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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之草 好色有道
——井原西鶴“好色物”的審美構(gòu)造①

2016-03-19 09:18王向遠
東北亞外語研究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好色日本

王向遠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日本文學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多寫兒女人情,表面上看沒有什么博大精深的氣象,沒有什么耐人尋味的寓意,無非男歡女愛,風花雪月,貌似很簡單,很好懂,但是它又很日常、很原態(tài)、很人性、很情緒,與既定的觀念、與通行的道理、與社會政治、與倫理道德離得很遠。讀者無法套用現(xiàn)成的道理、觀念來加以理解與說明,這就容易造成一種感覺:乍看上去淺顯,甚至叫人無話可說,但要真正弄懂它、徹底說透它,實在很難。

一千多年前平安王朝時代的文學,這種情況就很明顯了。例如古典名著《伊勢物語》作為短篇物語集,均由兩三百字的男女戀愛的小故事加一兩首和歌構(gòu)成,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但是反而叫人覺得簡單得不簡單;著名的《源氏物語》在剛介紹到中國的時候,中國讀者也覺得此書結(jié)構(gòu)松散,篇幅雖相當于《紅樓夢》,實際上是多個短篇故事的連綴,而且寫喜劇不夠滑稽搞笑,寫悲劇不夠悲愴深刻,過于平淡無味了。但如今細心的讀者卻發(fā)現(xiàn),《源氏物語》的平淡實則是表面的現(xiàn)象,自然天成而不著痕跡的簡單,比起一看上去就是刻意精心的結(jié)撰,更叫人有感而難言。與《源氏物語》齊名的清少納言的散文集《枕草子》,無非是寫一個敏感的女性在宮廷中的狹隘的見聞與感受,而且在論事論人寫景抒情的時候,張口一個「をかし」(有趣),閉口一個「をかし」,絮絮叨叨地,但仔細讀去,卻覺得決不是“淺顯”、“單調(diào)”或“絮煩”可以概括的。

日本文學從平安時代的《伊勢物語》、《源氏物語》、《枕草子》等,發(fā)展到室町、鐮倉時代的僧侶與武士的文學,再發(fā)展到江戶時代的市井文學,在作者階層上、作品類型等方面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但有一點是始終未變的,那就是貌似的單純簡單,而且簡單得變本加厲。例如,三十一個字音的“和歌”,到江戶時代演變成了將和歌的“發(fā)句”(首句)加以獨立成體的十七字音的俳諧(俳句),變得更為簡單,成為世界上最短小的詩體;在小說方面,江戶時代出現(xiàn)了結(jié)構(gòu)相對“復雜”的《八犬傳》那樣的所謂長篇“讀本小說”,但那是直接學習中國明清小說寫法的。本來,平安王朝時代日本就有了在敘述技法上高度成熟的《源氏物語》,后來的作家有可能在此基礎(chǔ)上變得更“復雜”些,但是江戶時代除了讀本小說之外的其他市井作家們,固然在人物設(shè)置等細節(jié)方面也受到了《源氏物語》的一些影響,但在敘事寫法上卻整個拋開《源氏物語》而另辟蹊徑,在小說體式上返璞歸真,更求簡單。這樣一來,以“假名草子”為名的婦幼讀物、以市井町人為讀者的“浮世草子”,在小說體式上都顯得相當“幼稚”,簡直令人不敢相信被今人公認為“世界最早的成熟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早在此前七百年就早已產(chǎn)生,甚而給人以“退嬰”之感。

說起井原西鶴的小說的簡單或單純,首先表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體式方面,長篇小說《好色一代男》,現(xiàn)代日本學者一般稱為“長篇小說”(其實只能算是“中篇”,但日本沒有“中篇小說”的概念,非長篇即短篇),基本上采用按主人公世之介從七歲到六十一歲,逐年成長體驗的編年體的結(jié)構(gòu)方式,這也是相當原始的一種敘事結(jié)構(gòu)。而且,場景與人物隨著世之介的足之所至而隨時轉(zhuǎn)換,除了世之介這一個人物貫穿始終之外,沒有第二個貫穿全書的副主人公?!逗蒙淮返慕Y(jié)構(gòu)也是如此,全書是“一代女”從小到老的好色體驗史,不同的是采用了“一代女”晚年回顧以往的倒述結(jié)構(gòu),而這一點敘事技法,據(jù)日本學者的研究,也是從中國唐代張文成的傳奇小說《游仙窟》學來的?!逗蒙小吩诮Y(jié)構(gòu)上則更隨意?!耙淮小钡乃缴z棄子——名為“世傳”——被人撿起收養(yǎng),成為步生父之后塵的“二代男”,這個結(jié)構(gòu)似乎是收《源氏物語》中的源氏與兒子薰君兩代漁色經(jīng)歷的影響,但《好色二代男》全八卷四十節(jié),只有第一節(jié)和最后一節(jié)寫的是“世傳”即“二代男”,其它的則是與他完全無關(guān)的一個個單獨的故事。在結(jié)構(gòu)上,井原西鶴看似完全不講究、不用心,讀者在閱讀時,也完全不必前后照應(yīng)。

西鶴“好色物”的貌似簡單,首先就體現(xiàn)為這樣散漫的、無結(jié)構(gòu)的結(jié)構(gòu)上。他面對紛紛擾擾的現(xiàn)實世界與町人日常生活,只是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耳朵去聽,然后原樣加以描寫、反映,他的描寫與反映的方式是日本式的紛然雜陳、不加整理、照原樣形諸筆墨的“物紛”②方法,是一種無結(jié)構(gòu)的結(jié)構(gòu)。因此,看西鶴的“浮世草子”,如同看萬花筒,隨意一搖動,必有可觀之處,但又是無頭無尾,任你隨處著眼。這種“物紛”的寫法,也使得西鶴的語言敘事上自成一體,我們可以稱之為“饒舌體”?!梆埳唷边@個詞,在日語中與漢語的意思一樣,一是愛說話、愛廢話的意思,二是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意思。換用日語固有的詞匯來說,就是“瞎掰”(「しゃべる」,音shaberu)的意思。這樣的話看似啰嗦無意義,但又說得毫不造作、信口道來,興致勃勃,乃至自成一體即“饒舌體”?!梆埳唷钡臅r候不必費心思量章法結(jié)構(gòu)、遣詞造句,而是心口同步,甚至口比心快。

西鶴的“浮世草子”這種“饒舌體”是從如何形成的呢?原來,西鶴早年曾以俳諧創(chuàng)作知名,他的拿手好戲就是一個人連續(xù)吟詠俳諧,“五七五”、“五七五”的三句十七字音,不打腹稿,不斷地吟詠,中間盡可能地不停頓,可以一日獨吟千句,據(jù)說最終創(chuàng)造了一晝夜23500句的最高紀錄。這種俳諧吟詠的最大特點就是流暢快速,因而有“矢數(shù)俳諧”之名,形容像箭頭飛得那樣快?!笆笖?shù)俳諧”除了快速以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每首俳諧都是各自獨立的,并非長篇敘事詩,因而每首俳諧的話題都需要重新轉(zhuǎn)換,只是轉(zhuǎn)換的幅度有大有小。不管轉(zhuǎn)換幅度大小,反正必須轉(zhuǎn)換。“矢數(shù)俳諧”這樣的靈活轉(zhuǎn)換話題、東拉西扯、說南道北、天馬行空、飛鳥行云式的表達方式,極大地影響了后來西鶴的“浮世草子”寫作,可以說,“浮世草子”的漫無結(jié)構(gòu)、雜然散漫的敘事方法就是“矢數(shù)俳諧”手法的一種移植。雖然,無論是《好色一代男》還是《好色二代男》,都是分卷、分章、分節(jié)的,而且在卷數(shù)節(jié)數(shù)都顯得很整飭,但是這些分章分節(jié),基本上按篇幅字數(shù)來劃分,就像切豆腐塊,切成塊只是為了方便接受,而與敘事章法結(jié)構(gòu)無甚關(guān)聯(lián)。這樣的無結(jié)構(gòu)的、自然散漫的、極為簡單的、無結(jié)構(gòu)的結(jié)構(gòu),最大的好處就是松弛、放松,仿佛與人聊天,就在當下,不用瞻前顧后,說話人不累,聽話人也不太累。

西鶴的“浮世草子”及“好色物”的簡單、單純,不僅表現(xiàn)在結(jié)構(gòu)敘事上,也表現(xiàn)在題材的單純上。所謂題材的單純,就是將當時不同的人群、不同的生活內(nèi)容分開來寫,而不是把它們置于同一個舞臺。西鶴的小說有專門寫町人的,有專門寫武士的(如《武道傳來記》與《武家義理物語》)。在專門描寫町人生活的作品中,再析出“町人物”與“好色物”。“町人物”與“好色物”兩方面的題材,概括起來就是“賺錢”和“享樂”兩條。他是把町人的經(jīng)濟生活、男女情欲生活分開來寫了。“町人物”寫町人怎樣發(fā)家致富的,或從反面說是如何導致傾家蕩產(chǎn);“好色物”則是專寫町人有了金錢以后,如何消費,如何嫖妓玩樂的。在“好色物”中,西鶴又進一步將“好色”的形態(tài)加以單純化。例如,寫“好色”題材中,又把“男色”與“女色”分開來寫,于是有了專門描寫男色(又稱為“眾道”)的《男色大鑒》;以花街柳巷為舞臺的男女賣淫嫖妓題材,單獨來寫,就有了《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一代女》;將日常町人家庭中的男女悲劇故事專寫一書,于是有了《好色五人女》。

這種題材的單純化,與日本傳統(tǒng)和歌、連歌、俳諧的題材分類有很深的關(guān)聯(lián)。在日本“歌學”、“連歌學”的眾多論著中,題材分類甚細致、使用規(guī)矩甚多,不同的題材以及相關(guān)詞語,不能隨意亂用。其要旨是題材使用的細化單純化,目的是用最細小的題材,來適合和歌、俳諧的這種世界上最短小的詩體。西鶴是俳諧(又稱俳諧連歌)出身的,他從俳諧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了小說創(chuàng)作后,題材細分的意識遷移到小說中來,是自然而然的。西鶴的“浮世草子”乃至整個日本江戶時代市井小說中的題材的單純化,與中國明清小說頗有不同。中國的明清小說雖然也有題材類型的劃分,但那些類型是后代的研究者給劃分出來的,而且也多少受到了日本學者的影響,例如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較早將中國傳統(tǒng)小說加以系統(tǒng)分類,便受到了日本學者巖谷溫的啟發(fā)。明清小說作家并沒有明確細致的題材分類意識,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也是采用全方位、全視角地綜合表現(xiàn)的方法,例如《金瓶梅》,雖被后來的小說研究者歸為“言情小說”一類,但卻非僅僅“言情”,而是把那時的社會歷史、政治經(jīng)濟、家庭倫理、男女私情、身體與心理等復雜多樣的內(nèi)容糅合在一起,可謂紛紜復雜;《紅樓夢》既曾被人視為“言情小說”,也曾被視為“政治小說”,可見題材內(nèi)容的復雜性和交叉性。

題材的簡單化、單純化,與人物性格的簡單化、單純化是相輔相成的。西鶴的“好色物”中的人物,無論是“一代男”、“二代男”,還是“一代女”、“五人女”,都是性格極為單純的人物,只是“好色”的化身而已。通常所說的“人是一切社會關(guān)系的總和”,在這些人物身上不能體現(xiàn),因為他們的社會關(guān)系極其簡單和單純,就是妓女與嫖客的關(guān)系,或嫖客與妓女的關(guān)系;他們的行為指向極其簡單和單純,就是買春與賣春的交錢與肉體交換的關(guān)系;他們的性格特征極其簡單和單純,就是對唯美、唯情的追求,都是為了男色女色、為了身體之美而義無反顧,哪怕傾家蕩產(chǎn),哪怕付出性命,都不計后果。

或許為了使人物的社會關(guān)系簡單化,西鶴的“好色物”就把人物寫成了“一代男”和“一代女”。所謂“一代男”、“一代女”就是沒有老婆孩子、沒有兄弟姐妹、又沒了(死了)父母,孤身一人、沒有子女、只活“一代”的人。“一代男”與“一代女”就是為了“色”和“好色”,寧愿絕后,而終其一生的人,用中國話來說就是“絕戶”。至于“二代男”,實際上也是“一代男”,因為他是“一代男”一不小心生出來的遺棄子,他也和“一代男”一樣,終生好色,不同的是“一代男”六十一歲的時候往海外“女戶島”繼續(xù)探求色道,而“二代男”卻在三十三的盛年時,“一切都花光用盡”,而完成了“好色”的一生。《好色五人女》中的那些女子,雖然都不是青樓女子,而是尋常町人家的年輕女子。但在西鶴的筆下,“五人女”都是憑著“好色”的直覺而行事的人,她們會以莫名其妙的原因愛上一個男人,然后不管不顧,去冒險甚至去死。這樣的人物只是“好色”的化身,太單純了,太平面了,甚至單純得有些太抽象了,不具備復雜的社會內(nèi)涵。

中國文學、西方文學名著幾乎都追求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井原西鶴等日本作家卻非如此。西鶴筆下的“一代男”、“二代男”和“一代女”、“五人女”,這些人物都不是作為常人被描寫的,因此也不能使用“典型人物”這一通常的文論概念加以理解。一般認為,中國早期小說中的許多人物,與西方近代小說的“典型人物”相比,因為人物的善惡忠奸過于分明而具有“類型”的特征,但即便是這種具有類型化傾向的人物,其性格也是豐滿復雜的。如果用井原西鶴“好色物”中的人物跟中國小說中的“類型”人物相比,則“好色物”中的人物基本上沒有“性格”與“個性”的刻意描寫,而是將人物單純化為某種特殊行為(例如“好色”)的符號與代表,與其說是寫人物,不如說是寫人物的“好色”;與其說是寫“好色”的人物,不如說是寫人物的“好色”,寫“好色”并非為了寫人物,而是為了寫“好色”而必須設(shè)計一個人物。這樣的人物不是西方文學、中國文學中塑造的那種立體、渾圓、復雜的人物形象,而是某種“異常偏執(zhí)”行為流動著的扁平的人體符號。這似乎不僅僅是井原西鶴“好色物”的人物特點,也是許多日本文學名作中的人物特點。例如《伊勢物語》中的美男子在原業(yè)平是風流多情的化身、《源氏物語》中光源氏是情種的化身,現(xiàn)代作家谷崎潤一郎的《富美子的腳》中的男主人公是異常性癖(拜腳癖)的化身、《癡人之愛》中的男主人公是癡漢的化身、川端康成《一只胳膊》中的老人是性幻想者的化身……。日本文學中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大都是這樣“變態(tài)”,作者突顯人物某一方面的異常性格與行為表現(xiàn)。異常性格的描寫,常常忽略人物性格的多面復雜性,而只是表現(xiàn)人物的某方面的“氣質(zhì)”?!皻赓|(zhì)”(日語寫作「気質(zhì)」,音「きしつ」)一詞不同于“性格”,“氣質(zhì)”具有一定的滯定化、外在化、符號化、單面化的特性。日本江戶時代市井作家喜歡描寫“氣質(zhì)”型的“單面人”,著力表現(xiàn)某一類人、某一類行為,而不是表現(xiàn)復雜人物的復雜性格。

不僅題材是單純的,人物性格是單面的,而且環(huán)境也是單純的。這是西鶴的“好色物”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就是極力簡化人物活動的環(huán)境,將人物的活動環(huán)境搞得極其單純?!昂蒙铩钡奈枧_是“游廓”、“游里”,即妓院?!耙淮小薄ⅰ岸小?、“一代女”等人物即便一生中走南闖北,從關(guān)東到關(guān)西,從南部的九州到北方的北海道,走遍了整個日本列島,但環(huán)境卻依然是單純的,那就是妓院及與妓院相關(guān)的場所。妓院當然也是社會環(huán)境的一部分,但那卻是一個不受世俗社會道德行為約束的特殊社會。江戶的吉原、京都的島原、大阪的新町等有名的游廓都是政府允許經(jīng)營的,在這里有普通社會完全不同規(guī)矩法則,來到這里,便是暫時切斷了與一般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單純的“好色”人物也只能在這樣的特殊社會中才能有單純的“好色”舉動。

就這樣,西鶴“好色物”中,看似簡單而單純的散漫的敘事、看似簡單而單純的題材、看似簡單而單純的人物及人物性格,看似簡單而單純的環(huán)境設(shè)置,都是貌似的簡單與單純,要真正理解它、說明它,評論它,卻很不簡單;要研究它、說透它,甚至比一般貌似復雜的作品更困難。對于這種現(xiàn)象,我們可以用“偽淺化”一詞來概括?!皞螠\化”就是看似淺顯而實非如此,是貌似淺顯而實則復雜。因為對這類作品,運用我們所習慣的產(chǎn)生于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中的現(xiàn)代文學理論乃至文化理論來解讀,雖然并非不可行,但常常使人感覺隔靴搔癢,有時顯得方鑿圓枘。

例如,從寫實主義或現(xiàn)實主義的角度來看,則可以說西鶴的“浮世草子”是對江戶時代新興市井社會的反映與描寫,所以一些日本學者認為西鶴的“浮世草子”及“好色物”屬于“風俗小說”的范疇。的確,從這個角度看,西鶴的作品具有很大的社會學、市井民俗學的價值,也是我們認識和理解西鶴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層面。但是,西鶴“好色物”并非以近代以后的那樣嚴格的寫實手法來描寫,其中還夾雜了許多道聽途說的內(nèi)容,有許多不著邊際的自由想象,還有許多神秘奇幻的故事情節(jié),更不用說他沒有塑造現(xiàn)實主義所要求的那種典型人物了。

再如,從社會倫理的層面上理解“好色物”,也是一個不可缺少的重要層面。若從否定的立場上說,無論是哪個國家、哪個時代,嫖妓賣淫都不能謂之高尚,可以說是一種墮落和糜爛的生活。這樣的站在道德批評立場上的評判,是最為簡單、最為省事的。但是,另一方面,西鶴的“好色物”是站在“好色”本身立場上的,正如日本學者阿部次郎所說:西鶴的“戀愛觀中缺少狹義上的倫理的要素”(阿部次郎,2012:182),因而在其“好色物”中,道德倫理意識是整體缺席的,這與中國明清小說中的相似類作品,如《金瓶梅》、《肉蒲團》中無處不在、君臨一切的倫理道德,形成了鮮明對照。既然缺乏倫理道德意識,那么研究和評論者從倫理道德角度加以考察,就不免有緣木求魚之嫌了。當然,也可以從正面的、肯定的角度說,在西鶴的“好色物”中,即便是花街青樓賣淫與嫖妓的男女,也有真摯的愛情存在,事實上西鶴寫了許多這樣的故事,然而他們最終都被金錢社會、道德社會給毀了,從這里可以看出西鶴對社會現(xiàn)實直接或間接加以否定的一面,這也是作品的價值之所在?!@是站在“社會學批評”的立場上所能得出的一般看法。

或者,再進一步,用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考察,像筆者在近三十年前所寫的一篇文章中所說的那樣:《好色一代男》等作品,“未能在積極的意義上產(chǎn)生自覺的反封建意識,但它所體現(xiàn)的反理性與反道德的傾向,卻是對傳統(tǒng)封建道德的一個沖擊。……西鶴所描寫和表現(xiàn)的固然是一種‘惡劣的情欲’,但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它在反封建的最初階段上,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西鶴肯定人的情欲追求,是在物質(zhì)本能意義上發(fā)出的解放個性的先聲。當封建的理學思想在日本江戶時期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的時候,這種解放情欲是與‘存天理,去人欲’的封建觀念相對立的?!保ㄍ跸蜻h,1988) 然而,這些觀點今天看來雖然不能說是不靠譜的,但卻不是西鶴本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是我們的“后見之明”。老實說,這樣的評論只能是從外圍上的清理,難以穿透作品。但是,在二十多年前,當我們對日本文學知之不多、對其特性認識不深的時候,我們只能拿我們最為順手的社會學批評方法來加以解讀、來加以評論了。但是,像西鶴的“好色物”這樣貌似簡單、貌似單純的作品,用最為高屋建瓴的通用的批評方法,卻往往難以入乎其內(nèi),這便顯示了批評對象貌似簡單實則并不簡單??磥恚覀冞€是需要找到理解“好色物”的有效途徑。為此,我們不妨可以順著“浮世草子→好色→色道”這樣一個途徑去尋找。

西鶴的“好色物”屬于“浮世草子”這種文學樣式,“浮世草子”描寫的是“浮世”中的“好色”。這樣,“浮世”與“好色”就有了緊密聯(lián)系。

“浮世”,本來是漢語,指的是飄浮無定的人世,也就是現(xiàn)實的人間社會,后來日本人在佛教的層面上使用“浮世”,相當于漢語的“塵世”這個詞,但作為島國環(huán)境中的日本人,不像干燥環(huán)境的大陸人對“塵世”之“塵”感受那么深切,倒是對漂浮不定、流蕩無著的流水,有更深的感受,所以不使用“塵世”一詞,而喜歡使用“浮世”這個詞。

井原西鶴將自己描寫町人現(xiàn)實社會的小說,稱作“浮世草子”。“浮世”,西鶴在作品中有時簡化為“世”,是西鶴對町人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本質(zhì)的認識,“浮世”就是“無常之世”。這個世界是無常的,起伏榮衰、生死無定,全是宿命。西鶴“好色物”在有關(guān)作品的開頭結(jié)尾,一般都會發(fā)出這樣的感慨。這既是佛教思想影響的表現(xiàn),也是町人人生閱歷的總結(jié)。在江戶時代的士農(nóng)工商“四民制”(四個等級)之下,作為工商階層的町人處在社會最下層,沒有什么社會地位,屬于草根階層。他們不像貴族那樣有權(quán)威,不像武士那樣有權(quán)利,而且,貴族武士階層如果不是趕上幕府政權(quán)更替,是相對穩(wěn)定的。而町人所直接從事的工商業(yè)活動,除了靠個人本事、努力之外,還取決于市場、取決于社會環(huán)境,風險和變數(shù)都很大。井原西鶴在專門描寫町人經(jīng)濟活動的“町人物”中,描寫了町人是如何在發(fā)家致富和傾家蕩產(chǎn)之間劇烈變動的悲喜劇,充滿著令人無奈的偶然,使他們痛感在“浮世”上的“無?!?。為了在無常中追求相對的“有常”,町人們就拼命勞作,努力賺錢,尋求安全感。

在西鶴筆下的町人們看來,人既然生在“浮世”,既然是生于“浮世”之草,就要及時行樂,享受生活;要享受生活,就要有錢;要想有錢,就要賺錢。這就是町人樸素的“浮世”人生觀,也是貫穿“浮世草子”中的基本思想。西鶴在專門描寫町人經(jīng)濟生活的《日本致富經(jīng)》開篇第一段就有這樣一段議論:

人生第一要事,莫過于謀生之道。且不說士農(nóng)工商,還有僧侶神職,無論哪行哪業(yè),必得聽從大明神的神諭,努力積累金銀。除父母之外,金銀是最親近的。人之壽命,看起來雖長,也許翌日難待;想起來雖短,抑或今夕可保。所以有人說:“天地乃萬物逆旅,光陰乃百代過客,浮世如夢?!比艘矔饕豢|青煙,瞬間消失。若一命嗚呼,金銀在冥土有何用處?!不如石塊瓦礫。但是,把錢積累下來,可留給子孫使用。

私下想想,世間一切人的愿望,不使用金錢就不可能實現(xiàn)。用金錢無法買到的東西,天地間只有五種,那就是萬物之本的地、水、火、風、空,此外別無他物。所以,世上勝過金錢的寶物是不存在的。

(井原西鶴,1994:165)

這樣的“浮世”觀建立在佛教基礎(chǔ)上,含有一種淡淡的虛無主義和悲觀主義,也含有及時行樂的必然邏輯。在西鶴看來,活在“浮世”,必須賺錢,但賺錢本身并非最終目的,除了留給子孫之外,就是享受“浮世”之樂?!案∈馈敝畼肥鞘裁茨兀繜o非吃喝玩樂。而最大的游興和樂趣,無非是“好色”。

“好色”是個漢語,《論語》中就有“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一句,早就傳到了日本。日本式的表達方式是“色好み”,兩個詞的意思完全一樣。這個詞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在漢語的語義情感判斷中,無疑是個貶義詞。但是在日本,“好色”卻是個中性詞,至少到了近世時期,隨著對日本“國學”及對“好色”之書《源氏物語》研究的深入,“好色”甚至變成了一個褒義詞。在意義上接近“風流”和“風雅”。此外,在漢語中,“好色”一般只就男性而言,但在日語中,既可以說男人“好色”,也可以說女人“好色”。于是就有了西鶴的《好色五人女》和《好色一代女》。這樣一來,日語中的“好色”一詞,就基本上剔除了漢語中否定的道德價值判斷,而僅僅是一個情感狀態(tài)的描述性詞匯。

據(jù)中村光夫在《“好色”的構(gòu)造》一書的看法,在平安王朝時代初期,由空海大師從中國傳到日本的佛教真言密宗及其經(jīng)典《理趣經(jīng)》,將男女交合視為神圣之事,帶有印度思想的強烈印記。當時的宮廷貴族受真言密宗的很大影響,“按當時的真言密宗及其經(jīng)典《理趣經(jīng)》的看法,男女性欲本來是‘清凈’的東西,男女交媾時進入恍惚之境,使人獲得了在人世中的最高的自由,達到了菩薩的境地,在性欲高潮的瞬間,便進入了控制這個世界的超越的心理狀態(tài),也就是達到了解脫的境地?!保ㄖ写骞夥?,1985:108-109)同時,根據(jù)從中國傳入的漢譯學而匯集編纂的《醫(yī)心方》等性學書,在王朝貴族中也流傳甚廣,使得當時的日本人更多地從自然與養(yǎng)生的角度看待男女與好色問題。例如紫式部在《源氏物語》的《夕霧》卷中,借源氏的口議論說:“多么大好的年華??!真是人生中最光輝的時候,干出那種風流好色之事,別人也不該說什么,鬼神也會原諒他?!保ū揪有L,2010:81)中世紀僧侶作家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認為,不好色的男人,就像一個沒有底的玉杯子,是好看而又不中用的東西。一些本來是禁欲修行的和尚,也以“好色”為榮,花和尚的風流破戒,成為日本文學作品津津樂道的話題,尤其是室町時代一位名叫一休(一休宗純)的和尚,以其風流好色的行徑與詩篇,而被人廣為傳送。到了江戶時代,在町人享樂風氣的帶動下,人們對于“好色”持更為寬容開放的態(tài)度,例如“俳圣”松尾芭蕉在《閉關(guān)之說》一文中寫道:“好色為君子所惡,佛教也將色置之于五戒之首。雖說如此,然戀情難舍,刻骨銘心?!瓚偾橹?,較之人到老年卻仍魂迷于米錢之中而不辨人情,罪過為輕,尚可寬宥?!保ㄋ晌舶沤叮?012:399)認為老人沉溺于戀愛比沉溺于金錢,要好得多。

然而在“浮世”中,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好色”,并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西鶴的《好色五人女》描寫的五個“好色女”的故事,除了最后一個以喜劇收場外,都是為了“好色”而付出了慘重的、乃至生命的代價。這些“好色”有的是有夫之婦的出軌,有的是青年男女的戀愛,但結(jié)果卻是悲劇性的?!逗蒙迦伺繁砻鳎涸诂F(xiàn)實生活中,社會倫理道德、乃至法律習俗,對男女的“好色”構(gòu)成一張防范和懲治的大網(wǎng),一旦觸動這張大網(wǎng),就要釀成災(zāi)禍。即便在性道德相對寬松的日本,情況也是如此?!逗蒙迦伺匪坪跽f明了:“好色”不能是無條件地社會化,“好色”必須是有空間制約、有條件限制的;換言之,好色必須有其“道”。

在日本,江戶時代是一個求“道”最殷切的時代,幾乎所有傳統(tǒng)技藝都被“道”化。例如武士有了“武士道”,插花有了“花道”,劍術(shù)有了“劍道”等等,“好色”也不例外,于是“好色”便堂而皇之地入了“道”,有了專門闡述色道的著作,如藤本箕山的《色道大鏡》,還有《濕佛》、《艷道通鑒》、《心友記》等等。所謂“色道”,概言之就是為“好色”設(shè)定前提和條件,具體而言就是把“好色”行為局限在花街柳巷中,在此基礎(chǔ)上,對“好色”加以倫理上的合法化與道統(tǒng)化、哲學上的體系化、形式上的藝術(shù)化、價值判斷上的美學化,從而使“色”這種“非道”成為可供人們追求、可供人們修煉的、類似宗教的那種“道”,而只有成其為“道”,才可以大行其“道”。

那么,西鶴的“好色物”怎樣表現(xiàn)從“好色”中修煉“色道”呢?根據(jù)藤本箕山《色道大鏡》及《色道小鏡》的要求,進入“色道”正如進入佛道一樣,是需要一步步修行,方能最終登堂入室。藤本箕山仿照《法華經(jīng)》“二十八品”,將“色道”的修煉過程分為由低到高的二十八個品級??傮w上就是先滿足好色之欲,甚至是過度滿足(用日語表達就是“満足以上”),然后厭膩、超越。《色道小鏡》中的色道二十八品的最低等級,是沉溺于好色而難以自拔,然后逐漸在好色中加強自身修煉,在花街柳巷的交際中熟悉規(guī)矩規(guī)則,逐漸做到舉止瀟灑,應(yīng)對自如,樂而不淫,持之有節(jié),到最后看透了男色女色,能夠入乎其內(nèi)、超乎其外,在“好色”中徹底悟道,“悟到此處的人,舍棄已有的修煉大功,而不再踏進青樓之門,是‘即心即佛’也!”(藤本箕山,2012:245)井原西鶴在《好色一代男》和《好色二代男》中,都提到或援引了藤本箕山的著作,可以看出在色道方面,西鶴是深受其影響的。

事實上,西鶴的“好色物”系列作品,仿佛就是在“色道”修煉的不同階段展開的。最早的《好色一代男》處在色道的初級階段上,主人公世之介一生沉溺于好色,到了老年,也只是對日本之色感到厭膩,而對外部的世界仍充滿躍躍欲試的探求欲望??梢哉f“一代男”只是好色,只是享樂,而沒有達到“色道”。到了《好色二代男》中的“世傳”及其他好色人物,則進入了較高的層面。他們?nèi)匀怀聊缬诤蒙?,并且悟到“浮世”之中沒有比“好色”更高的享樂了,沒有比妓院的“太夫”更好的女人了。但與此同時,似乎少了些“一代男”那樣的以肉欲驅(qū)動的瘋狂與亢進,對花街柳巷、人情世故的冷靜觀察,甚至常常對好色表現(xiàn)出悲觀態(tài)度。同時,更多地表現(xiàn)男女交往中的各自的心性與審美的修養(yǎng),強調(diào)好色中的精神層面的重要,欣賞那些作為花魁、作為當代都市文化之風向標的“太夫”們的美的言行與舉動,并有意識地接受她們的熏陶,這些都屬于“色道”修煉。在這樣的熏陶與修煉、歷練中,那些原本來自小地方、雖有錢但見識不多的嫖客們,便逐漸由拙笨的、土氣的、或半土不土(所謂“半可通”)的人,變成了在妓院的復雜人際交往中,在熙熙攘攘的大都市中,能夠得心應(yīng)手、禮貌有節(jié),善解人意,不卑不亢行事的“通人”,進而變成內(nèi)外兼修的“帥人”。所謂“帥”,是當時“色道”中最高的價值判斷用詞,西鶴“好色物”中通常寫作“帥”,讀作“すい”(sui),也讀作“いき”(iki),江戶時代其它相關(guān)作家也寫作“粋”或“意気”?!皫浫恕逼鋵嵕褪菑膬?nèi)到外都把握了“色道”真諦的人,就是將妓院中的買笑賣笑的功利關(guān)系轉(zhuǎn)變?yōu)閷徝狸P(guān)系的人,就是把花街變成審美場所的人?!皫浫恕睂Α疤颉钡年P(guān)系不能以婚姻為目的、指向,不能動不動就想把自己中意的太夫娶回家中為妻,而只是“游”(游玩消遣),只是尋求“慰”(撫慰、慰藉),并且把“游”和“慰”變成有規(guī)則規(guī)矩的、有審美價值的行為。這不僅是一般的色道修煉的標志,而是色道修煉到相當高度的表征。從這個角度看,《好色二代男》比《好色一代男》更多地體現(xiàn)了西鶴的色道觀,因而學者們在闡釋色道的時候,也更多地援引《好色二代男》中的案例和描寫。

相比于“一代男”世之介六十一歲那年仍去海外做漁色冒險,“二代男”世傳卻在三十三歲的盛年便“大往生”了,解脫了。《好色二代男》的最后一卷的最后一節(jié)這樣寫道:

二代男將三十三歲的三月十五,作為在世間的最后期限。沒有后嗣,一切都花光用盡,以便得以大往生。這樣做,是為了告訴那些享盡世間奢華的男人:事物是有限度的。

一位知情的和尚說:“二十歲以前的游樂,都是進入色道的階梯。”然后在下一個十年,才能達到登堂入室的境地,才能欣賞太夫的可貴可愛之處。假如四十以前不適可而止,那就會陷入無盡的深淵。③

作者說“二代男”是“大往生”了,就是死了。但究竟是病死的還是自殺的,并沒有明寫。但這似乎不重要。顯而易見的,作者讓二代男在三十三歲上,即在“四十歲以前”,以這種“大往生”的方式解脫而進入“色道”。

如果說《好色一代男》是以莫名其妙的方式通過早夭而擺脫了好色入了色道,那么以“好色女”為主人公的《好色一代女》,則是“一代女”一生的好色體驗和履歷,充滿了懺悔?!耙淮笔且粋€在好色人生中隨波逐流、一輩子都沒有入“道”的人,到了六十歲后,才隱遁山中,從早到晚念佛,并且面對前來請教的三個男子,懺悔了自己好色的一生。這也算是一種悟道和入道了。

總之,西鶴“好色物”,從《好色一代男》到《好色二代男》,再到《好色一代女》,都有一個從“好色”的沉溺到“好色”的解脫的過程,貫穿其中的就是“色道”?!案∈馈钡目鞓纺^于“好色”,但“好色”須有“道”,“色道”就是將“好色”加以特殊限定,就是要“好色”者領(lǐng)悟到“好色”的可能與不能,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成為有“色道”修煉、有人生修養(yǎng)的“帥人”,最終洞察人生、超脫浮世,使“好色”有助于悟道和得道。這就是西鶴“好色物”的真義。

注釋:

① 本文是《浮世草子》(井原西鶴著,王向遠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即出)“譯本序”,在此發(fā)表時有壓縮修改。

② “物紛”是日本古典文論中的創(chuàng)作方法概念,請參見拙文《日本“物紛”論——從“源學”用語到美學概念》,原載《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4年第2期。(王向遠.2014.日本“物紛”論——從“源學”用語到美學概念[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3):86-92.)

③ 由于《浮世草子》(井原西鶴著,王向遠譯)將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在2016年出版,頁碼尚未最終確定,故此段引文暫不標注頁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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