the justice and progress of history into the publicity of life and the vast expanse of the universe,and places the cruel and true reality on the absurdity and emptiness of experience.
Mo Yan;children's perspective;historical discourse
I206.7
A
1674-0882(2016)01-0054-05
2015-10-25
趙月霞(1979-),女,內蒙古包頭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責任編輯 裴興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