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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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當(dāng)空

∥虹影

虹影，著名小說家，中國女性主義文學(xué)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有長篇《好兒女花》《饑餓的女兒》《K——英國情人》等，詩集《我也叫薩朗波》，散文集《小小姑娘》等。

她是一頭不溫順的小豬

她也是一頭不溫順的大豬

照耀她們的星光截然不同，折疊的身影卻一樣占有我的記憶

——給我的母親和女兒

在重慶長江南岸的烏龜石半山腰，一個十歲的男孩桑桑與他的母親相依為命。初夏轉(zhuǎn)瞬即逝，進入炎熱的暑假，他天天到江里游泳，日子過得無聊而不開心，好不容易挨到了開學(xué)。

這是個陰云密布的早晨，桑桑在江邊等到上完夜班回家的母親，一起往坡上爬。走得太急，母親停下喘氣，他把頭依靠在她的胸前，心里溫暖極了。母親拉住他的手，剛要繼續(xù)往家里走，突然拍了下腦袋，說：“桑桑，今天是學(xué)校的報名注冊時間，我差點忘了。我們先去學(xué)校吧?！?/p>

桑桑感激地看了母親一眼：“媽媽沒忘，我才忘了呢?！?/p>

兩人一前一后往坡上小街走。天空的陰云更濃了，好多麻雀在飛。桑桑專挑很陡的斜坡走，經(jīng)過了九三巷，上面便是學(xué)校街。學(xué)校街共有五十一步石階，石階間不時有一段平地，因為街頂有由古廟改的小學(xué)和中學(xué)而得名。街兩側(cè)有店鋪和人家，路上不斷見到大人陪著小孩子去學(xué)校，也有大一點的中學(xué)生背著書包獨自走著。一個戴草帽的人挑著擔(dān)子從石階上走下來，一邊吆喝著：“打醬油喲，最香最鮮的新黃豆醬油喲！”

這時豌豆大的雨點灑了下來，母親與桑桑急忙躲在一個補鞋店門前，看著行人在石階上飛跑。過了一陣，母親拉著他往坡上跑去，接著又轉(zhuǎn)到左邊小巷子里，走下窄小陰暗的石階，左側(cè)是一戶人家的墻，右側(cè)是一所兩層樓的小房子，屋檐像騎樓伸出來。石階通向中學(xué)的操場坡底，小石板橋下流淌著清澈的溪水。雨點密集起來，隨風(fēng)斜打在他們身上。他們停在小房子門前，躲在那兒，氣喘吁吁。桑桑貼門站著，聽到門里有咳嗽聲。突然“吱嘎”一聲，門敞開一條縫，里面一個干瘦的、有點駝背的小老頭子，面無表情地遞出一把油紙傘。

母親接過來，輕聲說：“蘇師傅，謝謝你?！?/p>

那道門馬上關(guān)上了。

兩個人打著雨傘原路走上窄小的石階，雨水嘩嘩下起來，母親緊緊護著桑桑，生怕他淋雨。他們走到學(xué)校街，繼續(xù)向上走到頂端，遠遠看到右側(cè)小學(xué)門外空地上，站著好些打雨傘或戴斗笠的學(xué)生和家長。兩扇厚重的大木門在石砌門檻里緊閉，院墻很高、很結(jié)實，頂上長了不少野花，墻角生了苔蘚和雜草，有好幾只蚱蜢在草叢中躥來躥去。桑桑眼尖，冒雨奔過去，一把捧住一只蚱蜢，惹得其他孩子圍了上來。正在這時，大木門哐當(dāng)一聲敞開一半，大家魚貫而入。

母親收了傘，跨進門，桑桑忙跟了上去。正對著門是一個刻著龍鳳圖案的石牌坊，里面是一個小天井，再里面是一個有大圓柱大舞臺的大會堂。桑桑熟門熟路帶著母親往右側(cè)過道走，經(jīng)過兩間教室便到了他的教室。教室里有四十來張課桌，木窗子加了玻璃。家長和學(xué)生在講臺前排隊報道，倒是簡單，一會兒就完事。教室外有個小天井，還有一口長了青苔的古井，蓋著木蓋。桑桑對母親說：“對面那間教室是我們上音樂課的地方，我喜歡好看的音樂老師，長得跟媽媽有點像。”

“真會說話?！蹦赣H高興地笑了，“這兒真是清靜，想必以前是和尚念經(jīng)的地方?！彼叩骄?，推了推蓋子，“嗯，蓋子很重，連我都推不動，我放心了。不然，你們這些淘氣鬼會跳到井里面去玩?！?/p>

“才不會呢，我們會跳到屋頂上去踩瓦片?！?/p>

母親搖搖頭，看著桑桑問：“你故意這么說，對吧？不是真的?！?/p>

桑桑調(diào)皮地笑了，一回頭，瞥見一個穿著灰衣裳的女孩牽著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正走在長長的過道上。女孩長發(fā)飄飄，別著一枚銀魚發(fā)夾?！靶∶?！”他心里驚喜地叫了一聲，追了過去，躲在柱子后面看。那女孩不是小妹金金，雖然穿著一樣的灰衣裳，可她嘴邊有一顆痣。女孩走路時腳尖輕落地面，臉平視前方，背挺得直直的，一步步走著，輕盈而有朝氣，比小人書里的小仙女還中看百倍。她身邊的女人也不是媚娘，沒有那種耀眼的美，卻非常端莊，書卷氣十足，梳著齊肩短發(fā)，穿著白襯衣，深灰色咔嘰布做的長褲，衣服扎進褲子里，系了一根皮帶，腳上是有扣子的黑皮鞋，與眾不同。

女孩邊走邊往他這個方向回望，胳膊下夾的一本書，突然啪的一下，滑落到地上。桑?？吹谜媲?，書名是令人費解的《沙恭達羅》，硬殼有點泛黃。他站出來，想幫女孩撿，可女孩比他快，彎腰撿起來，愛惜地拍了拍書上的灰塵。

正在這時，母親走過來，朝他背上輕輕打了一下：“桑桑，你走開，也不告訴我一聲，害得我到處找你?！?/p>

他急忙給母親賠不是。

“好吧，誰讓我是你媽媽呢？我饒了你?！蹦赣H連連打了兩個呵欠。桑桑乖乖跟著她左拐進入過道，一直走到學(xué)校大門前，抬眼望去，糟糕，剛才那個女孩子不見了。

“雨停了，真好?！蹦赣H抖了抖雨傘，看著天，高興地說。桑桑顯得無精打采，他攤開手，看著蚱蜢蹦回草叢。

母親在學(xué)校街上的雜貨鋪里買了一斤鹽，還有一大塊紅糖，用紙包著。她掰了一小塊紅糖給桑桑，桑桑馬上放進嘴里，又咬下一小塊給母親。母親搖搖頭，他非要：“很甜呢，媽媽?！?/p>

母親吃了，點點頭：“桑桑給我的，就更甜。”

母親帶著他拐進街邊小道，走下窄小的石階，在小房子門上敲了敲。干瘦的小老頭敞開一點兒門，臉上還是沒有表情。母親將油紙傘遞給他，又將紙包遞給他。他一愣，母親朝他點點頭。他打開紙包，看了一眼，便收下，把門關(guān)上了。

母親拉起桑桑的手，走到學(xué)校街上，對桑桑說：“受了人關(guān)照，借了東西，不能只還東西?！?/p>

“得加倍感謝，對吧。我記得有一回過年你請?zhí)K師傅給我做了件新棉衣，大得可以裝只熊。”

“懂什么，做大好，多穿幾年。蘇師傅是我們南岸最響呱呱的裁縫，帶出好些有名的裁縫，他不接活很久了，一根筋脾氣怪，今天倒是碰到他心情好，借雨傘給我們?！?/p>

桑桑不無好奇地問：“他喜歡紅糖呀？”

“傻孩子，誰不喜歡？桑桑不怪媽媽吧？把糖給了他?！?/p>

“不，媽媽。”

母親看了看他：“媽媽最近發(fā)現(xiàn)你長大了好多，心里真是高興。”

第二天上課鈴響時，桑桑背著書包走進教室，坐下后，發(fā)現(xiàn)昨天那個掉書的女孩子坐在前排，里面是白襯衣，外面套了一件藍燈心絨馬夾。班主任老師走進來，目光落在那女孩身上，對全班同學(xué)說：“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新同學(xué)陳新月?！?/p>

桑桑拍掌很起勁。早自習(xí)結(jié)束，所有的學(xué)生都到教室外玩，桑桑如平時一樣，沒出去，用把小刀刻一個傘形陀螺。新月也沒有出去，埋著頭在做著什么。上午的課后，是回家吃飯，新月先取出一本發(fā)黃的厚書，然后端出一個盒子，里面是餅，夾有肉絲青菜，很香。她一邊吃，一邊看書。

桑桑背著書包回家，不然母親會擔(dān)心走到路邊來等他。他連蹦帶跑下石階。每逢母親輪休，是他感覺最幸福的一天，母親會打掃家里衛(wèi)生，要么洗衣，要么補衣，還會到江邊買新發(fā)的豆芽，去肉店排隊買肉，給他包豆芽肉包子。

可不，母親站在家門前等著他，一見他，就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桌前，取下他的書包，端出肉包子來?？粗Ｉ３缘煤芟愕臉幼樱赣H一臉滿足。一口氣吃完五個肉包子，桑桑又喝了一大杯水。飯后，他幫母親晾洗好的衣服，把桑樹下的雨水和樹葉掃凈，放好掃帚，一看墻上的小鐘，就背著書包，告辭母親往學(xué)校趕。

上課鈴響著，同學(xué)們?nèi)齼蓛赏魳方淌易?，有個同學(xué)在悄悄嘀咕：“我昨天聽大人聊天，說這個教室鬧鬼！”搞得大家都不敢進教室了。新來的女孩子不怕，一腳就踏了進去。接著桑桑進去了，別的同學(xué)才跟著進去。

放學(xué)后，桑桑想知道音樂教室到底鬧不鬧鬼，便蹲在自己的位置下。一片靜寂中，忽然有輕微的動靜，桑桑抬頭看，發(fā)現(xiàn)橫梁上有一條系著繩子的鐵鏈子在隨風(fēng)晃動。這時身后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桑桑急忙站起來，一轉(zhuǎn)身幾乎撞到一個東西上，嚇得大叫起來。那東西也大叫起來，但桑桑停住了叫聲，因為他發(fā)現(xiàn)那東西是新月。新月也停住叫聲，臉變得紅彤彤的。

“哎呀，我們自己嚇自己！”

“反正不是鬼，是風(fēng)?！?/p>

她笑了笑說：“你好！我叫新月。”

他問：“‘新舊’的‘新’？‘月亮’的‘月’？”

她點頭。

他伸出手。“你好，我是桑桑。‘桑樹’的‘?！！眱芍恍⌒〉氖治赵谝粔K兒。幾乎是同時，他們雙手一伸，身體往上一躍，抓著鐵鏈子，雙腿一彎，整個身體蕩秋千一樣蕩來蕩去，他們開心地大笑。玩高興了，兩人跑出教室，扔下書包，爬墻上了屋頂，在瓦片上看教室和天井，還有遠處的江。他們在屋頂上亂跑一陣，直到跑累了，才原路返回地面。

他們背起書包，走在長長的過道上。新月突然笑了起來，指著邊上的柱子說：“昨天你躲在那里看我？”她盯著他看，不轉(zhuǎn)眼。

桑桑不好意思了，她整個人像是一團歡樂的火，他的心情也因之變得快樂起來。

桑桑一看，新月手里是那本曾掉在地上的硬殼書《沙恭達羅》，封面上有孔雀和斑鳩，有點點水印，像是雨滴一樣。他高興地接過來，里面有美麗的彩色插圖畫，一只鹿偎依著一個妙齡迷人的印度女子。新月指著這圖對他說：“你看，這是美麗的沙恭達羅，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印度國王，他外出打獵，碰見了她——”

“停、停，我自己看?！鄙Ｉ＜泵Υ驍嗨褧⌒牡胤艜?。

新月被他認(rèn)真的樣子了。兩個人跨出學(xué)校大門，新月媽媽迎面走來，手里拿著一塊橘色絲絨布，對新月說：“開學(xué)了，我想給你做一件新衣裳?！?/p>

新月給媽媽介紹了桑桑，新月媽媽笑著對桑桑說：“我們才搬來，人生地不熟。桑桑，你知道哪里有好裁縫嗎？”

“當(dāng)然是蘇師傅啦。”桑桑說。

“太好了，那你可以給我們帶路嗎？”

“媽媽說蘇師傅很久不接活了，不過，我們?nèi)ピ囈幌掳?。?/p>

桑桑帶著母女倆來到蘇裁縫家所在的小巷子里，敲敲門，蘇師傅打開了門，雙眉皺成一堆，有一根白眉毛特別長。桑桑不好意思地說：“蘇爺爺，這是我的同學(xué)新月，想在您這里做一件衣服?！毙略聥寢屢蚕蛱K師傅問好。

蘇師傅點了一下頭，冷冷地說：“請進吧?！比齻€人進了又小又矮又暗的屋里，有面小窗，老式的地板，有一個小樓梯通向樓上。屋里雜物亂放著，最里邊有個小廚房，門未關(guān)，可以看到鐵筒做的小灶，一筐煤球，墻上掛著鐵鍋和勺、夾子什么的。外邊工作臺搭了一塊土白布，時間太久，已變成黃色。蘇師傅拉亮電燈，從工作臺上拿尺子給新月量尺寸。桑桑看到電燈的正下方，一個手搖臺式縫紉機放在工作臺上，鑄鐵機身上還有洋文，覺得好玩，便趴在那兒看洋文。新月媽媽在邊上輕聲說：“蘇師傅，要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給新月做一件帶袖子的旗袍？現(xiàn)在風(fēng)氣反感穿旗袍，那就不做旗袍領(lǐng)，圓領(lǐng)就行。”

蘇師傅戴了一副老花眼鏡，取了一支鉛筆，在一個小本子上認(rèn)真地寫下尺寸，然后用沙啞的聲音對他們說：“一周后取衣服。”

三個人出了門，桑桑對新月和她媽媽說：“你們剛搬來，我?guī)銈兊教幙纯窗??！?/p>

新月高興地大叫一聲，拉著他的手往前走。新月媽媽卻對他倆說，她有事先回家了。

桑桑帶新月抄近路，從小石橋下端的平房那兒繞到彈子石后街去，從那兒直接下到江邊，渡口的跳板上走著好多人。新月是個話匣子，說她的爸爸來尼龍廠給法國專家當(dāng)翻譯，就是在那兒乘輪渡到江對岸，再坐船到下游的尼龍廠；媽媽呢，也是翻譯，請了長假在家照顧她。她今年十歲，之前一直住在成都。

“成都？”桑桑笑了，“都說那兒女孩子說話嬌聲嬌氣，可你并不這樣的?！?/p>

“我也不是不可以嬌氣。”

“嬌氣比驕傲好，你既不嬌氣，也不驕傲，你媽媽真是會教你?！?/p>

“我也教我媽媽呀，我們是平等的?！?/p>

“我和我媽媽也是平等的。”桑桑說。

他們走到奧當(dāng)兵營石階前，桑桑望著上面的白色城堡，興奮地說：“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新月眼睛一亮，松開桑桑的手，一口氣跑到大木門前，驚飛了好多停在那兒的麻雀，這兒看看，她那兒瞧瞧，還扯了野草順手編了個貓耳朵，給桑桑撓癢癢。桑桑忍著不笑，問她要不要爬進墻里去玩，她卻對大門前的兩座蹲著的威猛石獅發(fā)生了興趣，伸手去摸：“好威武?。∥蚁矚g獅子?！币恢黄咝瞧跋x爬上她的手指，紅底黑點，可愛地抖抖翅膀。她伸手捉住給桑桑看：

“帶回家能養(yǎng)活吧？”

桑桑扯了一片樹葉，將瓢蟲包了：“回家把它放在一個盒子里，記住要能透氣，不然會悶死它的。”

新月高興地將樹葉放入燈心絨馬夾的口袋里，跑下幾級臺階，踮起腳，指著烏龜石上端密集的吊腳房子說：“哇，這兒能看到我家的房子?！?/p>

桑桑跑過去問：“哪一座房子？”

“黃葛樹那兒。哎，江邊真好玩，謝謝你?？墒俏业没丶伊?，我怕媽媽擔(dān)心。干脆你陪我回去，就知道我住在哪兒了?！?/p>

桑桑點點頭。他們沿著江邊沙灘走，跨經(jīng)過纜車道，正要上坡去，看到一個人跪在巖前一座石像前虔誠地叩頭。兩人好奇，走近看，石像形貌怪異，壯如一頭牛，披有像刺猬的長袍，右手握著一根像棍子又像劍的黃色東西，肩上還有翅膀，耳朵奇大，嘴也很大，扁得都要挨到耳朵了。忽然，石像閉著的眼睛睜開了，亮亮地看了他倆一眼，桑桑吃了一驚，再看，石像的眼睛還是閉著的。桑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看錯了。

他們順著山坡往上爬，又穿過一條細長的巷子，往下經(jīng)過幾幢歪歪扭扭的吊腳樓，走進一條小街。新月指著幾步臺階上的一幢兩層樓灰磚洋房說：“到了。”那房子有三棵老黃葛樹環(huán)繞，爬滿長青藤。

桑桑驚奇地說：“那幢房子一直空著，我們這兒人都羨慕得很，沒想到你住那里?！?/p>

“是外婆留給我們的房子。因為我爸爸來重慶工作，我們才搬來住。我爸爸要周末才從尼龍廠回來?！?/p>

新月媽媽從樓上窗口探出頭來招手，指指桑桑，又往屋里指。新月對桑桑說：“我媽媽要你到家里玩。”

“下回吧?！鄙ＩＵf。

這時一群蜜蜂飛來，飛過桑桑，嗡嗡叫著，直沖新月而去。新月雙手護著臉趕緊跑上臺階，沖進家里，關(guān)上了門。桑桑松了一口氣，望著那群蜜蜂飛上黃葛樹，突然見半輪彎月掛在天上，想起母親該去紗廠了，拔腿就往家跑。

母親已鎖了門，看見桑桑就說：“放學(xué)了也不回家！”

“我們班來新同學(xué)了，叫新月。我剛才帶她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哦，對了，我還帶她們?nèi)フ伊颂K師傅，請他給新月做一件旗袍?！?/p>

母親笑了：“蘇師傅跟你外公是好朋友。你帶新月去，他當(dāng)然會給你這面子?！?/p>

他陪著母親往江邊走，指著遠處那幢洋房：“媽媽，新月住在那兒?！?/p>

母親吃驚地說：“原來是陳家呀，他們很久不在這里，房子一直空著，怎么忽然來了？”

桑桑說：“新月說，她爸爸來江下游的尼龍廠工作，給法國人做翻譯。”

正說著，遇到母親同廠的同事，那人拉著母親說悄悄話，母親要桑?；丶易鲎鳂I(yè)，他便回家了。獨自一人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腦子里全是新月，他希望明天早早來臨，因為又可以見到她了。

桑桑起得很早，母親下班睡覺后，他便到學(xué)校，發(fā)現(xiàn)新月也到了。他倆在課桌上手捻陀螺玩。她臉上有幾個紅點，因為癢，不時要抓一下。上課時她偷偷地把小說放在抽屜里看，地理老師伸手點她回答問題：“重慶有哪些中國第一？”

她站起來答道：“人口最多、夜景最美，是最大的山城和最大的霧都，還有一個重慶人活了一百二十歲，全國第一。還有中國最長的江穿過?！?/p>

老師表揚了她，讓她坐下。

課間休息時，兩個人都坐在教室里，門窗外不斷傳來同學(xué)們踢毽子、跳繩、爬墻的叫喊嘈雜聲。桑桑佩服地問新月：“你邊看書邊聽課，嘿，腦袋里裝了什么東西？”

“裝了一堆小豆子呀?！彼{(diào)侃地說，搖了搖自己的腦袋，仿佛里面真有好多豆子似的。

桑桑笑了：“一本書變成一粒豆子，魔法豆子，對嗎？唉，新月，昨晚我往腦袋里裝了你給我那本書，像豆子一樣裝進去。我最擔(dān)心人失去記憶，想想，要是我媽媽不認(rèn)得我，我不認(rèn)得媽媽，不認(rèn)得你，那多么可怕呀。”

“我也怕。媽媽以前給我讀了這本書，說一切都是因緣，沙恭達羅與國王相遇了，后來國王忘記了她，可是因緣在，最后他們還是在一起了。”她下意識地看了看桑桑，桑桑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新月有點不好意思了，害羞地把臉縮到胸口，剛才脖子抓癢的地方也出現(xiàn)了兩個紅點。

“痛嗎？”桑桑關(guān)心地問。

“有點痛，有點癢?！毙略掳欀碱^回答。

“是不是昨天蜜蜂蜇的？”

“不，是今天早上醒來有的。”

放學(xué)回家時，他倆專門到那又暗又窄小的騎樓下，聽房內(nèi)蘇師傅手搖縫紉機做衣服的聲音。結(jié)果新月不小心撞到門上去，咚的一聲響。里面機器聲停了，有咳嗽聲。他倆正準(zhǔn)備跑，門打開了，干瘦的蘇師傅提著橘色衣服，老花眼鏡架在鼻子上，頭朝屋里一偏，兩個孩子驚奇地跑了進去。新月試了新衣，很合身的小旗袍，橘色襯得她光彩照人，袖子邊還未縫上。新月把衣服脫下來，蘇裁縫掃了一下工作臺上一條褲子，自言自語：“袖子邊，做盤扣，縫上去，我還要改我的褲子，嗯，后天吧，后天放學(xué)來取。”

他們出門，走上學(xué)校街。來到雜貨鋪柜臺前，看大玻璃瓶里的紅糖，口水都快流出來了。這時好多螞蟻從石階上往新月的黑皮鞋上爬，桑?？戳?，忙替她拍掉。他們手拉手，跑下石階，在三岔路口，互道再見。一群紅頭蒼蠅不知從哪里飛來，盤旋在新月的頭頂，她揮手趕，趕不走，干脆抱頭而竄。

她的樣子很滑稽，在街上東奔西躲，桑桑想笑，卻笑不出來。這事太離奇了。

這一夜他睡得沉，天剛亮，房門咚咚響響起來，驚醒了他。他跳起來，打開門一看，是蘇裁縫，盯著他問：“你昨天沒做壞事吧？”

他一臉茫然：“沒有啊?！?/p>

“今早起來成了這副模樣！”蘇裁縫一手舉著新月那件新衣，另一只手拿著兩只袖子。輪到桑桑吃驚了，蘇師傅說昨天見過桑桑和新月后，就沒有人去過。桑桑不無冤枉地說：“我怎么可能這樣做！你要相信我！”

蘇裁縫點點頭，從衣袋里掏出一根煙桿來，放上煙絲。桑桑忙取了火柴，給他點上火。蘇裁縫狠狠地吸了一口，說：“碰上邪了?！?/p>

《搪瓷——紅雙喜》游宇120cm×92cm木版水印2014年

“真的嗎？”桑桑有點害怕地問。

蘇裁縫不回答，看著江面行駛的船，好一陣才轉(zhuǎn)過身來說：“她們明天會來取衣服。這樣吧，我今天趕一趕，把衣服趕出來。這件事你不要告訴她們，只有你和我知道?！?/p>

桑桑點點頭。蘇師傅離開后，母親回來了，看著他心事重重地背著書包，問：“桑桑，怎么啦？”

“沒事，媽媽，中午見?！彼屇赣H上床睡覺，關(guān)上房門，朝學(xué)校走去。

新月遲到了，第二節(jié)課才來，她的眼睛紅腫，整個人蔫蔫的。課間休息時，新月對他說，昨夜做了噩夢，床前站立著一個和屋頂一樣高的怪物。她睜開眼，又什么也沒有，嚇得她跑進媽媽的房間睡，也睡不好，總覺得那怪物在窗外。

“其實一天不上課也沒關(guān)系?！鄙ＩＵf。

“媽媽說不能請假逃課，媽媽的話，我要聽?！?/p>

桑桑本想對新月說她衣服的事，但答應(yīng)了蘇師傅不說，便忍住了。放學(xué)后，他和新月一起走，走到三岔路口，新月四下看看，有點失落的樣子。

“怎么啦？”桑桑問。

“沒有蟲蟲追我，我還不習(xí)慣。”她自嘲地說，“可能今天我不香，它們就叮別人去了。”

可不，沒有蒼蠅和蜜蜂，只有一輪彎彎的新月掛在天上，桑桑放心了，看著新月露出笑容。

與新月分手后，桑?；氐郊遥呑鲋噙呑鲎鳂I(yè)，粥好后，把母親中午留下的涼拌茄子端出來吃。

吃飯完，桑桑找到一個無人的沙灘，跳入江邊游泳，算是洗澡。江水涼涼的，過一分鐘皮膚就習(xí)慣了。他跑到岸上，迅速穿上褲子和?；晟?，看著山坡上稀稀落落的燈光升起來，心里越想越奇怪。他直接去了那條窄小的巷子，正巧蘇師傅駝著背出來倒垃圾，他趁機閃進虛掩的門里，躲到罩著布的工作臺下面。蘇師傅回來后，閂上門，站在屋里四下看了看，拿起工作臺的茶杯，喝了一口水，關(guān)了電燈，摸黑走上吱嘎響的小樓梯。沒一會兒，從樓上房間傳來呼嚕聲。

桑桑把腿在地板上伸直，趴著睡著了。夜里，他被一聲響動弄醒，睜開眼，發(fā)現(xiàn)月光從窗子灑進小小的屋子，桑桑清晰地看見一個大耳朵大扁嘴的巨人，頭頂著屋頂，正用手按著晃來晃去的電燈泡。他嚇壞了，連氣也不敢出。巨人抓起新月那件衣服看，奇怪地說：“我弄掉袖子，怎么又有袖子了？算了，有袖子就有袖子吧。嗯，這小衣服太小了，變大一點吧?！币路兇罅?，居然能穿在巨人身上，墻上有面雕著細長蛇的小銅鏡，他湊近照著，皺眉，后退好幾步，再照，然后手舞足蹈，哐當(dāng)一聲撞著縫紉機，他皺了一下眉：“哼，這衣服穿著并不舒服，自找罪受。原樣兒吧?！币路x開他身上，到他手里，恢復(fù)小尺寸。“噢，扣子縫上了，完全不必要，沒扣子一樣穿。”話音剛落，幾枚扣子掉在地板上。

桑?？吹媚康煽诖簦纫簧?，踢倒一個木桶，弄得一聲響。門吱嘎一聲，巨人扔下衣服，閃身出去。桑桑趕緊跟著出去，那巨人朝江邊走，下了纜車道，便不見了。

桑桑四下看看，月光照耀的沙灘巖石一片銀色，沒有巨人的影子，心里覺得這巨人面孔似曾見過，可無法想起這印象來自何處。他憂心忡忡地返回蘇裁縫家，站在樓梯上，想了想，還是叫道：“蘇爺爺、蘇爺爺！”

“桑桑，你夜里來干嗎？”蘇裁縫站在樓梯口，他只穿了一個褲衩，光著上身，不快地說。

桑桑對他說了看見巨人這件事。蘇裁縫走下樓梯，看到地板上的小旗袍，撿起來一看，上邊的扣子都掉了，連線頭都掉了。桑桑把扣子都撿起來，交給蘇裁縫，上面沒有線頭，地上也沒有。

“縫上就可以了。”蘇裁縫把衣服和扣子放在工作臺上。

“你不怕？”

“怕怪物吃線頭？”蘇裁縫臉上還是沒表情，朝桑桑揮手，“回去吧，孩子，這里沒你的事了?！?/p>

桑?；丶?，上床睡覺，怎么也睡不著。這是頭回失眠，知道了新月說睡不好是什么滋味。月亮已凋謝了，天邊開始泛白，他拉亮燈，取出《沙恭達羅》讀，讀了一陣子，背誦起來：

那樣柔軟的皮膚，怎當(dāng)?shù)闷鹉愕匿摷?？請勿用你的烈火來燒死這活潑潑的鮮花吧！請你把箭插進箭筒吧！……大王的兵器是無敵于天下，是保護弱小的，絕不是傷害他們的。

第二天放學(xué)后，新月和桑桑高高興興地取走了衣服。新月媽媽邀請了桑桑到家里喝茶。他倆站在獨幢的青磚舊瓦洋房子前敲門，新月媽媽開了門，她穿著一件花襯衣，還是扎在長褲里，系了根皮帶。房子有兩層，地上是發(fā)亮的黑地板，墻上掛著書法和畫，樓下有起居室和餐廳，還有一個大廚房，窗子對著一棵古老的黃葛樹。新月帶桑桑到樓上。樓梯欄桿扶手雕有花，衛(wèi)生間有白色浴缸和抽水馬桶，他傻眼了。新月的房間在樓上的第二間，有一張手工絲質(zhì)地毯，鋪在床與書柜之間。拉開淡灰色的百葉窗，透過玻璃，便看到長江和正在行駛的輪船，正對著朝天門大碼頭，清綠的嘉陵江與渾濁的長江的匯合處，小島烏龜石冒出水面。新月有一個大鐵床、床頭柜；還有漂亮的黑書桌和椅子，大衣柜前的地上放了幾雙鞋子，有黑皮鞋、紅皮鞋、皮靴、雨靴；還有個大書架，整齊地放著各式各樣的書。桑桑不無羨慕地說：“你真幸福，有這么多書！”

“我外婆留下的。媽媽說夠我看到上大學(xué)?！彼チ艘幌虏弊?，皺了下眉。桑?？吹剿牟弊觾蓚?cè)有好些新紅點，舊的紅點已抓破、結(jié)痂。

“桑桑，我的書你隨便看，一會兒你就選些書帶回家吧?！?/p>

“謝謝你，新月，等我還了《沙恭達羅》再借。”

他倆正說著，新月媽媽在樓下叫：“茶點準(zhǔn)備好了，下樓吧！”

桑桑在樓梯上停住腳，墻上掛著一幅發(fā)黃的黑白照片，一個穿旗袍的漂亮女人，站在奧當(dāng)兵營門前的石階上。他不由問：“這是你媽媽？”

“我外婆，跟媽媽一個樣兒，如果我媽媽穿旗袍的話。”

新月媽媽走上樓梯，對桑桑說：“很久以前，哦，我記起來，1941年夏天，為躲避日本飛機轟炸，法國領(lǐng)事館人員從城中心遷到奧當(dāng)兵營。但奧當(dāng)兵營花了一段時間修繕，完工那天新月外婆在門前拍了照片。你不是帶新月去過奧當(dāng)兵營嗎？知道嗎，修繕工程是新月外婆主持設(shè)計的。你看大門以前是西式的，現(xiàn)在加了牌坊樣式的門樓?！彼钢掌洗箝T前的獅子，“這門口一對石獅子，是按新月外婆的設(shè)計擺上的，為這個法式建筑加了些中國元素，深受歡迎，她還受到了法國領(lǐng)事額外的獎勵。”

“你外婆真了不起。她在哪里？”桑桑問。

新月指指窗外天空。

“天上，天堂？”桑桑問。

“是的，我母親過世了。不然她肯定會來重慶，故地重游。”新月媽媽說完，有些黯然神傷，“我母親以前就住在這里?！彼咽址旁诜鎏萆厦?。

新月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小紙盒，拿出七星瓢蟲來：“媽媽你看，我有瓢蟲，這是我和桑桑在奧當(dāng)兵營的石獅身上抓到的。桑桑你看，它活著呢?！?/p>

“它專吃害蟲，我們叫它花姑娘。小時候我也去奧當(dāng)兵營玩過?！?/p>

“花姑娘，我喜歡這名字，媽媽?！?/p>

“好了，我們下樓吃甜點喝茶吧。”

三個人下到客廳里。大餐桌前放著一蘋果甜餅，一壺茶、三個茶杯，有盤子和刀叉。桑桑和新月幾乎是狼吞虎咽吃掉蘋果甜餅。突然新月大叫一聲：“我怎么忘了，我該穿一下新衣服呀?！?/p>

她把外面藍燈芯絨馬夾脫下來，今天她里面穿著沒領(lǐng)子的內(nèi)衣。她將橘色新衣套上，站在椅子上，對著墻上一面有喜字的老方鏡子照，沒領(lǐng)子的絲絨旗袍真是服帖?！疤K師傅真是手藝一流！你看這手縫的衣邊袖邊，跟機器壓的一樣均勻?！毙略聥寢尫鹦乱聛砬疲略乱埠軡M意，桑桑看得也高興，真是好衣配人，新月的雙眼清澈透亮，她開心地笑起來。她就著椅子下了地，做了一個舞蹈動作，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只聽到沙沙聲，她身上的衣服全成了碎片，灑落在地板上。

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凝結(jié)，三個人都呆住了。

回家的路上，桑桑耳邊一直響著新月悲傷的聲音，她蹲在地板上，沒有號啕大哭，而是低聲抽泣，把那些新衣的碎片捧在臉上，不讓人看見，也不想讓人聽見。桑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他對新月說：“不要難過，我們一起找原因，好不好？”

新月沒回答，一片布一片布地撿起來，眼淚仍往下掉，肩膀抽動的樣子，讓他心疼不已。還是新月媽媽向他指指墻上的吊鐘，提醒他該回家了。

待桑桑回家，母親已上班去了，桌上有一張紙條，給他做的飯菜都在鐵鍋里，要是冷了，就放一勺水，再捅開煤爐熱十分鐘。

桑桑心里難過，要是母親在家，他可以問問，這是怎么回事，母親心眼兒活，比他懂得多。可是母親不在。桑桑放學(xué)不回家，要是換了以前，她肯定會在紙條上說桑桑不乖。

桑桑揭開蓋子，鐵鍋里是土豆泥，放了辣椒和花椒，吃了一口，軟軟沙沙的，又辣又麻，無比好吃。這個晚上，桑桑像一頭沒有主人的小狗。他跑到江邊，看新月家的房子，新月的房間關(guān)著燈。然后他跑到蘇裁縫家門外，卻不敢敲門，因為他怕看到蘇裁縫吃驚的面容，蘇裁縫知道了，一定會難過。他猶豫了，還是回家吧?？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碰上邪了。這是蘇裁縫說過的話。

桑桑仰面看頭頂?shù)囊惠啅澰?，冰冷的氣息籠罩住他的心。長長的汽笛聲隨風(fēng)傳來，江上出現(xiàn)一艘大輪船，正往碼頭靠，江北天邊紫藍發(fā)黑，與江岸的燈光和水中的倒影連為一片。他望著遠處奧當(dāng)兵營白色的城堡，眼淚不由自主地掉下來。

他穿著衣服跳入江水里，游了起來。輪渡來來回好幾班了，他才一身水淋淋走出水面，甩了甩衣服上的水，往山坡上走去。經(jīng)過纜車道，那個石像幾乎完全隱身在漆黑之中了，一點也看不清楚。真是笑話，那天與新月在一起時，怎么會覺得石像的眼睛睜開了呢？

桑?；氐郊遥摿藵褚路?，換了干凈衣服，就倒在床上。有腳步聲在青石板路上慢慢走著，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反復(fù)哼唱川戲：

日每江邊順?biāo)鳌?/p>

老漢我今年七十九，

全憑打魚度春秋。

打得鮮魚沽美酒，

一無煩惱嘛二無憂。

耳聽岸邊有人喊，

哦，卻原是刺笆林頭的一只斑鳩。像是催眠曲，桑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開始打架，馬上合上了，一個夢也想不起來，一覺睡到天亮。

“起來了，桑桑，睡過頭，要遲到了。”母親回到家，叫醒他。桑桑來不及跟媽媽說話，用毛巾抹了一下臉，看到桌上熱騰騰的花卷，高興地拿起來就是一口，背了書包就往外跑。

前面新月的位置空著，桑桑上課心不在焉。窗外飄起毛毛雨，墻和地濕漉漉的。桑桑盯著教室外水井蓋上的青苔，上面浮著水珠。一直到下午，新月也沒來。

雨停了，太陽出來。桑桑放學(xué)后直接去新月家看新月，他在路上采了一把漂亮的野花。

新月媽媽一臉愁容打開門，見是桑桑，忙讓進?！靶略虏×?，像是感冒，頭痛喉嚨痛?！彼f著，領(lǐng)桑桑上樓看新月。

灰色百葉窗半敞開，室內(nèi)光線非常柔和。新月可憐地躺在疊高的枕頭上，頭發(fā)亂亂地，臉色蒼白，脖子上臉上紅點比昨天更多?？吹缴Ｉ＃泵ψ饋?，但又馬上躺下了：“我生病了，我不要傳染給你?！?/p>

桑桑走過去，把野花遞給她。她拿在手里聞著：“謝謝你，真好聞。媽媽，我們插起來，好嗎？”

新月媽媽拿了一個瓷花瓶來，新月把花插在里面，放在床頭柜上。她從枕邊拿起小紙盒，七星瓢蟲在里面輕輕爬著，她把盒子遞給桑桑：“你走時，帶走它，把它放生了吧?！闭f著，她拉著他的手，帶著哭聲說：“桑桑，我怕我會死。”

她的手很燙，桑桑蹲下來，懇切地說：“你不會，答應(yīng)我，千萬不要這樣想?！?/p>

新月點點頭，這時窗外有響動，她害怕地轉(zhuǎn)臉看。紅頭蒼蠅貼在玻璃窗外，不斷有蜜蜂嗡嗡嗡叫著，自殺般撞擊窗子，想要進屋，結(jié)果都死在窗臺上。桑桑走到窗前，蒼蠅飛走了，蜜蜂也停止撞擊。他一轉(zhuǎn)身，蒼蠅和蜂蜜又開始想進屋子里來，情形依舊。他無措地看著，心里著急。

新月媽媽端來一碗雞蛋面，新月不想吃。

“吃吧，你一天都沒吃東西?！?/p>

新月勉強吃完，可是三分鐘不到，她俯身朝下，吐了一地板的面條。桑桑幫著新月媽媽清掃完，對新月媽媽說：“我們趕緊去醫(yī)院吧?！?/p>

“我們上午去過了?！?/p>

“大夫怎么說呀？”

新月媽媽說：“大夫沒查出什么來，只說好好休息，靜養(yǎng)?！?/p>

桑桑沒敢多逗留，他拿了小紙盒，在路上把七星瓢蟲放入草叢?；氐郊遥赣H正一個人坐在桌前吃飯，也給他盛了飯。桑桑在臉盆里洗了手，坐下來便說：“新月生病了，我去看了她?！?/p>

媽媽關(guān)切地問：“什么病啊？”

“她媽媽說是感冒，我看到她臉上脖子上都生了紅點?！?/p>

“哎呀，可能是搬了家，水土不服?！?/p>

“我覺得不是感冒，也不是水土不服，反正這事挺怪的?！?/p>

“哦，有些事，就是怪得沒法解釋?！蹦赣H理解地說。

桑桑吃了幾口飯，擱下碗：“媽媽，我在新月家見到她外婆的照片，很美，新月長得跟她媽媽和外婆幾乎一模一樣。她外婆很了不起，是建筑師，還負責(zé)過奧當(dāng)兵營的修繕呢?！?/p>

媽媽說：“聽說她年輕時到過法國留學(xué)，和未婚夫一起做奧當(dāng)兵營的修繕。完工后，按理說要舉行婚禮，結(jié)果對方的父母在結(jié)婚前夕反悔，不同意婚事。她特別傷心，很快就嫁了一個國民黨將軍，后來生孩子時難產(chǎn)死了，好可憐。那個孩子就是新月的媽媽。對了，蘇師傅還給她做過旗袍呢?！?/p>

“媽媽，你不是說成分不好的人，政府會拿走房子嗎？還好，新月家房子沒被拿走，她家真大，有白色大浴缸和抽水馬桶，我最羨慕她有一屋子書?！?/p>

“我們這兒的人都知道呀，那個將軍解放時和平起義立了大功，所以他的房子沒充公而保留下來。”母親看看聚精會神聽著的桑桑，“好好吃飯，吃好，才能學(xué)習(xí)好，媽媽希望你以后也成為吃墨水飯的人?！?/p>

“我要成為好廚師，給媽媽天天做好吃的?！?/p>

母親笑了。

桑桑每天放學(xué)后都去看新月，她已有三天沒有上學(xué)，她要桑桑給她讀小說，桑桑不認(rèn)識的字，她告訴他。她的臉通紅，整個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眼睛窩下去，吃什么，大都吐了，床邊一直放著一個痰盂。她身體越來越虛弱，臉、脖子、手腳上的紅點，結(jié)痂了，卻又生出新的，新紅點一碰就像是火烤似的痛，只能接自來水管的涼水，打濕毛巾蓋上去，才覺得好受一些。新月眼睛都懶得睜開了，也不肯說話，只是點頭和搖頭。新月媽媽著急得不得了，去了幾個醫(yī)院看，大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只好試各種法子，這幾天進進出出的都是重慶城里有名的郎中，屋子里全是中藥的氣味。

這是個星期一，吃了晚飯，桑桑帶著《沙恭達羅》就去看新月。他把書還給新月媽媽，她把書放回書柜，下樓去了。桑桑一個人站在新月的床前，不由自主地說：“哦，她是生著重病了。看她病態(tài)懨懨，真是可憐可愛到萬分了！”他沒敢把那段話里所有的字說出，他藏著對她的一份特別的感情，完全沒想到新月會一天比一天病重，他心里很空，慌了神。

新月睜開眼：“桑桑，是你嗎？”

桑桑端了水給她：“喝一點水吧?！?/p>

她聽話地坐起來，喝光了水，說：“你沒有書呀，你能背——了不起。”

新月媽媽在廚房攪拌著灶上瓦罅里的中藥。桑桑下樓來從開水瓶里倒水時，她說：“昨天我托了街坊悄悄請了竅角沱一帶最有法術(shù)的巫婆。他們說她的跳神很靈的?！?/p>

桑桑聽了，精神一振：“希望這回新月病能好，病好了就可以去上學(xué)了。”

新月媽媽點點頭。桑桑端著水杯上樓，剛把水杯放下，便聽到有人敲樓下大門，接著是上樓的腳步聲。

新月媽媽走在前面，身后跟著一個矮矮小小的巫婆，穿著灰麻長褂，包著花頭巾，臉上全是皺紋，一頭長發(fā)卻黑得發(fā)亮。她打著赤腳，手腳上都帶著叮當(dāng)響的鐲子，拄著一根竹棍子。她的樣子跟蘇裁縫很像，背也有點駝。

巫婆走到新月面前，翻看她的眼皮，又把了她的脈，兩個眼睛像老鼠一樣四下瞅著，看到窗前的桑桑，愣了一下，馬上移向窗玻璃，窗臺上有厚厚一層撞死的蜜蜂，還是有蜜蜂不斷飛來，紅頭蒼蠅聚集得更多了。巫婆轉(zhuǎn)過身揮了揮棍子，玻璃窗上的蟲子都沒了。她席地而坐，放下竹棍，取下花頭巾，在手心上疊了疊，拿在嘴邊吹氣，頭巾沒了，變成一只黑烏龜，龜背上有著甲骨文一樣的圖。她把黑烏龜放在新月的床下，它伸出紅紅的長尖頭，一步步爬到她跟前。這時巫婆撿起竹棍子，整個身體扭動起來，圍著烏龜在地上打旋，然后如一頭敏捷的鹿跳過烏龜，手中竹棍猛地一下敲打龜背，隨后慢聲細氣地哼唱：“一棍打老虎，抓出一個胖魔鬼。龜呀龜，快快讓它顯出原形?！?/p>

她閉眼望著天花板，手舞足蹈，一邊哼唱：“再一棍打面粉，揪出一個瘦妖精。龜呀龜，快快催它返回江水?！?/p>

那烏龜在地板上一動不動，頭縮著，像塊石頭。巫婆把右手按在龜背上，喘著氣，一身是汗。巫婆又在窗子和地上畫了好多像鳥、像魚、像眼睛的文字，撒了好多粉；她又要了一口酒，吐在一個碗里，點燃火，抓了一把藍焰在新月的腳心揉揉。之后拿了她的竹棍，往過道走。

一直誠惶誠恐站立在床邊的新月媽媽馬上追了出去。

巫婆下到樓下，低聲說：“我治過這么多人，只有這次，我不知道你的女兒是得的什么病。我也沒辦法了。錢分文不收?！彼统鲆粋€小黑袋子，要數(shù)錢。

“不要，婆婆。你辛苦了。”

“你女兒肯定是中邪了，可是我不知道這邪是什么來歷，她在哪里遇上。反正這邪不是我能驅(qū)趕的。”

“那怎么辦？有何法子？拜托你了！”

“恕罪，我無能為力。”

桑桑在她們身后，聽得一清二楚。他不死心，巫婆走出門好遠，他追了上去：“阿婆，求你要救救新月。”

“時日不多，孩子，一個人的命是改不了的。”

“什么，你說她活不了多久了？”桑桑眼淚奪眶而出。

巫婆點點頭，她盯著桑桑端詳：“孩子，你的頭頂有一股祥云籠罩，剛才我在屋里就感覺到了，可是這怎么可能？”

“你在說什么？”

巫婆拍拍自己的大腿：“我可能看走眼了。這是不可能的。”

“什么不可能？”

“我只看得見你頭上有祥云，其他什么也看不見。”她用手摸桑桑的頭，又抓過他的手來看，搖了搖頭，“你跟我們不一樣，孩子，也許你可以救那女孩，這是我的感覺。”她說完哈哈大笑，嘴里說著奇奇怪怪的話，突然沿石階狂奔而下。黃昏的江岸居然有一艘小木船，待桑桑追到江邊時，巫婆已坐在木船上，她用竹棍子點了一下帆，帆滿了，往奧當(dāng)兵營方向駛?cè)?。狂風(fēng)乍起，沙子吹進桑桑的眼睛，待他揉完眼睛再看時，江面哪里有一點兒小木船的影子。

桑桑覺得這個巫婆話里有話，神經(jīng)兮兮，最后近于瘋癲，她說他跟別人不一樣，有祥云籠罩。對了，他學(xué)著那巫婆的樣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我有巴國的灰羽毛呀。不對，我把灰羽毛給了巴國白胡子小老頭，之后在江邊撿了一根羽毛。管這羽毛有用沒有，他手伸入褲袋，掏出羽毛來，擦拭，沒用，羽毛縮成一團，蔫蔫的。淚水也許有用，他臉頰上還有，急忙弄濕羽毛。沒用，這羽毛就是一根最普通的羽毛，不是那神奇的魔法灰羽毛。他氣惱地一屁股坐在沙灘上。

他經(jīng)過纜車道邊上的石像前，突然腦子轟地一響，對呀，這大耳朵大扁嘴的石像，不就是蘇裁縫家半夜拿著新衣的巨人，難怪當(dāng)時他覺得似曾見過呢，而且追到江邊便找不到了，他一下子火了，跑近石像，氣憤地問：“壞蛋，是不是你干的？”

他感覺石像睜開一只眼看了他一下，扁平的嘴角還帶著笑，一種得意的笑。

“你好意思笑！”

石像還是閉著眼睛，面前供了香和鮮花，石塊上有人跪過的雙膝印子，多少年當(dāng)?shù)厝硕荚诖讼蚴衿砬蟊Ｗo和祝福。他站在跪石上，質(zhì)問石像：“是不是你破壞了新月的衣服？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你說話呀，為什么要這么做？聽著，我不會向你跪下。你承認(rèn)呀，告訴我新月為什么要生病，巫婆說她快死了，是真的嗎？”石像還是沒有反應(yīng)，他拿出羽毛看，“可惜你沒有用，可我還是愿意留著你，我是一個多么沒用的人哪，我眼睜睜看著新月病成那樣?！?/p>

石像兩只眼都睜開了，大耳朵抖了抖，看了看桑桑的羽毛，眼光移到桑桑身上。桑桑忽然非常困，連連打呵欠。

桑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離開地面，飛了起來，是一片大灰羽毛帶他飛在江上。他順江而下飛了很久，城鎮(zhèn)被遠遠地拋到身后，兩岸都是山丘和田野。羽毛飛行的速度加快，墜入云霧之中，朝左飛，最后停在江岸上，旁邊的江水清澈見底。晚霞光燦閃亮，岸邊重巒疊嶂，奇峰峭壁相連，花樹繁榮罕見，恍若仙境。有好些高大無比的祭臺，掛著青銅鳥和青銅龍，樹葉和花瓣，夾在其中。羽毛一剎那變小，閃閃發(fā)光，又一剎那變成那普通的樣子。不錯，是他的灰羽毛，他驚喜萬分，放在褲袋。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從空中傳來：“小弟弟，你在召喚我！”

“天哪，里婭，”桑桑驚叫起來，“是你嗎，太好了，你活著！可是你在哪兒？”

“是我，小弟弟，請你走入水中。”

桑桑朝水里走去。他曾用灰羽毛召喚巴國女巫里婭，幫助悲痛欲絕的鄰居葛太太見到死去兩年的兒子，葛太太才愿意繼續(xù)活下去。先祖遺訓(xùn)，不得對外人使用魔法，里婭違背了，她返回巴國，自愿受罰。那個夏天，桑桑都在思念和擔(dān)憂中度過。這時，桑桑對自己說，我不必害怕，里婭不會害我的。江水突然掀起大浪，把他淹進全是卵石的底，但立即整個身體升出水面，一個透明球狀薄膜罩著他。他看見江邊有一個黃衣白短裙紅靴子的女孩在搬運石塊，準(zhǔn)確地說在用石頭砌石梯，有一條金毛狗也在搬石塊。他朝那兒走去：“里婭，都是因為我，你被困在這里?！?/p>

女孩轉(zhuǎn)過臉來，天天當(dāng)日曬，她臉頰的雀斑更深了，她朝他燦爛地一笑。“是你用灰羽毛救了我的命，該我謝你。我喜歡這壘石梯的事，好玩。”

“我和你一起壘。”

“不可，這是讓我思過自省的最輕的懲罰。你看哈尼在幫我呢，你被我的魔法罩住，包括這兒別的人、動物與巫師，都看不到你?！?/p>

“我可以看到他們?！鄙Ｉ２粫r看到有人臉的鳥、站立的人獅和帶翅膀的人經(jīng)過江邊。他們有的戴著青銅或金的面具。

桑桑問：“小妹金金呢，你見到小妹了嗎？我特別想念她?！?/p>

里婭說：“你看到山頂?shù)某潜ち藛?？小妹就在里邊，你進不去，我也進不去。直到我把石梯壘到了山頂，通到城堡里，我才可能見到她。小妹被魔法封在了里邊，在里邊受罰?！?/p>

“為什么？小妹怎么了？”

“她當(dāng)時為了幫助你的母親，逆轉(zhuǎn)了時間。因為她是公主，才被審判委員會寬恕，只懲罰她在里邊紡線，不準(zhǔn)出來?！?/p>

桑桑聽了，眼淚掉了出來，天哪，都是因為他。“金金的姐姐媚娘可好？”

里婭把手放在嘴邊，不說話。

“我懂、我懂，我不再問了?！鄙Ｉ１瘋卣f，他多么想見小妹一面，多么想飛到那城堡里，哪怕看她一眼。

他的悲傷感染了里婭，她把手伸進透明氣泡，放在桑桑的額頭上，停留了一會兒后，收回手?！拔抑滥阌龅搅耸裁词拢@次我?guī)筒涣四?，我們巴國沒有一個人可以幫你。”

桑桑一聽，絕望了：“那么新月會死的——”

“小弟弟，你看著我的眼睛。”

他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疼得厲害。里婭沒有再說話，只是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隔了一會兒，他才抬起頭，看著里婭的眼睛。他看見了他自己：一個穿著?；晟?、褲子有補丁的少年，他從石階跑下來，與母親相擁；他在江邊打水漂，堆沙堡；他背著書包上學(xué)，新月朝他回頭張望，彎下身去撿掉在地上的書；他與新月吊著教室的鐵鏈?zhǔn)幥锴? 他和新月在屋頂瓦片上奔跑; 他站在石像前憤怒地吼叫——他漸漸平靜下來，腦子也開動起來，石像破壞了新月的衣服，那么有可能也是石像讓新月生病？

里婭讀出他的心思，點點頭。

“那該怎么辦？”

“我只能告訴你他是誰?！?/p>

“石像不是石像嗎？”

“不、不，”里婭朝石塊走去，一邊搬石塊一邊說，“他是比我們巴國巫師還早好幾千年的戰(zhàn)神窮奇，靠吃人為生，以別人的痛苦為樂。他會夜訪人間，帶走孩子，把他們變成動物或東西；常常飛到神獸打架的地方，當(dāng)觀眾，把有理一方的鼻子咬掉；會捕捉野獸送給錯的一方，以此鼓勵他多做壞事。因為罪孽太深重，甚至搗蛋到天庭，讓王母娘娘喝了玉皇大帝的洗腳水，被她念咒語打落在長江邊，成為一座石像，禁錮在了那里，永久如此?！?/p>

“然后呢？”桑桑感覺故事沒有完。

“窮奇的好友太上老君替他求情，說應(yīng)該給他一次機會悔過。結(jié)果王母娘娘用拂塵朝石像一掃說，禁錮改為一千年，而且還得附加一個條件，他要得到原諒、被人感謝，咒語才會解除禁錮。”

“什么時候的事？期限是一千年。怕早過一千年了，咒語早該解除了呀?！?/p>

“沒錯，一千年早早過也。”里婭掐指算了算，然后驚異地說，“他的坐騎兩頭獅子怎么沒跟著他呢？”

“現(xiàn)在我有點明白了，這戰(zhàn)神比你們資格老，你們的魔法與之相比，沒有用，你們甚至也打不過他?，F(xiàn)在我也更糊涂了，聽起來這件事更麻煩了?！鄙Ｉ@氣，“請里婭姐姐告訴我，有什么辦法？”

里婭雙手一攤，手里的石塊掉在地上?！爸荒芸磕阕约骸！彼┰诙?，輕輕說著一些話。

桑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石像旁，江北的落日還剩最后一線紅暈，投到石像的脖頸上，如圍了一段紅綢。他抬臉看石像，石像睜開眼睛，正看著他，身上的翅膀一張一合。他嚇了一跳，再定睛一看，石像閉著眼呢。唉，自己嚇自己。他看著手中的灰羽毛，知道是它帶他去了巴國，在那個神奇的地方，見到了里婭和關(guān)著小妹金金的城堡，后來里婭湊在他耳邊說著咒語，他就回來了。這灰羽毛是他在江邊撿到的，可能是小妹給他的，也可能是巴國白胡子小老頭還他的。羽毛來自何方，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他現(xiàn)在有了灰羽毛，這讓他信心倍增。

石像前果然有兩個石墩子印子，如果是屬于戰(zhàn)神窮奇的坐騎，那它們哪里去了呢？

桑桑不想把這些事告訴媽媽，想來想去，就跑到蘇裁縫家。蘇裁縫一個人坐在小石橋的石頭上，正在抽葉子煙。

聽桑桑說完江邊石像和新月衣服的事，蘇裁縫咳嗽了兩聲，放下煙桿說：“我就覺得這個小女孩面熟。還是你媽媽記性好，說我以前給她外婆做過旗袍。我想起來了，奧當(dāng)兵營修繕完工時，舉行了很隆重的典禮，來了好多洋人。我也去看了，看到她外婆領(lǐng)著一幫人抬著一對石獅子從江邊過來，最后他們把那對石獅安放在奧當(dāng)兵營大門口。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時我心里就有種特別不安的感覺?！?/p>

“會不會石像前的石墩子印子就是那對石獅子的？”桑桑不由得問。

“不會吧。”蘇裁縫站起來，朝家走去。

桑桑知趣地告辭了。天空開始變暗，一輪月亮閃出烏云，月亮開始圓了。風(fēng)吹在身上，冷冷的。他順著石階往下走，路上有孩子跳橡皮繩，還有男孩子在鞭打陀螺，沒有一個孩子在捧著書讀。只有新月喜歡讀書，他喜歡她讀書的樣子，喜歡她把書藏在抽屜里偷看的樣子，看得出有越規(guī)的興奮，也有被故事吸引的快樂。桑桑前面的位置空了雖說只有幾天，卻感覺有好幾年之久。

不知不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新月家所在的小街上，新月媽媽正站在門口送一個人：“謝謝你替我買菜做飯。”

“不謝。鄰里間，幫忙是應(yīng)該的。”

新月媽媽抬頭看到桑桑，高興地招呼他進門。她指指樓上，悄聲說：“新月剛睡著了，我們不要去打擾她?！?/p>

桑桑點點頭。他發(fā)現(xiàn)新月媽媽的衣服沒扎進褲子里，腳上的黑皮鞋臟兮兮的，人也瘦了一圈，尤其是她眼睛沒有神，腫得厲害，明顯哭過。他跟著新月媽媽進了廚房，廚房倒是收拾干凈，小桌子擱著一碗飯菜也沒動。客廳非常亂，到處是東西，沙發(fā)上搭著花布，兩個帆布箱子擱著，還有幾件衣服和鞋子在地上。

“你們要走嗎？”

新月媽媽心不在焉地往客廳走，又馬上站住，慢慢走回來，邊走邊看：“我什么都忘了，我去客廳做什么？桑桑，你吃飯了嗎？”

“我吃過了，阿姨?！鄙Ｉ？吹叫∽雷由贤脒呌写€匙，連忙給她遞過去。新月媽媽馬上說：“對、對，就是鑰匙，我今天出門，都沒有鎖門，因為怎么也找不到?！?/p>

她拿著鑰匙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黃葛樹，仍有蜂蜜和紅頭蒼蠅想往里進呢，她自言自語：“天快黑了，你們怎么不回家去？”桑桑叫了一聲她，她才反應(yīng)過來，“桑桑，你在和我說話嗎？”

“是的，我來想告訴你一件事?！庇谑撬f了石像和所有與之相關(guān)的事。

新月媽媽直搖頭，然后說：“那個石像搗蛋，不可能，荒誕。石像為何要對新月這樣，甚至讓她生病，要她的命！天啊，我的新月，我要帶她去首都北京的大醫(yī)院看病?！?/p>

桑桑說：“如果是石像呢？如果你的媽媽真做了對不起戰(zhàn)神窮奇的事呢？蘇師傅說是當(dāng)年看到人們抬了一對石獅到奧當(dāng)兵營呢?！?/p>

新月在樓上咳嗽起來，樓下兩個人急忙跑上樓。新月坐起來，看到桑桑進來，要下床來，走了兩步，就跌倒在地上，她又咳嗽了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桑桑嚇壞了，新月媽媽當(dāng)時就哭了，和桑桑一起扶起新月，回到床上。新月問：“媽媽，我快死了，是不是？”

“不會的，我的孩子?！?/p>

“我覺得我不行了，媽媽，真是對不起?！彼M力地看了一眼桑桑，“真好，桑桑，我想送你一件禮物作紀(jì)念?！彼噶酥笗?。

新月媽媽馬上走過去?！吧彻н_羅?！毙略抡f。

新月媽媽找到那本舊舊的書，拿過來，給新月。新月把它放在桑桑的手上。桑桑接過來，對她說：“我會珍惜它如我的生命的。謝謝你，新月。認(rèn)識你的那天，你就拿著這本書，我不會忘的。我不會讓你離開的。真的，相信我，你會好起來?！?/p>

新月的眼角淌出晶瑩的淚水，桑桑用手替她抹去淚水：“新月，請等我一會兒，我一會兒就會回來。好嗎？”

新月點點頭。

桑桑轉(zhuǎn)過身對新月媽媽說：“阿姨，我可以請你到走廊說一句話嗎？”新月媽媽點點頭。兩個人走到外面，桑桑順手把房門關(guān)上。他拉著新月媽媽走下樓，一邊下樓一邊說：“來不及了，你必須跟我走?！?/p>

“去哪里？”

“去石像前，向他道歉?！?/p>

“不，我不要去，我要帶新月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帶她去北京看病。”

這時門打開了，進來一個高個子男人，用驚異的聲音說：“你們這是做什么？吵什么？我的女兒怎么啦？你電報里說她生病啦，你怎么當(dāng)媽媽的？”

“你不要指責(zé)我！”新月媽媽對他幾乎叫了起來。

“她這樣不是一天了，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呀？天哪，她有三長兩短，你得負責(zé)?！?/p>

“她也是我的女兒！”新月媽媽的臉氣得通紅，不過，她一回頭看到樓梯墻上的黑白照片，那是她的母親在奧當(dāng)兵營前。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對不起，天哪，我失去了媽媽，再也不能失去女兒。新月在樓上休息，你上去看她吧，千萬不要離開她，我和桑桑出去一趟便回。”她突然變了一個人，眼睛也有神了，顧不上新月爸爸的反應(yīng)，牽過桑桑的手往門外走。

“等等！”新月爸爸叫。

“來不及了?；仡^再解釋。”

他們一路往江邊纜車道方向狂奔，一路上都有人朝他們看，江邊有不少洗澡、玩沙子的孩子，都用驚訝的眼光看他們，他們不管，跨過石巖和有水洼的地方，不顧一切地朝前跑。桑桑跑得快，他停在石像前，氣喘吁吁。

這兒很安靜，一個人也沒有。新月媽媽也跑到了，她一臉都是汗，掏出手絹來擦臉和脖子：“桑桑，是這兒嗎？”她看閉著眼睛的石像，跟前是有兩個石墩的印子，不僅不長草，連沙子也沒有，干凈得奇怪。

就在這時，石像雙眼大睜，開口說話：“你終于來了！我今天不會放過你！就是你把我心愛的坐騎搬走了！搬走時還嘲笑我長得丑，是個怪物，哪配這對威武的石獅。我被禁在這兒，我的魂想五洲四海到處找尋，卻不能走遠，真是害苦了我！”

他的聲音洪亮而空曠，響徹云霄，桑桑打了一個激靈，新月媽媽嚇得臉色發(fā)白，說不出話來：“你——你——”

“我記得你死了，你怎么又活了？我還拆散了你的好姻緣！哼，難道我失手了？這不可能?！笔裥α似饋?，“哈哈，今天我總可以報這個仇，解我心頭恨了?！笔衽e起他的左手來，指向新月媽媽。

桑桑上前一步，用身體擋著新月媽媽。

“過去，愚蠢的孩子。”

桑桑不讓開，新月媽媽一把推開桑桑，對石像說：“我不是你恨的那個人，你恨的是我媽媽。我媽媽非常不幸，嫁了一個并不愛的人，而且在生我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你已經(jīng)懲罰了她了?！?/p>

“瞧我多糊涂，我還以為那天從這兒經(jīng)過的人是她呢?！笔裼止ζ饋恚艾F(xiàn)在弄明白了，你是她的女兒，你的女兒是她的外孫女。好呀，太好了，你們家的人我都要懲罰。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做壞事?！?/p>

新月媽媽跪下來：“是我母親不對，對你不敬，不該嘲笑你，不該以長相論美丑，移走了你心愛的坐騎，其實它們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

“在哪里？”

新月媽媽的手指著遠處奧當(dāng)兵營的白色城堡：“就在那里大門口?！?/p>

“它們就在這么近的地方，不是在騙我吧？我會相信你的話？你說這些，想我放過你，不，我不會放過你。”

“求你原諒我的媽媽，同時我也要原諒你那樣殘酷地對待我的媽媽，因為她當(dāng)時年輕無知啊。如果你不原諒她，你要我死，懲罰我吧，請放過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是無辜的，她才十歲呀。求求你！”

石像的腳不是石頭了，他沒發(fā)現(xiàn)，閉上眼睛，不緊不慢地說：“活該，我不管?！?/p>

“你看看吧，你的腳已不是石頭了，因為我真心地原諒了你，你原諒我的媽媽吧！”

石像看也不看自己的腳，大耳朵在上下奇怪地移動，睜開眼盯著她說：“絕不原諒，你們一家人都該死！現(xiàn)在就讓她死。”

桑桑奔過來，撲通一聲跪下，一邊叩頭一邊說：“求你原諒新月的外婆，懲罰我吧。如果你想對新月做什么，就做在我身上，我心甘情愿，只要你能讓新月活！”

“當(dāng)真？”

桑桑點點頭。

“為什么？”

“失去了我的沙恭達羅，就是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桑桑腦子里出現(xiàn)了書里的話，他對石像說：“從遇見她的第一天開始，我的生命重新有了快樂，如果我能代她受苦，我心甘情愿。”

石像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他用一種奇怪的聲音說：“我活了這么久，從來沒見過、沒聽說過這樣的事，你一個小男孩，愿意為了一個朋友而死——”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桑桑良久，“嗯，我考慮一下吧?！?/p>

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夜幕降臨下來，像一層黑紗一樣。月亮低垂在天邊，整個江邊看得一清二楚。桑桑緊張地盯著石像，他一動也不敢動。就在這時，石像說：“好吧，我原諒你們了?！?/p>

話音剛落，石像的下半身不是石頭的了。他自己看著，也覺得莫名其妙，嘴里發(fā)出奇奇怪怪的聲音，耳朵和雙腳直打抖。兩座石獅子忽然從天而降，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面前。他身后的翅膀，一張一合，掀起一股股風(fēng)來。

桑桑跟著新月媽媽回到家，發(fā)現(xiàn)新月的病已經(jīng)好了，她手里拿著一件橘紅色的旗袍，正在對著鏡子照，看到媽媽，高興地說：“媽媽，我換新衣好嗎？”

新月媽媽激動地點點頭，說：“當(dāng)然好?！彼吹秸煞蛘驹跇翘菘冢瑢λH熱地一笑，走過去。他卻驚異地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剛才新月都沒氣了，我嚇壞了，可突然她坐了起來，你看她臉上脖子上的紅點全沒了，真是奇怪！還有她拿的那件衣服，本是一堆碎布片，居然變成了一件旗袍。她似乎也不太記得生病的事。你給我說說，這都是怎么一回事？”

新月媽媽往玻璃窗看，是的，那些紅頭蒼蠅和自殺的蜜蜂都不見了，石像真的原諒了母親和她的后代。

桑桑站在門口，沒進去，也沒讓新月發(fā)現(xiàn)。他心里好高興呀，馬上往回跑，他的腳跑在黑夜的石階上也如同平地。很快他到了江邊，路過了纜車道，來到石像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叩了三個頭。

“怎么啦，小子?！?/p>

“謝謝你、謝謝你，新月她病好了，她的新衣也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開心?！鄙Ｉ牡厣咸饋恚剞D(zhuǎn)了一個圈，他把陀螺放在跪石上，手一捻，陀螺轉(zhuǎn)起來，他圍著陀螺慢慢走起來，一邊走一邊唱：

日每江邊順?biāo)鳌?/p>

老漢我今年七十九，

全憑打魚度春秋。

打得鮮魚沽美酒，

一無煩惱嘛二無憂。這時石像上半身也不是石頭了，他朝左走了兩步，又朝右走了兩步，站在原來的位置上。他變成一個全身披掛盔甲的戰(zhàn)神窮奇，他臉上是金色的面具，頭冠高高豎起，手里的東西變成一條長長的金鞭子，他面前的兩頭獅子不是石頭了，朝天吼叫起來，前爪抓地，掀起沙塵來。窮奇也對天長嘯，突然一輛五彩的輦車從天而降，套著兩頭獅子。他輕輕一躍，跳上輦車，像一道光一樣快，飛到半空中，越飛越遠。桑桑舉目張望，圓圓的月亮在好看的云朵間，也在張望。只一眨眼工夫，窮奇的輦車返回了，奇窮在半空對桑桑說：“我第一次感到，原諒他人，得到他人的感謝，是這么快樂！”然后他停在桑桑面前，挑戰(zhàn)道：“小子，敢不敢坐上我的輦車，看看這如此美麗的夜景呀？”

桑桑完全沒想到，格外驚喜地跳上輦車。待桑桑坐穩(wěn)后，戰(zhàn)神窮奇揚鞭一揮，兩頭獅子就飛了起來，飛到了江上，飛到空中，轉(zhuǎn)眼間就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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