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謀貝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
對英格蘭民族主義歷史的重新書寫——論《艾凡赫》民族身份構建語境下對“改宗”的批判
駱謀貝
(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南京210023)
摘要:《艾凡赫》是司各特第一部關于英格蘭題材的歷史小說。在對薩克遜族、諾曼族、猶太族共存于中世紀英格蘭的歷史敘述中,司各特藝術化地批判了宗教和民族間的“改宗”行為,從而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傳統(tǒng)的強調連續(xù)性和純粹性的英格蘭民族歷史書寫的新模式。這種新模式主張英格蘭民族身份建立在薩克遜族和諾曼族融合的基礎之上,并肯定了猶太歷史是英格蘭民族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司各特對英格蘭民族歷史的重新書寫對今日全球化環(huán)境下如何保持民族身份具有極大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司各特;艾凡赫;英格蘭;民族身份;改宗;民族主義歷史
瓦爾特·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1771-1832)是蘇格蘭著名詩人和小說家,也是歐洲歷史小說的首創(chuàng)者。[1]他的藝術特色在于“成功地把奇特的藝術想象和真實的歷史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既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又有豐富的歷史內涵的真正的歷史小說”。[2]法國浪漫主義作家雨果對司各特也頗為欣賞:“把歷史的偉大燦爛,小說的趣味和編年史的那種嚴格的精確結合了起來”。[3]以《威弗利》為代表的蘇格蘭小說是司各特歷史小說的精華部分,歷史小說《艾凡赫》(Ivanhoe)的出版標志著司各特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了第二階段,其題材不再局限于蘇格蘭,而擴展到英國、法國和歐洲其他國家。
《艾凡赫》是司各特第一部關于英國歷史的小說,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中世紀英國的風俗習尚和生活圖景,比較深刻地反映了當時英國社會尖銳復雜的矛盾和斗爭。例如諾曼征服者統(tǒng)治集團內部的矛盾,薩克遜貴族和諾曼貴族之間的矛盾,以及被壓迫的農民與封建壓迫者之間的矛盾,在小說中都通過人物形象、場景和事件反映了出來。
在司各特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當中,猶太商人艾薩克和他的女兒蕊貝卡顛覆了以往文學作品中猶太人的反面形象,是司各特進步民族觀的載體。艾薩克和蕊貝卡背后站立著的是整個猶太民族,他們是歐洲中心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的見證人和受害者。在面對迫害和驅逐的時候,他們常常被給予改宗基督教的選擇。[4]在英國,猶太人的解放問題是從19世紀20年代起被逐漸提上國家議事日程的。[5]對猶太民族的解放,司各特持支持態(tài)度。對強迫猶太人改宗基督教的個人行為和社會趨向,司各特則在小說中予以無情的批判。諾曼征服在英格蘭的民族構成中注入了諾曼族這一新鮮血液。在民族交往初期,排異反應在所難免,這已為歷史事實所證明。歷史學界將1066年諾曼底大公威廉征服英格蘭視為英國歷史的轉折點。其主要標志就是英格蘭民族認同(English Identity)萌發(fā)了。[6]早在19世紀初,司各特就已經將民族身份構建上升到書寫英格蘭民族歷史的高度。在對薩克遜族、諾曼族、猶太族共存于中世紀英格蘭的歷史敘述中,司各特藝術化地批判了宗教和民族間的“改宗”行為,從而創(chuàng)造了不同于傳統(tǒng)的英格蘭民族主義歷史書寫的新模式。
莎倫·特納是英國跨越18和19兩個世紀的歷史學家,他的名作《盎格魯-薩克遜史》是傳統(tǒng)歷史編纂學的代表。傳統(tǒng)的歷史書寫模式在下面這段話里可見一斑:
他為什么要鄙視國家發(fā)展的初期階段以及他的薩克遜祖先創(chuàng)造的持續(xù)不斷的進步?這個國家展示出從殘忍的海盜轉變成高度文明的,有見識的,慷慨的人民——總之,即我們自己的過程。[7]Ⅻ
司各特在《艾凡赫》的“獻辭”中表示莎倫·特納是他作品素材最重要的提供者,因此在分析司各特歷史觀的同時,聯(lián)系特納的歷史寫作模式顯得尤為重要。上述那段話里,特納用到了“轉變”(conversion)這個詞。在他的筆下,“轉變”成了歷史變革的中心修辭:在歷史長河中,古代薩克遜人轉變成了現(xiàn)代英國人。所以“轉變”就被定義成了歷史過程本身,而且這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進步”的過程。特納描述的“轉變”的結果是造就了“我們自己人”,從而這一術語被人為地歸化,即盎格魯化:“轉變”就是薩克遜祖先變成現(xiàn)代英國人的自然過程?!稗D變”這一脫離了理論維度的自然過程卻忽略了猶太人被迫改信基督教的辛酸經歷,也忽略了猶太人曾受到來自民眾和國家的粗暴的威脅,威脅他們做出要么改宗,要么受死或流亡這一兩難選擇。
特納的這一觀點實質上忽略了“轉化”的文化體制化和作為社會進化的自然過程的重要區(qū)別?!稗D化”文化體制化的表現(xiàn)就是將“他者”身份進行轉換的一套機制。而“轉化”作為社會進化的自然過程則是特納理解的薩克遜祖先經歷數(shù)個世紀的發(fā)展,變成現(xiàn)代英國人的歷史進程。當司各特在他的小說中表達他對歷史,或者英格蘭民族身份的發(fā)展的看法時,他是通過將“轉化”放入猶太人歷史的語境中來加以考察的。放眼整部小說,“conversion”的含義也會大大擴展。小說文本涉及到宗教的改信,民族身份的抹殺等,所以“改宗”一詞最能引出司各特對于民族身份構建的觀念。從這方面來說,《艾凡赫》就是對“改宗”的批判。司各特解構了“改宗”作為社會進化連續(xù)性保證的歷史觀念,取而代之,“改宗”問題恰恰暴露出歷史的極端不連續(xù)性。前者代表的是一種傳統(tǒng)的英格蘭民族主義歷史的書寫模式,建立了薩克遜祖先和現(xiàn)代英國人絕對的連續(xù)性。對此,司各特持批判態(tài)度,并在《艾凡赫》中通過艾薩克和蕊貝卡被勸誘改宗的一系列場景,揭示出“改宗”作為割斷猶太人自我與祖先血脈聯(lián)系的手段的歷史真相。
司各特對以特納為代表的傳統(tǒng)歷史編纂學的顛覆,基于雙方與英格蘭關系的不同。特納在19世紀早期歷史編纂學中占據(jù)著重要位置。這一時期的歷史編纂學偏離了蘇格蘭啟蒙運動歷史寫作的普世或哲學傾向,而朝向特定民族即國家歷史的方向發(fā)展。在當時,這是一種新的歷史寫作方向。特納也明確表示他對英格蘭早期歷史的興趣是被一種對民族起源的自豪感激發(fā)的,這種感情與啟蒙思想格格不入。[7]Ⅻ啟蒙思想家休姆曾在他的《英格蘭史》中對盎格魯-薩克遜和中世紀歷史不屑一顧,而特納對這段時期歷史的興趣源于他的這一認識:這段歷史是英格蘭民族身份成形的時期,祖先依然活在“我們”的現(xiàn)代經驗中。他的《盎格魯-薩克遜史》的一段話可為之佐證:“我們的語言,我們的政府,以及我們的法律在每一部分都顯現(xiàn)出我們的哥特祖先:他們不僅活在我們的編年史和傳統(tǒng)中,也活在我們的民事制度和永恒的話語中”。[7]27-28特納對“我們自己”的召喚不是要說明普世文明對人類蒙昧階段的勝利(這是蘇格蘭啟蒙運動中的哲學歷史學家的普遍信條),而是對英格蘭民族身份的具體化和明確化。蘇格蘭啟蒙思想家的著作主要面對歐洲讀者,他們認為局限于一個民族的歷史是對歷史寫作的褻瀆。而特納的寫作對象“我們自己”表明他的目標讀者就是英格蘭同胞。
司各特在《艾凡赫》的“獻辭”中表示他已由“蘇格蘭小說”轉向“純英格蘭主題”。[8]Ⅵ《艾凡赫》的背景就設在12世紀的英格蘭,而司各特與英格蘭的關系與特納相比要復雜得多。司各特被寫進英國文學史,但準確地說,他是一個蘇格蘭作家。蘇格蘭人有一種強烈的民族精神和頑強的抵御外敵的尚武精神。由于自覺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同于英格蘭人,蘇格蘭人頑強地抗拒著英格蘭對其文化“現(xiàn)代化”和“殖民化”的企圖。[9]司各特在他的小說和詩歌中反映出了蘇格蘭人的民族情感。司各特在他的《蘇格蘭邊區(qū)歌謠集》的前言中談到他收集歌謠的目的是試圖為“我們祖國的歷史”做出貢獻,而蘇格蘭“風尚和習性的特征正日漸融入她的姐妹國的特性當中。盡管這一呈遞給王國之魂的歌謠集可能顯得微不足道,而這一王國曾是個驕傲獨立的國家,但我還是把它放在祭壇上,并帶著一種我不打算描述的復雜感情”。[10]1707年,蘇格蘭與英格蘭合并的《聯(lián)合法案》最終獲得通過,蘇格蘭王國成為逝去的歷史。在英國的疆界之內,蘇格蘭成了少數(shù)民族,受到了強大的英格蘭文化的沖擊,甚至面臨著被同化的處遇。“英格蘭對蘇格蘭利益的壓制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蘇格蘭對英格蘭的仇恨”[11],兩國之間的矛盾斗爭時有發(fā)生。1745年發(fā)生的詹姆斯黨叛亂(小說《威弗利》的歷史原型)使得蘇格蘭被冠以“國中之國”的貶稱,[12]聯(lián)系12世紀生活在英格蘭的猶太人的政治地位,“國中之國”也是適用于猶太民族的。在歐洲人的觀念中,猶太人是極難歸化的民族:“他們在這里自愿充當陌生人,沒有要成為公民的訴求……”[13]司各特的蘇格蘭背景使之能夠同情猶太人的境遇,并在《艾凡赫》中通過艾薩克和蕊貝卡的藝術虛構探討了猶太人的民族身份問題。司各特讓在政治上患了失語癥的猶太人出現(xiàn)在他的歐洲讀者們的閱讀視野里,并由之引出了諾曼征服后的薩克遜人的民族身份問題,因為在政治地位低下這一方面,兩者是可以互為映照的。
傳統(tǒng)歷史編纂學將英格蘭歷史視為連續(xù)的自然的進化過程,并把英格蘭民族身份看作是由純正的薩克遜血統(tǒng)構成的,對此,司各特持反對立場。在他看來,國家歷史是民族融合的漫長歷程,英格蘭歷史也不例外。司各特通過《艾凡赫》的情節(jié)證明現(xiàn)代英國人源于薩克遜人和諾曼人的融合,那種在現(xiàn)代英國人和薩克遜祖先之間劃直線的簡單做法是司各特批判的英格蘭民族主義歷史的編纂原則。司各特在“獻辭”中提到,蘇格蘭讀者能接受這樣一種觀點:“一套野蠻的行為方式,處在原始社會中的國家”代表著他自己的祖先,而英格蘭人卻不相信“他的祖先過著與他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8]XXII從這個角度來說,《艾凡赫》就是對“純”英格蘭主題的批判,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現(xiàn)代英國人的諷刺,他們“在自己舒適的客廳里,被火爐帶來的愜意所環(huán)繞”。[8]XXII
總之,司各特將歷史看作是對差異的記錄,《艾凡赫》中的歷史書寫旨在通過重構英格蘭民族身份的基礎來對英格蘭主體性進行祛魅。如何重構英格蘭民族身份的根基?司各特的答案是在尊重民族和宗教差異前提下的多民族融合。
司各特在1819年寫下了他的第一部中世紀歷史小說《艾凡赫》,這時候德國民族主義因反猶運動的興起而達到了高潮。中世紀西歐在對待猶太人的態(tài)度上“呈現(xiàn)出復雜性、矛盾性和多重性的特點”。[14]在小說中,艾凡赫藝術化地表達出他自己對猶太民族態(tài)度的同時,探討了對猶太人的迫害和英格蘭民族身份形成初期之間的關系。這里存在著一種沖突,即民族主義的興起和解放猶太人的吁求之間的沖突。解放猶太人意義重大,因為“宗教、意識形態(tài)、社會和政治方面的危機都和猶太人的解放問題捆綁在了一起”。[15]基于類似這樣的認識,司各特強調了如何處理好英格蘭和“外族”、當?shù)厝撕汀巴馊恕敝g的關系是英格蘭民族身份構建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問題?!案淖凇笔秦灤┻@部小說的隱喻,司各特通過使“改宗”歷史化來達到祛魅的目的,所謂的“改宗”歷史化也就是把它放在猶太人歷史的語境下加以重新定義。通過將英格蘭歷史再定義為接受猶太人的民族歷史,司各特揭露出傳統(tǒng)的民族主義歷史編纂學抹除民族和文化差異的書寫策略。對小說的文本分析將有助于厘清司各特如何在民族身份構建語境下對猶太人“改宗”加以批判,從而表達自己新的英格蘭民族歷史觀。
蕊貝卡是這部小說刻畫得相當成功的一個猶太女子形象,她的命運就是關于猶太歷史的一部政治寓言。小說中一共有三個強迫蕊貝卡改宗(改信基督教)的場景,司各特借助這三個場景,為英格蘭民族身份下了新的定義。第一個場景即是圣殿騎士布里昂·德·波阿-基爾勃對蕊貝卡的引誘。那位圣殿騎士試圖用物質利益和軍事力量的美好前景來誘惑蕊貝卡做自己的妻子,最后又承諾要護送她像女王一樣地榮歸家園巴勒斯坦。圣殿騎士的引誘計謀基于啟蒙運動時期和19世紀初歐洲許多國家共同面對的一個問題:猶太人會放棄他們的宗教信仰作為獲得解放和民權的代價嗎?圣殿騎士的計策是不但要求蕊貝卡“接受我們的宗教”[16]216,還要求她屈服于他的欲望,所以他對蕊貝卡的改宗是和他的強奸威脅分不開的。蕊貝卡企圖自殺以堅決回擊圣殿騎士的無禮要求。自殺也是中世紀許多猶太人在不接受改宗的情況下,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第二個強迫蕊貝卡改宗的場景發(fā)生在圣殿教派對蕊貝卡施行巫術的審判,這讓人想到了宗教裁判所對異端的審判。在這個場景中,司各特突出了迷信和仇外情緒使蕊貝卡走上了審判臺,但被司各特推上審判席的恰恰是濫用祭司權的狂熱。對施行巫術的控告只是攻擊猶太人蕊貝卡的借口,因為如果蕊貝卡愿意改宗,大樞機表示可以赦免她:“悔罪吧,我的閨女,懺悔你不該施行妖術,拋棄你的邪惡信仰,皈依我們的圣教,從今以后,你就可以安然無事了?!盵16]373在火刑的威脅下,蕊貝卡就像那個自愿葬身火海以保志的“薩克遜女巫”尤爾莉珈[16]269,將以死來保全她的民族身份。
作為英格蘭代表的羅文娜也是勸導蕊貝卡改宗的力量之一。在情節(jié)設計上,司各特有意將羅文娜和蕊貝卡見面的場景安排在羅文娜和艾凡赫的婚慶之后,并取代兩人的婚慶成為小說的高潮。也就是說,預示著薩克遜族和諾曼族融合的艾凡赫和羅文娜的婚姻并沒有掩蓋有關猶太民族在英格蘭的前途命運的問題。以此觀之,《艾凡赫》最后一章中蕊貝卡在羅文娜閨房的意外出現(xiàn)傳達出作者的這一訊息:若沒有猶太人歷史的一席之地,對英格蘭歷史的書寫將是不完整的。簡言之,在這一場景,也是小說的高潮中,司各特視接受猶太人的身份為英格蘭民族歷史的一部分。
小說中有多處關于比武場面的精彩描寫,但小說的高潮卻是兩個女子的私人會面?!霸诨槎Y完成以后第二天早晨”[16],蕊貝卡就來到羅文娜的房間,并且要求侍女們都退出去,這可以看作是一種“闖入”。蕊貝卡還要求她的女主人揭去面紗,在一定程度上,羅文娜處于毫無抵抗能力的狀態(tài)。蕊貝卡進入羅文娜的閨房這一行為本身有兩個象征意義,一是對她的情敵,現(xiàn)在被稱為艾凡赫夫人思想意識的心理侵犯,但更重要的是對英格蘭民族主義意識的入侵??傊镓惪ㄔ谛≌f結局的突然再現(xiàn)代表受壓迫民族回歸的力量,而在這之前,蕊貝卡經受住了圣殿騎士派強迫她改宗和把她燒死在刑柱上的威脅。首先蕊貝卡代表著一種愛的力量,羅文娜和艾凡赫都無法將之驅除,但蕊貝卡更代表著英格蘭還未解決的民族和宗教問題,這在英格蘭民族意識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污點。她在小說結尾是作為無法掩蓋的罪惡的受害者形象出現(xiàn)的,她在情節(jié)設計中的意義就是破除了基督教神話和英格蘭神話,這兩種神話體現(xiàn)了前兩場逼迫蕊貝卡改宗的場景中。第一個場景中蕊貝卡質疑了波阿-基爾勃的基督教原則,從而破除了基督教神話;在女巫審判的場景中,蕊貝卡對“快樂的英格蘭國度”,“慷慨好義、熱愛自由的人民”的呼喚[16]372,不無充滿著反諷語調,這是她對英格蘭神話的蔑視。
在吞不拉斯陀比武場被赦免以后,蕊貝卡來到新娘的房間開始她自己對羅文娜和基督教英格蘭的“審判”。蕊貝卡來訪的表面目的是“請您轉告他我是來道謝并且告辭的”[16]458,但在這一目的背后是對英格蘭民族的批判。首先,羅文娜關于英格蘭安全性的保證遇到了蕊貝卡的反駁:“……英國的人民是一個兇猛的民族,不斷地和鄰國發(fā)生爭執(zhí),國內也是擾攘不休,動不動就互相砍殺。對于我們民族的子孫來說,這的確不是一個安居樂業(yè)的地方?!盵16]458蕊貝卡的來訪成了她要離開基督教英格蘭,前往穆斯林西班牙自我流放的宣言。在這之前,她曾表示西班牙是她的理想之地:“摩爾人縱然殘暴,然其對待吾猶太族之態(tài)度,猶勝于英格蘭之納撒里安人也。”[16]380她的自我流放預示著1290年英格蘭對猶太人的大驅逐,“開了歐洲各國驅猶的先河”。[17]造成猶太人被大驅逐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本質原因在于中世紀末期英格蘭民族主義的興起和迫使猶太人改宗的英格蘭政策的失敗。巴倫(Baron)在他的《猶太人社會和宗教史》中詳細論述了通過強迫猶太人改宗來吸納他們的政策的失敗導致了驅逐猶太人決策的施行。[18]
蕊貝卡感謝艾凡赫冒著生命危險從吞不拉斯托將她救出來,對此羅文娜表示,相對于艾凡赫受到蕊貝卡無微不至的照顧,這是不足道的:“您在威爾弗萊德受傷遭難的時候,對他是那樣的百般照料,他那天不過才報答了一點兒罷了。請您說一說,他和我還有什么可以為您效勞的地方嗎?”[16]458當然,蕊貝卡謙遜地謝絕了她的好意,在否定了羅文娜做出的關于英格蘭安全性的保證,并向她道別之后,她才表明了來訪的另一目的,這幾乎成了她的臨時想法:“現(xiàn)在我的責任還剩下一件小事沒有完成”。[16]459她讓艾凡赫夫人收下一個裝著金剛鉆項圈和耳飾的鑲銀的小匣作為禮物。
接下來,對羅文娜的強有力的“審判”開始了。蕊貝卡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反問句質疑那些歪曲猶太人形象的陳詞濫調,比如猶太人父親將她女兒的價值與他的錢財相提并論,猶太人女兒為了私奔竊取他父親的財產,并拋棄猶太教,這些對猶太人的偏見在后世的莎士比亞的戲劇中也有所反映?!澳y道以為我把這幾塊閃光的石粒兒看得比自由更重嗎?難道您以為我父親把這些東西看得比他獨生孩子的榮譽更為珍貴嗎?夫人,請收下吧——對于我,這些東西是沒有什么價值的。我以后也決不再戴什么珠寶了?!盵16]459就像《威尼斯商人》中著名的三匣選親場景,小說中這一場景是對價值的檢驗。在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女主角的父親通過匣子來檢驗女兒追求者的價值;但是在司各特的小說中,女主角的情敵在檢驗女主角自身的價值。猶太人取代了基督徒成了價值的判斷者。當羅文娜將面紗掀開,蕊貝卡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人世間驕傲或虛榮意味”。[16]459裝在匣子里的鉆石項鏈和耳環(huán)就代表著那種“驕傲或虛榮”,蕊貝卡視之如糞土,表明了猶太婦女已超越了世俗價值。當蕊貝卡將這些首飾贈給羅文娜時,她以主人公的姿態(tài)勸蕊貝卡改宗:“這樣說來,您大概是有什么難言之痛吧!……噯,您就留下來和我們住在一起吧——這里的教士們可以指引您改從我們的正教,我一定做您的一個好姊妹。”[16]460蕊貝卡對這一改宗的邀請不屑一顧:“我不能改變我從父祖以來就信奉的宗教,像脫掉一件不適合于我住處的天氣的舊衣服一樣”。[16]460最終,艾凡赫夫人還是接受了這件象征著物質財富的禮物。眾所周知,富有曾是猶太人的傳統(tǒng)形象,在歷史上他們的財富不時被國家和教會沒收。
銀匣對男主角艾凡赫同樣具有它的意義。在《威尼斯商人》中,銀匣代表著對選擇它的男士的反諷:“誰選擇了我,將要得到他所應得的東西”。[19]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銀匣從正面暗示了艾凡赫因為選擇了羅文娜而得到了他所應得的東西??梢韵胂蟪?,每當艾凡赫看到戴著這些首飾的羅文娜,必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想到蕊貝卡。在小說的第二十八章,當負傷的艾凡赫在蕊貝卡的精心照料下蘇醒過來后,表示要用“頭盔盛滿”金幣來酬謝蕊貝卡,蕊貝卡再一次充當了猶太人價值觀的評判人和宣傳者:“也并不是什么別的事情……我只不過請求你從今以后能夠相信,猶太人也能對基督教徒行點善事,并且不是因為希冀什么物質的報酬,而只是奉行上帝的旨意,因為昊昊上蒼對于猶太人和異教徒是一視同仁的?!盵16]264-265在小說的結尾,她還給艾凡赫的妻子留下了一個匣子的首飾。若與《威尼斯商人》的情節(jié)設計一致,艾凡赫冒著生命危險去救蕊貝卡,實際上應該贏得了那個鉛匣子和匣子主人的芳心。但是頗具反諷意味的是,小說中艾凡赫和蕊貝卡并沒有結成伉儷,莎士比亞那部戲劇中的“三匣選親”的美麗故事在這部小說中完全被顛倒了過來。
當她辭別羅文娜,“剩下羅文娜一人恍恍惚惚的好像做了一場夢”[16]460,蕊貝卡的造訪不僅在銀匣子上留下了印記,還給她的恩主留下了縈繞不去的回憶:“后來這位薩克遜美人把這次奇特的會談告訴她的丈夫,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個深刻的印象……不過假如我們要追問,艾凡赫對于蕊貝卡的美貌和慷慨之情,是不是回憶的次數(shù)太多了些,也許不是阿爾弗瑞德王的女裔孫所能贊許的”。[16]460艾凡赫可以被視為英格蘭的代表,在他的心里留下的深刻印象既是一種未滿足的愛欲,也是一種未解決的歷史罪惡留下的傷疤。司各特通過對給艾凡赫即英格蘭留下的深刻印象的追溯、來反思中世紀英格蘭對猶太人迫害的那段歷史。
英格蘭民族身份構建的過程回避不了“猶太人問題”,猶太人在傳統(tǒng)的英格蘭民族主義歷史中處于失語狀態(tài)。司各特呼喚的是一種包容猶太人、承認猶太人政治地位的新英格蘭民族歷史編纂學。在這種經過了重新書寫的歷史中,猶太人的宗教差異將得到尊重,勸服他們“改宗”的努力將遭到批判,猶太人的負面形象將得到匡正??傊笔Иq太人的英格蘭民族歷史將是不完整的。
一個民族的發(fā)展與形成往往是漫長而曲折的歷程。英格蘭民族及其民族性的發(fā)展與成熟尤其如此。[20]英格蘭民族豐富的文化、頑強的生命力、開闊的視野和對外開拓的精神,在很大的程度上得益于外族的融入。1066年的諾曼征服全面而深刻地改變了英格蘭,征服者威廉為鞏固統(tǒng)治采取了各種嚴厲手段,加深了薩克遜族和諾曼族之間的民族矛盾,這在小說中主要表現(xiàn)為薩克遜族和諾曼族迫使對方“改宗”的企圖。這里借用“改宗”一詞,實際表示強迫他族族人改變民族信仰,甚至消滅其血統(tǒng)之義。司各特對“改宗”一貫的批判態(tài)度表明了他對英格蘭民族身份構建的個人看法。
小說開頭出現(xiàn)的兩個人葛爾茲和汪巴就是“改宗”的潛在受害人。司各特對這兩人薩克遜式著裝和行為的描述充滿著反諷語調,因為這兩人自己就談到了他們所面臨的危險,也就是被諾曼文化同化的危險。汪巴奉勸豬倌葛爾茲:“讓這群畜生聽天由命,不管碰上一幫過路的大兵,一伙強盜,還是游方的香客,大不了明天早晨以前都變成諾曼人”。[16]7接下來,汪巴對“改宗”隱喻的解釋是這樣的:“‘司外因’(豬)這個字是道地的薩克遜話……可是它要是給人宰了,剝了皮,剁成幾塊,像一個叛逆那樣倒掛起來……它就諾曼化,叫做卜爾克了?!盵16]8對于汪巴來說,從一種語言向另一種語言的轉化意味著一種文化被另一種文化抹除和消滅。小說開頭的這番對話隱藏著這樣一個關于“改宗”的定義:“改宗”不啻種族滅絕?!八就庖颉蓖ǔJ侵Z曼人給予薩克遜人的外號,如圣殿騎士說道:“替那些薩克遜的蠢豬們做點準備工作,好把它們送進屠宰場?!盵16]232簡言之,在汪巴看來,薩克遜“司外因”轉變成諾曼“卜爾克”說明諾曼征服具備了種族屠殺的特征。這里的“改宗”不是宗教的改信,而是民族壓迫和同化。
尤爾莉珈的薩克遜家族被諾曼貴族屠殺的故事在小說中最能說明汪巴“改宗即種族滅絕”的定義。諾曼貴族的殘暴可以從塞德利克的話中體現(xiàn)出來:“那暴君把你一家人都斬盡殺絕,為了斬草除根,連嬰兒也不饒過”。[16]241“改宗”在尤爾莉珈的例子中既體現(xiàn)為性侵犯,也表現(xiàn)為民族抹煞行為。司各特歷史書寫的策略之一就是揭開改宗者以前的身份。這一身份要么已經喪失,要么在心理上受壓抑,要么被更強大的文化所壓迫。尤爾莉珈是以懺悔的形式向被她稱作“薩克遜人的塞得利克”(他當時裝扮成一個和尚)講述她的故事,[16]241尤爾莉珈的故事成了對她叛教的懺悔,而塞得利克則扮演著促使尤爾莉珈恢復她的薩克遜身份的角色。塞得利克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殉節(jié)的尤爾莉珈”之后非常震驚[16]241,因為他以為她和她的父親和兄弟們遭到同樣的不測。但是,按照“改宗即種族滅絕”這一定義,尤爾莉珈雖生猶死,因為在她的家族被屠殺之后,她的薩克遜身份也喪失了——她的名字都被諾曼人改成了“歐弗莉德”,成了她仇人的“情婦”和“奴隸”。[16]241
尤爾莉珈以假名生活在諾曼人中間,操著她鄙視的語言,還不得不遵守令她作嘔的諾曼習俗,實際上只是個偽改宗者:她裝作諾曼人,只是為了從對她家族的屠殺中幸存下來。她失去了真名,甚至在她的臉上都不能清楚地看出妥吉爾家族容貌的痕跡。小說中還有些男性角色,例如理查王、艾凡赫、葛爾茲、塞得利克、羅賓漢等都為了特定的目的而隱姓埋名、遮掩面容,尤爾莉珈就成了對他們的悲劇性模仿。從這方面來說,《艾凡赫》就具有了偽裝喜劇的結構,莎士比亞喜劇中常見的換裝偽裝在這里表現(xiàn)為故意跨越民族和階級的界線。小說中最典型的偽裝是薩克遜男人為了安全潛入諾曼人中,而將真名和臉遮掩起來。也就是說,當他們性命依賴于一個諾曼身份時,他們會陷入暫時的強迫性改宗中。尤爾莉珈懺悔場景中一個頗為有趣的反諷是:裝扮成諾曼和尚的塞得利克在施計從諾曼城堡后門出去而重獲自由之前,還為尤爾莉珈的叛教和“偽裝”而斥責她。小說中葛爾茲希望他能夠生活下去,而“用不著隱藏我的臉和我的姓名了?!盵16]99這實際上也說出了小說中薩克遜人物角色的集體心聲。
小說中男性角色最終扔掉了他們的偽裝,收獲了喜劇性的結局。但這對于尤爾莉珈來說,卻是災難性的,她自己似乎就預測到了這一天,就像她預計塞得利克會說的:“無論尤爾莉珈的一生是怎樣的糟糕,她的死卻使她不愧為崇高的妥吉爾的女兒?!盵16]244尤爾莉珈的結局是被大火活活燒死,她的死標志著她恢復了她的薩克遜身份,并且保護了那些圍攻諾曼城堡的薩克遜人。當她出現(xiàn)在小說的最后一個場面中,她被描述成了“薩克遜尤爾莉珈”。[16]302而且,尤爾莉珈親手放的燒死自己的大火也讓兩個女主角逃脫了囚禁他們的諾曼城堡。被囚禁在城堡中的時候,兩個女主角面臨著被強迫改宗的威脅:羅文娜被強迫做諾曼人和諾曼新娘,蕊貝卡被強迫做基督徒和情婦。
羅文娜被稱作“薩克遜族的女承嗣人”[16]201,她成了兩場婚姻陰謀的對象,是英格蘭種族政治斗爭的犧牲品。約翰王圖謀把羅文娜嫁給諾曼人狄布萊西是為了消滅薩克遜王朝,而塞得利克計劃將羅文娜嫁給阿澤爾斯坦,“薩克遜王朝的末代皇孫”[16]298,是為了保全薩克遜民族。約翰王對羅文娜婚姻安排的目的是“改善她的血統(tǒng)”[16]121,狄布萊西還準備“不讓她看見一個親人,一直到她做了毛里斯·狄布萊西的新娘子以后再說。”[16]141總之,諾曼貴族對她的婚姻安排就是為了改變她的家系,抹除她的祖先,這是一場強迫羅文娜改宗的陰謀。
羅文娜最終嫁給了艾凡赫,不僅是她個人意志的勝利,更代表了一種政治和歷史的中間道路。羅文娜和諾曼化的艾凡赫之間的婚姻象征著兩個民族的和諧共融。司各特的整部小說是圍繞著這樣一個歷史難題展開的:“雖然經過了四個時代,諾曼和盎格魯·薩克遜這兩個敵對民族的血統(tǒng)還沒有融合起來,沒有借共同的語言和相互的利益團結一致。”[16]2第一章里提出的兩個民族的敵對問題在最后一章的婚慶中得以解決,艾凡赫和羅文娜的結合標志著未來兩個民族的政治聯(lián)合:
這次盛大的結婚典禮,除了本家戚串以外,還到了許多諾曼的貴族和薩克遜貴族,為數(shù)更多的地位較低的人們也都廣泛地參加歡慶,他們是把新郎新娘的結合看作兩個民族的和諧保證來慶祝的。自從那個時期以后,兩個民族已經水乳交融,任何界限的痕跡都已消失了。塞得利克在他的生前還親眼看到兩個民族達成完全的團結,雙方互相交往,互相婚姻,諾曼人不再像以前那樣倨傲,薩克遜人也比以前文雅得多。但直到愛德華三世登基以后,兩個民族的語言才合而為一,成為現(xiàn)在的英文,在倫敦的朝廷里也使用這種語言,這才使諾曼族和薩克遜族的敵對情緒完全泯滅。[16]457
傳統(tǒng)的以后代的出生為結局的喜劇性婚姻情節(jié)在這部小說里充滿了政治和歷史隱喻,他們的婚姻成了一種對他們的象征性后代——英格蘭人民的洗禮。
艾凡赫和羅文娜的婚姻之所以代表民族敵對問題的解決向前邁出了一大步,是因為兩人的婚姻在某種意義上可被視為一種民族間的通婚。艾凡赫是一個處在兩段歷史時期夾縫中的英雄,即他父輩代表的薩克遜的過去和理查王代表的諾曼的現(xiàn)在。艾凡赫雖然在血統(tǒng)上屬于薩克遜族,但他是諾曼理查王的忠實追隨者,所以已經諾曼化了。小說中還有個細節(jié),理查王拒絕塞得利克把自己稱作“安茹的理查”,而愿意被叫作“英格蘭的理查”,并且表示“我最懇切的關懷……我最熱烈的愿望,就是看到英格蘭的兒子們互相團結起來。”[16]428這樣,理查王成了個父親般的角色,他的兒子們既包括薩克遜人,又包括諾曼人。通過以上這些情節(jié)安排,司各特旨在將“英格蘭”定義為民族和文化融合的產物,這種融合既不是簡單地在諾曼征服面前保留薩克遜的過去,而不做任何改變,也不是簡單地將薩克遜人改宗為諾曼人。
司各特利用諾曼征服來說明英格蘭民族身份的混合性質,而諾曼征服在英格蘭歷史編纂學中更是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諾曼征服是歷史學家定義英格蘭民族身份的重要載體。傳統(tǒng)的歷史編纂學為了英格蘭(即薩克遜)體制的古老性和連續(xù)性,否認諾曼征服是一次征服,減弱甚至消除諾曼文化對英格蘭歷史和英格蘭民族性格的影響。當司各特在小說中運用反諷手法有意將理查王盎格魯化時,歷史編纂學關于諾曼征服的意識形態(tài)策略就被暴露無遺,該策略將英格蘭傳統(tǒng)當做是純薩克遜的,從而否認諾曼人對英格蘭民族建立的貢獻。理查王的盎格魯化表現(xiàn)在:他精通薩克遜語,并且當他扮作黑甲騎士的時候把自己稱作“一個地道的英國騎士”。[16]290諾曼身份(在小說中即諾曼理查王)被改寫為英格蘭(與“薩克遜”同義)身份這個意識形態(tài)作用下的歷史書寫策略在小說的一個腳注中遭到解構。理查王在隱士的挑戰(zhàn)下,用地道的英語唱了支英格蘭民歌,但司各特又在腳注中承認:“他(理查王)是不可能會創(chuàng)作或演唱英格蘭民歌的;然而我們還是希望將獅心王同化在他引領的騎士的國土之上,那么如果出現(xiàn)時代錯誤的話,也是可以原諒的”。[8]453這段腳注不僅承認了理查王這個小說主要角色的虛構性,而且還暗示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英格蘭民族主義歷史寫作的決定性作用。
愛德華·奧古斯都·弗里曼是19世紀英國歷史學家,他在《諾曼征服史》中就將諾曼征服定性為薩克遜征服:“但是幾個世代以來,我們奴役著我們的征服者;英格蘭再次成了英格蘭,我們發(fā)現(xiàn)諾曼入侵者的后代才是真正的英格蘭人”;[21]1:1總之,“諾曼征服就是薩克遜征服”。[21]5:106英格蘭民族身份的連續(xù)性和無間斷性是弗里曼歷史著作論證的重點:“暫時的效果是使得在他們自己土地上的英格蘭人成了外族征服者征服的對象。長遠的效果是將那些外族征服者變成了英格蘭人?!盵22]這里之所以提到弗里曼這位歷史學家,是因為他曾對司各特的歷史觀頗有微詞:“他(弗里曼)因為司各特在《艾凡赫》里對歷史作了錯誤的表征而批判他。”[23]弗里曼堅持英格蘭民族歷史的連續(xù)性和純粹性,而司各特主張英格蘭民族身份的混合性,兩人必將對諾曼征服的歷史意義做出反差極大的評價??梢哉f,司各特既批判了歷史上諾曼族對薩克遜族的改宗行為,也批判了英格蘭歷史編纂學里顛倒歷史真相的書寫策略。
對于司各特在《艾凡赫》中表達的有關英格蘭民族身份構建的觀念,國內外學者多有述評。盧卡契在《歷史小說的古典形式》中談到:“(司各特)在兩個相互敵對的力量之間找到了一條中間道路。在薩克遜人和諾曼人的斗爭中產生了既非薩克遜族也非諾曼族的英國民族?!盵24]99這較好地概括了司各特的民族觀。文美惠在《司各特研究》前言中說到:“他的小說雖然反映了歷史轉折時期的重大斗爭,最后卻常常是以斗爭雙方的妥協(xié)告終”,并歸之于他的“保守思想”。[24]Ⅳ這代表了學界的廣泛共識,但從另一層面來說,這是司各特的民族觀使然,恰恰是他進步思想的體現(xiàn)。
一個民族只有在一個人群意識到他們自己是一個民族時才真正存在。[25]這種民族自我意識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具有很大的穩(wěn)定性。有些民族的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甚至民族共同語言等特征都已發(fā)生變化,但他們的民族自我意識仍然明顯存在,成為維系該民族的重要因素。經歷諾曼征服的英格蘭,面臨著薩克遜族和諾曼族應該對立還是融合的歷史難題;對于共存于英格蘭大地上的猶太人,又該如何去對待。對此,司各特反對任何形式的強迫“改宗”行為,他認為英格蘭民族身份應建構在薩克遜族和諾曼族共融的基礎之上,并逐步接受猶太人的存在。與強調“連續(xù)性”、“純粹性”的傳統(tǒng)的英格蘭民族主義歷史編纂學相比,司各特對英格蘭民族歷史的重新書寫對全球化的今天如何保持民族身份不無啟發(fā)意義?!熬芙^建構在壓制文化差異和社會異議之上的‘民族身份’的概念,要探索如何圍繞著文化差異來提出各種主導的‘民族身份’觀點”。[26]作為多民族國家的國民,我們應該拋棄狹隘的個體民族主義去構建統(tǒng)一的中華民族認同,促進民族統(tǒng)一與實現(xiàn)民族平等,達到政治、文化與經濟的良性互動,從而最終上升到中華民族認同這個大局上來。
參考文獻:
[1]錢青.英國19世紀文學史[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5:112.
[2]劉文榮.19世紀英國小說史[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31.
[3]瓦爾特·司各特.艾凡赫[M].王天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2.
[4]王彥.論哲學與14世紀末猶太人改宗基督教的關系[J].山東大學學報,2011(4):122-129.
[5]王本立.論英國猶太人的解放[J].世界歷史,2010(6):4-15.
[6]王云龍.諾曼征服與英格蘭民族認同的萌發(fā)——基于歷史文獻學的闡析[J].古代文明,2011(10):37-44.
[7]Sharon Turner.The History of the Anglo-Saxons [M].Charleston: Nabu Press,2011.
[8]Sir Walter Scott.Ivanhoe[M].London:Penguin Classics,2012.
[9]張箭飛.風景與民族性的建構——以華特·司各特為例[J].外國文學研究,2004(4):135-141.
[10]Sir Walter Scott.The Poetical Works of Sir Walter Scott,Baronet,12 vols[M].Charleston: Nabu Press,2010:238.
[11]李麗穎.蘇格蘭與英格蘭合并對民族主義的啟示[J].史學理論研究,2012(2):45-58.
[12]James Bicheno.The Restoration of the Jews,The Crisis of all Nations[M].London: Gale Ecco,2010:2.
[13]Arthur Penrhyn Stanley.The Life and Correspondence of Thomas Arnold,2 vols[M].New York: Charles Scribner's Sons,1910:41.
[14]趙立行.試析中世紀西歐對猶太人的多重態(tài)度[J].求是學刊,2006(1):139-144.
[15]Mayir Vreté.The Restoration of the Jews in English Protestant Thought 1790-1840[J].Middle Eastern Studies,1972(1):3-50.
[16]司各特.艾凡赫[M].劉尊琪,章益,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17]王本立.對1290年英國驅猶事件的權威解讀——《英國猶太人的瓦解》評介[J].世界歷史,2001(4):110-114.
[18]Salo Baron.A Social and Religious History of the Jews,18 vols[M].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7:204-205.
[19]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M].朱生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7:38-39.
[20]肖明翰.諾曼征服后英格蘭民族性之發(fā)展——評阿舍新著《虛構與歷史:1066—1200年之英格蘭》[J].外國文學,2009(4):109-119.
[21]Edward Augustus Freeman.The History of the Norman Conquest of England: 6 vols [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1:109.
[22]Edward Augustus Freeman.The Growth of the English Constitution: From the Earliest Times [M].New York: Macmillan,1872:70.
[23]James Bryce.Edward Augustus Freeman[J].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1892(27):497-509.
[24]文美惠.司各特研究[C].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2.
[25]Henri Tajfel.Human Groups and Social Categories: Studies in Social Psychology[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1:299.
[26]郭利·A.吉魯.民族身份與多元文化論的政治[J].閻嘉,譯.江西社會科學,2008(3):247-253.
(責任編輯:汪小珍)
作者簡介:駱謀貝(1987-),男,安徽合肥人,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4-12-15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1-4225(2016)01-00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