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明

蔣維崧行書的藝術(shù)格調(diào)及其形成探析

■呂文明

明代王鐸云：“書未宗晉，終入野道。”[1]王鐸一生誓守此言，一直在向晉宋大家王羲之、米芾取法，不敢有絲毫懈怠。清人吳德旋評價：“王覺斯人品頹喪，而作字居然有北宋大家之風，豈得以其人而廢之?！盵2]至清代，書家對于書法境界的追求能近乎北宋已屬不易，魏晉只是一種藝術(shù)理想，于今猶然。今人評價書法也常以魏晉為旨歸，書家常標榜自己書出于 “二王”，有魏晉風骨，但事實卻并非如此，當代書家極少有得魏晉書法之精髓者。書法到了高層次絕不僅僅是形似的問題，而是一種精神氣度的無限接近，現(xiàn)當代書家中能有此氣度者寥寥無幾，蔣維崧先生是我們所理解的現(xiàn)當代書壇離 “二王”或者說晉人風度最近者。我們站在這樣的高度來解讀蔣維崧先生的行書。

一、與晉人一步之遙：蔣維崧行書的基本格調(diào)

蔣維崧行書遠取 “二王”法，近學沈尹默，對此學界已形成共識。而這恰恰是我們剖析蔣維崧行書格調(diào)的一條基本路徑?！岸酢笔菛|晉以來歷代書家臨摹和學習的典范，學習者雖多，但有成就者卻鳳毛麟角，原因就是取法不當。蔣先生學習書法的入門功夫是褚遂良和虞世南的楷書，而褚、虞兩位大家均是從 “二王”法中來，因此唐代以后他們離 “二王”最近，從褚、虞過渡到 “二王”則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從古法的淵源來看，蔣維崧先生與 “二王”之間僅隔著褚、虞兩位 “二王”嫡傳大家，且褚、虞為后世學王書家中所得最多但又能自成面目者，因此，他們是今人學 “二王”最好的橋梁。蔣維崧的行書不僅得益于古人書法精神的熏陶，他同時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向沈尹默學習，得沈師親傳，這在20世紀諸位書法大家中可謂幸運至極。沈尹默所處的時代正是碑學狂飆突進之后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所以，他的書法融合著碑學和帖學兩種風格。他學習書法從歐陽詢 《醴泉銘》《皇甫誕碑》入手，二十多歲開始學習漢碑，后習魏碑，從 《龍門二十品》入手，最喜 《張猛龍碑》，而后得元魏新出土碑碣，如 《元顯雋》《元彥》諸志，遂用心臨摹。學習北碑的過程一直持續(xù)到1930年，沈尹默先生才出碑入帖，從米南宮而智永、虞世南、褚遂良，再上溯 “二王”。帖學是其終極追求，但碑學的 “先入為主”早已深深影響了他。所以，沈尹默的行書就是對碑、帖的融合，是以帖學為主線而摻入碑意以壯其氣的大膽嘗試，沈尹默因此而能在20世紀上半葉諸位大師中標新立異卓爾不群。蔣維崧向他取法自與學習古帖不同，因為沈尹默的書法中摻入了鮮活的碑學生命因子，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帖學日漸衰退之際，這樣的摻雜實際是為當時和今天的書家學習 “二王”尋找一條最好的路徑：用碑學的清新和雄壯激活帖學的羸弱和衰相。二十世紀的書法大家大多在踐行這樣的藝術(shù)路徑。所以，蔣維崧向沈尹默取法就把自己對 “二王”古法的理解進一步推向前了。從這個視角來看，二十世紀的書法大家中，沈尹默、蔣維崧離晉人最近，我們認為他們的行書作品中表現(xiàn)著一種活潑的藝術(shù)生機，這就是魏晉格調(diào)。這種格調(diào)與一般意義上的魏晉法度和魏晉韻味不同，它是一種融冶碑帖于一爐、在繼承中追求創(chuàng)新且最大限度地接近魏晉書法精神的新型藝術(shù)品格。

二、練得身形似鶴形：蔣維崧行書魏晉格調(diào)的形成

明末清初詩壇盟主錢謙益論及詩文曰：“夫詩文之道，萌析于靈心，蟄啟于世運，而茁長于學問，三者相值，如燈之有炷、有油、有火，而焰發(fā)焉?！盵3]他指出了詩文創(chuàng)作的三要素：靈性、時代和學問。沈尹默在論及現(xiàn)代書法時也說：“現(xiàn)代書學要開朗、飛躍、生動。我們要比前人寫得好。書法要有前人的法度、時代的精神、個人的特性?！盵4]沈尹默此言與錢謙益之說略近，都強調(diào)時代精神和個人特性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影響，唯有對前人法度的追求與錢說之 “學問”不同，但這也符合書法與詩文兩種不同文藝類型存在差異的事實。而沈尹默畢生強調(diào)學問對于書法的重要性，這已成為他的主要藝術(shù)主張。蔣維崧的行書深受沈尹默影響，我們因此而把個人特性、時代精神、古人法度和學問學術(shù)作為蔣維崧行書魏晉格調(diào)形成的基本元素。

第一，清峻之氣與蕭散之風。蔣維崧先生字峻齋，徐超教授曾撰文 《借來 “清”字說峻翁》，得到蔣先生首肯。清字 《說文》解釋為 “澄水之貌”，峻字意為山高而陡。蔣先生個人形象、氣質(zhì)以及學問和書法中都透著這樣的清峻氣息，清峻成為蔣先生人格特質(zhì)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種。先生一生無欲無求，淡泊名利，可謂清之極也；其為人低調(diào)、靜穆，性情高古，此可謂峻也。有此清峻之氣，先生的書法自然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是 “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這樣的書法氣息與其為人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從古人那里尋找淵源，我們很自然地將其歸入魏晉的書法序列中。蘇軾云：“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 《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盵5]唐代書法家張旭最精彩的是草書，但后世書家嘗評其草書無晉人格調(diào)，蘇東坡推重其楷書 《郎官石柱記》正是此意。其所用 “簡遠”二字正可作為魏晉書法的基本格調(diào)，若再與魏晉士人放浪形骸、逍遙山水的名士風度聯(lián)系起來，“蕭散”二字最合晉人之格。蔣維崧先生行書字字獨立，用筆輕松自如，純以意行，天真爛漫，字行的間距又進一步拉開，遂造成作品的空靈秀潤、靜穆典雅。宗白華云：“行草藝術(shù)純系一片神機，無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筆時點畫自如，一點一拂皆有情趣，從頭至尾，一氣呵成，如天馬行空，游行自在……這種超妙的藝術(shù)，只有晉人蕭散超脫的心靈，才能心手相應，登峰造極。”[6]蔣先生所追求的這種近于晉人的蕭散簡遠之風被其逐漸推向高峰，更深刻影響了后學。

第二，碑帖融合的時代與重振 “二王”的探索。蔣維崧先生青年時代正趕上書風鼎革之后書壇一片混亂之時，可以說，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書法在經(jīng)歷了帖學繁榮和碑學狂飆之后陡然進入一種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安靜中。蔣先生談到這一問題時說：“我上小學時，學清道人的多，學張裕釗的人多。上大學時不行了?！盵7]再加上當時戰(zhàn)亂頻仍，國土淪喪，天下大亂，生計成為當時最緊迫的事情，極少有人去思考書法問題。在這種時候，沈尹默先生橫空出世，打破了這種茫然和寂靜。蔣先生在談到沈尹默的書法時說：“他也經(jīng)過了寫北碑這條路，不是完全寫二王，跟過去寫二王的不一樣?！盵8]跟隨沈尹默學習書法，蔣維崧自然受到他的這種書學思想影響。但是，在現(xiàn)有資料中我們還沒有看到蔣先生臨習北碑的記錄，這或可看作蔣先生直接從沈尹默處取法的一種表征。他的行書從時人處得法遠勝于古人處，這是那個紛亂不堪的年代書法學習境況的一種體現(xiàn)。在當時，書法還是為實用，從時人處取法正是實用至上的表現(xiàn)。但是，后來蔣先生花大量時間和精力演習篆籀，又是對沈尹默的一種超越，他在 “二王”行書的面目中加入篆書筆意，這樣的寫法按照阮元的觀點正是對魏晉古法的復活與重構(gòu)。所以，蔣先生筆下的行書面目又與沈尹默大不相同，“近年峻齋先生的書法風格一變：方筆漸多，秾華漸盡，在豐潤中略趨瘦硬，在整飭中力求自然率真。人之一生，時勢、境遇、歷練、修養(yǎng)，都會隨著時光流逝，自覺不自覺地改變了自己的藝術(shù)風貌”。[9]方筆和趨于瘦硬都是篆籀之氣對行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影響，在這個問題上，蔣先生做了非常有意義的探索，他不僅走出了業(yè)師沈尹默的學術(shù)視野，更進一步拓展了行書氣韻的取法領(lǐng)域和作品的藝術(shù)張力。這樣的探索對今天學 “二王”的書家具有重要啟示。

第三，“二王”古法與時代新風。蔣維崧篆書中有行書筆意，“二王”古法對其影響可謂深遠，并在他的書法藝術(shù)中形成大通的境界，即篆書和行書氣韻的貫通與接近。當然，行書對篆書影響的過程同時也在改變著行書的筆意，因為非常傳統(tǒng)的“二王”古法很難直接融進篆書的創(chuàng)作中；同時，篆法也在深刻地影響蔣先生的行書創(chuàng)作。所以，蔣先生在取法 “二王”的過程中，舊的法統(tǒng)也得到了適當調(diào)整，“二王”古法因此而呈現(xiàn)出新氣象。這也是蔣維崧先生行書中魏晉風度的一種體現(xiàn)，即在繼承中進行融合時代風尚的藝術(shù)創(chuàng)新?！岸酢惫欧ㄔ谝磺Ф嗄甑陌l(fā)展史上，每每與時代潮流相結(jié)合，便形成時代新風，“二王”書法在二十世紀的表現(xiàn)面目就是以沈尹默、蔣維崧為主導的靜穆雍容、端莊典雅的藝術(shù)新風尚。這種風尚的根基是“二王”古法，但在發(fā)展過程中摻入了許多新的審美因素，其表現(xiàn)面目因此與 “二王”及其傳承大不相同。蔣維崧先生于此走得更高更遠，他的筆下已經(jīng)與 “二王”書法的面目相去甚遠，但是，仔細審視，又全然是 “二王”的氣息和精神，這是把“二王”書法精神徹底融化到筆下的高明之舉?？词Y維崧先生臨王羲之尺牘讓人大跌眼鏡，那已經(jīng)不是王羲之的書法面目，而純?nèi)皇鞘Y先生自己的行書。這正如明代王鐸在臨摹張芝、王羲之和王獻之書法作品時，全然不管原帖風貌，而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來寫，書寫過程中把古法和自己的心意融合表現(xiàn)，王鐸稱之為 “臆臨”。臨帖不易，臆臨更難，既要學習古人精神，又要擺脫原帖的束縛，進入到自由自在的創(chuàng)作境界，這個尺度很難拿捏。蔣維崧先生正是用這樣的辦法完成了對 “二王”法度的繼承和超越，并逐漸探索和研究出適應我們這個時代審美風尚的蔣氏行書體。

第四，學問文章與書卷氣象。書法界像蔣維崧先生這樣看重學問和學術(shù)的人并不多，有人也搞學術(shù)研究書法，但卻并沒有把自己的學術(shù)關(guān)注與書法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學問學術(shù)不能為創(chuàng)作服務，這是一個普遍現(xiàn)象。清人龔自珍云：“文章學問之光，書卷之味，郁于胸中，發(fā)于紙上，一生不作書則已，某日始作書，某日即當賢于古今書家者也?！盵10]蔣先生雖接受了民國時期的高等教育，并長期在政府機關(guān)和高校工作，但是，他像極了舊式書齋里的文人。先生喜好讀書，手不釋卷，但懶于著書立說，他的學問都在腦海里，在思想中，更在其筆下化作筆墨氤氳。他的學問在篆書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其金文書法顯現(xiàn)著十足的文氣，而對其行書，這種文氣表現(xiàn)雖不如篆書那么足，但是，與 “二王”書法作比較，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蔣先生的高明之處，他的小行書字里行間洋溢著書卷氣。這種氣息不是魏晉尺牘那樣的瀟灑和飄逸，也沒有太多的技法表現(xiàn)，只是一種深刻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融入到書寫中的自然、靈動和文雅的氣質(zhì)。這樣的氣質(zhì)已經(jīng)遠遠拋開法度的局限而進入到自由自在的書寫空間。這樣的自由自在與魏晉士人的氣度和書法氣象非常接近，只不過他們達到自由氣象的途徑有所不同：魏晉書家主要靠靈性和情懷，而蔣維崧先生在今天卻是充分調(diào)動了學問文章之氣的參與，二者殊途同歸。蔣維崧先生于此可謂開一新氣象。

三、千秋名氏要煩君：蔣維崧行書的學術(shù)價值及其未來

喬大壯當年曾贈詩蔣維崧：“刓金泐石事紛紛，小學銷沉剩二分。何處更求秦相筆，異時真嘆郢人斤。研朱紙上調(diào)花露，倒薤窗前拓篆文。料檢行縢余舊凍，千秋名氏要煩君?！盵11]喬大壯對蔣維崧藝術(shù)的未來寄予厚望。所謂 “千秋名氏要煩君”主要是指篆刻藝術(shù)，喬先生希望蔣維崧篆刻將來能有大成?？稍诂F(xiàn)實中蔣維崧遠遠超過了恩師的期望，于書法之成就毫不遜色于篆刻，尤其是其行書，對當代書法的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他的行書已經(jīng)成為我們這個時代藝術(shù)的典范。他的行書集古人法度、時代精神、個人靈性及學問學術(shù)于一體，因此，在他筆下出現(xiàn)的書法藝術(shù)形象已經(jīng)成為時代書法的象征。這種書法藝術(shù)形象的形成又暗含著繼承中的創(chuàng)新、對于時代精神的把握、對于個人性情和學問的長期堅守，所以，他的象征意義和典范作用是永恒的。

參照蔣維崧先生的書法藝術(shù)之路，當代中國書壇在國展大旗指揮下所進行的書法創(chuàng)作應該作一個深刻反思，并適當叫停書法展賽活動，讓書法回到書齋中，回到性靈和學問的天然載體中。這一改變對書法界將是一個比較大的震動，因為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在嘈雜的展賽活動中成為所謂的書法家，而對于學問、對于書法的未來則思之甚少。蔣維崧先生對此曾有過一段經(jīng)典語錄：“書法人才的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修養(yǎng)非常重要。一開始寫字還看不出來，以后越來越覺得，不讀書，沒有傳統(tǒng)國學修養(yǎng)，就上不去了。這是經(jīng)過歷史證明了的?，F(xiàn)實中的例子、身邊的例子很多很多?！盵12]這一問題歸根結(jié)底是當代書法家對書法的發(fā)展缺乏一種思想性，還處于簡單的描形和技法訓練中，對個人綜合素養(yǎng)的重視程度遠遠不夠。而這一切，我們都可以從蔣維崧先生身上找到參照。他在行書創(chuàng)作中既繼承 “二王”又有所創(chuàng)新，并融入時代風尚、個人性情和學問學術(shù)，最終自成面目，形成格調(diào)高古直逼魏晉的精神氣度，這對當代書法實在是一個最有價值的啟示?；诖?，蔣維崧先生的行書將作為 “二王”書風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一種藝術(shù)表征而永載史冊。

注釋：

[1]胡傳海：《王鐸墨跡大觀》，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6年版，第3頁。

[2]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上海書畫出版社、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第595頁。

[3]錢謙益：《題杜蒼略自評詩文》，《錢牧齋全集·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頁

[4]常誠：《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蔣維崧先生行書藝術(shù)淺析》，山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編：《獨上高樓——蔣維崧教授紀念文集》，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47頁。

[5]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206頁。

[6]宗白華：《美學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0頁。

[7]徐超：《崧高維岳——蔣維崧和他的書法篆刻藝術(shù)》，泰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頁。

[8]徐超：《崧高維岳——蔣維崧和他的書法篆刻藝術(shù)》，泰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168頁。

[9]黃苗子：《蔣維崧書跡》“序言”，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1年版。

[10]龔自珍：《龔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36、437頁。

[11]劉曉東：《我所了解的蔣峻齋先生》，山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編：《獨上高樓——蔣維崧教授紀念文集》，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44、45頁。

[12]徐超：《崧高維岳——蔣維崧和他的書法篆刻藝術(shù)》，泰山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