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讀課文·魯迅篇

北京 北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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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臟破長衫里透著鮮亮

作家讀課文·魯迅篇

不同領(lǐng)域的人對課文會有不同的解讀角度，作家的解讀和語文教師的解讀相比，視角自然不同。本期開始，我們將陸續(xù)刊發(fā)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北喬先生解讀課本中的魯迅作品的系列文章。

在信息爆炸、價值多元的當(dāng)下時代，課本中的魯迅作品應(yīng)該怎么閱讀？因?yàn)楦糁倌甑臅r光，也因?yàn)楦糁椒踩伺c“大家”不同的情懷，于是，因“敬”而“畏”，因“畏”而“懼”，再發(fā)展下去，便亂哄哄叫嚷著干脆將其一去了之。然而中國的文學(xué)河流里沒有了魯迅怎么可以？或者說，中國的文化長河中，魯迅怎么可以繞得過去？即使拂去魯迅身上“思想家、革命家”的標(biāo)簽，魯迅也依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文學(xué)大師，是一座迄今為止甚至幾百年之后依然很難有人能超越的高峰。北喬先生站在一個全新角度，重讀課本中的魯迅作品，希望通過這樣的全新解讀，能為我們更好地走近魯迅提供一些思路。當(dāng)然，對魯迅的解讀必然是多元的，我們也期待更多新鮮視角的解讀，甚至爭鳴。

——編者

北京 北喬

摘要：孔乙己已經(jīng)被定格為封建腐朽思想和科舉制度毒害下迂腐失敗的知識分子形象。本文則通過文本細(xì)讀，以體驗(yàn)式的思考，從孔乙己臟破的長衫、站著喝酒、茴香豆、“多乎哉，不多也”的語言、最后的喝酒告別等多層面的分析中，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鮮亮，表達(dá)對孔乙己這個人物形象的獨(dú)特理解，并賦予其新的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孔乙己長衫人性精神的鮮亮文本細(xì)讀

如果咸亨酒店像現(xiàn)在的酒吧，柜臺前有椅子或凳子，那么孔乙己就不會站著喝酒了?！罢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孔乙己的這一形象也就不會如磐石一樣立在我們記憶中。還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孔乙己像土豪一樣穿著面料考究、款式挺括的長衫，站在咸亨酒店的柜臺前喝酒，那些短衣幫、里屋穿長衫坐著喝酒的以及掌柜、伙計，又會怎么看他呢？又會如何與他說話呢？或許，正是因?yàn)樗按┑碾m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bǔ)，也沒有洗”，我們的目光和心態(tài)才扭曲了他，我們某種灰暗的固化的理念像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我們的靈魂不至于是那又臟又破的長衫的模樣，可我們的嘲笑，分明是靈魂抖落的灰塵。穿透這塵世的霧霾、心靈的煙塵，或許我們可以看到更真實(shí)的孔乙己，抵近我們靈魂那斑駁的營地。

一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一般用來警示世人千萬不可以貌取人。細(xì)想起來很有意思，很多的俗語或者口號，時時在我們的唇齒間正氣凜然地滑行，但恰恰又與我們的行為毫無關(guān)系。說得很動聽，做事時卻總行走在這些詞語的背面，這不僅是莫大的嘲諷，更是我們心理大地上總也無法拔盡的雜草。有時，我們甚至根本就沒真正想過要鋤草。當(dāng)然，俗語也常常讓我們暈頭轉(zhuǎn)向、無所適從。這句是“人不可貌相”，那句又是“相由心生”，或者是“人靠衣裝馬靠鞍”。我們發(fā)現(xiàn)，或者說，我們應(yīng)該承認(rèn)，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真正有市場的，真正被我們視為伙伴的，還是那些道德指數(shù)不高的，不那么道貌岸然的法則。因而，重行頭，講捧場，成為日常生活的常識，也是百試不爽的招數(shù)。穿衣戴帽也是如此。我們最好的衣服都是為社交活動服務(wù)的，在愉悅別人眼球的同時提高自信。

孔乙己再是個書呆子，這點(diǎn)生活常識還是有的。但他沒有銀子來置辦一件好的長衫，只能穿著又臟又破的長衫穿大街過小巷，來到咸亨酒店?；蛟S，這件長衫還是他最好的衣裳，是人們常說的那種“喝茶的衣裳”，只在出門或到咸亨酒店才舍得換上的。其實(shí)，孔乙己應(yīng)該感謝咸亨酒店的寬容大度。許多酒店之類的地方，是不允許“衣衫不整者”入內(nèi)的。這樣的“謝絕”，過去有，現(xiàn)在有，將來恐怕還是會有的。孔乙己一身臟破的長衫，數(shù)月不洗不補(bǔ)，居然可以站在柜臺前喝酒，與掌柜、伙計那樣的近距離，在今天，恐怕也沒多少小酒館能讓他如此這般。

孔乙己的這件長衫，歷來飽受詬病，成為他迂腐和死要面子的最強(qiáng)證據(jù)。我們的思維是這樣的：你孔乙己已經(jīng)混得這么慘了，就不要穿長衫了；你穿長衫也行，那就穿件好的，至少你也得花錢到里屋坐著喝酒；你只能站著喝酒，又是這么臟破的長衫，那就該換成短衣。瞧瞧，我們總在拿長衫說事，而且只是拿這件長衫來說孔乙己的事。我們把衣服與身份畫上了等號，以此把孔乙己的人格和尊嚴(yán)戳得如同那件又臟又破的長衫。

穿著這件又臟又破的長衫，居然還站著喝酒，這便讓我們很是看不慣。如果孔乙己很有錢或者是個官兒，那么就是穿再破再臟的衣服，我們也不敢當(dāng)面看不起他。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那是純理性的，蕩漾于生活的感性之中，外在的形式，是我們首先關(guān)注的。更何況，孔乙己的長衫確實(shí)反映了他的處境，好吃懶做，不好好謀份營生，搞得自己生活貧困，得靠偷竊度日。這樣的人，確實(shí)很難喚起我們的同情，瞧不起的情緒難免會涌上心頭。我們不習(xí)慣仰望他人，但我們喜愛俯視別人，盡管低著頭遠(yuǎn)比昂起脖子更有損頸椎健康。許多時候，我們的幸福感和快樂指數(shù)，總是需要弱者的襯托才得以攀升。因而，居高臨下地對待孔乙己，成為大眾化的近乎本能的態(tài)度。只是我們并沒有真切地意識到，取笑孔乙己這樣的弱者，恰恰暴露了我們內(nèi)心的虛弱。

孔乙己最令世人厭惡和唾棄的，其實(shí)不是那件長衫，而是他死抱“讀書人”這一臭架子。為此，人們給他扣上了一頂頂帽子，諸如“科舉制度的犧牲品”“窮酸架子”“窮困潦倒卻丟不下讀書人的清高”“對讀書懷有不切實(shí)際的幻想”等。

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dāng)真認(rèn)識字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

問話的人當(dāng)然知道孔乙己識字，之所以還要明知故問，是因?yàn)樾睦镌绱е竺娴哪蔷湓捲诘瓤滓壹?。這樣簡潔明快得幾近野蠻的回?fù)?，孔乙己?dāng)然招架不住。其實(shí)，換誰都會灰頭土臉地敗下陣來。事實(shí)上，從古至今，這樣攻擊性的游戲，時時都在我們身邊發(fā)生。實(shí)用論和功利論的橫行霸道，讓我們把知識、能力和成就混為一談。這也是“讀書無用論”常常大行其道的原因，我們的想法就是如此的直接而荒唐。當(dāng)然，這樣的觀點(diǎn)早已不僅停留在讀書這一點(diǎn)上，而是侵占了我們生活的所有領(lǐng)域，植根于我們思想深處。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我們一方面在痛苦而無奈地防守，另一方面又向他人發(fā)起類似的攻擊。防守時怨氣沖天，攻擊時輕車熟路，我們在攻防轉(zhuǎn)換中是如此的得心應(yīng)手。我們總以為我們在與別人戰(zhàn)斗，卻不知道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自己。我們既是受害者又是施虐者，我們總不愿意醒來，是因?yàn)槲覀兏緵]有意識到自己陷于迷醉發(fā)昏的泥淖。

孔乙己這樣一個生活的失敗者，是沒有資格享有尊嚴(yán)的，只能供人們嘲笑取樂。歷來都是以成敗論英雄，你孔乙己一事無成，那么也就是無才無能，至少在讀書方面，你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你一個乞丐，自然也就沒有資格教別人識字?！拔蚁耄戯堃粯拥娜?，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毕毯嗑频甑男』镉嬜龅盟坪鯖]錯。資格，確實(shí)是個令人頭疼的東西。你不是商界精英，你就沒資格與別人大談經(jīng)商之道；你沒寫出好的小說，你就沒資格向文學(xué)愛好者宣講寫作的方法。

讀書沒讀出前程的孔乙己，自然沒有資格說讀書是有好處的，沒資格教別人識字，也沒有資格去說那些“之乎者也”的話。咸亨酒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這空氣一直彌漫在我們的心中。至今，我們還在可憐可悲可嘆孔乙己這落魄的舊世文人，還在指責(zé)那些無聊無情的“看客”，還在探究孔乙己悲慘命運(yùn)的時代原因。我們唯獨(dú)沒有對文化、對知識乃至對人的價值與處境進(jìn)行自我思考，沒有檢討我們無處不在的功利法則。

二

街邊的一個小酒館里，一群民工模樣的人笑得十分開心，手中的酒碗似乎都在發(fā)出笑聲，一個大個子的男人笑得有些勉強(qiáng)有些尷尬。幾個在街上玩的孩子聞聲跑了進(jìn)來，他們是奔著熱鬧來的。孩子們或許不知道為什么這一群人要朝著大個子男人笑，但他們能看出這個大個子男人最好接近，便圍了上去。孩子們盯著大個兒手里的豆子，面露饞色。大個兒俯下身，給每個孩子一個豆子。孩子們把豆子塞進(jìn)嘴里，又伸出了小手。大個兒看看孩子們，再瞧瞧手中的碟子，沒幾粒了，就趕忙手捂碟子說，不多了，不多了。這大個兒穿著臟破的長衫，臉上道道傷痕，只是因?yàn)楹攘诵┚?，臉色才稍顯紅潤。這分明就是一個叫花子與一群孩子間溫情的畫面。是的，這個大個兒男人就是孔乙己。如果我們不知道孔乙己其他所有的事，只是看到了這一場景，我們不感動嗎？我們不覺得這是人世間最美的畫面嗎？

是的，我必須承認(rèn)，當(dāng)我一次次與這個場景相遇時，我都覺得孔乙己十分的可親可愛。理想破滅，生活全無著落，處處受到嘲弄，耳朵里灌滿了人世間羞辱性的笑聲。孔乙己一定很痛苦，肉體的痛心靈的苦，讓他的人生暗無天日?？墒?，面對一群孩子，他不由自主地展露柔情，毫無做作地表達(dá)本真之愛。幾粒茴香豆，在孔乙己看來當(dāng)是心愛之物，然而給孩子們一人一粒，他沒有任何的猶豫。他不是在施舍，而是以這樣的方式拉近與孩子們的距離。這個時候，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了自己的形象，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把自己當(dāng)成了孩子中的一員。

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瞧瞧，孔乙己多么可親，忘情地流露出孩童般的頑皮?！爸嘶拧保@一定是如孩子似的表情，故意讓孩子們看到他的緊張。他那么高的個子，縱然是孩子們想搶茴香豆也夠不著?？滓壹骸吧扉_五指將碟子罩住”，不是真出于防備，而是以夸張的動作進(jìn)一步表明他有多么緊張，他是多么寶貝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茴香豆。他明明可以直著身子和孩子們說話的，但他彎下了腰，為的是柔聲細(xì)語而不是扯著嗓子。他在告訴孩子們，他的茴香豆不多了，意思是他不能再給了，口氣不是冷漠的拒絕，而是商量式的，甚至是有點(diǎn)求饒的味道。孔乙己告訴孩子們茴香豆不多后，直起了腰，漸漸回到自己成人的狀態(tài)?？粗棺樱炖镎f著不多不多，其實(shí)是在提醒自己，確實(shí)不能再給了。他掩飾自己的想法，樸素地說出心中所思所想，有著孩子一樣天真的純凈。“多乎哉？不多也”歷來被解讀成孔乙己說話酸溜溜的，依然沉浸于那已經(jīng)漸被時代淘汰的古文里。誠然，他讀了那么多年的書，想要徹底忘記古文完全說白話，還真有些為難他。且不談當(dāng)時的文化人有多少能與古文真正一切兩斷的，我們僅需要換一個角度，再聽聽孔乙己的這句話，其實(shí)是很有趣的。從“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到“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語境上是從對話到私語的轉(zhuǎn)移，這說明孔乙己還是很注意言語對象的。好端端地說著白話，后面來句古文，我們可以認(rèn)為孔乙己骨子里剔除不了舊文化的影響，但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認(rèn)為孔乙己在孩子們面前還是有語言幽默的？事實(shí)上，在我們的日?？谡Z中，偶然冒出一句或極文雅或極詩性或極古意之語，會讓語言生出許多的趣味。很多時候，大家還是真覺得此人風(fēng)度儒雅、文化氣質(zhì)濃。有意味的是，別人說的話，孔乙己一說，就麻煩纏身，飽受指責(zé)。孩子們可不管這么多，他們一定是覺得孔乙己這個大人挺好的。孩子們沒有不高興，反而滿足地離開了，那笑聲是茴香豆帶來的，體現(xiàn)著孔乙己的善良可親。

眾人以實(shí)用主義的價值觀來嘲笑孔乙己的讀書，可孔乙己并沒有喪失對知識的尊重，他清楚沒有文化終究是不行的?；镉媽λ膽B(tài)度與眾人并無不同，但他不惱不怪罪，反而為伙計的未來著想。他明知道伙計不待見他，還要教伙計識字?！翱滓壹旱攘嗽S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yīng)該記著。將來做掌柜的時候，寫賬要用。’”他這不但是對文化懷有敬意，而且希望伙計以后能夠事業(yè)有成。面對他的一片好心，伙計卻是“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聽到這話，“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滓壹旱摹皹O高興”與伙計的“不耐煩”形成強(qiáng)烈的反差，令人深思。還有就是，不管我們愿意不愿意，總要辨識通假字、通用詞、多音字、多義詞等，那為什么孔乙己說“茴”字有四種寫法，就被我們認(rèn)定為迂腐呢？

孔乙己的可愛，還在于他堅守“讀書有用”的理念，并引以為自豪。當(dāng)人們問他是不是真的識字時，他“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這難道不是傲骨的體現(xiàn)嗎？他沒有因?yàn)樽约涸谧x書上一事無成而喪失對讀書的信心或完全否定讀書的價值，進(jìn)而遷怒于讀書。由此看來，孔乙己是有自知之明的，不是讀書不好，而是他沒讀好，沒能把知識轉(zhuǎn)化為能力。這樣的自知之明，真的是可愛至極，還有難以抹殺的可敬。

孔乙己的可惡可悲可憐是無可爭議的，但不能因此而消解他的可愛可親可敬。當(dāng)然，我們也不會因?yàn)樗锌蓯劭删吹拈W光點(diǎn)，就把他的可惡可悲一筆勾銷。我們給孔乙己一個公正的、褒貶共存的評價，不是憐憫，不是施舍，也不是求得公平，而是我們自我成長和行走的需要。

三

魯鎮(zhèn)的酒店，除了里屋可以坐著喝酒，其他人都是靠柜臺外站著喝酒。沒有桌子板凳的阻礙，大家可以聚在一起，也可能三三兩兩湊得近些，隨時可以自由地走離或靠攏，來回穿梭。站姿也是選擇自己最舒服的，倚著柜臺，甚至是蹲會兒，怎么著都行。大家喝酒解乏，說說笑笑，東家長西家短，酒里有話，話里有酒。雖說站著喝酒的大都是短衣幫，但他們的話語可以探進(jìn)社會的每一個角落，以他們樸素而恣意的方式讓生活中的一切在唇齒間飛揚(yáng)。柜臺前的這個小社會，也是一杯酒，一杯讓大家喝著舒坦的酒，一杯讓大家離不開的酒?？滓壹菏窍毯嗑频甑某？?，雖然他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時常受到大家的奚落，但不影響他成為這個社會中獨(dú)特的一員。

孔乙己愛喝酒，雖不是嗜酒如命的酒鬼，但多少有些酒癮。寧可花錢買酒，也不愿置辦件像樣的衣服，這既是他日常生活的價值取向，也是他好吃懶做的有力證明。被別人嘲笑時，他“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半碗酒下肚，“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酒能舒緩他的情緒，給他以安慰?；蛟S在孔乙己看來，世態(tài)炎涼，唯有酒才是他最真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

從書中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失意糾纏著他。生活的艱辛，雖說是因?yàn)樗徽?jīng)做事，但他也還會覺得是社會對他不公，成天被低落的情緒所淹沒。我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我們感受到了他的孤獨(dú)與悲涼。咸亨酒店的氛圍對他實(shí)在是不利，這些人對他實(shí)在是太不友好，但凡有個好去處，他應(yīng)該不會來這里自取其辱。除了酒的慰藉，咸亨酒店可能是他生活里最快樂的地方。只要手頭有了酒錢，他就會來；即便是沒有錢，他也要來。只是認(rèn)為他喜好喝酒，似乎說不過去。他這樣一個自傲的人，還不至于只因?yàn)榫?，就自投羅網(wǎng)似的邁進(jìn)咸亨酒店，把自己扔進(jìn)如豺狼虎豹般的嘲諷里。去個好地方，是人的本能。孔乙己不會喪失對環(huán)境好壞的判斷力和內(nèi)心需求的選擇力，咸亨酒店是從眾多的壞中選出了一個好。一個人獨(dú)處時，可以避免他人的騷擾與嘲笑，然而這樣的孤獨(dú)，孔乙己難以忍受。他從孤獨(dú)的潮水中突圍出來，奔向了另一片沼澤。他來得越頻繁，越說明他的日常生活是多么的凄苦，內(nèi)心是多么的孤獨(dú)。如此一來，咸亨酒店里那些嘲笑聲，就顯得尤其的刺耳和令人痛心。

咸亨酒店可以稀釋孔乙己的孤獨(dú)，讓他體味到自己的存在感。對他而言，咸亨酒店之外的生活，都是私人的，他可以無賴，可以去偷。他只是偶然偷竊，那是實(shí)在走投無路之舉。他只偷書，“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這是他迂腐的思想在作怪。有書的人，家境總是不錯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孔乙己只去有錢人家行竊，并沒有對窮人下手。做小偷，總是不對的，可孔乙己這樣的小偷雖稱不上俠盜，但還是有些道義擔(dān)當(dāng)?shù)??！八谖覀兊昀?，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薄捌沸小币辉~，在這里顯得特別耀眼，好像從濁浪里跳出的一條魚兒。陽光下，這魚兒通體晶瑩，姿態(tài)優(yōu)美，令人憐惜。有很多人賒賬，而孔乙己從不拖欠。這是他在公眾面前盡可能地保持自己基本尊嚴(yán)的方式。這樣的保持，盡管有些蒼白，但張揚(yáng)著他的行為準(zhǔn)則，顯示出他的善良。在人們指責(zé)他的偷竊行為時，他要辯解，但心里其實(shí)很虛。那些自言自語，那些他明知道眾人聽不懂的話，雖有自我心理暗示之意，但其實(shí)更多的是他放棄狡辯的表現(xiàn)。在這一刻，他的道德感在羞愧中悄然蘇醒，他的形象也更為真實(shí)起來。

生活中總有一些被人們廣泛認(rèn)可的內(nèi)容，并漸漸形成一種文化。這些文化成為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可或缺地參與人們的日常生活，集聚為人生。就像不同地方的民俗風(fēng)情一樣，是我們過日子的一部分，抽空了這些民俗風(fēng)情，我們總覺得這日子不算過了。在魯鎮(zhèn)，到酒館喝酒，應(yīng)該就是這地方的生活習(xí)俗。浸染于這樣習(xí)俗文化中的孔乙己，自然要把來咸亨酒店喝酒作為生活中的一件常事，一件看似平常卻又至關(guān)重要的大事。能到咸亨酒店喝上酒，生活就在繼續(xù)，這不僅是在參與公眾生活，也是生活的自我認(rèn)可。孔乙己在以這樣的方式告訴眾人：我孔乙己還在與你們一同生活。他在以自己的方式竭力尊重生活，尊重自己。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一個被生活拋棄的人，依然執(zhí)著地?fù)肀鐣?，擁抱生活?？滓壹褐谏畹臒崆楹晚g性，就如那酒一樣散發(fā)著清香。

因到丁舉人家偷書被打折了腿，孔乙己“臉上黑而且瘦，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以手代腳最后一次來到咸亨酒店喝酒。人們來喝酒都是傍午傍晚，孔乙己這一次來選的是下午。或許是因?yàn)橐允执_走路過于緩慢，他沒能如愿在傍午時到達(dá)；或者是他故意挑這樣一個人少的時辰來，以避免遭到更大范圍的取笑。他只在酒店的門外，而沒有像往常一樣進(jìn)門，是因?yàn)樗軅纳眢w難以做到。一道門檻橫在他與酒店之間，門檻上放著伙計端來的一碗酒。掌柜和伙計站著，坐著的孔乙己像是跪著。這哪是酒客來喝酒的，分明就是一場祭奠的儀式?？滓壹菏莵砼c咸亨酒店告別的，與他心愛的酒告別，更是以這樣的儀式在與生活告別。那些一如往常的嘲笑聲，猶如喪鐘充斥在孔乙己的世界里。他“坐著用手慢慢走去了”，爬離了他熟悉的酒店、酒和嘲笑聲，爬離了人間的辛酸苦辣、凄涼哀怨。

孔乙己，臟破的長衫換成了破夾襖，從站著到坐著，從用腳走路到以手爬行。我望著孔乙己的背影，一股悲壯之情涌上心頭?；秀遍g，我仿佛看到孔乙己甩開了草繩、蒲包，忽地站起身來，一路狂奔。那長長的街道上，刮起了風(fēng)，呼呼的風(fēng)與哈哈的笑聲相互纏繞。那臟破的長衫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一道道光芒從無數(shù)個破處沖出，如同一把把利劍，又好似一道道彩虹?？滓壹涸缫巡灰娵櫽埃挥羞@件長衫越變越大，最終鋪滿了整個天空。

作者：北喬，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供職于現(xiàn)代文學(xué)館。出版有長篇小說《當(dāng)兵》、小說集《天要下雨》、系列散文《天下兵們》和文學(xué)評論專著《貼著地面的飛翔》《劉慶邦的女兒國》等。

編輯：張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