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潔玉
(合肥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合肥 230601)
·文學藝術(shù)·
追尋與逃離:多麗絲·萊辛與艾麗絲·門羅的女性書寫
沈潔玉
(合肥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合肥 230601)
摘要:多麗絲·萊辛與艾麗絲·門羅是當代兩位著名的女作家,她們均以突出的文學成就聞名于世。萊辛的主要作品《暴力的孩子》五部曲以“追尋”為線索揭示出女性對自由生存空間的探尋;門羅的短篇小說以“逃離”為主要情節(jié),刻畫了女主人公逃離社會、家庭桎梏以及對自由與自我的追求。盡管兩位作家的研究主題與寫作手法不相同,但無論是萊辛的“追尋”還是門羅的“逃離”,都形象地反映了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顯示了作家對女性命運的深切關(guān)注與思考。
關(guān)鍵詞:多麗絲·萊辛;艾麗絲·門羅;追尋;逃離;生存空間
英國文壇老祖母多麗絲·萊辛(1919—2013)一生著述豐碩,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發(fā)表各類作品50多部,囊括了歐洲所有的文學大獎,并于2007年88歲高齡之際斬獲諾貝爾文學獎。盡管萊辛的著作題材廣泛、形式多樣,給人一種難以歸類、難以言說的感覺,盡管她曾多次宣稱自己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反對他人將她的代表作《金色筆記》看作是女權(quán)主義的文本,但是縱觀她前前后后的作品主題,女性命運探討及女性生存空間問題依然占據(jù)了她創(chuàng)作的相當大比例。它們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敘事關(guān)注女性成長經(jīng)驗、心路歷程、對理想生存狀態(tài)的追尋,從而努力確立女性的主體地位。
艾麗絲·門羅是加拿大著名短篇小說家(1931—),被美國作家厄普代克譽為“加拿大的托爾斯泰”。美國知名作家辛西婭·奧齊克則譽其為“我們時代的契訶夫”。與萊辛的多形式創(chuàng)作風格不同,門羅始終致力于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已有百余篇短篇小說問世。2013年,82歲的門羅以其精湛的寫作技藝、獨到的創(chuàng)作形式榮獲諾貝爾文學獎。門羅的作品多以女性為主人公,慣常以細膩的筆觸描繪她對周圍女性生活細致入微的觀察以及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探究和生命意義的哲思。
萊辛與門羅的創(chuàng)作風格迥異,手法大相徑庭,然而同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兩位女性作家在對女性問題的探討卻有著貌似背離的相似之處,那就是對女性生存空間的探索,或者說從生存空間的角度來探尋女性的生存意義。萊辛筆下的女主人公慣于一路追尋,一往直前,她們的生存空間不斷擴展,不斷被建構(gòu),又不斷被否決和摧毀。門羅描繪的女性則宿命般被“逃離”籠罩:離家出走的妻子、遠游在外的女兒、中途背叛男友的女孩……各種方式的逃離點綴在她眾多的文本中。這些女性在逃離的過程中進行著自我生存空間的發(fā)掘、延展、建構(gòu),盡管種種逃離又多以無奈的回歸收場?!白穼ぁ迸c“逃離”,一個是“追”,一個是“逃”,兩個貌似相悖、互為矛盾的詞實則意味同一——都是向前,都是空間的不斷延展擴大,都是奔向一個未知世界。萊辛筆下,瑪莎·奎斯特在她的姓氏(quest, 漢語“追尋”之意)上被賦予了一生追尋的軌跡;門羅的扛鼎之作《逃離》(《Runaway》)以“逃離”命名,映射出她諸多著作的宿命般主題。雖然兩位女作家不約而同,選擇空間探尋的視角進行女性命運的記錄,她們的女主人公生存空間的探尋方式、過程及結(jié)局又有著不盡相同之處。
一、瑪莎的追尋之路
《暴力的孩子》五部曲①是萊辛繼處女作《野草在歌唱》之后的又一力作,主要記敘了生長于非洲的女主人公瑪莎·奎斯特堅韌不拔,探索生存意義,尋求自我的曲折經(jīng)歷。其中,萊辛對瑪莎追尋之路的描寫始終以她生存空間的遷移、變化為線索,從第一部《瑪莎·奎斯特》中的南非草原農(nóng)場到《恰當?shù)幕橐觥贰讹L暴的余波》及《雍域之中》中的非洲小城鎮(zhèn),再到《四門城》里的大都市倫敦及瑪莎最后葬身的小島。女主人公的生存意義探索則圍繞著她女性角色的一系列變化:躁動不安的農(nóng)場少女,嫁為人妻再作人母的家庭主婦,投身于革命的政治狂熱分子,身份迷茫游離于倫敦的單身女人,孤死在荒島上的老嫗。
《瑪莎·奎斯特》中,故事一開始少女瑪莎就深陷于被農(nóng)場無聊生活禁錮而又找不到自我定位的痛苦之中。在閉塞的南非農(nóng)場上,15歲的瑪莎對以母親為代表的周圍人的許多做法不滿或不懂,覺得她們的談話庸俗,充滿了謊言。“她認為自己已無法忍受這里的生活,只能拼命讀所有能借到的書,試圖在書中尋找答案。像所有青春期女孩一樣,她叛逆、反抗,渴望逃離?!盵1]“通過這些書,瑪莎以旁觀者的身份清楚地認清了自己。她正處在青春期,所以注定悶悶不樂;她是英國人,所以不安而有戒心;她身處二十世紀的第四個十年,所以無可避免地受到種族和階級問題的困擾;她是個女性,所以有責任與過去那些受桎梏的女人們劃清界限。”[2]后來在朋友的幫助下,她來到城里找了一份辦公室職員的工作。然而,在年輕人擁雜在一起尋歡作樂的俱樂部里,她依然找不到自我。最后到19歲時,她按照父母的要求和群體的標準嫁給了公務員道格拉斯。萊辛以平鋪直敘的方法描述了瑪莎在成長過程中的單純、焦躁、不安、迷茫、渴望與浮躁,映襯出一位少女在青春期的痛苦和為生存所做的掙扎?,斏纳嬖诘乩砜臻g上經(jīng)歷了農(nóng)場父母的家、城市公司辦公室、自己建立的家庭的變化。然而,在經(jīng)歷了友誼、戀愛與婚姻之后,她終于明白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在生理逐漸成熟的過程中,無論是物理空間的狹隘存在還是心理空間的壓抑苦悶,都一次次將她禁錮得更緊了。
第二部《恰當?shù)幕橐觥分v述了瑪莎的第一次婚姻。她懷孕、生孩子、哺育孩子,然后不堪家庭主婦單調(diào)乏味生活的折磨,為了個人的政治理想與追求,最終拋夫棄女。第三部《暴風雨掀起的漣漪》則是關(guān)于瑪莎第一次婚姻結(jié)束后的政治活動。離婚后的瑪莎回到了原來的公司工作,但她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小組會議等政治活動上,并在這一過程中結(jié)識了第二任丈夫——左翼積極分子赫斯。然而他們的婚姻更多的是帶有政治目的。第四部《雍域之中》繼續(xù)講述了進入第二次婚姻中的瑪莎對自己及所追求的政治理想的反思,以及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各種人的悲觀失望情緒的記錄。最后,瑪莎再次結(jié)束婚姻,并準備啟程去英國,開始她新的追尋。
《四門城》是五部曲的最后一部,被萊辛自稱為“預言式小說”。小說一開始瑪莎曾經(jīng)作為英格蘭人回歸家園的美好夢想就被處處破敗、凋零的戰(zhàn)后倫敦無情地顛覆了。在如今這座昏暗無光、千瘡百孔的城市里,她在作家科德里奇家里照料一家人的生活并做他的助手。小說的前半部分依然有較強的寫實性,平淡無奇地記錄著瑪莎艱辛而迷茫的求索之路,然而明顯令人感覺“此時的中年瑪莎不僅在年齡上失去了前四部中的熱情與不倦精力,同時還給人一種失去了個性、失去了精神實質(zhì)的意象”[3]?,斏詈笏涝谔K格蘭北岸一個與倫敦一樣遭受毀滅性災難的小島上。
從第一部中草原上懵懂迷離的少女,到第五部中默默在荒島死去的獨身老嫗,瑪莎·奎斯特一如她的姓氏,一生不停,追尋著生存意義。她從封閉落后、充滿種族歧視的南非草原走出來,來到曾經(jīng)夢想中美好而實際上仍充滿暴力和種種不和諧因素的大都市倫敦;她從不滿父母生活方式的小女孩,到步入婚姻殿堂成為人妻人母,然后到拋夫棄女,再到再次結(jié)婚、離婚。在這一過程中,瑪莎每一步都充滿了勇氣與冒險精神。她勇往直前、義無反顧,似飛蛾撲火般沖向光明,追尋自己想要的生存方式,直到最后無所終老,孤獨死去。這一方面反映了作者對女性追求自由與自我的悲觀,也反映了萊辛對未來世界的悲觀。正如她在1969年接受采訪時所說:“我很關(guān)心人類的未來……《四門城》就是本預言小說。我認為是真實的預言。我認為‘鐵蹄’就要塌下來了。我相信未來會是災難性的?!盵4]
繼瑪莎·奎斯特后,萊辛又相繼塑造了《金色筆記》中號稱“自由女性”的安娜,《黑暗前的夏天》里離開家庭重新尋求自我身份的中年女性凱特,以及《幸存者回憶錄》中生存于災難降臨的城市公寓里沒有姓名與身份的中年女性“我”。她們在一定程度上都反叛于婦女的傳統(tǒng)角色,走出了家庭牽絆,追求自由與自我,然而她們每個人又都深陷于外在的困擾和內(nèi)心的混亂之中,感到不能自拔的迷惑與痛苦。
從瑪莎、安娜、凱特到無名的“我”,萊辛所塑造的這一系列女性人物都是與眾不同的“先鋒”或“另類”,同時她們尋求女性理想生存之路又無果而終,甚至到最后發(fā)生異化,幻化為游蕩于一個“超然”世界里的幻影(《四門城》里瑪莎最后擁有了特異功能,能“聽”到別人“想什么”;《幸存者回憶錄》里“我”可以透過客廳的墻進入到另一個空間去目睹“我”小女孩時期的生存狀況)。這一切似乎是作者在瑪莎及瑪莎們的追尋之路上立的一個“此路不通”的標牌。
二、卡拉的逃離之旅
較萊辛文學世界的廣博與宏大敘事及科幻與怪誕情節(jié),門羅的短篇小說世界可以說是非常純粹的女性世界。她的小說以加拿大東部休倫郡(Huron County)的小鎮(zhèn)和農(nóng)莊為背景,描寫了不同年齡層次女性的日常生活以及她們的苦悶與掙扎。她以高超的技法將普通生活場景作為描寫的切入口,細致入微地描摹出加拿大女性的生活空間。其中,“逃離”是她一貫的主題,她眾多的作品如《快樂影子之舞》《少女和女人們的生活》《幸福過了頭》等短篇小說集都生動而細膩地記錄了女性逃離與自我探尋的歷程。為了擺脫現(xiàn)實生活的桎梏,為了擁有夢想的自由生存空間,她們經(jīng)過無奈、困惑與掙扎后選擇逃離丈夫,逃離家庭,逃離現(xiàn)實……而以此主題冠名的短篇小說集《逃離》(《Runaway》,2004)則更加集中而深刻地描繪了女性面臨生活中的種種壓迫時所體驗的逃離之旅。
小說集《逃離》的第一篇即是篇名為《逃離》的短篇小說。主人公卡拉不顧家人的反對與克拉克私奔成立家庭,兩人共同經(jīng)營著馬場。新婚不久的卡拉對傳統(tǒng)倫理下的家庭生活是滿足與眷戀的。她甘于將丈夫克拉克看成二人未來生活的設(shè)計師,甘于俘虜般地順從于他并將此看成理所當然。然而,隨著生活的繼續(xù),她發(fā)現(xiàn)克拉克并不是她想象與期盼中的一家之主,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很不景氣,住的是簡陋的活動房子,凌亂破舊。而且克拉克的脾氣很壞,不僅與周圍人的關(guān)系很糟,也總愛對她發(fā)火以及實行冷暴力。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是克拉克常指使、強迫她做她不喜歡做的事情,而每當她反駁時,克拉克顧自往下說,就當她什么都沒說??ɡ饾u意識到在這樣的家園空間里,她享受不到丈夫的關(guān)愛和家庭的溫暖,更沒有一個妻子本應擁有的身份與地位。小說中卡拉的象征——小山羊弗洛拉的突然走失加劇了卡拉的不開心與失落及隨之而來的逃離。就像當初從父母那里逃離和克拉克私奔一樣,她在鄰居西爾維婭的幫助下又一次選擇了逃離。她要逃離這個禁錮她的家、控制她的丈夫和沒有自我的空間,尋求自由的生活和有尊嚴的自我。然而她沒有錢,也沒有明確目的地,殘忍的現(xiàn)實讓她的自我實現(xiàn)之夢無法靠個人力量來實現(xiàn)。“她意識到自己逃離去往的空間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現(xiàn)實空間,一個她覺得自己并不能融進去、活著沒有意義、無法找到自我的空間。在那樣的空間里她無法找到歸屬感,不可能擁有真正的自我?!盵5]這一次的逃離使卡拉學會了思考,她開始反思逃離的本質(zhì)及自我探尋之路和生存意義究竟何在。正是這種逃離的無果及無果后無奈的反思,卡拉深刻意識到盲目的逃離最終能帶給她的不是向往的自由與快樂,她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盲目中找尋到新的生存空間,反而會陷入更大的無助、痛苦與迷茫。她應該在真實生存空間里找尋屬于自己內(nèi)心空間的角落,她必須回歸。她要勇敢面對與自己理想不符甚至相悖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那個“受害者”自我,成為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非受害者”[6]??ɡ与x過程中的這一戲劇性突轉(zhuǎn)既揭示出門羅筆下的女性對當下生活極欲逃離卻又無限懷戀的矛盾情感,也反映了作家以冷靜、誠實而犀利的觀察窺見并寫出了女性情感的曲折性和道德的不確定性,以及她們生命中的機緣、莫測、欲望和懸念。
《逃離》接下來的三篇故事《機緣》《匆匆》和《沉寂》講述的是女知識分子朱麗葉三個人生片段以及她對家園、對生存空間的不同理解和追求。朱麗葉是位學者,長期沉悶的生活總使她感覺自己被套牢在固定的空間里,因而孤獨、壓抑、迷茫。一次長途旅行使她在火車上邂逅了已婚的埃里克,并與他發(fā)展了一段婚外情?;疖囕d著朱麗葉一路奔跑,逐漸遠離父母,遠離過去的生活。她選擇了與埃里克非婚同居,選擇了一種脫離傳統(tǒng)家庭倫理道德的新的模式。然而,事實是她原先充滿憧憬的這個小鎮(zhèn)鯨魚灣的家沒有什么讓她特別喜歡的;她拋卻原有的一切所奔向的這個男人也只是個安于湊合過日子的凡夫俗子;她在逃離的過程中生養(yǎng)并引以為豪的女兒無情地逃離了她,一如自己當初逃離父母的家。她終于意識到折騰一番并沒有找尋到曾經(jīng)期望的充滿快樂與滿足的生存空間。和卡拉一樣,朱麗葉最終選擇了回歸,回歸原來的生活空間,重新扮演她原來的生活角色。此時的朱麗葉坦然接受了現(xiàn)實,創(chuàng)造性地重構(gòu)了內(nèi)心自我的空間,并堅守著一份希望。
可見,門羅短篇小說中的女性往往因不滿現(xiàn)實生存空間的束縛與壓抑而倍感自我身份迷茫,在這種個人價值缺失的痛苦中,她們會在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突然改變生活方向逃離,希冀擺脫舊有的生活枷鎖,追尋到夢想的自由與自我。然而這種不顧一切的探索往往無情地將她們置于無奈之地,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內(nèi)心掙扎后,她們又不得不選擇回歸和面臨現(xiàn)實困境。因此,在門羅筆下,逃離是女性自我出路的探尋方式,也是她們成長過程中學會自我調(diào)節(jié)的方式,同時也映射了作者對人類存在的看法。正如作家在小說扉頁上所言:“逃離,或許是舊的結(jié)束,或許是新的開始。”門羅通過一位位女性在人生關(guān)口突然偏離生存軌道地離去而后戲劇性復返的經(jīng)歷,給“逃離”注入了門羅式的獨特解讀。
三、追尋與逃離
萊辛筆下的瑪莎一路從草原追尋到倫敦,是在追尋更廣闊的生活空間,追求更自由的呼吸和更獨立的人格;門羅筆下的卡拉離家出走,也是要去拓展自己的生活空間,發(fā)掘更有尊嚴的自我。兩位作家雖然用了不同的字眼——追尋(quest)和逃離(runaway), 二者實則相同。追尋未來的、未知的、向往的,也就是逃離過去的、陳舊的、厭棄的;逃離被束縛的、不堪忍受的,也就是要去追尋自由的、理想中的。所以瑪莎追尋的過程也就是她不斷逃離不滿意的生存空間的過程:閉塞的農(nóng)場、落后的南非小鎮(zhèn)以及破敗毀滅的倫敦;卡拉逃離之旅也是要追尋一種屬于女性的新的生活,沒有暴力、沒有屈辱、沒有壓制。因此,無論追尋還是逃離,都是出自女性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對施加于她們身上種種有形無形的壓制和傳統(tǒng)的弱者、被動者形象的反抗。
在數(shù)千年的人類社會中,女性一直處于與男性嚴重不平等的被歧視與壓迫的地位,一直是以弱者的形象依附于男性,在不得不接受男性價值標準考量的過程中逐漸喪失了獨立的自我,成了波伏娃筆下被“變成的”女人(法國著名女權(quán)主義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提出著名論斷:“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變成的?!?[7]。以瑪莎和卡拉為代表的女性們意識到男權(quán)文化的壓制而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叛心理,她們經(jīng)歷了心理壓抑、內(nèi)心紊亂和自我迷失之后毅然踏上抗爭之路,大膽追求自我與自由。
然而,基于同一出發(fā)點的這些覺醒女性們卻被萊辛和門羅賦予了不同的命運結(jié)局。萊辛筆下的瑪莎和安娜追尋自由的女性經(jīng)驗更多的是一往直前、義無反顧,最終趨于幻化與毀滅,充滿了虛無感與無奈。讀者在她的文本里看到的是在動蕩混亂的世界中人物內(nèi)心的分裂與人格的異化,這些都充分揭露出女性追求自由的局限性、艱難性及其悖論性——即使是安娜這樣一位號稱“自由女性”的人物也并不自由。2007年給萊辛的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瑞典文學院就寫道:“萊辛筆下追尋獨立與情感的女性遇到了重重困難,她追尋的自由因愛而受損,因愛而殘缺……萊辛向我們展現(xiàn):由于陳規(guī)陋習和其他險障的阻礙,所有敏感而充滿激情的女性難以追求到真切而完整的人生?!盵8]萊辛雖然以女性個體生活體驗為寫作的切入點,其文本卻真真切切地描繪出個人在整個社會中被異化的境況,除性別因素外,政治、種族、殖民、傳統(tǒng)等多重因素也被納入寫作背景。可以看出她筆下的女性斗爭是女人同男人的較量,也是個人同整個社會的斗爭。因此,女性的生存危機實則也是整個人類面臨的生存危機。她似乎在強調(diào):沒有和諧的世界環(huán)境,沒有人類二元對立的壓迫性生存觀念的根本改變,在這樣一個充滿眾多不和諧因素的大空間內(nèi),就不會存在女性苦苦追尋的一方理想空間,她們的個人追尋注定是徒勞無果的。在這個層面上,萊辛是悲觀的,更是理想主義的,她更執(zhí)著于一個“應然”的世界。
在門羅的作品里,眾多的逃離女性最終都像卡拉一樣選擇了回歸家園,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重構(gòu)內(nèi)心的生存空間,在接受有缺憾的人生軌跡中尋求并堅持生命的意義。相較于瑪莎的勇往直前、義無反顧,這種將對生存空間無目的的無盡延展轉(zhuǎn)向為對原先生活的重新理解與重新建構(gòu)則更現(xiàn)實和真實。通過作品,門羅也是在向備受生活煎熬、處于人生十字路口的女性們發(fā)出忠告:正視不完美的現(xiàn)實,懷揣美好理想,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中堅忍地生存,在內(nèi)心世界里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她曾在接受采訪時指出:“某種程度上說,她們坦然接受生活的磨練,這種決定在當時來說是很勇敢的。投身于生活,絕不退縮,這種態(tài)度正是我感興趣的?!盵9]可見,門羅更傾向于個人在現(xiàn)實面前的自我心智的調(diào)節(jié),主張女性面對一時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時如何學會內(nèi)心空間的建構(gòu),從而安身立命。因此,門羅是更現(xiàn)實、溫婉的,扎根于一個“實然”的世界。
四、結(jié)語
“追尋”和“逃離”,在萊辛與門羅的故事里,一個奔向更為宏觀的世界,一個在現(xiàn)實世界求生存。然而兩位作家均指出:女性在沒有完全明白自由的含義之前,盲目的個人追尋和盲目的沖動逃離都是無果的。所謂女性自由是指“女性人物選擇逃避或摒棄傳統(tǒng)的妻子或母親角色”[10],是相對于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自我的禁錮、壓迫和奴役而言的。但是在更深的層面上,自由是指女性擺脫精神的奴役與觀念的束縛,以求心靈的解放與自我的超越[11]。在前一個層面,瑪莎的無盡追尋與卡拉的突然逃離都只不過是自我覺醒的女性對男權(quán)社會的叛逆和自發(fā)反抗,她們不愿承擔傳統(tǒng)男權(quán)社會所賦予的妻子、主婦角色,拋棄(逃離)原先的生活,希望將自己從傳統(tǒng)的羈絆中解放出來。然而,正如萊辛在作品中所昭示的,在這個層面的追尋也好、逃離也好,最終是沒有結(jié)果的,因此才有了門羅筆下的女性對自由的更深層面的追尋——面對現(xiàn)實、接受現(xiàn)實、改變對待現(xiàn)實中不完美的看法,從而在精神上解放自己的枷鎖,超越自我理解中的狹隘。
無論是萊辛從悲觀結(jié)局反觀追尋的實質(zhì),還是門羅從妥協(xié)回歸總結(jié)逃離的意義,兩位諾貝爾文學獎大師都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敏感體察出女性生活中的種種問題,揭示女性面對束縛與壓抑的微妙心理,以女性生活為切入點,書寫了她們對女性生存和人類生存的細微審視與深層思考。
注釋:
①這五部曲包括《瑪莎·奎斯特》(1952)、《恰當?shù)幕橐觥?1954)、《風暴的余波》(1958)、《壅域之中》(1965)和《四門城》(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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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璠)
Quest and Runaway: Women’s Writings by Doris Lessing and Alice Munro
SHEN Jieyu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Hefei Normal University, Hefei 230601, China)
Abstract:Doris Lessing and Alice Munro are the two famous women writers in contemporary English writing, who are known for their outstanding literary achievements. Lessing’s Children of Violence is centered on female protagonist’s “quest”, reflecting women’s pursuit of free living space; Munro’s short stories aimed to depict women’s “runaway”, showing their desire for freedom and self-identity. Though their writings differ in main plot and writing style, they both describe women’s living state and express their deep concern for women’s fate.
Key words:Doris Lessing; Alice Munro; quest; runaway; living space
*收稿日期:2015-11-30
基金項目:2015年安徽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項目“多麗絲·萊辛幻想類小說的‘空間’研究”(SK2015A469)
作者簡介:沈潔玉(1971—),女,安徽合肥人,合肥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英語文學與文化。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0297(2016)03-007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