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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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析關(guān)漢卿散曲中愛情女主角的類型特征

張蕊

摘要：關(guān)漢卿是元代曲壇上一顆璀璨的明珠，其散曲創(chuàng)作肆情暢意，唯真趣是求，其中最有價值的是描寫兒女之情的散曲作品。這些作品塑造了一個個鮮明生動的女性形象，構(gòu)成了元散曲中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線。

關(guān)鍵詞：關(guān)漢卿；散曲；愛情女主角；類型特征

關(guān)漢卿歷來被公認為中國古代最偉大的劇作家，他的散曲創(chuàng)作也取得了巨大成就。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盛贊關(guān)漢卿：“一空依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dāng)為元人第一。”這個評價雖然側(cè)重于雜劇，但是與他的散曲創(chuàng)作也有很大的關(guān)系。他的散曲作品，不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都堪稱一流。

一、關(guān)漢卿散曲中的愛情女主角形象類別

今人隋樹森的《全元散曲》收錄元人的散曲較為完備，輯有關(guān)漢卿小令57首、套曲13套、殘曲2套。就題材內(nèi)容而言，其中描寫兒女之情的作品約占作品總數(shù)的53%。在這部分作品中，最值得我們關(guān)注的是一個個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大體可以分為三類。

（一）情深意重型

愛情歷來是文學(xué)亙古不變的主題，不論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離人，還是“望夫處，江悠悠，化為石，不回頭”的思婦，忠貞不渝的愛情總是受到文人的青睞和贊揚。這在關(guān)漢卿的散曲作品中也不例外。如《南呂·四塊玉·別情》［1］：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拂袖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這首小令抒發(fā)的離情和傳統(tǒng)的離別之作抒發(fā)的離情有所區(qū)別。它既不是情人離別時的肝腸寸斷，也不是久別的寂寞悲傷，而是情人之間剛分別的刻骨思念［2］。女子在情人離開之后，站在樓頭憑欄遠眺，埋怨溪斜山遮擋住了心上人的背影。楊花落滿身仍不舍離開，心里的思念如開閘的洪水源源不斷地涌出，女子似在自問“一點相思幾時絕”，這自言自語流露出了女子深深的落寞和孤寂。總的來說，這首小令描寫了一位癡情的女子目送心上人走遠而無限惆悵的情形，盡管山水阻隔了她的視線，卻阻止不了她對情人深深的思念。

同樣，關(guān)漢卿在《雙調(diào)·沉醉東風(fēng)》［1］中也表達了這種濃濃的不舍之情：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時間月缺花飛。手執(zhí)著餞行杯，眼閣著別離淚。剛道得聲“保重將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萬里！

“別時容易見時難”，情人之間的離別，總是讓人無可奈何而又情思難斷。前一刻還是甜甜蜜蜜，恩愛難分；下一刻卻不得不面對天南地北的別離。手里執(zhí)著餞行杯，眼里含著別離淚，但是怕離人更添煩惱，幾度哽咽，還是強忍著祝君珍重。話雖這樣說，心里卻舍不得，曲中用一個口語詞“痛煞煞”直戳女主人公的心窩，一個“舍不得”道出了女子內(nèi)心的依戀。但是，這位女子在不舍中又蘊含著一種罕見的抉擇，為了情人的前途，她深明大義，“好好去吧，祝愿你前程萬里”。這句話透露出女子深深的不舍和心痛，一個深情卻明理的女子形象躍然紙上。

關(guān)漢卿散曲中的小令《雙調(diào)·碧玉蕭》（三）［1］則塑造了一位盼斷歸期、相思成疾的思婦形象：

盼斷歸期，劃損短金篦。一搦腰圍，寬褪素羅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沒理會。揀口兒食，陡恁的無滋味。醫(yī)，越恁的難調(diào)理。

一天天盼著心上人回家，連做記號的金篦也磨短了，可還是不見心上人回來。心里想著念著，食不知味，面容憔悴，羅衣穿在身上都越發(fā)的寬松。這相思入髓的疾病，恐怕只有見到情人才可以徹底治愈了，可見這位女子的用情之深。

（二）熱情奔放型

美好的事物總是令人無限向往，人們對于愛情的渴望更是如此。在傳統(tǒng)文學(xué)作品中，女性對于愛情的態(tài)度大多數(shù)是含蓄而委婉的，很少有熱辣大膽追求愛情的女子。但是，在關(guān)漢卿的散曲中卻不乏熱情奔放、敢于追求愛情的女子。其愛情散曲中的翹楚《雙調(diào)·新水令·七弟兄》描寫了情人幽會從始至終的全過程：未見情人時，女子“款將花徑踏，獨立在紗窗下。顫欽欽把不定心頭怕。不敢將小名呼咱，則索等候他”，心里面膽戰(zhàn)心驚，生怕被人瞧見；等候多時還不見情人到來，她心里著急，想著他“莫不是貪睡人兒忘了那？”心中懊惱將他罵；當(dāng)聽得“吱呀”一聲門開了時，見了心上人，立馬笑顏如花，“懷里摟抱著俏冤家，搵香腮悄語低低話”。溫存許久，即將分別前還不忘叮囑情人：“你明夜個早些兒來，我專聽著紗窗外芭蕉葉兒上打。”這樣“色膽天來大”的女子在元散曲中是獨一無二的。

諸如此類放肆、露骨的愛情描寫在關(guān)漢卿的散曲中屢見不鮮。如其小令《仙呂·一半兒·題情》（一）［1］：

云鬟霧鬢勝堆鴉，淺露金蓮簌絳紗。不比等閑墻外花。罵你個俏冤家，一半兒難當(dāng)一半兒耍。

小令以女子的口吻寫自己相會情人時的歡情。開頭兩句寫自己的美貌和打扮，烏發(fā)蓬松，金蓮淺露，輕盈挪移的步履中有一種女子的嬌羞；一句“不比等閑墻外花”，言明自己并非下等女子；末一句，“罵”本指對別人惡語相向，但是“俏冤家“三個字卻表明了女子對心上人的親昵，這分明是男女之間的打情罵俏。這么熱情奔放的女子在唐宋以來的文學(xué)作品中很少見［3］。同樣，在其散曲《仙呂·一半兒·題情》（二）［1］中，作者形象地刻畫了一個慣于撒嬌、嘴硬心軟的可意情人：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了個負心回轉(zhuǎn)身。雖是我話兒嗔，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男子趁著碧紗窗外靜悄悄的想要抓緊時間和心上人親熱，一個“忙”字，突出了男子的迫不及待。女子雖然罵了一句沒良心的就轉(zhuǎn)過了身，但她的心里并不是真的拒絕情人的邀約，只是一時的嬌嗔之語，接下來二人就進入了“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的歡愛境地。這一句是全曲的點睛之筆，如果一味地拒絕，就喪失了人性的活力；如果一見鐘情就行歡愛之事又喪失了女性的含蓄。這首小令生動地刻畫了女子在面對情人不合“禮”舉動時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4］。

（三）自怨自艾型

在關(guān)漢卿的愛情散曲中，除了情深意重、熱情奔放的女子外，還有被情人無情拋棄的可憐女子。她們沒有機會和情人談情說愛，也沒有對心上人思念的支撐，有的只是被拋棄的痛苦。如其套數(shù)《中呂·古調(diào)石榴花·閨思》［1］：

癲狂柳絮撲簾飛，綠暗紅稀。垂楊影里杜鵑啼，一弄兒斷送了春歸。牡丹亭畔人寂靜，惱芳心似醉如癡。懨懨為他成病也，松金釧，褪羅衣。拆散鴛鴦期，總是傷情別離。則這魚書雁信，冷清清杳無蹤跡。更有誰知，到何時共我成連理？乍別離玉減香消，俊龐兒亦憔悴。

［酥棗兒］一自相逢，將人來縈系。樽前席上，眼約心期。比及道是配合了，受了些閑是閑非。咱各辦一個堅心，要搏個終緣活計。想佳期夢斷魂勞，衾寒枕冷，寂寞羅帷，瘦損香肌。悶懨懨鬼病誰知？同歡會，不提防半路里簪折瓶墜，兩下相拋棄。把腰肢瘦損，廢寢忘食。

［鮑老兒］當(dāng)初指望成家計，誰想瓊簪碎；當(dāng)初指望無拋棄，誰想銀瓶墜。煩煩惱惱，哀哀怨怨，哭哭啼啼，悲悲切切，長吁短嘆，自跌自摧。

［鮑老兒］故人何處？冷清清染病疾。相思證轉(zhuǎn)添，受凄涼捱朝夕。細蒙蒙雨兒淅淅，颯颯晚風(fēng)窗兒外吹，撲冬冬的鼓聲、滴滴點點玉漏不住催。添愁悶，獨自知，子這心自悔。再團圓，幾時一處共相隨？

［鮑老三臺滾］俺也自知，鴛臺懶傍塵土迷；俺也自知，金釵款亸云鬢堆；俺也自知，絕鱗翼、斷信息、幾時回？乍別來肌如削，早是我多病多愁，正值著困人天氣。

［墻頭花］守香閨，整日情如醉，閑懊惱離愁空教我訴與誰？愁聞的是紫燕關(guān)關(guān)，倦聽的是黃鶯嚦嚦。

［賣花聲煞］愁山悶海卻怎當(dāng)敵？好教我無一個?劃，耐心兒多垂下些凄惶淚。呼侍婢將繡簾放低，把重門深閉，怕鶯花笑人憔悴。

女子在柳絮紛飛，杜鵑聲啼的春天，卻因心上人的背叛而形容憔悴，削減了玉肌，寬褪了羅衣。想當(dāng)初二人情濃時也曾想著白頭偕老，可到頭來卻被無情拋棄。自此后，女子只能每日里煩煩惱惱，哀哀怨怨，哭哭啼啼，長吁短嘆，無心梳妝。窗外細雨蒙蒙，晚風(fēng)颯颯，鼓聲咚咚，玉漏滴滴，更增添了一份哀愁。想將煩惱傾訴，卻不知要訴與誰？可悲可嘆！窗外黃鶯歡快的叫聲只能徒增無盡的煩憂，只想著掩蔽重門，躲在深閨，獨自憂傷。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性沒有地位可言，被男子拋棄的女子只能默默地躲在深閨，終日以淚洗面，這樣的女性形象在文學(xué)作品中比比皆是，關(guān)漢卿散曲中對這位棄婦的描寫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dāng)時部分女子慘痛的情感經(jīng)歷，具有普遍的社會意義。

二、關(guān)漢卿散曲對愛情女主角形象塑造的影響因素

關(guān)漢卿散曲對三類愛情女主角形象的塑造既是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又與作家的親身經(jīng)歷密不可分，同時也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

首先，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少數(shù)民族王朝，無論是政治環(huán)境還是文化氛圍都比較特殊。元朝沒有正式的科舉考試制度，科舉考試在建元之初被取消，直到元仁宗黃慶二年朝廷才又再次開科取士，但在科舉考試中采取了歧視漢人的政策，剝奪了漢族知識分子實現(xiàn)其傳統(tǒng)人生價值的機會，將他們拋入了社會的最底層。同時，由宋入元，社會思潮發(fā)生了變化：一方面宋儒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越來越軟弱無力；另一方面，在城市經(jīng)濟繁榮，市民階層日益擴大的情況下，尊重個人的意愿、感情乃至欲望，開始成為人們的自覺要求。在文學(xué)作品中強調(diào)“情”的自主，是進步潮流對封建倫理、封建禮教猛烈沖擊的表現(xiàn)［5］。關(guān)漢卿的愛情散曲中那些大膽潑辣的女子正是在這股進步思潮影響下的產(chǎn)物。

其次，關(guān)漢卿作為典型的“不屑仕進”“嘲風(fēng)弄月”的市井文人代表，在認清時勢，對現(xiàn)實徹底絕望之后，他便終日流連于歌樓妓館，甚至“躬踐排場，面敷粉墨，以為我家生活，偶倡優(yōu)而不辭?！薄赌蠀巍ひ恢āげ环稀房梢哉f是關(guān)漢卿的人生宣言。在這首散曲中，他縱情鼓吹自己“半生來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臥柳”，極力夸耀自己“是個普天下郎君領(lǐng)袖，蓋世界浪子班頭”，“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的風(fēng)流浪漫生活，并且宣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予我這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鬼神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闭沁@種和底層民眾的密切接觸，使他散曲中的愛情女主角個個都具有鮮活的人氣，無論是情深意重、大膽豪放還是自怨自艾，他們所展現(xiàn)的情態(tài)都是女子在面對愛情時真實的情感反應(yīng)。關(guān)漢卿散曲對眾多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對傳統(tǒng)士流風(fēng)尚的一種大膽叛逆，他代表了元代文人在“八娼九儒十丐”的社會背景下對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和宣泄，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

再次，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關(guān)漢卿散曲中愛情女主角的塑造也有一定影響。中國歷史上對女性進行規(guī)范可以追溯到周代，主要強調(diào)“男女有別、男尊女卑”這兩種思想。從秦漢開始，國家以法令的形式推行禮教，強調(diào)“貞”的觀念，這種觀念逐漸成為了傳統(tǒng)女性文化的精髓［6］。這種道德觀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對女性的影響可謂根深蒂固。元代立國之初，雖然人性復(fù)蘇，但是“貞”的觀念對女性的制約并沒有消除，因此關(guān)漢卿的散曲中才會出現(xiàn)大量情深意重的女子，在心上人離開之后苦苦等待，即使情人杳無音信甚至可能從此不再回來，她們還是獨守空閨，期待著重逢的一天。而且，當(dāng)時女性的地位依然較低，關(guān)漢卿散曲中那些自怨自艾的可憐婦女，她們一方面受“貞”的觀念的影響，另一方面由于其低下的社會地位，被情人拋棄只能忍氣吞聲，終日以淚洗面，反映了被拋棄女子真實的生活處境。

總之，關(guān)漢卿散曲中的愛情女主角每一位都具有鮮明的個性，這是他以愛情為題材的散曲的不朽價值，同時也為元代的散曲長廊增添了一抹獨特的色彩。

參考文獻：

[1]張月中，王鋼.全元曲[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2]徐萍.元代愛情題材散曲中的女性形象[J].湖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4）.

[3]張志峰.關(guān)漢卿散曲題材分類初探[J].承德民族師專學(xué)報，2011（1）.

[4]梁揚，楊東甫.中國散曲綜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7.

[5]趙義山.元散曲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6]呂凌.從關(guān)漢卿筆下的女性形象看其對中國傳統(tǒng)女性文化的影響[J].云南社會主義學(xué)院學(xué)報，2013（1）.

（編輯：文汝）

收稿日期：2015-12-14

作者簡介：張蕊（1989-），女，陜西師范大學(xué)（陜西西安710062）中文系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14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xué)。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1999（2016）03-007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