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琦
(淮北師范大學,安徽 淮北 2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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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明傳奇中“集唐詩”的發(fā)展及其功能轉(zhuǎn)換
安琦
(淮北師范大學,安徽淮北235000)
摘要:唐詩在明代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接受的高潮,整個文壇莫不以唐詩為宗,形成了濃厚的學習唐詩的氛圍,“集唐詩”就是這個氛圍滋潤下的產(chǎn)物。它在早期的傳奇中承擔了下場詩的功能,在晚明時卻轉(zhuǎn)換了功能,擔負起傳奇作家表達哲學思想的需要。
關鍵詞:唐詩接受;下場“集唐詩”;功能轉(zhuǎn)換
有明一朝,文人對唐詩的推崇應該是空前的,從“前七子”的“復古運動”開始,整個文壇皆以唐詩為宗,社會上形成了濃厚的學習唐詩的氛圍。傳奇的下場“集唐詩”就是在這個氛圍下產(chǎn)生的。下場詩,又叫“落場詩”,是傳奇文體的重要組成部分,位于每一出戲之末尾,起著總結劇情、制造懸念的作用。在早期的傳奇中它是不規(guī)范的二句或四句韻語,到了中晚明逐漸出現(xiàn)了規(guī)則的四句絕句詩體,并采用唐詩,形成了“集唐詩”。早期的“集唐詩”依然承擔的是下場詩的作用,而到了晚明時,其功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開始變成了戲曲家表達哲學思想的工具。
明初建國,為鞏固基業(yè),朱元璋在思想上實行鉗制政策,令天下之文人“一宗朱子之學,令學者非五經(jīng),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其子朱棣更是命“儒臣輯《五經(jīng)四書大全》及《性理大全》,頒布天下?!保?]在嚴酷的文化專制下,思想界得到了統(tǒng)一,天下文人莫不以八股舉業(yè)為專,文學之創(chuàng)作風潮甚微。當時詩壇流行的是“三楊”為代表的臺閣體和陳獻章、莊昶為代表的性理詩派。臺閣體以點綴升平,歌詠帝德,宣教皇恩為中心;性理詩派承襲宋儒之習氣,以理趣、教化為詩歌之要義。兩派創(chuàng)作均諧和于承平之世風,缺少性情。所以雖主政詩壇,在文學審美上卻是平庸和低俗的。到了弘治、正德年間,為了扭轉(zhuǎn)空洞浮華的詩風,以李夢陽為代表的“前七子”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2]①徐朔方先生認為此觀點并非李夢陽之觀點的全部,以此來指代李之詩學思想,有失公正的“復古運動”?!皬凸胚\動”在明代共形成三次大高潮[3]。三次高潮開啟和拓展了明代的唐詩接受的一個盛世。明代的唐詩接受是宋、金、元三朝所無法比擬的,從明代唐詩的整理和出版上,我們就可以窺見一斑。弘治以前,刊刻的唐人詩集并不是特別的多,在選刻的范圍上也看不出明確的傾向。進入正德以后,唐詩的出版熱潮逐步形成。不但個人選集大量的發(fā)行,匯刻唐詩諸家的總集、叢書也大量出現(xiàn)[4]。據(jù)統(tǒng)計,明代編輯的唐詩選本至少有323部,其中大部分是弘治以后編定的[5]①孫琴安先生在《唐詩選本提要》中統(tǒng)計明人所輯唐詩選本為216種。本文采用的是金生奎先生在《明代唐詩選本研究》中的統(tǒng)計結果。唐詩的流行,使得明代中后期的詩壇蒙上了濃郁的唐人風韻,營造出了空前的唐詩氛圍。文人作詩皆以唐詩為范本,探討唐詩,品評唐詩成為當時最時髦的話題。盡管后期的公安派、竟陵派都力圖擺脫唐詩的影響,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在擺脫唐詩以前,他們或多或少的都受過唐詩的影響。
“集唐詩”的發(fā)展軌跡是與唐詩接受的軌跡相一致的,它興起于明代正德年間,繁盛于萬歷年間。二者通過戲曲家聯(lián)系到了一起,形成了獨特的關系。“集唐詩”的藝術源頭是“集句詩”。“集句詩”是在西晉時形成的。元人陳繹曾在《詩譜》中云:“晉傅咸作《七經(jīng)詩》,其《毛詩》一篇,略曰:‘聿修厥德,令終有俶。勉爾遁思,我言維服。盜言孔甘,其何能淑。讒人罔極,有覿面目?!瘡哪思湓娭??!保?]到了宋代,這種詩歌體式始有“集句”之名[7]。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云:“古人詩有‘風定花猶落’之句,以謂無人能對,王荊公以對‘鳥鳴山更幽’……荊公始為集句詩?!保?]集句詩發(fā)展史上明代開始出現(xiàn)專集唐詩的“集唐詩”。傳奇戲曲最早的“集唐詩”出現(xiàn)于陸采于正德十年(1515)創(chuàng)作的《明珠記》中[9-10]②郭英德先生在《明清傳奇文體研究》中認為最早出現(xiàn)“集唐詩”的作品是梁辰魚的《浣紗記》。筆者不同意此觀點,筆者在早于《浣紗記》創(chuàng)作的《明珠記》中發(fā)現(xiàn)了下場“集唐詩”。根據(jù)程華平先生的《明清傳奇編年史稿》中考證,《明珠記》創(chuàng)作于正德十年(1515)。全本都使用“集唐詩”是從湯顯祖的《牡丹亭》開始的。后來的戲曲家如阮大鋮、洪昇都承襲了這股風潮,在劇作中皆采用了全本集唐的形式。
與自己創(chuàng)作詩歌相比,“集唐詩”的難度更大。它不但要考慮平仄的對應問題,還要考慮聲律的協(xié)調(diào)。所以如果沒有受過良好詩學教育,不熟悉唐詩,是無法完成集唐的。相比于元代戲曲家拙于詩詞的創(chuàng)作,明代戲曲家多數(shù)受過良好的詩學教育。他們自幼熟讀唐詩,諳熟格律,精于作詩。在前后七子的推動下,“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創(chuàng)作理念成為一時之風尚。濃郁的唐詩品讀和仿作氛圍使得戲曲家自幼便深受唐詩風格的影響。而且《唐詩品匯》等大型的唐詩叢書以及《廣韻》《集韻》《中原音韻》等韻書的出版,也為詩學教育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正是這多種因素的組合造就一批有思想、有詩才的戲曲家。從明代戲曲家的個人著述情況來看,絕大多數(shù)的戲曲家在創(chuàng)作傳奇戲曲的同時也紛紛創(chuàng)作有個人的詩集。如湯顯祖,他十二歲就開始作詩,十三歲受教于徐良傅[11],二十五歲就刊印了詩集《紅泉逸草》,二十七歲編纂了第二部詩集《雍躁》,三十一歲編纂了第三部詩集《問棘郵草》[12]。綜其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2260余首詩。正因為有如此良好的詩學基礎,所以他在《牡丹亭》中可以選用128位詩人的280句詩組成70首詩[12],而且這些“集唐詩”均完美的和劇本結合在了一起。又如阮大鋮,他出生書香門第,科舉世家,很早就顯露出詩歌創(chuàng)作的才華。他愛習唐詩,自稱“以陶王為宗祖,以沈宋為法門”[14]。在《春燈謎》《牟尼合》中,他也使用了全本“集唐詩”,充分顯示了他的詩學修養(yǎng)。
“集唐詩”的出現(xiàn)給作者提供了一個展示才華的平臺,同時也間接的提升了傳奇的文體地位。它給傳奇吹入了一股傳統(tǒng)的雅文化之風,也帶來了新的審美效果。但是隨著傳奇創(chuàng)作的繁盛,這種下場“集唐詩”也受到了許多戲曲家的批評和詬病。王驥德就認為:“還有集唐句以逞新奇者,不知喃喃作何語矣?!保?5]黃振認為:“上下場詩,前人多集唐句,文氣本不貫穿,不過拈一兩句與本出稍有沾染者入之,余皆閑文,且爛套可厭?!保?6]王驥德等人是從場上之曲的角度,反對對下場詩過度的雅化,更反對生硬地采用唐詩。應該說這些批評都有一定的道理。的確,“集唐詩”發(fā)展到晚明時確實出現(xiàn)了一些粗制濫造的產(chǎn)品。許多戲曲家為了迎合宗唐詩的風氣,不顧自己的才力,硬是在傳奇中塞入“集唐詩”作陪襯。這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自然引發(fā)了批評家的不滿。所以出現(xiàn)對“集唐詩”的嚴厲批評也是不足為怪的。
其實如果我們將王驥德等人的批評與公安派對前后七子的批評聯(lián)系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傳奇集唐詩的發(fā)展與明代唐詩的發(fā)展方式高度吻合。傳奇戲曲中的“集唐詩”是在唐詩運動的推動下出現(xiàn)的。但是隨著前后七子的“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理論的泛濫,對唐詩經(jīng)典的吸收變成了機械地模仿,于是詩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一股逆流?!凹圃姟痹趹蚯械陌l(fā)展也在一個高峰之后開始走入死胡同。在王驥德、臧懋循等人的推動下,元曲開始被重新尊為經(jīng)典,質(zhì)樸、粗獷的語言成為戲曲界認可的語言風格。在這種情況下,集唐詩也開始走向衰落。在衰落的同時,“集唐詩”也開始醞釀著浴火重生。到了晚明,下場“集唐詩”已經(jīng)不再單純的承擔下場詩的功能了,在戲曲家的筆下它已經(jīng)變成了他們表達自己哲學思想的一個工具了。所以并非所有的與劇情不和諧的下場“集唐詩”都應該批評,應當區(qū)別的對待。有些劇作家為了用“集唐詩”表達自己創(chuàng)作的思想和觀點,在與劇情聯(lián)系程度上就不做過多的考慮。這方面之代表莫若湯顯祖的《牡丹亭》。
《牡丹亭》的下場“集唐詩”歷來是被人認為是與劇情完美結合的,與洪昇的《長生殿》中的“集唐詩”并稱雙璧。但是如果細細的去品味,也多有偏離劇情之詞。如第八出《勸農(nóng)》時描寫杜寶下鄉(xiāng)勸農(nóng),勤于政事,下場詩是“閭閻繚繞接山頭,(杜甫)春草青青萬頃田。(張繼)日暮不辭停五馬,(羊士諤)桃花紅近竹林邊。(薛能)”這首詩雖然也是寫鄉(xiāng)間的風景,但是卻與勸農(nóng)的主題沒有什么直接的聯(lián)系。所以徐朔方先生雖對其“集唐詩”頗多贊美之詞,但是同時也認為“可能這是多余的奢侈之筆,多半無助于作品的提高?!保?7]而實際上,湯顯祖的本意也不是在于利用“集唐詩”來加強劇情,他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表達他的“至情”的哲學主張。
“至情”是湯顯祖在晚明反理學的大潮下提出的哲學主張。理學發(fā)展到晚明時,已經(jīng)是漏洞百出,窮途末路。沖破理學的禁錮已經(jīng)不可避免,從王陽明的“心學”到李贄的“童心”說,反理學的大潮一浪接一浪,各種思想主張紛紛涌現(xiàn)。湯顯祖的“至情”在眾多的哲學主張中獨樹一幟,它上承唐人風韻,下接晚明的思想解放需求,強調(diào)以情反理,而表達情之方式就是下場的“集唐詩”。在湯顯祖看來,唐人是有情之人,唐代也是有情之時代,“古今人不相及,亦其時耳。世有有情之天下,有有法之天下。唐人受陳隋風流,君臣游幸,率以才情自勝,則可以共浴華清,從階升,娭廣寒。令白也生今之世,滔蕩零落,尚不能得一中縣而治,彼誠遇有情之天下也?!保?8]所以“集唐詩”表達的就是一種自由無羈的精神和暢所言情的唐人風韻。據(jù)趙山林先生統(tǒng)計《牡丹亭》中的“集唐詩”多數(shù)用的是晚唐的詩。晚唐的詩風清麗,極善于表達情感,用它作為下場詩可以在更高的層面上與《牡丹亭》的“情可以使人生死”的主題吻合。從這個意義上說,“集唐詩”雖然無法完成下場詩的功能,但是卻在更高的層面上提升了作品的哲學內(nèi)涵。因此,“集唐詩”的功能的轉(zhuǎn)換,在一定程度是對下場詩的一種發(fā)展。
可惜這樣的發(fā)展僅僅局限于一部分有思想的文人圈子里,并沒有持續(xù)太久。當傳奇發(fā)展進入清代后,清廷的文字獄和思想的鉗制使得文人對戲曲、哲學的思考大大減弱。當花部戲強硬的占領戲劇界時,文人之戲劇基本走到了盡頭?!凹圃姟笔俏娜怂枷氲幕鸹ā.斘娜藨騽∽呦蛄四┞?,“集唐詩”也不免走向壽終正寢,成了文學史上的一個標本。只是這個標本依然美麗,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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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曉
作者簡介:安琦(1979-),女,安徽蕭縣人?;幢睅煼洞髮W音樂學院,講師。研究方向:音樂學及文藝美學。
基金項目:淮北師范大學青年基金項目(項目編號:2013zdjy095);安徽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項目(項目編號:SK201639);淮北師范大學校級項目(項目編號:2014xp042)
收稿日期:2016-02-08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868(2016)02-007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