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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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戲新編的得失審視
——讀越劇《趙氏孤兒》有感

張立環(huán)

摘要：以當代人的視角重新闡釋古代經(jīng)典，是繼承和弘揚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課題。新編越劇《趙氏孤兒》以當代人的文化心理，通過特定環(huán)境的營造和烘托，對負載著傳統(tǒng)主流文化價值觀的程嬰進行了重塑，給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的改編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關(guān)鍵詞：元雜??；新編越劇；趙氏孤兒；傳統(tǒng)戲曲；當代闡釋

《趙氏孤兒》是一部經(jīng)典傳統(tǒng)戲曲，元人紀君祥《冤報冤趙氏孤兒》(又名《趙氏孤兒大報仇》)被后世不斷搬上舞臺，京劇、晉劇、秦腔、潮劇等以《八義圖》《搜孤救孤》《鬧朝擊犬》《興趙滅屠》《趙氏孤兒》等不同名稱演繹的全段故事或故事片段感動著一代又一代觀眾。

時代變革，經(jīng)濟發(fā)展，現(xiàn)代傳媒的凸現(xiàn)，使人們的思維習慣、審美取向、價值觀念都大不同于以往時代，戲曲觀眾發(fā)生斷層，戲曲生存受到嚴峻挑戰(zhàn)。如何將負載著民族文化心理、道德價值體系，綿延千年的“社會記憶”——戲曲完成現(xiàn)代轉(zhuǎn)換，成為當前的重大課題。近年來，圍繞《趙氏孤兒》故事出現(xiàn)了不少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換的嘗試。2003年，北京人藝、中國國家話劇院同名話劇《趙氏孤兒》同時上演，河南省豫劇二團新作《程嬰救孤》在北京河南戲曲節(jié)展演，旅美華人陳士爭中英文版《趙氏孤兒》在美國上演。2005年，中國國家話劇院王曉鷹執(zhí)導越劇版《趙氏孤兒》(余青峰編劇)；2007年，該劇在北京國際戲劇演出季展演。 2010年12月，陳凱歌導演的電影《趙氏孤兒》在全國公映。2011年6月歌劇節(jié)，國家大劇院上演了歌劇《趙氏孤兒》。2013年3月央視長篇電視連續(xù)劇《趙氏孤兒案》開播。在這些新編“老故事”中，越劇《趙氏孤兒》對這一古老的故事進行了成功的現(xiàn)代闡釋。

一、完整地再現(xiàn)了傳統(tǒng)故事情節(jié)，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主流價值觀念

與話劇“官二代”氣息十足的林兆華版《趙氏孤兒》[1]，仇恨程嬰燒紅了眼“里通外國”的田沁鑫文字版《趙氏孤兒》[2]，內(nèi)心充滿迷茫的田沁鑫舞臺版《趙氏孤兒》[3-4]不同，由余青峰編劇、王曉鷹導演的越劇《趙氏孤兒》[5-6]主要情節(jié)、價值觀念都與傳統(tǒng)戲曲相吻合。

其中，第一幕，趙氏被滿門抄斬；第二幕，滿月托孤程嬰；第三幕，韓厥放人自刎；第四幕，程嬰舍子、公孫舍命；第五幕，程嬰告密、屠岸賈褒揚程嬰主動認下義子；第八幕，趙武率人報仇。這些主要故事情節(jié)都與明刻本紀君祥《趙氏孤兒大報仇》一致。第六幕，孤兒趙武遇親母，繼承了20世紀60年代王雁編著的京劇《趙氏孤兒》。新編越劇《趙氏孤兒》把程嬰救孤作為一個故事單元，以程嬰為主要人物，以救孤為核心事件，剪除了“救趙”而非“救孤”的情節(jié)，形成“救孤”視角上的完整故事。雖然沒有傳統(tǒng)情節(jié)中的鉏麑不忍殺害忠良而無法向屠岸賈復命的觸槐死節(jié)、提彌明力劈惡犬勇救忠良、靈輒為報一飯恩扶輪之義這些“救趙”情節(jié)的襯托，但依然凸顯了傳統(tǒng)作品中程嬰身上的大義。

傳統(tǒng)作品中，程嬰勇敢救孤、舍子保孤、忍辱育孤的忠義誠信在越劇《趙氏孤兒》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作品中，程嬰的忠勇行為感動了原本為敵方效命的韓厥殺身成仁，程嬰的信誠守諾讓公孫杵臼甘愿獻命，更讓母子連心的老妻忍痛舍子并相依相伴共渡難關(guān)。古圣賢仁義禮智信的行為準則，“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通過程嬰鮮活地展現(xiàn)在大眾面前。

二、巧妙地再現(xiàn)了時代環(huán)境，讓觀眾有設身處地之感

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是文學藝術(shù)手段之一，在某種意義上說，任何人物都是時代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愈要真切地塑造人物，就愈需要了解人物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好的文學作品總是盡其所能地營造人物的具體時代環(huán)境。

戲曲作品受舞臺演出的局限，不能像小說那樣不受任何約束地描寫彼時的時代環(huán)境，也不能像電影電視那樣逼真地再現(xiàn)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它的呈現(xiàn)形式注定了是以寫意的手法追求“藝術(shù)的真實”。

新編越劇《趙氏孤兒》成功地使用了傳統(tǒng)的舞臺表演方式營造程嬰救孤的具體環(huán)境。首先，作品利用實場人物語言、沖突營造緊張的環(huán)境。第三幕程嬰攜孤出逃時與韓厥一個步步緊逼、一個小心應付的對白十分逼真地展現(xiàn)了緊張的氛圍。其次，作品利用虛場聲音巧妙“虛張聲勢”，營造危險情勢。第四幕三次響起沉悶的鳴鑼吆喝聲：“各家各戶聽著，靈公有旨，三日之內(nèi)，誰若收留趙氏孤兒不獻，全國上下，凡與孤兒一般大小者，斬盡殺絕！”[5-6]產(chǎn)生了比實場表現(xiàn)更傳神的效果。

此外，新編越劇《趙氏孤兒》還別具匠心地利用戲曲寫意特點制造了傳統(tǒng)戲曲少見使用的“群眾”出現(xiàn)，讓“隱而不見”的“竊竊私語”直接與正面人物面對面，凸現(xiàn)出程嬰忍辱負重的艱難處境。傳統(tǒng)社會中，國人極為注重“名聲”，雖然不能流芳千古，卻也希望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特別注重尊嚴。人有臉樹有皮，尤其像程嬰這種重誠守諾的謙謙君子，背負“背信棄義”的惡名，有不得已的苦衷。雖然有“事實真相”做底氣，但心里的沖突也很難平息。在這里，程嬰可是王庭大員屠岸賈“府上的門客”，當政者鏟除政敵的功臣。作者讓他們當面對程嬰夫婦唾罵、議論、扔臭雞蛋、吐唾沫，讓傳統(tǒng)文化里藏在黑暗里的人影顯現(xiàn)在光亮里，強化了程嬰夫婦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與艱難。

三、原型人物塑造，更接近當代人心理

古代社會緩慢的發(fā)展速度使人們生活的環(huán)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不會發(fā)生太大變化，理解凝聚著前代人文化心理的故事毫無障礙。這從明朝馮夢龍《東周列國志》中的相關(guān)情節(jié)對歷史的遵奉和那時的戲曲文本徐元的《八義記》對程嬰俠肝義膽的塑造便可窺見一斑。民國之后風起云涌的革命運動使中國社會舊有的封建屬性發(fā)生了根本性質(zhì)的改變，但是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根基還沒有被完全撼動。因而，20世紀60年代馬連良主演的京劇《趙氏孤兒》中程嬰仍然保持著傳統(tǒng)的形象。人們對程嬰急公好義勇于擔當救孤大任覺得理所當然，不會產(chǎn)生多少疑義。

近年來西風東漸日烈，傳統(tǒng)文化與大眾生活日益疏離；經(jīng)濟和科學技術(shù)的迅猛發(fā)展，使社會生活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俺虌搿鄙娴膫鹘y(tǒng)社會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復存在。人們更關(guān)注個體生命的感受，英雄不再高不可及。因此，新編越劇《趙氏孤兒》中的程嬰不再是傳統(tǒng)戲里一出場就那么“高大”，而是更接近當代人的心理。

當趙氏被滿門抄斬，莊姬夫人讓女婢把他請來的時候，程嬰認為“是非之地莫久待，逗留片時速離開”。莊姬托孤時，他說：“我程嬰也有一個與孤兒一般大小的兒子，我抱孤兒出去，落得個身首兩分不說，家中妻兒老小，誰來照料？”當嬰兒哀號時，他感慨：“他才降人間，就遭屠戮，這小小生靈，何罪何辜？”當莊姬慨嘆“兒啊，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生在忠良門第啊！”時，他深感：“我若是，袖手旁觀如陌路，算什么仁心仁術(shù)的好大夫？”于是，決定“鋌而走險，義無反顧，莫使醫(yī)德蒙垢污！”[5-6]生動地再現(xiàn)了一個普通人面對宮廷事變從膽小怕事、推托重托到憐憫同情，最終勇于救孤的全部心理過程。這恰是當代人眼中真實的英雄。

當然，讓傳統(tǒng)戲曲向現(xiàn)代轉(zhuǎn)換，必然是一種當代闡釋，也必然會顯現(xiàn)出當代作者的文化教養(yǎng)、價值取向、思想觀念痕跡。第四幕中，當屠岸賈詐傳王命要斬殺全國嬰兒的時候，他進退維谷。帶嬰兒逃避，會殃及全國嬰兒的性命；交出嬰兒，背信棄義違背良心。戲中采取了閃現(xiàn)莊姬哀求、韓厥自殺的處理方式，很有20世紀80年代小說、電影中人物重要行動前思想斗爭時英雄形象閃現(xiàn)得到激勵的表達套路。劇中對白也能窺見“樣板戲”的痕跡。第七幕中，程嬰夫婦在孤兒成年遇到生母產(chǎn)生疑問回家問究竟時，有這樣一段對白：

程嬰 是啊，你已經(jīng)十六歲了，長大成人了?？磥恚了嵬?，也該對你說了。

程王氏 (欲阻撓，緊張急切地)辛酸往事，不提也罷！

程武 (疑惑地)什么辛酸往事，爹？

程嬰 我本不是你的親爹。

程武 你不是我的親爹？難道義父是我的親爹？

程嬰 屠岸賈也不是你的親爹，他乃是殺死你親爹的仇人！

程武 啊！那我的親爹是誰？我到底是誰的兒子？

程嬰 你本姓趙。

程武 姓趙？！

程嬰 你父名叫趙朔。

程武 趙朔??！

程嬰 你就是十六年前，滿門抄斬，性命難保的趙氏孤兒！

程武 趙氏孤兒……[5]

熟悉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的人會發(fā)現(xiàn)，《紅燈記》里，李玉和被捕后李奶奶向李鐵梅痛說革命家史時有一段類似的對話。我們試著比照一下：

李奶奶 鐵梅，眼淚救不了你爹！不要哭。咱們家的事應該讓你知道了！

鐵梅 奶奶，什么事??？

李奶奶 坐下，奶奶跟你說！

〔李奶奶眼望圍巾，革命往事，閃過眼前；新仇舊恨，涌上心頭。

〔鐵梅搬小凳傍坐在奶奶身邊。

李奶奶 孩子，你爹他好不好？

鐵梅 爹好！

李奶奶 可是爹不是你的親爹！

鐵梅 (驚異)啊！您說什么呀？奶奶！

李奶奶 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

鐵梅 啊！奶奶！奶奶，您氣糊涂了吧？

李奶奶 沒有。孩子，咱們祖孫三代本不是一家人哪！

(站起)你姓陳，我姓李，你爹他姓張！

(唱)[二黃散板]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

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剛，

幾次要談我口難張。

鐵梅 奶奶，您說吧。我不哭。

李奶奶 [慢三眼]看起來你爹此去難回返。

奶奶我也難免被捕進牢房。

眼見得革命的重擔就落在了你肩上，

[垛板]說明了真情話，鐵梅呀，你不要哭，莫悲傷，

要挺得住，你要堅強，

[原板]學你爹心紅膽壯志如剛！

鐵梅 奶奶，您坐下慢慢地說！

〔鐵梅扶李奶奶坐下。

李奶奶 咳！提起話長??！早年你爺爺在漢口的江岸機務段當檢修工人。他身邊有兩個徒弟：一個是你的親爹叫陳志興。

鐵梅 我的親爹陳志興？

李奶奶 一個是你現(xiàn)在的爹叫張玉和。

鐵梅 哦！張玉和？[7]

明顯可以看出新編越劇《趙氏孤兒》受樣板戲影響的痕跡，但也應看到新編越劇《趙氏孤兒》的表述要比《紅燈記》簡練很多。程嬰在屠岸賈面前跟公孫杵臼“辯白”“人不為己，天誅地滅”[5]也是鳩山勸李玉和投降使用的一句話。全劇結(jié)尾處，莊姬帶著眾人去找屠岸賈復仇，程嬰和趙武難下殺手時，“一把長劍，從天而降，屠岸賈絕望地倒下，隨即被百姓的唾罵淹沒了”[5]。程英夫婦把“兒子”交還給莊姬時說：“我們什么也不要。我只想做個草澤醫(yī)生。老伴，我們回家去吧?！盵5]莊姬回答：“我們晉國所有十六歲的孩子，永遠是你們的親生兒女！”[5]于是，“所有孩子呼喚著‘爹，娘——’，紛紛跪下。”[5]，表現(xiàn)出“民意”“無私”“社會回報”等現(xiàn)代主流價值觀念。

雪萊說：“任何時代，同時代的作家總難免有一種近似之處，這種情形并不取決于他們的主觀愿望。他們都少不了受到當時時代條件的總和所造成的某種共同影響。”[8]可見，作者在進行故事重塑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帶上他所接受的相應文化的表述習慣和思想觀念。這應該是一種大醇小疵。新編越劇《趙氏孤兒》不失為成功的嘗試。用現(xiàn)代意識來闡釋古代文化經(jīng)典，既要保持傳統(tǒng)文化精髓，又要契合當代人的接受心理，使之真正達到繼承和弘揚民族文化目的，是一個擺在我們面前嶄新而重大的課題，需要眾多有識之士共同攜手傾力打造。

參考文獻：

[1]林兆華版的《趙氏孤兒》的劇本[EB/OL]. [2015-09-29].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1592432/.

[2]田沁鑫《趙氏孤兒》劇本 [EB/OL]. [2015-09-29]. http://www.cando360.com/ess/47949.html.

[3]趙氏孤兒(田沁鑫版)[EB/OL]. [2015-09-29].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TbB5Gdd_D0k.

[4]田沁鑫《趙氏孤兒》導演臺本 [EB/OL]. [2015-09-29].http://www.docin.com/p-156446169.html.

[5]余青峰.趙氏孤兒[EB/OL]. [2015-09-29].http://blog.sina.com.cn/s/blog_58b381f5010006vt.html.

[6]越劇《趙氏孤兒》[EB/OL].[2015-09-29].http://v.pps.tv/play_3B4ZGS.html.

[7]《紅燈記》劇本[EB/OL]. [2015-09-29].http://www.chinaopera.net/html/2006-10/370p6.html.

[8]雪萊.伊斯蘭的起義：原序[EB/OL] .[2015-09-29].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19491b0100bf0v.html.

(責任編輯周軍偉)

基金項目：2014年天津市文化藝術(shù)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經(jīng)典戲曲影視劇改編策略研究”(A14002)。

作者簡介：張立環(huán)，天津財經(jīng)大學中文系教授(天津 300222)。

doi:10.13892/j.cnki.cn41-1093/i.2016.02.005

文章編號:1006-2920(2016)02-002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