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楊匡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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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心靈的朋友

北京 楊匡漢

摘要：月亮是宇宙天體的物象，是地球上的人們視通萬里的心象，更是詩人作家筆端常見的文化母題和審美創(chuàng)構(gòu)的意象。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從“古月”到“今月”，月始終都是藝術(shù)家們靈魂的提燈，不僅在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中做出努力，也為廣大讀者提供了鑒賞和想象的空間。

關(guān)鍵詞：月亮心靈提燈審美創(chuàng)構(gòu)

站在我們地球上，對那個地球一側(cè)的月球，不知多少人有過夢幻般的向往和猜想。

美國第一位登月的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其實只在月球上留下過大大的腳印，所拍攝的月球表面，也是坑坑洼洼，似無多少佳景可言。

據(jù)2012年10月31日日本《朝日新聞》的報道稱，日本產(chǎn)業(yè)技術(shù)綜合研究所等研究小組分析推測，大約三十九億年前，有一顆直徑超過三百公里的小行星撞擊月球，形成了巨型撞擊痕跡。這次撞擊產(chǎn)生的能量造成了月球表面大范圍熔解，此后又由于其他體積較小的小行星撞擊等因素，月形變得更為復雜，加大了準確判斷撞擊痕跡的難度。報道還稱，面向地球一側(cè)的月球表面稱為“?！?，月球表面平坦且黑暗區(qū)域較多；另一側(cè)海拔較高且月殼較厚。日本國立天文臺教授渡部潤一就此次調(diào)查結(jié)果表示：“（這次的研究）解釋了月球下面和背面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差異，我們也正一步步地走近月球歷史謎團的真相。”

美國人在探究月球謎團上似乎有更多的妙想。由美國航空航天局前工程師邁克爾·萊創(chuàng)辦的電梯港集團公司2012年宣稱，該公司不但可建一座地球太空電梯，而且可以建一座月球太空電梯。由于月球引力更小，在月球上建太空電梯比在地球上建更容易。太空電梯雖然造價昂貴，但不需要動用大量燃料，因此建成之后的運行費用比運載火箭低兩個量級，且可像高速公路一樣二十四小時運轉(zhuǎn)，將航天器、有關(guān)貨物和旅游者等帶到太空去。建成后的月球太空電梯還可以與地球太空電梯連成一體，將來有一天，人類只須經(jīng)過幾次換乘，就可以乘坐太空電梯從地球抵達月球。

望月、登月、探月，魂牽夢縈著那么多天文學家、科學家、航天員，標志著人類科技的發(fā)展與進步。這一切都屬于工具理性的思維、物象性的科學想象。然而，這個世界上既有哥白尼和愛因斯坦的天空，也有梵高和畢加索的天空；既有阿姆斯特朗接觸到的月亮，也有從古到今文人們仰望著的月亮?？梢哉f，前者是物理的，后者是審美的；前者是理性的，后者是感性的。千百年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往往在或新月或明月或皓月或殘月當空的時分，靈魂深處那些情思會自然涌動，化作詩，形成文，留下了許多美妙的篇章，從古典到當代，不斷地在傳承中流轉(zhuǎn)。古今中外，不少作家詩人都以“月亮”為中心，對這一經(jīng)典性的母題，做出了回響。

不妨先看外國詩歌。在傳世之作中，那些專以月亮命名的篇什并不多見。意大利的萊奧帕爾迪（1798—1837）因自身長期患病，思想上充滿矛盾與痛苦，所以仰望上蒼時，只是吟出：“哦，我可愛的月亮/不過對痛苦的往事/一一追憶，細細思量/對我也能幫不少忙?！保ā吨略铝痢罚┠俏恢小恫樘厝R夫人的情人》的英國小說家勞倫斯（1885—1930），曾以一首《新升的月亮》爆得詩名，他看到的是“金色的月亮在和黑暗面對面地密談”，詩人突然“闖進月亮和夜晚的秘密小天地/原來他倆正在相愛/她仰望著夜晚/他甜蜜地親吻著她/于是世界容光煥發(fā)”。是真情還是偷情？我們無法考證，但把月亮和情欲聯(lián)寓起來，不失為人化自然景象的奇妙構(gòu)想。法國后期象征派詩人雷尼埃（1864—1936）的作品，大多吟詠美的風物、夢的人生和愛的情趣，那首《金黃的月亮》，則有一種明凈、典雅、細膩的純美：“漫長的一天以金黃月亮結(jié)束/月兒款款地升在白楊樹中央/這時它薰香的空氣中彌漫著/濡濕的燈心草間沉睡的水香?！痹谘籽琢胰障缕D苦勞作了一天，結(jié)束的帷幕，是在白楊樹梢升起并變圓的金黃月亮！那溫柔，那委婉，那朦朧的意境，躍然于紙上。至于印度大詩人泰戈爾以“新月”命名的《新月集》，也并非都寫月亮，而是潛入內(nèi)心，以霏霏飄灑的愛的甘霖，浸透凡塵、天國和生靈，希望生活充滿瓊漿。

相對而言，中國詩歌可以說是對“月亮”情有獨鐘。那“想象的月亮”、那“審美的月亮”，從古到今，汗牛充棟。詩中的“中國月亮”，比“外國月亮”不僅出現(xiàn)得早，而且更圓更多。

“嫦娥奔月”的神話，“月宮桂樹”的傳說，寄托了中國人對月亮的奇思妙想和脈脈深情。從《詩經(jīng)》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到《楚辭》的“印明月而不熟息兮，步列星而極昭”（《九辯》）；從唐詩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月夜憶舍弟》），到宋詞的“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林林總總，涉月之詩不計其數(shù)，一切的一切，都是中國人亙古未變的對美的期待。即以李白為例，《李太白全集》中，據(jù)有人統(tǒng)計，僅以“月”為題或涉及月亮的詩就達二百五十余首（外國詩人中找不出來這么多）。這位“詩仙”，賦予月亮以自己的生命。他是“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他是盼望“月光長照金樽里”，竟然一蹾手中酒杯放言：“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把酒問》）“問”本身是一種對話的姿態(tài)，到了李白這里，成了“把酒問”，主動出擊之“問”，盡情浪漫之“問”。古典詩詞中由“望月”到“問月”，之后又有“詠月”“拜月”“步月”“玩月”等大膽之舉。而李白的那個“問”，更被三百年后的蘇軾接手過來，轉(zhuǎn)化為具體的、中秋的、情理交融的月亮：“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保ā端{(diào)歌頭》）這首詞是蘇軾在山東高密的“超然臺”上望月思弟，飲酒達旦，飄然若仙，一揮而就的。這個“天上宮闕”，這個可望不可即的月亮，盡管令人“高處不勝寒”，卻照亮了人間的世態(tài)炎涼、悲歡離合和所有的年華。

今人不見古時月，然而，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肮旁隆薄敖裨隆被蛟S有別，但月亮運行如常，并且始終成為作家詩人們心中的詩意之燈，時時刻刻讓天心回到當下。且不說當下那些諸如《月亮代表我的心》等流行歌曲，即便是當代小說家，也把“月亮”視為靈魂的提燈而傾心，而飽滿，而敏感，而有情有義，而有了在苦難中仍然熱愛生活的信念和夢想。以《暗算》等小說鳴世的作家麥家就有如此感悟：

文學不是太陽光，可以讓萬物生長，給萬物帶來實際的利益，文學有點像月光。設(shè)想一下，如果沒有月光，對我們現(xiàn)實世界的萬物生長，我們普通的日常生活，是沒有損害的。世間大部分東西是不需要月光的，無月光照樣可以生長。但是如果沒有月亮，我們的情感世界，我們的心靈可能至今都還是一片黑暗。月亮是照亮我們心靈的陽光。人間很多美好的情感、夢都是在月光之下產(chǎn)生的。對我們來說，對一個詩人來說，對一個正在談情說愛的人來說，月光就是他的親人，見了月光，他的感情會莫名地變得豐滿，情緒會特別飽滿。我們在太陽光下勞作，可能汗流浹背，可能站得高看得遠，但有一些很內(nèi)心的東西因為被太陽一照就失去了，或者躲起來了。月亮升起來時，我們很多美好的夢想、情感、思念都蘇醒了。①

心靈有了月光的浸淫，一切美好的東西就會一一激活起來，在當代人這里，也就有了對這一“古典”的“月光”的投影。不過，回到“古典”不是機械地復歸“原點”。大凡聰敏的當代作家和詩人，選擇“返本”而求“開新”，護持古典而又創(chuàng)造性地重建，注重傳統(tǒng)的“月亮”又注重新鮮的“月亮”。我國臺灣詩人洛夫，就以“解構(gòu)”的方式，改寫了李白的《月下獨酌》。

李白原作 ：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洛夫解構(gòu)新作：

獨酌是對酒的一種傲慢

可是，除了不解飲的月亮

我到哪里去找酒友？

天上也月，地上也月

花間也月，窗前也月

壺里也月，杯中也月

我穿上月光的袍子

月亮借去了我全身的清涼

舉杯一仰而下

一個孤寒的飲者月下起舞

下酒物是壁上零亂的影子

他喘息，他冒汗，他腳步踉蹌

他把酒壺搖啊搖

搖出了一個寂寞的長安

搖啊搖，搖出了一個醉漢

一卷熠熠生輝的盛唐②

在這一古典的回響中，作為當代人，洛夫此作的意義在于：解構(gòu)了“獨酌”的字義，指明“是對酒的一種傲慢”；闡釋了“月徘徊”，并豐富到天上、花間、窗前、壺里、杯中統(tǒng)統(tǒng)有月，為“相期邈云漢”立體地作證；改造了“舉杯”，變成了“搖”，搖出了一個寂寞的長安，搖出了一卷生輝的盛唐。于是，洛夫?qū)崿F(xiàn)了古典情結(jié)與當代生活的自由切換。也就是說，既切合了復古心緒，又彰顯了自然理念；既詩化了文化價值，又增添了今人襟懷。

從古典延伸而來的感動，到了當代作家莫言的筆下，既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平樸優(yōu)雅的情愫，又加入了更多現(xiàn)代的激蕩表達，亦實亦虛、亦真亦幻地綻放著奇異的光彩。他有一篇題為《會唱歌的墻》的散文，寫的是故鄉(xiāng)高密的風物。蘇東坡望明月、問青天的《水調(diào)歌頭》寫于高密，那“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生命浩嘆，也發(fā)乎高密。作為高密之子的莫言，自然會像蘇軾那樣望明月，但更多的是看月光下的鄉(xiāng)土：

看不到一點點水面，只能看到層層疊疊地在月亮中蠕動鳴叫的青蛙和青蛙們?nèi)吥切┌咨臍饽摇Ｔ铝梁颓嗤軅兓煸谝黄?，聲音原本就是一體——自然是人的自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天安門集會，青蛙在池塘里開會。

莫言接著寫道：“月亮明晃晃地高掛在天中，池塘中水平如鏡?！钡驮谶@“仿佛夢囈”的情景中，蘇軾詞里“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的意境，釀成又一則發(fā)生在高密月光下神奇的故事：

（99歲高壽的）門老頭兒到處收集酒瓶子……他用廢舊的酒瓶子壘了一道把高密東北鄉(xiāng)和外界分割開來的墻……這道墻是由幾十萬只酒瓶子砌成，瓶口一律向著北。只要是刮起北風，幾十萬只酒瓶子就會發(fā)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的音樂。在北風呼嘯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里，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里往往飽含著淚水，心中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拜、對大自然的敬畏、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謝。

你什么都可以忘記，但不要忘記這道墻發(fā)出的聲音。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聲音，是鬼與神的合唱。③

當然，這道會唱歌的墻，如今在突飛猛進的經(jīng)濟建設(shè)中倒下了。但那千萬只破碎的玻璃瓶子，在月光下，在雨水中，依然閃爍清冷的光芒，依然會繼續(xù)歌唱，如同古典詩句“異音同至聽，殊響俱清越”（謝靈運：《夜宿石門》）一樣。月光、蛙聲、酒瓶和人、物、自然交匯在一起，真真切切地在人世間起舞，無論高唱或低吟，都會滲透到鄉(xiāng)民的靈魂里，并且世代相傳。

如果說莫言寫月光是從敘事中見出一種境界，那么，北京大學教授、富有詩人氣質(zhì)的散文家謝冕，則把月亮視為一種意象。他認為：“就月亮這一意象而言，它在中國民眾的心目中是充滿詩意的，是永遠鮮活而有靈性的。”④

2003年，謝冕和一幫學界朋友相聚溫州。時值陰歷十六，月兒分外姣好，詩界同好歡聚于堪稱“詩之島”、中國山水詩發(fā)源地的江心嶼，望月色與燈火輝映，聞吟聲共濤聲唱和，對月抒懷，人天共樂。謝冕參與了雅調(diào)共彈，效當年蘭亭勝會，洵足媲美，發(fā)動同行者都來寫一組《溫州的月光》，還特意撰有《同題散文〈溫州的月光〉前記》，以明心志。

溫州月光，因得人文融合之妙趣，融入了謝冕襟懷。他情思蕩漾，竟對這個題目一寫再寫，先后寫出四篇《溫州的月光》。不過，謝冕沒有那類“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慨嘆，而是以意象和具象相結(jié)合的方式，于細微處落筆月色，眉英英而露爽。在《溫州的月光》之三中寫的是：

月正中天。那光華寂無聲地掠過謝家池塘，照著池塘上的春草，春草上的流螢。那春草和流螢也都在月色的迷蒙中發(fā)出幽幽的光。

這分明是從古典山水詩大家謝靈運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引發(fā)出來的。而在“之四”一文中他又寫道：

疏星如螢，月色如銀，那山野的草香和蟲鳴與明澈的月色融成一片，此夜溫州的月光里充盈著芳香的氣息和金屬的顫音。次日拂曉起來，發(fā) 現(xiàn)昨夜的月明竟繽紛成了草尖的晶瑩，還有楠溪江上星星點點的波粼。

此一工筆畫的描寫，如銀月色，繽紛成了草尖的晶瑩露珠，流轉(zhuǎn)成了江上的波光粼粼，具象的巧妙變換，事實上也和謝靈運當年“浥露馥芳蓀”“空水共澄鮮”的詠懷遙相呼應，只是更細膩、更具體、更靈動罷了，使月光與當代人的生活、情感聯(lián)系起來。

通過對上述以“月亮”為母題的詩文的觀察，我們不難看到，其一，在當代人的心目中，“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月亮”是人類，更是中國人永遠的心靈朋友，是自由和愛的諾亞方舟，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其二，古典的“月亮”高高在上，迢迢卻又不遙遠，我們一直仰望，懷有敬畏之心；當代文學中的“月亮”就在身邊，可以有一種親近的感受，兩者之間有一種高下、遠近的傳承關(guān)系。其三，作為對古典的回響，一方面要使“月亮”所隱含的情思暗流永續(xù)下去，另一方面要不斷有新鮮的元素加入進來，鼓勵原創(chuàng)、激活原創(chuàng)，從古典美走向現(xiàn)代美，真正達至“月涌大江流”的繁勝之地。

①麥家：《文學和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文藝報》2012年7月13日。

②洛夫：《唐詩解構(gòu)》，《香港文學》2012年7月號。

③莫言：《會唱歌的墻》，作家出版社2012年11月版。

④謝冕：《那些遙遠的星星——在伊斯坦布爾的發(fā)言》，《中華讀書報》2013年3月6日。

作者：楊匡漢，學者，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編輯：張勇耀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