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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大學 歷史系,合肥 23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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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與展望:中國的社會文化史研究
牛津
(安徽大學 歷史系,合肥230039)
社會文化史是改革開放后中國史學研究領域興起的新流派。經(jīng)過20多年的發(fā)展,國內(nèi)學者在這一領域取得了諸多成就,特別是理論和方法上的推陳出新。盡管從整體上看它仍是一個新生學科,存在著研究對象碎片化、缺少本土化解釋理論等缺陷,但不可否認的是這門學科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廣闊的研究前景,值得學者們?yōu)橹Α?/p>
社會文化史;新文化史;民間史料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學科全面復蘇,同時隨著中國社會進入轉型期,傳統(tǒng)社會結構發(fā)生解體,急需新方法和新理論來回應社會變遷帶來的新情況和新問題。在此背景下,傳統(tǒng)史學已經(jīng)不足以滿足新時期的學術要求,史學發(fā)展走向多元化道路,新學科和新流派不斷出現(xiàn)?!吧鐣幕贰本褪?0世紀90年代興起的一支新生力量,是以跨學科交叉視角研究歷史的一種探索與嘗試。
社會文化史研究是國際史學界方興未艾的一支力量,在中國史學界也日益受到重視。英國劍橋大學的文化史教授彼得·伯克認為,社會文化史這一概念,從其關注的領域與研究對象來說,其研究對象較單一的社會史或文化史更為廣闊。它在文化的概念下將飲食、服裝、身體、語言和記憶等都納入研究的主題。社會文化史也研究政治,但它的關注點并不是政治制度或政治事件,而是非正式的“規(guī)則”,例如人們對政治的態(tài)度、組織政治的方式等。另外,從方法論的角度來說,社會文化史可以被視為社會與歷史背景之下的一種社會學或文化人類學反思。[1][英國]彼得·伯克.姚朋、周玉鵬(等),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7-8.由此可以看出,社會文化史的興起,不僅意味著史學領域的拓展,同時也伴隨著歷史理論和研究方法的反思和創(chuàng)新,它對中國史學界也不例外。
在社會文化史之前,中國史學界已經(jīng)意識到傳統(tǒng)的以政治為中心的史學研究的不足,從20世紀二三十年代梁啟超等倡導的“新史學”運動開始,中國的社會史和文化史都逐漸成長起來,特別是在改革開放初期,二者先后復興并迅速發(fā)展。
然而到了80年代后期,文化史和社會史逐漸顯露出各自的問題。如文化史往往只關注精神領域,特別是側重精英思想,忽視大眾文化和日常生活。另一個問題是它趨向于飲食文化、服飾文化、民俗藝術等方面的分類研究,缺少對各種文化現(xiàn)象之間關聯(lián)性的把握和對中國整體社會文化的思考。而社會史則過于重視對社會結構和具體社會問題的探討,忽視了“人”這一社會主體的存在以及“人”與社會的互動關系。因此,一些學者開始思考文化史和社會史之間相互協(xié)調(diào)和補充的可能性。
國內(nèi)首先明確提出將文化史與社會史相結合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劉志琴學者。1988年,她以“史薇”的筆名發(fā)表了《復興社會史三議》一文,指出:“以研究人為主體的社會史的最高宗旨,是研究社會文化特質的形成、變易和流向的變遷史。從這個意義上說,社會史實際上是文化的社會史,文化史則是社會的文化史。”[2]史薇.復興社會史三議[J].天津社會科學,1988:87-89.同年她又發(fā)表《社會史的復興與與史學變革——兼論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共生共榮》一文,指出:“社會史和文化史從不同的方位出發(fā),實際上是沿著同一目標雙軌運行的認知活動?!盵3]劉志琴.社會史的復興與與史學變革——兼論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共生共榮[J].史學理論,1988(3).這兩篇文章可謂是“社會文化史”這一學科概念的雛形。
1990年,李長莉發(fā)表了《社會文化史:歷史研究的新角度》一文,明確提出了“社會文化史”的學科概念,集中論述了它與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區(qū)別,并較完整地介紹了其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和研究價值等內(nèi)容。[4]李長莉.社會文化史的興起[J].天津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4):30-36.
1992年10月30日,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社會學研究》編輯部和近代史所文化史研究室聯(lián)合召開“社會文化史研討會”,來自歷史學、社會學、文化學等不同學科背景的40余名專家學者參加了此次會議。盡管在具體問題上仍然存在種種爭議,但此次會議至少在一點上達成了共識,那就是眾學者都對社會文化史這一新生學科持認同態(tài)度。[5]李長莉.社會文化史:一門新生學科——“社會文化史研討會”紀要[J].社會學研究,1993(1):121-124.此后社會文化史的理論建設和實踐探索進一步展開,日益發(fā)展成熟。
過去的學科分類主是依據(jù)研究對象和領域的不同而劃分的,然而社會文化史作為一個學科交叉的產(chǎn)物,其研究內(nèi)容囊括了社會生活與文化觀念等,打破了社會史和文化史在研究領域方面的壁壘,因此社會文化史研究成就主要是理論和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
對文化人類學有關理論方法的引入是其中一個典型。由于社會文化史關注的是社會現(xiàn)象的文化內(nèi)涵和文化現(xiàn)象背后的社會因素,而這又與文化人類學的研究主題不謀而合,因此引入文化人類學有關理論對其的意義不斷彰顯。著名的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認為,社會文化史和人類學“二者均以社會生活為研究主題,以對人類更深刻的了解為共同目標,在方法上除了各種研究技巧比率有所差異外,大致也是相同的”[6]。常建華.日常生活與社會文化史——“新文化史”觀照下的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J].史學理論研究,2012(1):67-79.國內(nèi)著名人類學家莊孔韶先生也認為歷史學和人類學這兩個學科在理論、方法乃至研究主題上“并非各自截然獨立”,并提出“人類學轉向”是新敘述史的一大特點,[7]莊孔韶.歷史人類學的原則[J].中國都市人類學通訊,2000(3).//韓曉莉.從文化史到社會文化史——兼論文化人類學對社會文化史研究的影響[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1):58-64.從而對文化的共同關注賦予文化人類學更多為社會文化史提供借鑒的可能。事實上,國內(nèi)一批學者都進行了相關嘗試。例如王明珂通過梳理岷江上游瓦寺土司的歷史,發(fā)現(xiàn)當?shù)卮嬖谌N關于祖源的傳說,通過對有關神話傳說的文本分析,他認為這三種說法折射了三種歷史心性,即英雄祖先、卵生祖先及弟兄祖先。他又進一步就這三種不同歷史心性并存的現(xiàn)象加以解讀,將歷史記憶和社會情境相聯(lián)系,從對一個小土司家族祖源歷史的分析,延伸到這個家族所處的整個歷史背景之中,揭示出當時這片邊緣地帶的社會文化脈絡。[8]王明珂.瓦寺土司的祖源——一個對歷史、神話與鄉(xiāng)野傳說的邊緣研究[A].劉永華,主編.中國社會文化史讀本[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398-430.另一位學者劉永華從徽州婺源一個普通農(nóng)戶程家的排日賬(亦作功夫賬)入手,對其日?;顒涌臻g進行個案分析,從而揭示出近代鄉(xiāng)民生活的基本結構以及鄉(xiāng)村經(jīng)濟商業(yè)化發(fā)展在拓寬鄉(xiāng)民生活空間方面所發(fā)揮的動力作用。[9]劉永華.從“排日賬”看晚清徽州徽州鄉(xiāng)民的活動空間[J].歷史研究,2014(5):162-171.
上述學者的成功嘗試,正是基于對文化現(xiàn)象和社會生活背后意義和文化內(nèi)涵的挖掘。在具體的方法上,文化人類學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在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中同樣具有重要的操作價值。這一方法是由美國著名的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提出的,他借助英國心理學家吉爾伯特·賴爾(Gilbert Ryle)那個著名的例子——對兩個男孩擠眼睛和眨眼睛的描寫的比較——來闡述何為深描:“是從以極其擴展的方式摸透極端細小的事情這樣一種角度出發(fā),最后達到那種更為廣泛的解釋和更為抽象的分析”[10][美國]克利福德格爾茨.韓莉,譯.文化的解釋[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36.。由此可見描寫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通過對描寫文本的細致解析,探尋當事人的語言、行為、精神世界等。為了盡可能深入地分析當事人的文化,在描述過程中應盡量保證當時的細節(jié)得到最大程度的還原。在此基礎上,學者們還要以敏銳的學術目光,將收集的豐富材料置于包括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在內(nèi)的整個社會背景之中,才能真正達到“深描”所追求的文化意義上的深度挖掘。
人類學家所提出的“深描”近年來逐漸在國內(nèi)社會文化史中有所體現(xiàn)。例如李長莉在《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生活與倫理的近代化》一書中,以普通民眾社會生活與倫理觀念變遷的互動關系為敘述主線,詳細描述了晚清上海所出現(xiàn)的如洋貨風行、經(jīng)商之風興盛、尊卑失序、女性走向社會、自由擇偶等新風尚,并介紹與之相關上海所發(fā)生的商業(yè)化、城市化以及生活環(huán)境的變化。她運用大量當時報刊的資料,通過多個生動形象的事例,以及各類人物評論和有關爭議,栩栩如生地描繪出開放通商口岸后上海商業(yè)經(jīng)濟繁榮和社會劇變引起的大眾社會生活方式的變動,并深刻地揭示出這些風氣變化對人們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沖擊,同時也孕育出近代工商觀念和市場意識、社會平等觀念、功利主義及注重個人權利等近代倫理觀念。作者借助對晚清上海的個案分析,引出了大眾生活方式變動和中國近代倫理觀念變遷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11]李長莉.晚清上海社會的變遷——生活與倫理的近代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12-15.
梁其姿在其著作《從癘風到麻風:一種疾病的社會文化史》中,通過對麻風這一中國史學界歷來鮮有關注的典型疾病的考察,厘清了這一疾病在中國長時段的歷史進程,并且揭示出這段歷史是“如何改變了中國人對于疾病分類和病痛體驗的文化建構”[12]。楊璐瑋、余新忠.評梁其姿《從癘風到麻風:一種疾病的社會社會文化史》[J].歷史研究,2012(4):174-188.他詳細梳理了“癘、癩、大風、麻風”這幾個概念的發(fā)展過程,以及從中古到明清社會對有關病癥的態(tài)度和處置措施,從而引出了該書的重要觀點——疾病的污名化問題。梁先生認為麻風病在近代所背負的污名和中國半殖民地化所帶來的民族恥辱與西方對中國的文化偏見是緊密相關的。他將麻風病的近現(xiàn)代歷史納入到殖民主義和國際種族政策的話語中,分析了殖民背景下,麻風病所折射出的中國民族國家構建的過程,指出中國疾病醫(yī)療的近代轉變并不能成為一個“全盤西化”的過程,而是要和中國傳統(tǒng)醫(yī)療文化保持一定的連續(xù)性。
黃興濤對“她”字的解讀更是“深描”的一個典范。他從這個字在中國的誕生、傳播及其產(chǎn)生的影響入手,將一個簡單的人稱代詞變成研究的主體。經(jīng)過深入的分析,他指出“她”字已經(jīng)不是單純語言范圍內(nèi)的一個詞匯或是一場語法、詞匯層面的語言變革,它還同時涉及到社會性別意識問題,并且“她”這個字眼在傳播過程中成為新的現(xiàn)代性別觀念的重要載體。黃興濤更進一步地指出,“她”字甚至影響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主題書寫,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逐漸從一個人稱代詞發(fā)展到祖國的普遍代稱。通過將祖國人格化和女性化,人們又在書寫祖國的過程中與傳統(tǒng)的孝文化聯(lián)系起來,由此為近現(xiàn)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強化,提供了新的情感動力。[13]黃興濤.“她”的故事:女性新代詞符號的發(fā)明、論證與早期流播[A].楊念群、黃興濤、毛丹,編.新史學[C].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15-164.僅僅通過解讀這一個“她”字,就循序漸進地分析出微妙的中西文化互動和現(xiàn)代化性質,這就是“深描”的獨特魅力。
此外,社會生活史在技術方法上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史料來源以民間史料為主,即主要采用非官方的歷史材料,如族譜家訓、文學筆記、神話傳說、民謠俚語等。或者是使用官方史料中關于民間情況的內(nèi)容,例如方志中有關“風俗”等的篇幅。另外除了文獻材料,他們還多借助田野調(diào)查的方式,深入大眾生活收集素材。這些都是由社會文化史關注民眾的研究傾向所決定的。但在運用這些材料的過程中,社會文化史的學者須得保持審慎的態(tài)度,要充分認識到諸如戲曲小說等并不是對當時社會的直接反映,而是作者再加工的產(chǎn)物,不可避免地包含有大量“摻了水分”的內(nèi)容。學者在研究過程中要對眾多材料進行交叉印證,不能輕易將其等同于“史實”運用。
這些理論與方法上的成就,一方面得益于西方新文化史理論方法的引進與應用,另一方面也是中國學者們個人研究實踐的積累成果。譬如常建華學者提出以“日常生活”來取代我國社會文化史學者最為常用的“社會生活”這一概念。他認為外來的“社會生活”一詞含義較為含糊,對中國而言,生活史研究應當立足于民眾的日?;顒?。因此他呼吁引入“新文化史”的理念,但要對其進行調(diào)整和轉化,以個人為歷史的主體,將文化作為能動的因素,探討他們的日常生活與歷史進程的關聯(lián)。常建華學者的這一訴求并不僅是名詞概念之爭,背后實際上蘊含著中國學者對西方新文化理論的學習與思考,是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20多年來,中國社會文化史已經(jīng)初步形成并成為新的學術熱點,但它尚未能像國外“新文化史”一樣發(fā)展成熟,目前主要存在以下幾個問題。
3.1研究對象碎片化
由于社會文化史主要研究對象是民間社會、日常生活,內(nèi)容涵蓋了復雜多樣的各種社會文化事象,因此需要“解剖麻雀”式的微觀研究,不少社會文化史研究者因此在論題選擇上趨向細微化和零碎化,諸如衣食住行、婚喪嫁娶、民間習俗、自然災害、流民土匪、疾病乃至歷史記憶等被視作研究的著眼點。然而由于部分論題過于零碎,以至于割裂了歷史的連續(xù)性和整體性,出現(xiàn)了“碎片化”的問題。而一些研究者缺乏聯(lián)系的思維和整體史觀,將論題從整個社會歷史背景中孤立開來分析,使得其喪失了歷史價值。更有甚者,抱著“獵奇”心理而一味選擇極邊緣的特例分析,脫離了社會變遷與時代發(fā)展的主體。
另外,由于社會文化史旨在通過對一些具體而微的社會文化事象的深入分析,揭示其存在和演變背后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形態(tài)等深層問題。這些深層問題并不是直接可以觀察到的,而是以某些甚至看似意義微小的社會文化事象為載體存在的。因此對社會文化史的研究,需要對有關具體事象進行邏輯分析、文化闡釋和理論概括。如果只是注重“描述史實”,而缺乏對其的深入分析,則社會文化史將會失去其理論深度。誠然,詳細地敘述史實是社會文化史研究的第一步,也是重要的組成部分,但若僅僅停留在這一階段,則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社會文化史研究。因為所謂的“描述性研究”是所有史學的基本書寫方式,社會文化史更重要的特色是在此基礎上所進行的“解釋性研究”,及對描述內(nèi)容的意義的闡釋。[14]李長莉.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25 年反省與進路[J].安徽史學,2015(1):150-158.然而在實際研究中,部分學者過于追求描述的部分,而忽視了解釋的部分,即使將人物和場景描繪得栩栩如生,但缺少了理論闡釋部分,也會使得文章淪為“講故事”一流的層次,導致研究成果缺少普遍性和歷史價值。
3.2對外來理論的生搬硬套
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新文化史”或“社會文化史”在歐美史學界興起,歷史學家發(fā)生了“文化轉向”,即打通社會史與文化史的學科壁壘,將文化分析引人社會史研究,主張“目光向下”,關注普通民眾的歷史。它也強調(diào)將社會史與文化史相結合的跨學科視角,同樣也主張將文化分析引入社會史研究以及對社會事象進行文化透視與分析,這些與中國在80年代末興起的“社會文化史”取向是一致和相近的,因此它的理論成果對國內(nèi)社會文化史研究具有一定借鑒意義。并且由于社會文化史因所研究對象的復雜性以及其自身的跨學科屬性,一些社會科學理論和概念工具的確可以成為研究的助力。例如,公共空間、權力、話語、場景、回歸現(xiàn)場等。這些來自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概念先是被國內(nèi)社會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學科所采用,隨后又被史學家所借鑒。[15]李長莉.交叉視角與史學范式——中國“社會文化史”的反思與展望[J].學術月刊,2010(4):125:133.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借鑒應當是出于研究內(nèi)容的實際需要進行選擇和改造,以便適用于本土情況。因為國內(nèi)外的史學研究雖然具有一定趨同性,但由于雙方社會發(fā)展背景的巨大差異,歐美的許多理論并不符合中國實際國情。然而實際操作中,一些學者在對外來學科理論并不充分了解的前提下,生硬地將其移植到自己的研究中去,使得理論和研究內(nèi)容難以匹配,所得出的研究結論因此也難以令人信服。
3.3史料龐雜,缺少整理
社會文化史較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領域更為廣闊,因此有關的史料也更為豐富。并且在文獻收集和整理方面,它更偏重于民間史料,無論是家規(guī)族譜、民間契約還是野史小說、戲劇詩歌,都在其涉獵范圍中。史料的豐富性在另一方面同樣意味著對其收集和整理的艱難性。
首先從整體數(shù)目而言這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數(shù)字。單以“清水江文書(又稱錦屏文書)”為例,它是我國貴州省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人民創(chuàng)造和保藏的重要民間文獻遺產(chǎn)之一,據(jù)估計,目前有30多萬件遺存于民間。這驚人的數(shù)目,并不是僅靠一人之力可以收集獲得的。其次,這些契約可能散落在全國各地。如研究徽商的學者會發(fā)現(xiàn),在“無徽不成鎮(zhèn)”的年代,徽商在全國各地都留下了他們的身影,因此他們需要深入各地城鄉(xiāng)進行社會調(diào)查、訪談尋求才可以獲得。另外這些資料非常分散,當一個研究人口買賣的學者試圖在徽州文書中發(fā)現(xiàn)一份有用的材料時,他可能需要手工翻閱瀏覽成千上萬份文書,耗費無數(shù)時間和精力排除掉承繼分書、私家賬簿、官府公文、訴訟記錄、鄉(xiāng)規(guī)民約、信函書札等無關內(nèi)容,才能發(fā)現(xiàn)一份符合他研究主題的契約。由于可利用的歷史材料數(shù)量過于龐大,同時這些史料又非常分散、繁雜,缺少有效的資料整理,因此研究者在使用過程中,如果純粹依靠傳統(tǒng)手工查閱的方式,無疑十分困難。
4.1對“碎片”的整合
所謂的“碎片化”問題,其實就是研究脫離整體歷史背景的問題。社會文化史既然是從具體的社會文化事象入手,就需要一定的微觀研究。但是這種微觀研究并不是僅僅局限在作為切入點的那些細微事象上,而是要將它放置于相關的整體歷史背景中,把握二者之間的宏觀聯(lián)系。
這一方面已經(jīng)有不少社會文化史的研究者提供了成功的先例。譬如法國著名歷史學家謝和耐在其著作《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一書中,就以生動傳神的筆觸描繪了一個特殊時期南宋臨安城的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場景,展現(xiàn)出一幅其樂融融的生活畫卷。而這些卻發(fā)生在草原游牧民族不斷進犯的危機前景下。由此,謝和耐并沒有僅僅停留在對衣食住行等社會情況的單純描述層面,而是通過描繪那些歌舞升平的景象,引出人們焦慮地思考:為何到了這等危急存亡之時,人們還有心思享受生活和追求藝術?他通過分析,指出城市居民之最基本的心理特征之一便是:“永無止境地渴求娛樂,對任何種類的消遣、社交和飲宴均十分熱衷?!盵16]謝和耐.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09.然而這種生活方式和市民心態(tài),使得他們?nèi)狈ψ銐虻奈C感。在蒙古人入侵之前,中華文明在許多方面都處于巔峰時期,然而歷經(jīng)此劫后,它遭受了根本上的損失。這部著作將對危機時刻日常市民生活的細致刻畫,成功地轉入到分析中國獨特市民心態(tài)和處事哲學方面。
杜贊奇的《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nóng)村》一書同樣是“小問題大研究”的樣本。他以個案的方式對晚清至民國時期華北的六個村莊進行詳盡的分析,展現(xiàn)了地方政權、鄉(xiāng)村管理、宗族、祭祀、婚姻等多方面的鄉(xiāng)村情形。通過這些看似支離破碎的內(nèi)容,提出了“國家政權內(nèi)卷化”“權力的文化網(wǎng)絡”“國家經(jīng)濟”等概念,詳細地論證了國家權力是如何通過多重渠道(諸如商業(yè)團體、婚姻圈、經(jīng)紀人、廟會組織、宗教、神話及象征性資源等)滲透到鄉(xiāng)村社會的,以及在這一過程中鄉(xiāng)村社會又是如何作出回應的。最后揭示出晚清民國時期現(xiàn)代化努力失敗乃至崩潰的深層原因。
社會文化史的研究對象是社會生活,而社會生活包羅萬象,所以社會文化史不可避免地要選取某個具體的文化事象作為研究的著眼點,進行“碎片”研究。但關鍵在于處理好“碎片”與“整合”的關系,即關注碎片和碎片之間的聯(lián)系,關注它們所屬的整體。這一點類似于拼圖游戲,眾多的拼圖材料就如同社會文化史中的“碎片”,單個、孤立的每一個拼圖材料都讓人看不出所以然來,然而一旦將相關聯(lián)的“碎片們”都拼合起來,就會展現(xiàn)出圖畫的全貌,讓人豁然開朗。社會文化史對社會生活的“碎片”研究也應該是這樣一個拼圖的過程,雖然是從一塊看似獨立的拼圖材料入手,但經(jīng)過史學家的整合,人們才能發(fā)現(xiàn)當時整個的社會風貌。比如對明朝中后期居民們在衣食住行上追求奢靡享受的“碎片”研究,如果把這些“碎片”研究整合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人們財富觀念變化等社會變遷情況的結果。這才是社會文化史真正的關注點,也是社會文化史研究的價值所在。
4.2本土化的進一步嘗試
一方面,中國社會文化史是中國史學的一個分支,自然屬于中國史學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面,它是中國社會發(fā)展需求的產(chǎn)物,要回應的首當其沖是關于中國的一系列問題。基于這兩點,其自身一定程度上具有本土性的特征。學者們在研究中所要做的,就是在研究過程中進一步明確本土化的目標,將外來學科的理論和方法與研究對象的實際情況相融合。目前國內(nèi)已經(jīng)有一批學者開始思考本土化的有關問題。例如國內(nèi)社會文化史研究最早的倡導者之一——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劉志琴學者,她多年來都致力于社會文化史理論建設與實踐研究的本土化研究。她在《從本土資源建樹社會文化史理論》一文中指出,西方社會史和文化史有關理論和方法的引進,對中國社會文化史研究具有一定積極作用。但基于西方社會文化背景下形成的學術話語,未必同樣能適用于中國。她以“民俗”這個概念為例,指出西方民俗學意義上的“民俗”主要轉指下層的、民間的習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精英階層對下層文化和土著文化的鄙夷。然而在中國,“民俗”歷來為帝王們所重視。為政者不僅要親自過問風俗民情,還要在制定國策時將其作為重要參照。這樣一來,“俗”進入了“禮”的領域,上升為典章制度層面,從而具有規(guī)范化的功能和強制性的力量,再轉而對“俗”進行教化和整合。在此過程中,“俗”和“禮”相互依存,精英文化和民間文化互相滲透。劉志琴由“俗”和“禮”之間的互動關系展開,提出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百姓的衣食住行,無不具有倫理的意義,這種生活方式是中國的一大本土特色。因此在對實際的研究中,應當貼近百姓日常,在“禮俗互動”的范疇內(nèi)考察中國人的生活和思想,撰寫有本土特色的中國社會文化史。[17]劉志琴.從本土資源建樹社會文化史理論[J].近代史研究,2014(4):120-127.
4.3完善對史料的整理和運用
由于社會文化史的研究對象主要集中在民間社會和普通民眾,因而所需要的歷史材料不再局限于官方史料方面,更多時候要利用家譜、日記、文學作品、口頭傳說等民間資料和民間遺存進行研究。隨著科技手段的飛速進步,除了文字資料,海量的照片、錄像等圖像資料也成為新史料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留存下來的民間史料可謂海量,它是“社會文化史”能夠在中國史學領域興起的重要保證。然而對于如此數(shù)目龐大又零碎分散的史料,如果仍然像二三十年前一樣完全依靠手工查閱,對于個體研究者未免過于耗力耗時,效率低下。因此需要經(jīng)過專門的整理歸納,才能最大程度地方便研究者檢閱使用,發(fā)揮出它們的最大價值。
在這一過程中,應當充分借助現(xiàn)代的科技手段,綜合運用相機、錄影機、復印機、掃描機等數(shù)碼工具實現(xiàn)資料的數(shù)據(jù)化儲存。同時利用網(wǎng)絡技術手段分享材料,避免重復勞動的情況,提高研究效率。近年來,海內(nèi)外多處學術機構都開始對有關史料(包括文字史料、圖像史料乃至口頭史料)進行數(shù)據(jù)化的處理,并且通過網(wǎng)絡儲存和傳輸?shù)姆绞?,實現(xiàn)資源共享,為社會文化史的研究者們提供了福音。史料是史學研究的基礎,隨著社會文化史的研究熱潮,將伴隨著史料數(shù)據(jù)化和網(wǎng)絡化的發(fā)展。
而在對民間史料的運用層面,應當與田野工作結合起來。由于這些材料在形成和流傳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時政的影響,不能將之等同于歷史事實。特別是有關民間記憶等內(nèi)容的研究,由于時過境遷,加之當事人的主觀臆想和記憶偏差,其真實性在理論上幾乎無從驗證。因此需要將對其的解讀與田野調(diào)查資料相結合,通過二者的相互印證和相互補充,才能更有效地還原歷史真貌。綜合運用歷史學、人類學、社會學等多種學科的方法來解讀民間史料,才是中國社會文化史的正確發(fā)展方向。
社會文化史作為中國史學研究的新視野,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奠定了獨立的學科地位,并且在史學理論和方法上取得了重要創(chuàng)新,反映出它所具有的蓬勃生機。然而從整體上看,它目前仍是一個新生的學術領域,相關研究相對薄弱,并且在國內(nèi)研究過程中存在一些明顯缺陷,例如研究對象碎片化、缺乏分析和闡釋中國近代社會與文化變遷的本土理論、對民間資料的整理和運用不足等,但與此同時不可否認的是,它具有廣闊的發(fā)展前景,值得研究者為之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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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立平]
On the Study of Chinese Social Culture History
NIU Jin
(Department of History,Anhui University,Hefei230039,China)
Social culture history is a newly emerged branch in the field of Chinese history study after the Open and Reform.With 20 years development,domestic scholars have got various achievements and innovations especially in theory and method.Although it seems to be a newly-born subject as a whole with such defects as fragmented objects and lack of domestic theory for interpretation,it can not be denied that it is vigrous and prospective for scholars to be devoted to.
social culture history; new culture history; folk historical data
2016-02-28
2016-04-20
牛津(1990—),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學歷史系2014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徽州社會文化史。
K203
A
2096-2371(2016)03-009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