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晶 晶
(河南師范大學 音樂舞蹈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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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音樂文學史視角觀照李頎音樂詩的因與革
李 晶 晶
(河南師范大學 音樂舞蹈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王褒《洞簫賦》在枚乘《七發(fā)》首發(fā)的基礎(chǔ)上,開創(chuàng)了音樂文學的寫作程式。南朝始有音樂詩,然難出宮體文學的窠臼,重娛樂、尚寫實而缺少與表演者情感的共鳴,甚至流于戲謔、輕佻,因而格調(diào)不高。李頎音樂詩雖因襲音樂賦的程式,但在情感方面,能與演奏者共鳴,從而提高了音樂詩的格調(diào)與品位;在音聲摹寫方面,或以聽覺意象擬音聲,或以視覺意象擬音聲,或以視聽交織意象擬音聲,這些藝術(shù)手法成為此后音樂詩摹寫音聲的不二法門。
洞簫賦;音樂詩;李頎;因革
《詩經(jīng)》《楚辭》中已有不少關(guān)于音樂的描寫,然音樂成為文學的題材則肇自漢賦中的音樂賦。蕭統(tǒng)等編《文選》在“賦”這一大類下專設(shè)“音樂”小類,收錄漢魏至晉王褒的《洞簫賦》等六篇賦,標志著音樂賦的成熟與繁盛。如同其他題材的賦,音樂賦也形成了較為固定的寫作程式。音樂詩的出現(xiàn)與成熟遠晚于音樂賦。直至劉宋時期,始見以音樂為題材的詩歌。李唐開天盛世,音樂和詩歌均呈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繁榮,音樂詩因此有了重大發(fā)展。李頎是唐代第一個致力于音樂詩創(chuàng)作并取得巨大成就的詩人,其《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琴歌》三首音樂詩皆入選清人蘅塘退士編選的《唐詩三百首》,足見其流傳之廣。關(guān)于李頎音樂詩的研究成果均為單篇論文,主要論述李頎音樂詩的藝術(shù)手法及其影響,羅琴《李頎音樂詩論析》(《涪陵師范學院》2007年第3期)為其中翹楚。羅文認為李頎運用比喻、映襯、用典、對偶、轉(zhuǎn)韻等多種表現(xiàn)手法,著力描繪音樂的聲音和意境,把聽覺形象轉(zhuǎn)化為視覺形象,在中國詩歌史上第一個創(chuàng)作出有很高藝術(shù)成就的音樂詩,并且啟發(fā)和影響了韓愈、白居易、李賀等人的音樂詩創(chuàng)作。然而,僅就詩論詩,實不足以表彰李頎于音樂詩之貢獻。本文擬從音樂文學史視角,全面觀照李頎對此前音樂詩賦的繼承與發(fā)展,以發(fā)明其音樂詩之成就。
《藝文類聚》卷四十四《樂部·筍簴·賦》錄有賈誼《簴賦》。簴是懸掛鐘磬的立柱,《簴賦》當為現(xiàn)存最早的音樂賦,惜今惟存數(shù)句。據(jù)馬融《長笛賦》序,枚乘作有《笙賦》,然亦亡佚?,F(xiàn)存最早的、完整的音樂賦為王褒《洞簫賦》。王褒將枚乘《七發(fā)》中鋪寫音樂的一段擴展為一篇?!镀甙l(fā)》以七事相發(fā),其首發(fā)為此后音樂賦創(chuàng)作程式奠定了基礎(chǔ)。
《七發(fā)》首發(fā)以琴為表現(xiàn)對象來鋪陳音樂。首寫生材。《詩經(jīng)·鄘風·定之方中》云:“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瘪R瑞辰《詩經(jīng)通釋》云:“琴瑟古多用桐,亦或以椅為之?!盵1]枚乘即由龍門梧桐入筆,鋪敘其所處環(huán)境險惡。上有千仞之峰,下臨百丈之溪,湍流溯波,澹淡其根;冬則烈風飛雪相激,夏則雷霆霹靂相感。本已半死之桐又有鸝黃、鳱鴠、獨鵠、鹍雞悲鳴其上,有羈雌、迷鳥棲宿其中。如此???,成就了龍門梧桐悲哀的材質(zhì),也因此使之成為制琴的上等材。次寫制器,使琴摯斫斬龍門梧桐制成琴,用無人喂養(yǎng)的野蠶所吐繭絲作弦,用孤兒的帶鉤作裝飾,用九子寡母的耳環(huán)作琴徽,以見琴器處處含悲。次寫發(fā)聲,讓師堂彈奏《暢》曲,讓伯子牙演唱雉朝飛的悲歌,以見演唱內(nèi)容之悲。次寫聲之感,飛鳥聞之斂翅不能去,野獸聞之垂耳不能行,蚑蟜螻蟻聞之張嘴不能前?;橄鬄榫呦?,以動物聞聲的異常反應(yīng)夸飾音樂演奏的效果。最后總之以“此亦天下之至悲也”[2],彰顯尚悲的音樂審美觀。此種創(chuàng)作程式,嵇康《琴賦》謂之:“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歷世才士,并為之賦頌,其體制風流,莫不相襲,稱其材干,則以??酁樯?,賦其聲音,則以悲哀為主,美其感化,則以垂涕為貴,麗則麗矣,然未盡其理也。”[3]
《洞簫賦》在繼承《七發(fā)》鋪寫音樂手法的基礎(chǔ)上進一步發(fā)展,最終確定了音樂賦的創(chuàng)作范式。王褒首先寫簫之生材,以山、水、猿、禽鋪敘簫干生長環(huán)境的奇險苦悲與《七發(fā)》相同,異處則在于簫干所處環(huán)境悲中有樂;寫簫之制器,以巧匠公輸般制器、夔妃定律及雕鏤文飾等鋪陳洞簫制作精工、中制,與《七發(fā)》惟寫琴器之悲也有所異。因襲中有變化。接下來寫簫之發(fā)聲,細膩生動,已見王氏特色。王褒從動作形態(tài)和簫聲變化兩方面描繪瞽師吹簫。黑格爾說:“如果樂器的外在性完全消失,如果內(nèi)心的音樂透過外在的現(xiàn)實而涌現(xiàn)出來,這種異于人聲的樂器在熟練的演奏之中就會成為藝術(shù)家靈魂的一種最適合的構(gòu)造完善的工具?!盵4]樂師天生失明悲憤郁結(jié),遂專意發(fā)憤于音聲,與簫因悲而融為一體。以是吹奏時口吻所吮合于宮商,樂音向四周飄散,形體屈曲隨乎簫聲,氣盛而口函口胡狀如嗔怒。氣息時而噴薄迅疾聞于遠方,時而緩緩流出彌漫四周,時而從容不迫順暢無比,時而眾音齊發(fā)怪異多變。與此相應(yīng),簫聲或渾沌而不分,或潺湲如清流,或清脆如木枝摧折,或漫衍而駱驛不絕,或沛然競溢如洪水,或凄清靜謐掩然將絕,或繁聲急促跳然又出。其下鋪寫聲之妙,則為王褒首創(chuàng),多用俳句摹擬簫歌相和之巨聲、妙聲、武聲、仁聲。以慈父畜子擬巨聲,以孝子事父擬妙聲,以雷霆輘輷擬武聲,以颽風紛披擬仁聲,“此以聲比心者也”[5],呈現(xiàn)出濃郁的儒家教化色彩。其下聲之感,在摹寫蟋蟀、蚸蠖、螻蟻、蝘蜒聞樂反應(yīng)之前,以大量的筆墨鋪述貪饕者、狼戾者、剛毅強暴者、啴唌逸豫者及舜之頑嚚父母、堯子丹朱、舜子商均、夏桀、盜跖、夏鬻、申博等聞之改化進一步強調(diào)音樂的教化功用,以鐘子期、伯牙、師曠悵然錯愕及師襄、嚴春不敢竄巧及浸淫叔子遠其類等知音者的反應(yīng)襯托演奏效果,又以鳥兒彷徨翱翔空中或留而不行或行而不留摹寫樂音急促。賦末亂辭基于文中的議論點睛,重申儒家樂而不淫、中于節(jié)操的美學原則。王褒《洞簫賦》發(fā)揮賦體長于鋪陳的特點,極盡渲染之能事,把盲人樂師高超的演奏技藝和洞簫絕妙的藝術(shù)魅力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不僅實現(xiàn)了音樂文學的巨大突破,也開創(chuàng)了后世音樂文學的創(chuàng)作范式。
在南朝之前的詩歌中,音樂主要是作為意象而存在,還沒有成為獨立的審美對象。晉宋之交,隨著田園、山水等新的詩歌題材的興起,音樂詩也漸次出現(xiàn)。時至蕭梁,南朝音樂詩創(chuàng)作達到了高峰。
無論中國文學史,還是中國音樂史,建安與正始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此期文人不僅創(chuàng)作了數(shù)量不菲的音樂賦,還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大量使用音樂意象。曹植側(cè)重借音樂意象象征審美主體自我形象的表達方式與曹丕側(cè)重審美感受和具體描摹音樂表現(xiàn)的表達方式,代表了建安時代以音樂與美女形象組合象征審美理想的創(chuàng)作傾向;嵇康、阮籍所代表的正始之音,借音樂意象來塑造理想的自我形象和表現(xiàn)對審美理想的追求,從而實現(xiàn)對生命表象世界的否定與超越,更具有哲學氣息與藝術(shù)情調(diào)[6]。然而,在玄風昌熾的東晉,這一百余年間文學作品中涉及音樂的卻很少,即如蘭亭雅集,亦“無絲竹管弦之盛”[7],今存音樂賦惟有數(shù)句殘篇。南朝禮樂復(fù)興,音樂文學亦得發(fā)展,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輯有南朝賦6家10篇。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時期出現(xiàn)了不少音樂詩。宋時孝武帝劉駿的《夜聽妓詩》與鮑照的《夜聽妓詩二首》是今存最早的音樂詩。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輯有此期45位詩人的93首音樂詩,而《梁詩》就收錄了33位詩人的66首音樂詩[8]。這在整個南朝音樂詩創(chuàng)作中,無論數(shù)量還是內(nèi)容,均顯得非常突出。
就內(nèi)容而言,南朝音樂詩以詠樂器、詠樂、詠歌、詠舞、詠歌舞美人等為內(nèi)容,此后音樂詩的題材基本不出此范圍。就藝術(shù)形式而言,南朝音樂詩繁榮于宮體詩盛行的蕭梁,自然也有著宮體詩濃重的“重娛樂”“尚寫實”的特點。宮廷歌舞娛樂是南朝音樂詩興起的土壤。重娛樂,在詠妓、看妓為題的詩歌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如庾信的《和趙王看妓》詩,通過綠珠、飛燕、流水、鳳凰四典從舞姿、身段等角度細膩地敘寫歌伎樂舞的美妙高超,最后兩句化用“曲有誤,周郎顧”的典故雖典雅含蓄卻不乏戲謔之意,缺少與歌伎深層次情感的共鳴,從而大大降低了詩歌的藝術(shù)感染力。至于那些充斥情色挑逗的香艷詩就更等而下之,難出宮體詩的窠臼了。同時,南朝音樂詩又多用詠物詩寫實的手法,遵循音樂賦的寫作范式,對樂器乃至歌伎舞女等精細刻畫。如王融、沈約、謝朓《同詠樂器》詩[9],各詠一樂器。其中,王融《琵琶》首二句“抱月如可明,懷風殊復(fù)清”寫制器,謂琵琶形狀如月;中間四句“絲中傳意緒,花里寄春情。掩抑有奇態(tài),凄鏘多好聲”寫發(fā)聲,謂琵琶可傳情及其彈奏之態(tài)、彈奏之聲;末二句“芳袖幸時拂,龍門空自生”寫彈奏者及琵琶生材。沈約《篪》首四句“江南簫管地,妙響發(fā)孫枝。殷勤寄玉指,含情舉復(fù)垂”寫篪之生材、發(fā)聲,后四句“雕梁再三繞,輕塵四五移。曲中有深意,丹誠君詎知”寫聲之感,點明曲中寄寓深意。相較而言,謝朓《琴》尤近前述音樂賦法:首二句“洞庭風雨干,龍門生死枝”寫琴之生材;三句“雕刻紛布濩”寫琴之制器;四句“沖響郁清?!睂懓l(fā)聲;五六七八句“春風搖蕙草,秋月滿華池。是時操別鶴,淫淫客淚垂”寫聲之感,點明在春風搖動蕙草與秋月布滿華池之時,彈奏《別鶴》曲,最能動人。宋人朱長文《琴史》卷六《盡美》云:“琴有四美:一曰良質(zhì),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備,則為天下之善琴,而可以感格幽冥,充被萬物?!盵10]南朝音樂詩摹寫此“四美”,能巧言切狀,且時有清新流利、略寓情懷之句。再如劉孝綽《秋夜鳴琴詩》“幽蘭暫罷曲,積雪更傳聲”[11]寫客子聞琴生愁,亦是寫盡琴聲美妙、琴技高絕,而且對仗工巧,語言清新,其意境已近于唐代音樂詩的優(yōu)秀之作。遺憾的是,此類佳作在南朝音樂詩中為數(shù)甚少。
詩歌與音樂的關(guān)系,在唐代變得更加密切。據(jù)楊旻瑋先生統(tǒng)計,《樂府詩集》“二千二百三十九首唐人樂府詩,合樂的部分計有一千七百五十四首,不合樂的部分計四百八十五首”,“《唐詩紀事》一千百五十詩家中,針對與唐代音樂面貌有關(guān)的詩作與紀事者,共計二百詩家”[12]。與南朝相比,唐代音樂詩更善于借樂舞表現(xiàn)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詩人更善于與音樂內(nèi)容及演奏者進行情感的共鳴,表現(xiàn)手法更加嫻熟。李頎是唐代第一個正面摹寫樂聲、表現(xiàn)樂境的詩人,在音樂詩藝術(shù)構(gòu)思、意象選擇、情感世界的建構(gòu)等方面,均作出了開拓性的貢獻,沾溉此后音樂詩創(chuàng)作,其澤深遠。清人蘅塘退士編《唐詩三百首》卷二《七言古詩》錄李頎《聽安萬善吹觱篥歌》《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這首詩標題有較多差異。金性堯認為此首詩題當以《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為是。參見氏著《唐詩三百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6頁注〔一〕?!肚俑琛啡滓魳吩奫13],其影響由此可窺一斑。
“當然,最能表現(xiàn)音樂詩不同于山水詩、邊塞詩、題畫詩、論書詩等的獨特風貌的,還是音樂詩中抽象的不可視見的音樂形象的描繪,以及由此而建構(gòu)的獨具詩人個性特征的情感世界?!盵14]李頎音樂詩繼承了其前詩賦描繪音樂形象的成就,在非常欠缺的詩人情感世界建構(gòu)方面作出了重要貢獻,從而大大提升音樂文學的情感格調(diào)和品位。音樂以時間上流動的音響為物質(zhì)手段,通過旋律和節(jié)奏來塑造音樂形象,直接喚起情感,從情緒上影響聽眾的精神世界。文學則以空間上凝固的文字為物質(zhì)手段,通過語言和意象來塑造文學形象,撥動讀者的心弦,從情感上影響讀者的精神世界。由想象性的聽覺形象借助文字轉(zhuǎn)換為文學形象后,關(guān)鍵是要最大限度地保留聲音對人的強烈刺激性,將不確定的情緒明晰地固定下來。這就必需經(jīng)由通感心理充分發(fā)揮文學視聽交匯的審美效應(yīng),調(diào)動各種文學手段,借助文學意象,與讀者進行情感的共鳴,感動讀者。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六《韓吏部上》云:“古今聽琴阮琵琶箏瑟諸詩,皆欲寫其音聲節(jié)奏,類以景物故實狀之,大率一律,初無中的,句互可移用,是豈真知音者。但其造語藻麗,為可喜耳。”[15]道出詩人摹寫音聲節(jié)奏之弊。“南宋胡仔在列舉了唐、宋詩人大量表現(xiàn)器樂的詩作之后,認為詩歌‘聽聲類形’的表現(xiàn)方式并不成功……所謂‘以景物、故實狀之’,即將聽覺轉(zhuǎn)化為視覺形象來表現(xiàn)?!盵16]李頎的三首音樂詩,徹底擺脫宮體的束縛和羈絆,或以聽覺意象寫聲,或以視覺意象寫聲或以視聽交織的意象擬聲,寫得各有千秋,盡極一時之妙。
《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主要描寫琴師董庭蘭彈奏《胡笳弄》的高超琴藝,并以此寄語給事中房琯。因此前已有數(shù)量不菲以琴為題的詩賦,李頎遂徑由發(fā)聲開端,入筆便寫琴曲《胡笳弄》,連董大也擱置一邊。乍覺突兀,細想?yún)s也在情理中。起首六句用入聲陌韻寫蔡文姬創(chuàng)作、彈奏《胡笳十八拍》。一、二句“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寫文姬歸漢時感笳之音,翻笳調(diào)入琴曲而作《胡笳十八拍》。三、四句“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寫文姬操琴令胡人落淚、漢使斷腸,以此襯托琴曲的感人魅力。五、六兩句“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陰沉飛雪白”反補一筆,點明其時塞外古戍蒼蒼因烽火而更凄寒,大荒陰沉因飛雪而更慘白。荒涼凄寂的環(huán)境使樂聲愈加哀婉動人。以上六句可謂序幕,敘寫《胡笳弄》的來由及效果,不僅為董大彈奏此曲作一充分鋪墊,而且讓讀者穿越時空置身《胡笳弄》幽邃的藝術(shù)境界中。接下來寫董大彈琴。七、八句“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仍以入聲陌韻寫董大輕拂琴弦,由商弦到角弦,曲調(diào)遲緩低沉。琴聲一起,四郊秋葉被驚得摵摵而下。一個“驚”字,出神入化,寫出樹葉如知音。九、十句“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寫詩人不由得贊嘆起董夫子,說他演奏能感召神明,連深山妖精也來偷聽。十一、十二句“言遲更速皆應(yīng)手,將往復(fù)旋如有情”繼續(xù)寫董大技藝,謂其彈奏緩急得心應(yīng)手,情寓抑揚頓挫中。十三、十四句“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以形擬聲,寫琴聲忽縱忽收,如空山百鳥散而復(fù)聚;琴曲變幻如萬里浮云,陰晴莫測。十五、十六句“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復(fù)以聲摹聲,寫琴聲凄厲,如失群雛雁在夜空嘶酸哀鳴;琴曲哀痛,如胡兒戀母在荒外哭聲欲絕。詩人到此忽然宕開一筆,聯(lián)想而及文姬與胡兒訣別恍惚狂癡、五內(nèi)崩摧之狀。如此,既照應(yīng)起首蔡女琴聲,又使琴曲悲切內(nèi)涵具體化。這也是此詩異于其他音樂詩賦的獨特之處。十七、十八句“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以川聞琴曲而靜波、鳥聞琴曲而罷鳴寫聲之感,印證前言通神明不虛。七言之中插入此兩句五言,醒目且出人意表。十九、二十句“烏孫部落家鄉(xiāng)遠,邏娑沙塵哀怨生”用漢代烏孫公主遠托異國、唐代文成公主和親吐蕃兩個典故再次點醒《胡笳十八拍》,使琴曲歷史感更為濃重。接下來四句改九至二十句的平聲庚韻為上聲馬韻,用四個聽覺意象摹寫聲之妙:“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庇难是僖粢唤?jīng)變調(diào)就忽然像風飄雨灑,或如長風吹林,或如雨墮屋瓦,或如迸泉射樹梢颯颯而下,或如野鹿跑堂下呦呦鳴叫。而且,后二者的意象還是視聽交織,不純?yōu)槁犛X意象。如此,四種意象疊加摹寫琴聲輕快悠揚變幻無盡,加之傳統(tǒng)文化的積淀,足以引發(fā)詩意的聯(lián)想,著實令人心神震蕩?!白咛孟隆庇謴臍v史回到現(xiàn)實。最后四句“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用平聲元韻和去聲寘韻照應(yīng)詩題“寄語房給事”。唐都長安皇宮坐北面南,禁中左右兩掖分別為門下、中書兩省。鳳凰池即中書省,青瑣門是門下省的闕門,給事中乃門下省要職。房給事不僅有了著落,而且點明其密邇宮庭。其下贊語也因之自然而然。房琯才高,脫略超逸,不重名利。這樣的高人,正日夜盼望著你董大抱琴而至,暗示其得遇知音。詩人為董庭蘭慶幸之余,又露自己羨魚之意,二人情感因此而拉近,格調(diào)顯然高于南朝多數(shù)音樂詩的娛樂、戲謔之情。
《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用板鼓開場。對于中原人而言,觱篥較為陌生,此詩便因循音樂詩賦舊例。首二句“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以急促的入聲質(zhì)韻開頭,點明觱篥生材及出處。三、四句“流傳漢地曲轉(zhuǎn)奇,涼州胡人為我吹”轉(zhuǎn)為低微的平聲支韻,敘述吹奏者為涼州胡人,樂曲由龜茲流傳到漢地轉(zhuǎn)而更奇。此為發(fā)聲。五、六句“旁鄰聞?wù)叨鄧@息,遠客思鄉(xiāng)皆淚垂”寫聲之感,近鄰聽眾因曲奇而嘆息,遠客聽眾因思鄉(xiāng)而垂淚。七八句“世人解聽不解賞,長飆風中自來往”用高沉的上聲養(yǎng)韻轉(zhuǎn)換筆調(diào)作一過渡,寫世人雖覺樂曲動聽且能為之動情,但難賞樂聲妙處所在,致使安萬善所奏觱篥聲寥落不堪,獨自來往于暴風之中,尋覓解人。經(jīng)此鋪墊,讀者的好奇心已被調(diào)動。接下來四句轉(zhuǎn)入流利的平聲尤韻用四種意象從正面摹寫觱篥聲變化繁復(fù):“枯桑老柏寒颼飗,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fā),萬籟百泉相與秋?!庇v篥聲或清肅如寒風吹樹颼飗作響,細聽又有吹枯桑與吹老柏之別;或細碎如鳳生九子,啁啾鳴叫;或高亢如龍吟虎嘯,一時齊發(fā);或颯爽如百道飛泉與秋天萬籟,相匯交織。如同前一首,此首也是用視聽交織的諸多意象摹擬觱篥聲的旋律,激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然而,一味如此,難免單調(diào),接下來四句遂更改角度,以樂曲寫樂曲,用《漁陽摻》《楊柳枝》來寫觱篥聲的變調(diào)?!昂鋈桓鳚O陽摻,黃云蕭條白日暗。變調(diào)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币蛔兂林鋈桓?,突如其來,如《漁陽摻》鼓高亢悲壯,輔之以黃云蕭索白日昏暗,用往下咽的上聲賺韻;再變熱鬧,變幻莫測,不可捉摸,如《楊柳枝》曲清新歡快,輔之以上林繁花照眼似錦,用生氣盎然的平聲真韻?;蛞月犛X意象擬聲,或以視覺意象擬聲,或以視聽交織的意象擬聲,是李頎音樂詩摹寫音聲的創(chuàng)舉。最后兩句“歲夜高堂列明燭,美酒一杯聲一曲”用入聲沃韻作結(jié),仍以板鼓收場。寫詩人從觱篥聲的陶醉中回到現(xiàn)實——除夕之夜高堂明燭,邊飲美酒邊賞觱篥,不僅見出詩人異于解聽不解賞的世人,乃知安萬善觱篥音者,而且隱含詩人韶光易逝、歲月蹉跎的人生感慨。
《琴歌》是詩人奉命出使清淮時,在友人餞別宴席上聽琴后所作。首二句“主人有酒歡今夕,請奏鳴琴廣陵客”用入聲陌韻點明聽琴的場合、時間、緣起以及演奏者。主人設(shè)宴今夕歡聚,琴師請奏鳴琴侑酒。“鳴琴”二字點題,提挈全篇。后六句換平聲微韻。三、四句“月照城頭烏半飛,霜凄萬樹風入衣”轉(zhuǎn)寫戶外深秋夜景:月照城頭,烏鴉分飛;萬樹銀霜,寒風入衣,一派凄冷肅殺之氣。這兩句以哀景反襯樂情,雖秋氣凜然,但有酒有琴有知己亦足矣。明人鐘惺評云:“一字不說琴,卻字字與琴相關(guān)?!盵17]五、六句“銅爐華燭燭增輝,初彈淥水后楚妃”又從戶外到室內(nèi)。五句扣合“歡今夕”,寫銅爐熏染檀香,華燭閃爍生輝,與三、四句形成鮮明對比,愈覺室內(nèi)宴飲的溫馨、歡愉。經(jīng)過如此這般的充分鋪墊,廣陵客始登場獻藝。六句是發(fā)聲,僅交待所彈琴曲的名稱而已。七、八句“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寫聲之效,亦是從聽者反應(yīng)的角度寫廣陵客琴技高超。一聲琴弦撥動,萬物俱靜,四座無言,不覺星辰欲稀黎明將至。萬物、四座乃至時間均靜,寫盡聽者的專注著迷,寫盡琴音的勾魂奪魄,也因此寫盡廣陵客出神入化的彈技。月落星稀,詩人也由琴音幻境回到了現(xiàn)實。九、十句“清淮奉使千余里,敢告云山從此始”換上聲紙韻,點明宴飲、琴曲乃為詩人奉使清淮遠行千余里而設(shè)。此詩重在寫音樂之美的效果,寫內(nèi)心深處不可視的效果,聽琴曲后情懷得以升華,詩人因聽琴而生從此始迎云山之意。賀貽孫云:“只第二句點出‘琴’字,其余滿篇霜月風星,烏飛樹響,銅爐華燭,清淮云山,無端點綴,無一字及‘琴’,卻無非琴聲,移在箏、笛、琵琶、觱篥不得也?!盵18]
綜觀音樂文學史,諦審李頎這三首音樂詩,我們可以看出詩人雖然或多或少地因襲了音樂賦的創(chuàng)作范式,但是,其革新更為突出:首先,詩人能夠在情感上與演奏者進行共鳴,從而提高了音樂詩的格調(diào)與品位;其次,摹寫音聲手法多樣化,或以聽覺意象擬聲,或以視覺意象擬聲,或以視聽交織的意象擬聲,這成為此后音樂詩摹寫音聲的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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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海 林]
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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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16
河南省教育廳高等學校重點科研項目(16A880004)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4.030
J60-059
A
1000-2359(2016)04-0184-05
李晶晶(1981-),女,河南新鄉(xiāng)人,河南師范大學音樂舞蹈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音樂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