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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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奶同胞
∥曹明霞
曹明霞,祖籍云南,生于黑龍江?,F(xiàn)工作于河北省藝術(shù)研究所。有小說在《當(dāng)代》《中國作家》等期刊發(fā)表,長篇小說《日落呼蘭》獲梁斌長篇小說一等獎,部分劇本在中央電視臺播出。
大家都在吃飯,妙源掏出了捻珠。她的捻珠很燦爛,是她自己,用玻璃、玉珠、還有菩提子等連綴而成的。里面的穿線,也很特別,是珠寶商們常用的玉墜線,很細,很結(jié)實,還發(fā)著一種耀眼的紅熒光,而非從前的粗絡(luò)繩。
妙源此前不叫妙源,她的真實名字,是曹源。更早的時候,她還叫曹淑媛。在曹淑媛時代,她還是個小姑娘,然后,長大了,工作了,嫁人了,婚姻先有挫折,工作也不順利,她便多次找人算卦,算卦的給她起了新名:曹源。
“源”字有講究,算卦的先生說,財源,水源,一切好事的源頭,都從這個源字上面滾滾而來……叫了曹源以后,有那么一段,她的命運,前程,似乎真有了改觀。首先,她從一個清水的單位,換到了肥沃的稅務(wù)局。不久,又從一個整日只知打扮的普通婦女,弄成了正科級干部,手中握有了一定的權(quán)力?;橐?,自打和前任離了,一直沒找到如意的,有了正科級的身份后,再見面的,都是正處級男人了。有一度,曹源以為自己的生活,真的因為這個名字,要時來運轉(zhuǎn)了。讓她怎么都沒想到的是,也就二十來年的光陰,她竟然,成了遁入空門的居士。
坐在她身邊的,是她的兩個妹妹,一個在喝酒,一個在談耶穌。喝酒的妹妹舌頭都打不過彎了,還在說喝,干。她舉杯遙遙相敬的,是大桌子對面的二哥,曹二光。大哥不在,二哥遞升為老大,坐在主賓席上。舉杯的淑紅只比妙源小兩歲,但對比之下,倒像她比她大了好多——滿臉的皺紋,糟朽的牙齒。妙源曾經(jīng)針對淑紅的牙,向大姐淑珍發(fā)過性學(xué)專家都沒敢發(fā)表的論斷:你看她的牙,才這個歲數(shù),就成了那樣——那都是她淫起來沒夠淫的,活該。告訴你,大姐,在這種事上,男人沒完沒了,也沒好兒,那些玩藝兒就是骨髓,骨髓流空了,骨頭還能結(jié)實嗎?別說牙了。年前我看見臭流氓霍祥了,滿嘴牙就沒剩幾顆,哼!
霍祥是她前夫。
大姐當(dāng)時沒敢接茬兒,淑珍自己的牙也不好,她覺得這事該怪父母,她們是被遺傳,受害者。淑珍一輩子除了自己的丈夫,就不知道別的男人什么滋味,這樣恪守婦道的,如果用妙源的理論來推論,不是活活冤枉嗎?淑紅是不是因了那個原因而牙齒不好的,她不敢說。但她自己沒問題呀。淑珍每當(dāng)碰到這種話題,她都含糊,裝沒聽見。她知道妙源恨淑紅,當(dāng)初離婚,妙源一直把這筆賬算到淑紅的頭上。淑紅的表現(xiàn),也確實不佳,沒人疼沒人愛的你倒是老實點啊,不,你看她張揚的,敬酒詞貧乏得只剩了倆字兒:來,喝!人家那些嫂子都用瞧不起的眼光看她,可她不在乎,像沒看見一樣,依然是來,喝!一杯又一杯。妙源手捻佛珠,眼皮耷著,心說你就喝吧,你就是喝死,我也不原諒!
今天是淑珍做東,落座時,家庭的順序也像單位開會那樣,按資排輩坐的。喝了一會兒,她幾次都想把淑紅和妙源岔開,怎奈淑紅根本不看她,只顧自己喝。坐在下手的四妹,淑玲,她在殷切的跟二嫂談基督、耶穌,傳播福音呢。她現(xiàn)身說法告訴二嫂,當(dāng)初,她也信過佛,不但信佛,還貢觀音,貢送子娘娘,貢的多了去了每天都給她們燒香磕頭,花了不少錢,信了十多年,可到頭來,啥也沒有,孩子沒給她送來,家,還給她送散了。這樣她就沒法信了,這些神不靈啊。她改信了耶穌、基督。
耶穌和基督啥關(guān)系?二嫂問。
這一下就把淑玲問住了,她上教堂時,聽得挺明白呀,怎么一被問,就蒙了呢?答不上來了呢?她試著說,耶穌和基督吧,是一回事,一個人的意思。
那咋叫倆名?
初中都沒讀完的淑玲,真的被難住了。她很想說大名和小名,又怕錯了,福音傳差了,那不得叫上帝生氣?她挑自己記得住的說,她說耶穌呢,他是上帝的兒子。上帝把他派到人間,替我們贖罪,來替我們遭受苦難。
他替我們受罪?怎么我們的苦一點也沒見少?
淑玲又答不上了。
還有那些判刑的、進監(jiān)獄的、半路就橫死的,耶穌怎么不管他們?
淑玲說那是人類自己在犯罪,跟耶穌無關(guān)——這是她聽神甫解釋的。在教堂時,也有人這樣問過。
二嫂搖了搖頭,她說我想不通,一會兒有罪,一會兒無關(guān)。
耶穌為了我們整個人類,自己都甘愿被釘死了,怎么能無關(guān)呢?
有什么關(guān)系?他被釘死,我們該苦還苦,該受罪還是受罪。
所以需要耶穌啊。他替我們贖罪,替天父來拯救世人。
二嫂又搖了搖頭,她說我還是聽不懂。
淑玲就開始翻包,在她的包里,有一本小冊子,是《圣經(jīng)》簡易版,里面有好多問題的問答,通俗易懂。她想翻出這個來回答二嫂的問題。
妙源在旁聽得清清楚楚,甚至,她都沒抬頭,也能看到二嫂馮小芬嘴角的譏諷。今晚,她傳道時,二嫂也是這樣。沒開餐前,大家在沙發(fā)上閑坐,她早來,并且走過去,是打算弘法的。她今天帶了三張光盤,兩本經(jīng)書,還有金燦燦的小佛相若干,那是她經(jīng)常給廟里捐錢,廟里回贈給她的,她如果能再送出去,即是修行、培福,也叫弘法??墒牵?dāng)她掏出光盤,遞給她們時,也是這個二嫂馮小芬,她竟指著光盤上的老法師,說:哎喲,這個老和尚,咋胖成這樣?他都吃什么好東西啦?!我記得廟里的和尚不是這樣的呀。
妙源一下子就把光盤抽回去了,褻瀆佛祖,那是要減她功力的。真是俗人,沒有慧根!你不懂佛法也就罷了,還隨口亂說,等著下地獄割舌頭吧。妙源當(dāng)時就生氣了,按說,她都修行這么久了,輕易,是不會跟這幫俗人動怒的,可是,她們輕謾老法師,這還得了?她把光盤塞進包里,經(jīng)書也沒再掏出來,不給她們傳了,上不上天堂,下不下地獄,隨她們?nèi)グ桑?/p>
她都后悔今天來。是大姐,淑珍,幾次打電話,叮囑她,懇求她,讓她一定看姐的面子,來參加。說一家人,聚一次不容易了,都這個歲數(shù)了,說句不好聽的,是見一面少一面。外甥龍龍要結(jié)婚,大姐在提前張羅一桌飯。妙源勉強答應(yīng)下來,其實在她的內(nèi)心,她已經(jīng)不把這些人當(dāng)兄妹了,佛家說,兄弟姐妹,包括父母,那不過是前生有孽或有緣的人,緣未盡,今生來了結(jié)。緣還分善緣和孽緣,有找你報仇的,有跑來還賬的,因因果果誰也躲不掉。她一直懷疑前生跟淑紅有孽債,不然這個喝得五迷三道的淑紅,為什么單單跑來禍害她的婚姻?
想到淑紅,妙源就堵得慌,只有用加緊的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來平復(fù)內(nèi)心。當(dāng)初大姐,還問她阿彌陀佛是什么意思,就跟馮小芬問耶穌和基督是啥關(guān)系一樣,愚蠢!妙源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在心里念著,念著念著,就平靜下來了,人世間沒有什么是放不下的,虔心修行,脫離苦海,是她余生的目標。她相信只要自己不停地念,不停地修,每天都做功課,就能修成正果,早日成佛,死了進天堂。
并且,永遠脫離了六道輪回。
六道輪回真是苦啊,一會兒人一會畜的,眼前這些,誰知道他們前世都是什么變的呢?妙源捻了一顆捻珠,伸腕看看表,快八點了。這一圈捻完,該回家了。每晚八點,是她沐浴、焚香、磕頭、打坐的時間,也是參佛的晚修課。
大姐看出了妙源的心思,她坐過來,跟淑紅換座了。淑紅正樂得離開身邊這個半仙兒,她端著酒杯就湊到二哥身邊去了。淑珍知道只有談佛,說佛,妙源才能多坐一會兒,也才有興趣。淑珍就說哎,你今晚不是拿來光盤了嗎,那個叫什么老法師?我看看。
這一招兒還真靈,妙源一下就來了精神,她拿出光盤,遞給淑珍,說最新錄的,非常好。你們一看就懂。淑珍接過來,裝作認真看的樣子,仔細辨著上面的字,并小聲念:和潔抱救人糞——六個字她念錯了仨——和諧拯救人類——妙源還是一把搶過來,給她更正。這些沒有文化沒有慧根的人啊,太可憐了!妙源心里嘆息。大姐說媛子,她還是叫著她的小名兒,下保證一樣說:媛子,等大龍結(jié)了婚,我就沒啥事了,等有了閑工夫兒,我也跟你一樣,天天念經(jīng)!
什么叫閑著沒啥事兒啊,你以為念經(jīng)的都是閑的呢。那是緣,悟性。妙源對她的討好并不滿意,雖然這樣,她還是拿出耐心,畢竟,大姐還是真誠的,不像馮小芬她們,在嘲笑,戲弄。妙源說姐,你知道現(xiàn)在為什么大米有毒,牛奶有毒,連嬰兒吃的奶粉,都有毒嗎?是人心有毒了,人心壞了。這世道,只有人心壞了,才一切都亂了,世道壞了,人類就沒救兒了。
馮小芬隔著兩個人,伸長脖子,問:都沒救兒了是嗎?前一陣我也聽說了,地球要完了,有一個什么船,上面有鴿子,再裝點兒好人,一公一母,都整上天去,在那兒重新生活,重新養(yǎng),再造人類,對吧?
淑玲說二嫂你說得對,是有船,不過,那不是信佛才能上去,得信耶穌,信了耶穌,那船來了他才讓你上。淑玲已經(jīng)掏出了她的小冊子了,正在翻,她翻遍了前后,也沒找到耶穌和基督是什么關(guān)系。前一個是名,后一個是職稱嗎?就像咱們的什么什么處長?淑玲揣摩著。她想,再去教堂,一定好好問問,記不住的,抄到本子上。妙源白了她們一眼,煩她們亂插話,又在心里念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后,才對大姐說,學(xué)佛,信佛,理佛,不是閑著沒事才去干的,念經(jīng),也不光在嘴皮子上,要從心里,從心里生出的念,才管用。
能管什么用呢?淑珍問。
這個,妙源也不好回答。能說保你升官發(fā)財?保你一生平安?雖然事實上,大家信這個,多是希望如此。她已經(jīng)修行八年了,提前退休,就是為了早日成佛。在寺廟里,她聽高僧說,有人拜佛,就是遭災(zāi)了、有難了,都來臨時抱佛腳來了。等人好了,病去了,又去貪吃貪喝了。妙源修煉,已經(jīng)越過了貪嗔癡,她現(xiàn)在得到的好處,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獲得了人生三昧,開了天眼,她多次在黑暗的夜里,看見佛光,佛祖,包括冥冥中的天堂……這些,都太深奧,跟姐姐說,她不一定懂,更不會信。妙源只好用淺顯的,易懂的道理,告訴她:好好修佛,至少,你通過修煉,可以脫離六道輪回,不再進畜道鬼道,在人道輪,也少受了不少罪。
人道我也不想輪。大姐說。這一輩子,跟牛馬有什么兩樣?胳膊腿兒好的時候,侍候老太太。老太太沒了,又侍候這倆要賬的。黑爪子掙錢,白爪子花。唉,這輩子,可能真像你說的那樣,我是牛馬托生呢。
所以呀,你要修哇,真心修,好好修。如果修好了,可能還脫離人道,直接進入阿修羅道,進了阿修羅道,就再也不受這些苦了。
淑珍又想問什么是阿修羅道,妙源不給她機會,繼續(xù)說,阿修羅道比人道還好,人道也比鬼道畜道強,你沒看她們——妙源用眼睛瞥了另側(cè)一眼,那邊坐著馮小芬等幾個嫂子,還有淑紅等,她壓低聲音,說別看她們穿得跟個人兒似的,其實,她們都是從另道上來的。告訴你,她一呶嘴,沖著馮小芬,說她就是餓鬼托生,沒看有多少錢她都不夠花,天天哭窮嘛,要多少都沒夠,咋貪都不嫌多,還咋整也不富……妙源修了佛,也還是東北人,她的佛語里也還沒脫離東北味兒?!斑€有她”,她又一呶嘴,是沖著淑紅,說她是禽類變的,你知道有一種鳥嗎,一生啥也不干,飛來飛去,就為專門找公鳥,不停地整那事兒,直至死。這種鳥都是那樣累死的,它們把那事當(dāng)樂子——這話是沒法聽了,淑珍都覺得臊得慌。妙源已經(jīng)信佛的人,咒起人來,也還是跟大家沒什么兩樣。淑珍怕嫂子們聽見,她把身體哈向了餐桌,遮擋著二嫂馮小芬的視線和耳道。這幾個嫂子都不是好惹的,如果聽到了,非打起來不可。淑珍怕這個話題再繼續(xù),她把光盤收起來,說媛子,你放心,等龍龍結(jié)完婚,我肯定跟你學(xué)佛!
妙源高興了,道了聲阿彌陀佛。淑珍嘀咕說我就奇怪了,從小電影上就是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的,到現(xiàn)在,我也沒整明白它是啥意思。
妙源說學(xué)佛不問究竟,只管用心念,方便究竟。
啥是方便究竟?淑珍又想問,話到嘴邊,她剎住了。自從媛子念了經(jīng)后,許多話她就聽不懂了,不是人話,半人半仙的。好多話,似是而非,她越想整明白,越整不明白。她說媛子你吃點菜,學(xué)什么經(jīng),也得吃飯吃菜。說著,又給妙源的餐盤里夾了一箸子,妙源用手勢擋住了她,說修佛人過午不食,我今天,已是犯戒了。姐,你去招呼別人吧,我一會兒,就走了。修佛人不宜在外久留。
對面的淑紅,已經(jīng)站不住了,可她還一遍遍舉杯呢。她在敬二哥,敬酒詞的水平這會兒有了點提高,她一敬哥哥把弟弟妹妹們從小山村帶來了大城市;二敬他們是哥哥卻擔(dān)起了父親的擔(dān)子,從小掙錢就幫著父母養(yǎng)家糊口,拉把她們,沒有這倆哥哥,她們長不大……說到這兒,淑紅就開始哭了,她的眼淚是真摯的,情感也沒摻假,可大家瞪視她的目光,分明在怪酒精,她們認為是酒精的作用,才使淑紅腆臉哭,她是借酒撒瘋……淑紅不酒喝,她是沒有勇氣檢討自己的,尤其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淑紅淚水洶涌,哭相不太好看,她說自己不爭氣,辜負了哥哥當(dāng)初的幫助培養(yǎng),如今日子過成這樣,孩子也沒有出息……
同情她的目光幾乎沒有。淑紅現(xiàn)在是天天打麻將,她對自己的日子就是破罐破摔,兒子小學(xué)沒上好,中學(xué)沒上好,大學(xué)也是拿錢就上的那種學(xué)校,現(xiàn)在畢業(yè)了,整日在家對著電腦打游戲就是他的工作。丈夫呢,沒離婚比離婚還難受,幾年了沒蹤影,有人說在南邊的城市見過他,拐了個小娘們兒,另起爐灶過日子了。淑紅下崗時沒有破罐破摔,日子艱難她也一直撐著。丈夫跑了,她還是能撐能熬,是兒子,兒子畢了業(yè),她發(fā)現(xiàn)生活徹底沒了指望,連根兒撅,她才開始以打麻將度日了。用她的話說,她不去死,就是最大的堅強了。
對她的生活,妙源用“惡有惡報”來總結(jié)——破壞了我的家庭,她的家也沒得好兒。妙源一直認為自己的丈夫,當(dāng)初胡亂搞的人當(dāng)中,有妹妹淑紅一個。這一揣測,沒得到一個家人的支持,嫂子們,則一直是竊笑。妙源用佛家理論來詮釋:好人有福報,比如她,是好人,所以她的生活吃喝不愁,萬事無憂。也是,妙源現(xiàn)在開的是德國車,住的是大房子,冬天這么冷,她身上穿得那么薄——輕而暖的高級羊絨,低調(diào)而尊貴;腳下的鞋子,又軟又暖,也是意大利進口皮。而看看淑紅,過時而硬邦的套頭線衣,不合體的褲子,尤其暴露她生活品質(zhì)的那張臉——在幾個姐妹中,她最衰老啊。大姐淑珍,也好不到哪里去,染雜的頭發(fā),和基本不搭調(diào)的秋裝冬穿,讓她顯得農(nóng)村婦女一樣可憐。信了主的老四淑玲呢,勉強的小大衣,勉強的小皮靴,她們姐幾個,在信了佛的妙源面前,全成了贗品。
淑紅又要先干為敬了,她說這一杯是敬大哥的。大哥不在,她替大哥喝——那一杯再下去,淑紅非坐地上不可。大姐淑珍眼疾手快,她一把把杯子給搶了下來,說紅子,你不能喝了。男人喝酒耍酒瘋,都讓人笑話,你一個女的,這么貪酒,丟不丟人呢!
也不怕嫂子們笑話!淑珍把淑紅摁坐到了椅子上。
不讓喝酒,淑紅就坐在椅子上哭,小孩子一樣用手背輪換著抹眼淚,邊抹還邊數(shù)落: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即使我不喝酒,你們也是嫌我這嫌我那,一家人,別看你是我姐,也是看人下菜碟啊……淑紅哭得嗚嗚的,快變成嚎啕了。馮小芬和鄰座的弟媳婦議論:嘖嘖,你看她們,還一奶同胞呢,哪像啊。干啥的都有,連信仰,都是東一個西一個,佛呀,上帝的。
“可不是,”弟媳接話道,“都不像一家人?!?/p>
淑玲看向這里,她們怕聽見,馬上息了聲兒。
淑紅繼續(xù)哭,并一指妙源,說,她都當(dāng)尼姑了,可你們還拿她當(dāng)祖奶奶供著——妙源沒退休時,身為處長的她,不是祖奶奶,勝過祖奶奶,侄男侄女們的很多事,入學(xué)啊、就業(yè)啊,都是妙源幫辦的。淑紅此時是真喝高了,妙源此生最恨的,是管她叫尼姑,她有法號,妙源,叫什么尼姑呢,最差,也得叫師傅啊。而居士們,是互相叫師兄的,女居士也是師兄,互相多尊重。而眼前這個五迷三道的淑紅,如此輕謾佛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不潔之地,不能久留了,妙源站了起來,她要告辭了。污濁之地,不宜久留。她道姑一樣一只手停于胸前。
淑珍上來拉她,要她再坐一會兒,大家還沒吃完呢。這時候,淑玲湊近了二嫂,她想起了二嫂問的答案,耶穌和基督,應(yīng)該是一回事,外國人喜歡叫四個字或更多字的名字,我們只叫他兩個字,耶穌或基督,相當(dāng)于中國人之間的不稱姓,只叫名吧。
她的答案,馮小芬還是將信將疑,這使她嘴角的微笑更加深了。抹著淚的淑紅聽到了她們的談話,一揚胳膊,說玲子,你傳的道,和那老尼弘的法,我看差不多,光嘴皮子上說說,又是耶穌愛我們,又是佛來度我們的。他的愛在哪里呀?他咋度我們呢?真有耶穌,你把他叫來,讓他顯顯靈,把章大力給我找回來,找回章大力我就信耶穌。
淑玲說耶穌愛我們,不是幫你這幫你那,他不能給你解決實際困難,他不是市長。他是神,他幫助我們精神得到解脫。
精神算個屁。
耶穌是愛、道路、真理,和力量。
忽悠誰呀,這些大詞兒,還不如那尼姑蒙的呢。淑紅一揚胳膊,又要摸酒杯了。
妙源實在不能容忍了,她連著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淑玲說耶穌愛天下,愛世人。他的父親,上帝,為了全人類,特意造出一個人形,讓耶穌降臨人間,替人類來受苦,背十字架。上帝愛好人也愛壞人,他造的陽光、空氣,不分種族、地域,給所有的人、世界上的一切生物……淑紅打斷了她,問她天下這么多人,幾千年了,他愛得過來嗎,還不累死?
正是因為他是神、是天主,才有能力愛一切……
剛才你不是說他不是市長、不是上級,他管不了嘛?
你看你,又轉(zhuǎn)圈了。淑玲又有點啞口了,這些人,怎么這么世俗呢?一說神,就是要這要那,要不來,就不信。還以為神是他單位的領(lǐng)導(dǎo),總拿他們來對比。上級領(lǐng)導(dǎo)也有不給你的時候,你怎么還信還怕呢?
妙源已經(jīng)戴好了紗巾,戴上紗巾的妙源,又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美人了。那是一條巴寶瑞的上好羊絨,隱約的小格子,精致、大氣,配上她的羊絨大衣,要多尊貴有多尊貴,誰能相信她是一個尼姑呢?她立于胸前的手,無名指上那枚足球一樣耀眼的鉆戒,放著十字花的耀眼之光。淑珍抓住了她的胳膊,懇請媛子再坐一會兒,陪大家坐一會兒,接下來張落大龍的婚事還有很多關(guān)卡,需要媛子幫助去通關(guān)呢。
淑玲還在給二嫂說福音,她說你沒看見現(xiàn)在人心已亂嗎,大米有毒,奶粉有毒,一切都有毒了,是人的心有毒了。只有耶穌,才能救我們。信了耶穌,我們就能得永生……
——整頓飯都沒怎么說話的大龍,突然一擂桌子,把大家嚇了一跳,都看他。他說:小姨、二姨,你們也別佛祖基督的,你們就說誰好使吧,誰能管用,誰能讓我住上大房子開上好車,還不用還貸款,我就跟誰論哥們兒!我敬他酒,干杯!
責(zé)任編輯: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