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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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邪亦正的多面美人
高小慧
摘要:尤三姐形象蘊涵豐富,墮落與反抗,不羈與剛烈,淫蕩與癡情,在她身上奇跡般地融合在一起。這種性格上美丑并存、瑕瑜互見的復(fù)雜性恰恰是尤三姐的魅力所在。曹雪芹賦予“這一個”以豐富的內(nèi)涵,既寄托了其正邪兩賦的審美傾向,也體現(xiàn)了他女清男濁的價值觀念。
關(guān)鍵詞:尤三姐 ;亦邪亦正 ;豐富意蘊 ;思想傾向
她是淪落風(fēng)塵而又有膽有識的巾幗丈夫,她是身份卑賤卻又不甘沉淪的不幸女子,她是美麗淫蕩卻又癡情不悔的摯誠女兒。她就是尤三姐——一個身在風(fēng)塵卻始終揚眉的奇女子,她的一生跌宕起伏、可歌可泣,壯烈處讓人敬佩,凄婉處令人神傷。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流星之迅忽,正是她一生的寫照。在鐘靈毓秀的眾多紅樓女兒之中,她或許不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但她絕對是紅樓畫廊里濃重墨彩、不可或缺的一筆。偌大的一部《紅樓夢》,若缺少了尤三姐,定會失卻一抹格外瑰麗奇譎的色彩!
尤三姐形象蘊涵豐富,仿佛一個三棱鏡,從不同的角度折射出不同的色彩。墮落與反抗,不羈與剛烈,淫蕩與癡情,在她身上奇跡般地融合在一起。這種性格上的矛盾復(fù)雜性恰恰是尤三姐的魅力所在。正是這種復(fù)雜性成就了尤三姐,使得她超越了以往和同時代的許多其他女性形象,即使在今天依然保有鮮活的生命力。本文試從作品中的尤三姐形象和作家的思想傾向兩個角度論述尤三姐形象的復(fù)雜性,探討其形象所包含的豐富意蘊。
一、亦邪亦正,多面美人——作品中的尤三姐形象
梁歸智先生曾說:“曹雪芹原著中的尤三姐是一個具有多層次性格的復(fù)雜人物,她美麗、剛強、有主見、有決斷、有反抗,可是并不貞潔,不是烈女和圣母?!盵1]176的確,尤三姐就是這樣一個復(fù)雜的精靈,她的身上集中體現(xiàn)出人性的多重性,是一個亦邪亦正的多面美人。
(一)我笑他人看不穿——沉淪與清醒
俗語云:“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闭f的是這樣一種人,他們有著過人的眼光和膽識,卻生不逢時、曲高和寡,不為自己的時代所接受,只能以放浪形骸、怪誕不羈的方式發(fā)泄自己的不滿和苦悶,如楚狂人接輿和魏晉時期的阮籍等。顯然,尤三姐也是這一類人。一方面,面對丑惡的社會、骯臟的現(xiàn)實,出身低微的她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只能墮落和沉淪;另一方面,她又有著清醒的靈魂,不甘于這樣沉淪,清醒而又無能為力,痛苦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肉體在沉淪,靈魂卻渴望飛升,不斷壓抑自己的痛苦,最終導(dǎo)致了行為的扭曲,開始以另類的方式發(fā)泄自己的憤怒,傷害了他人的同時也燃燒了自己,只留下一個慘烈的背影,讓后人哀悼惋惜。
先來看三姐的沉淪,這主要是當(dāng)時險惡的環(huán)境使然。小說通過賈敬去世這個契機,讓尤氏姐妹正式登上舞臺,上演了一段悲歡離合的故事。二姐、三姐是一對寄居在寧國府的姊妹花,她們本是尤老娘前夫之女,改嫁之后帶過來的,與尤氏既不同母又不同父,現(xiàn)在卻要依賴賈珍生活。我們知道,賈珍父子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尤氏姐妹的處境也就可想而知了。就這樣,這對搖曳在紅塵中的女人花,隨風(fēng)輕輕擺動,遇到的不是一雙溫柔手,而是賈珍父子的魔掌,這就注定了其被蹂躪、被踐踏的命運。生存是規(guī)則,不是她們的選擇,所以她一度沉淪,盡管不甘不愿,亦是在劫難逃。
然而,三姐在沉淪中保持著清醒。她是如寶玉所說的凝聚了天地精華的女兒,上天給了她靈智,這是幸運也是不幸。幸運的是她得以超越,不幸的是她因此比糊涂的尤老娘和愚昧的二姐多了一份清醒的痛苦。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賈珍、賈璉等人不過是把她們姐妹當(dāng)作粉頭取樂,她怨恨,但作為一個女子,生在禮教森嚴(yán)的封建社會,三姐沒有力量把握自己的人生,順從和接受似乎是她唯一的選擇。然而,三姐不是三從四德的女性,底層的地位使得她身上較少禮教的束縛,她有思想有主見,內(nèi)心中沉睡的自我意識已經(jīng)蘇醒,將自己的處境看得清楚。對于自己的所作所為,她說:“妹子不是那愚人,也不用絮絮叨叨提那從前丑事,我已盡知?!?第六十五回)*引自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版,下不一一標(biāo)注。明知是丑事還這樣做,是因為“破著沒臉,人家才不敢欺負(fù)”。雖然只是一個柔弱女子,但她絕不會任人欺負(fù)。既然三從四德不能給自己以保護,要它何用?在她心里,自己和姐姐是“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xiàn)世寶玷污了去,也算無能”,若不拿他們作踐取樂,只能“白落個臭名,后悔不及”。三姐的行為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其實,她“有點像我們身邊一些前衛(wèi)的女人,她們驚世駭俗的行為背后其實有著曲曲折折的思考路徑,我們只是看到道路盡頭的離經(jīng)叛道,看不到她們和自己掙扎較勁的苦痛”[2]187。任性潑辣、放蕩不羈只是她的一層保護色,背后則隱藏著一個痛苦而不甘沉淪的靈魂,是“摹擬的頹廢派,本質(zhì)的清教徒”。
(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膽識與反抗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弊詮睦畎椎腻\心繡口吐出這快意的詩句,對權(quán)貴的蔑視與反抗便成了一種高貴的姿態(tài),多少熱血男兒為之執(zhí)著不悔,演繹出千古佳話。只是千百年來的反抗浪潮中女子的聲音微乎其微。尤三姐無疑多了份膽識和勇氣,女子少有的英氣在她身上迸發(fā)出驚人的美麗。這朵妖嬈在風(fēng)塵中的女人花,她的反抗令無數(shù)男兒也為之汗顏。
三姐的反抗讓我們想到平兒。這位德才兼?zhèn)涞拿利惻?,可謂紅樓中少有的“全人”,同時她也是大觀園中最會委曲求全的女子之一,這一點在“變生不測鳳姐潑醋”一回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鳳姐無意中發(fā)現(xiàn)賈璉的奸情,一氣之下不分青紅皂白打了平兒,賈璉又氣又愧,不敢拿鳳姐如何卻拿平兒耍性子,應(yīng)該說,平兒是平白無故地受了莫大的委屈??僧?dāng)賈母命鳳姐安慰她時,她反而先給鳳姐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聽了讓人心酸。平兒在“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中周旋竟能“周全妥帖”,這需要怎樣的智慧和堅忍。只是,讀者總覺得她的身上少了些什么,她沒有作為人的基本的自我意識,以鳳姐和賈璉為中心的生活使她失去了自己。平兒是封建社會的好女兒、好丫頭、好奴才,但卻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不具備健全的人性。就像被打磨得圓潤的寶石,雖然美麗,卻失去了原本的棱角和靈氣。
再來看尤三姐,這個同樣美麗聰慧的女子,處境似乎還不如平兒,連一個“妾”的身份都沒有,只能被當(dāng)作“粉頭”取樂,因此被打上了“淫”的烙印,失去了封建社會女子最可寶貴的清白和名譽。這時,有兩條路擺在她的面前:一條是和平兒相似的路,用美麗和青春為自己爭得一個妾的身份,收起自己的鋒芒,安分守己;另一條則是前途未卜的反抗之路,充滿了艱辛和不確定。三姐毅然決然地選擇了第二條路——反抗之路,盡管無望,盡管艱難,盡管被人唾棄,她依然義無反顧。生命之路已然如此,她要那種精彩。在輕松與沉重之間選擇沉重,是一種智慧,更是一種膽識,需要一份生死無畏的勇氣!《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中的托馬斯一度徘徊在輕與重之間,幾經(jīng)掙扎,最終服從了內(nèi)心深處那“非如此不可”的感覺,選擇了沉重。三姐的內(nèi)心也蘊藏著一股“非如此不可”的欲望。這種壓迫感激蕩著她的靈魂,讓她遠(yuǎn)離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走近沉重。她像貝多芬一樣緊緊扼住命運的咽喉,將內(nèi)心深處的“非如此不可”譜成了生命的絕唱!
此時的三姐將禮義廉恥、三從四德都拋在了腦后,輕狂潑辣,任性撒野,以一種玩世的態(tài)度反抗賈珍等的侮辱,這只是她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霸S多弱勢人物或弱勢群體的非正常行為常常是被強勢人物或強勢群體給逼出來的。由于弱勢者無法采取正常的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quán)益,于是迫使他們采取非正常手段。”[3]154以此來觀照三姐的行為,我們就會多一分理解。對于賈珍的垂涎,她若即若離,哄得他欲即不能,欲離不舍,上演了“三姐鬧宴”那驚世駭俗的一幕,一陣村俗灑落、舌劍唇槍,轟雷冰雹,傾瀉而下,把賈珍的淫興欲火打得灰飛煙滅,真可謂痛快淋漓,大快人心。三姐不諳文字而有古人風(fēng),她的舉動顯示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膽識,是脂粉堆中難得一見的英雄,是身處風(fēng)塵卻高傲超拔的揚眉女子。
(三)人生自是有情癡——執(zhí)著與癡情
解讀尤三姐的性格,有一點不得不提,那就是癡情。三姐的一生,因癡情而執(zhí)著,因執(zhí)著而決絕。若沒有了情,三姐的人生,固然壯烈,卻會少了些風(fēng)流旖旎的艷麗。紅樓女兒,如百花齊放,爭奇斗艷,每一朵都自成一道風(fēng)景?;蚨饲f穩(wěn)重如寶釵,或干練利落如探春,或率真可愛如湘云。但終是如黛玉、司棋、三姐這樣的癡情女兒更讓人心動。三姐的故事,不自覺地讓人聯(lián)想到杜十娘。乍一看,這兩個女子的命運、思想、性格驚人相像:一樣的命運不濟淪落風(fēng)塵,一樣的美麗聰慧有膽有識,一樣的敢于反抗剛烈執(zhí)著,一樣的不被理解絕望自盡,一樣的凄美絕倫的一生。但仔細(xì)思量,這兩個女子對待愛情婚姻的態(tài)度有很大的不同,相比而言,尤三姐的思想明顯要高出一個層次,其形象內(nèi)涵也更豐富。
首先,在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上,杜十娘實質(zhì)上是將婚姻看作了取得合法社會地位的手段,她選中李甲,最重要的是因為李甲的“忠厚志誠”讓她看到了從良的希望。她對婚姻的執(zhí)著是融入正統(tǒng)社會的努力,為此,她甚至不惜做妾,一直苦苦尋求的是一種合乎當(dāng)時社會規(guī)范的生存條件。雖然淪落風(fēng)塵,杜十娘的內(nèi)心還是認(rèn)同所謂的三從四德的,如果可以選擇,她是愿意做一個賢妻良妾的。尤三姐則不然,在她看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只要我撿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否則,即使“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她要的是有愛的婚姻,若不是所愛的那個人,“情愿剃了頭當(dāng)姑子去,吃長齋念佛,以了今生”(第六十六回)。她寧愿一生孤寂,也不要一段無愛的婚姻。正如有人稱贊的那樣:“尤三姐把婚姻視為人生大事而非兒戲,這對生活在二十一世紀(jì)某些‘游戲人生’的人們?nèi)匀挥兄鴨⑹疽饬x。她說‘只要我撿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這就是她的擇偶條件,她毅然地摒棄了以‘富’、以‘才’、以‘貌’擇人的傳統(tǒng)觀念。這種嶄新的婚姻觀念超越了十八世紀(jì)的時空界限?!盵4]42三姐追求的不是“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的婚姻,而是“一生一代一雙人”的愛情?;橐?,在她看來,不是手段,不是形式,而是愛情的升華。
其次,在愛情方面,杜十娘對李甲的愛不能說沒有真心的成分,但這是建立在與其他嫖客相比的基礎(chǔ)上的,李甲“忠厚志誠”,令她覺得可以“得終委托”。她的愛情中有著太多功利的考慮,雖然真誠,卻不夠純粹。她愛上的也許不是李甲,而是一個可以帶她脫離風(fēng)塵的人,即便當(dāng)時出現(xiàn)的不是李甲,而是張甲、王甲,只要符合她的條件,她應(yīng)該也會去愛。她憑欄遠(yuǎn)望,閱盡千帆,等待的本不是愛的紅帆,而是能夠載她駛?cè)牖橐龅钐玫闹坶6热愕乃枷胫惺窍扔袗矍楹笥谢橐龅?,愛不是婚姻的附屬物,她需要一段平等豐滿的愛情來釋放自己的美麗與青春。她愛的只是柳湘蓮這個人。她說:“這人一年不來,他等一年;十年不來,他等十年;若這人死了再不來了,他情愿剃了頭做姑子去?!边@該是怎樣的情深不悔才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三姐對湘蓮的愛已經(jīng)到了非君不嫁、至死靡他的地步。對于她來說,湘蓮是茫茫人海中的唯一伴侶,得之是幸,不得是命。這才是那個隱藏在放浪形骸之下的真正的三姐——自是情癡,無關(guān)風(fēng)月。
(四)千古艱難唯一死——剛烈與決絕
往往一提尤三姐,人們首先想到的便是“剛烈”二字,生命最后的揮劍一刎,讓太多人記住了這個女子的決絕。三姐的剛烈集中體現(xiàn)在她的以死明志上。不少人因此而指責(zé)柳湘蓮,說他囿于世俗成見,不配得到三姐的愛。誠然,對于三姐的死,湘蓮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但這樣的指責(zé)未免牽強。風(fēng)月債自古難嘗,愛情里的是非誰能說得清?三姐對湘蓮的愛說白了是一種單相思,心悅君兮君不知,似乎一開始就注定了寂寞的結(jié)局。三姐的等,三姐的癡,固然動人,奈何湘蓮不知,對于他來說,三姐不過是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罷了,你要他相知多深?若說湘蓮有錯,也只是錯在對三姐“既往之淫”的計較上,有人大做文章說這是湘蓮封建男權(quán)思想的體現(xiàn),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即使當(dāng)代社會,試問男子,誰不希望自己未來的伴侶是個純潔美麗的好女子?三姐的悲劇,歸根到底在于她的性格與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時代對女性的要求是逆來順受、低眉順目,而她偏偏揚眉不屈、剛烈大膽。本是嬌艷的女人花,怎經(jīng)得雨摧風(fēng)殘,她只有隕落,以決絕的方式保持自己的美麗。
作為一個思想深刻的偉大作家,曹雪芹賦予三姐的死以別樣的內(nèi)涵。
第一,三姐的死是她剛烈性格發(fā)展的必然,是對自己人格尊嚴(yán)的維護。遭到湘蓮的拒絕,她痛惜二人的緣分已絕,她悔恨往日的風(fēng)流不羈,她怨把她逼成放蕩性格的邪惡環(huán)境,同時,也感到自己的尊嚴(yán)受到了侵犯。她不是無路可退,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成為另一個平兒或趙姨娘,盡管談不上快樂,至少能衣食無憂,一世平安??墒侨銊偭覜Q絕的性格容不得一絲妥協(xié),對于她來說,尊嚴(yán)比生命更為重要,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尊嚴(yán)故,二者皆可拋。面對艱難的抉擇,三姐再一次遵從了內(nèi)心的“非如此不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只一句“還你的定禮”,便“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香魂一縷,不知哪里去了。有人說:“尤三姐的死是對自己人生理想破滅的絕望,也是一種反抗精神的繼續(xù),一個柔弱女子在那個黑暗的時代不甘于受侮辱,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格尊嚴(yán),不惜以生命的代價,讓人們在為她乖舛的命運悲嘆的同時肅然起敬。那一道冰冷的劍光,映亮了柳湘蓮的眼睛,也劃亮了整座紅樓,那是一種剛烈的抗?fàn)?,無聲的吶喊?!盵5]其實,她的光芒照亮的豈止是整座紅樓,更是后世人的眼。時至今日,仍有無數(shù)讀者遙想那個女子的風(fēng)姿,為之扼腕嘆息。
第二,在男權(quán)話語下,三姐的主動害了她。湘蓮為何會拒絕三姐?相信很多人會說因為寧府的污濁,因為三姐的“不干凈”,因為湘蓮對未來妻子的期望過高……的確,這些都是合理的理由,但仔細(xì)想想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一直忽略了一個原因:湘蓮的內(nèi)心接受不了三姐的主動。在拒絕三姐前,湘蓮與寶玉有過一段對話,他說:“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來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這句“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反映出在湘蓮的心里“女家”趕著“男家”是不正常的。湘蓮的這種心態(tài)與中國自古以來的男權(quán)語境有關(guān):一方面,在男權(quán)語境下,女性一直扮演著被動的弱者角色。從出生起,她們的命運就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沒有一刻屬于自己。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反反復(fù)復(fù)逃不出一個“從”字,就像柔軟的藤蔓,始終攀附在男性這棵大樹上。在這種環(huán)境下,三姐的“自主擇夫”無異平地而起的驚雷,嚇壞了一直高高在上的男性。另一方面,或許是男性潛意識里的主動因子在作祟,在古代男性包括相當(dāng)一部分現(xiàn)代男性的思想中,理想的女性應(yīng)該像空谷中的幽蘭,嫻靜美好,等待男性來攀折,而不是主動追求自己的愛情。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從來都是“君子”求“淑女”,哪有“淑女”來求“君子”的道理。若有哪個大膽的女子主動向男性示愛,男性的潛意識里就會不自覺地給她貼上“不正經(jīng)”的標(biāo)簽。三姐之于湘蓮,就是這種情況,三姐的主動加深了湘蓮對三姐“淫”的懷疑,推波助瀾地促成了這場悲劇。
在這個層面上,三姐的死就不僅僅是一個單純的愛情悲劇,它反映了作者對男權(quán)意識的反思與自省,使作品帶上了一種自我懺悔的意味。生活在男權(quán)話語下的男性能夠深刻反思男權(quán)意識,這正是作者超越那個時代的偉大之處。
二、女清男濁,正邪兩賦——作者的思想傾向
一個優(yōu)秀的文學(xué)形象,往往凝聚了作者的心血,蘊含了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通過對人物形象的解讀,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窺視作家的內(nèi)心。下面,我們就通過三姐的形象來分析曹雪芹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思想傾向。
(一)正邪兩賦的審美傾向
尤三姐亦邪亦正的個性體現(xiàn)了曹雪芹塑造人物時獨特的審美傾向:正邪兩賦。在他看來,天地生人,其實是秉承一種氣而來,如大仁者,秉承的是“精明靈秀,天地之正氣”;大惡者,秉承的是“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除了這樣的大仁大惡者,世上還存在著這樣一類人:他們秉承正邪兩種氣而生,“正不容邪,邪復(fù)妒正,兩不相下”,因而上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不能為大奸大惡。曹雪芹對這一類人物懷有特殊感情,他以飽含深情的筆觸刻畫了一系列這樣的人物。他們往往“聰俊靈秀在萬萬人之上”,“乖僻邪謬不近人情又在萬萬人之下”,不被主流社會認(rèn)同?!叭羯诠罡毁F之家,則為情癡情種”,如賈寶玉、林黛玉;“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如柳湘蓮;“縱使生于薄祚寒門,亦不會甘心遭人驅(qū)使駕馭”,如尤三姐、晴雯等(第二回)。曹雪芹在這些人物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美好理想,對他們的不幸遭遇給予了深切同情。可以說,一部《紅樓夢》,就是癡心的作者在為這些癡人作傳,看似滿紙荒唐言,其實飽含一把辛酸淚!
尤三姐正是作者精心塑造的正邪兩賦的人物。她的潑辣任性是邪,美麗聰慧是正;玩世不恭是邪,敢于反抗是正;放蕩墮落是邪,癡情不悔是正。她的悲劇在于身上的正氣與邪氣“既不能消,又不能讓”,找不到出路,導(dǎo)致毀滅,這也是曹雪芹內(nèi)心的癥結(jié)所在。由于時代的局限,他的人物往往找不到出路,或薄命早夭,或遁入空門,或飄零孤苦……最后“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二)女清男濁的價值觀念
曹雪芹將三姐的形象塑造得光彩照人,同時將珍、璉等人塑造得猥瑣卑劣,女性的美好與男性的丑惡形成鮮明對比,體現(xiàn)出“女清男濁”的獨特價值觀。小說中,寶玉常說這樣的一些“孩子話”,如:“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第十回)其實這是作者在借寶玉之口闡明自己的價值觀。這種完全有別于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是有著一定的歷史淵源的:關(guān)漢卿通過趙盼兒等形象表達了對女性智慧的贊美;李贄認(rèn)為女子的見解未必比男性短淺;沈復(fù)在《浮生六記》中記載自己曾瞞過父母,攜妻子蕓娘同游太湖,讓蕓娘女扮男裝同赴廟會,有了尊重女性人格的意味。不過,這些人雖然發(fā)現(xiàn)了女性的價值,但也只是站在男性的立場上,對女性表示憐憫和同情,他們依然保持著一種男性的優(yōu)越感。千百年來,只有曹雪芹肯放下男性的架子,心甘情愿成為女性的陪襯,發(fā)掘她們思想和人格上的純潔美麗。正是基于這樣的思想,曹雪芹才創(chuàng)造出大觀園這樣的清凈女兒之地,使其與外面的污濁男性世界形成鮮明對比,并通過像尤三姐這樣的美好女性的被毀滅,揭示男權(quán)語境的不合理。這種全新的觀念“是以‘女清男濁’為準(zhǔn)的價值面向的開展,它也是對由來已久以‘男性為清’、以‘陽剛為清’的一種反動”[6]。周作人說過,一個男子“若能知哀婦人而為之代言,則已得圣王之心傳,其賢當(dāng)不下周公矣”[7]77。單從這一點來看,雪芹已擔(dān)得起“圣王”的稱號,若沒有“圣王”般寬廣的胸襟,沒有對女性深切的同情與憐憫,沒有深刻的人文關(guān)懷,無論如何也寫不出“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紅樓夢》。
曹雪芹是具有人文關(guān)懷的偉大作家,他塑造的尤三姐相當(dāng)有性格,蘊含了他獨特的思想和審美傾向。尤三姐是謎一樣的女人,半是升華半是墮落的混合體。她的身上美丑并存而以美為主,白璧微瑕而瑕不掩瑜,集中體現(xiàn)出人性的復(fù)雜。同時,也應(yīng)看到,尤三姐的身上,美始終是占著主導(dǎo)地位的,正如脂硯齋所說的那樣:“尤三姐失身時,濃妝艷抹,凌辱群兇;擇夫后,念佛吃齋,敬奉老母。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盵8]782她的反抗反映出過人的膽識與勇氣,她的癡情感人肺腑可歌可泣,她對尊嚴(yán)的捍衛(wèi)令人肅然起敬,這些品格閃耀出美好人性的光輝,猶如“鐵中錚錚,庸中佼佼,為書中絕無僅有之人”[9]243。像三姐這樣的女性,即使在數(shù)百年之后,光芒依舊耀眼,她的風(fēng)姿激蕩著我們的靈魂,引領(lǐng)我們飛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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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范富安)
Honest and Evil: the Beauty with the Complex Personality
GAO Xiaohui
(CollegeofLiterature,ZhengzhouUniversity,Zhengzhou450001,China)
Abstract:Third Sister You has rich implication. Fall and revolt, unruliness and loyalty, sensuality and infatuation, miraculously fused together on this image. The coexistence of beauty and ugliness is her charming. Through the special image, CAO Xueqin showed his aesthetic tendency of “coexistence of honest and evil” and his concept of “male is dirty and female is clean”.
Key words:Third Sister You; both honest and evil; rich implication; thought tendency
基金項目:2009年河南省教育科學(xué)規(guī)劃課題“明清小說與大學(xué)生德育價值取向研究”(2009-JKGHAG-0830)。
作者簡介:高小慧,文藝學(xué)博士,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鄭州 450001)。
doi:10.13892/j.cnki.cn41-1093/i.2016.02.001
文章編號:1006-2920(2016)02-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