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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邊

2016-03-09 14:26吳可彥
福建文學(xué) 2016年3期
關(guān)鍵詞:變暗天色奧特曼

吳可彥

天色在漸漸地變暗。

我吃完盒飯,喝下最后半瓶啤酒,掏出一根香煙,點上火,看著窗外的天色漸漸變暗。

偶爾有鴿子從窗外飛過,那是鄰居的老人養(yǎng)的鴿子,它們在天黑以前回家,可是我兒子已經(jīng)放學(xué)很久了,卻還沒有回家。

老婆的公司居然有什么聚會,便不能回家做晚飯,我在回家的路上買了兩盒盒飯,一份我的,一份明明的,可是天色漸漸變暗,明明還是沒有回家,我可以清晰地感覺到,為明明準(zhǔn)備的那份盒飯在漸漸地變涼。

四周格外安靜,我只好在吐出煙霧時加大音量,這吐煙的聲音就和嘆息沒什么兩樣,之所以家里如此安靜,完全是因為家里沒有什么可以發(fā)出聲音的設(shè)備,沒有電視,沒有電腦,更不會有什么音響、DVD、CD機一類的東西,連時鐘也是安靜的電子鐘,老婆如果在家,她做菜時會有大豆油爆裂的聲音,會有她嘮叨不止的動靜,她的嘴巴一刻也停不下,也許和她在公司當(dāng)接線員有關(guān),可是就因為她在公司當(dāng)接線員,家里就沒有安裝電話,她說看到電話就緊張,我說她如果連說話也感到緊張的話,那就好了。

桌上有一本老婆的小說,書名叫《你好,憂愁》,翻開封面,可以看到圖書館的蓋章,蓋章已經(jīng)看不清晰,一來是時間久了印泥褪色,二來是因為天色真的很黑了。

兒子沒有手機,無法了解他到底為什么沒回家,我覺得他太好動了,給他手機八成會弄丟,或者就是摔壞了,當(dāng)然,如果我這個手機有一天可以退休的話,可以給兒子使用,不過還是要擔(dān)心他亂撥電話,消費太多電話費,老婆說她們公司就有情感服務(wù)臺,當(dāng)然,情感服務(wù)不至于對一個小學(xué)三年級的小男孩下手,但是不排除其他公司有針對兒童的服務(wù)。

“叮咚”,門鈴響了,清脆悅耳,沁人心脾,我心中一塊大石頭轟然落地,寶貝兒子終于回來了,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又產(chǎn)生一點憤怒,這小子一定是在外面貪玩,說不定跑到什么游戲廳鬼混,我打開門。

“老爸,我回來了?!泵髅髌v地看了我一眼,喘著氣走過我身邊,“怎么沒開燈?。 ?/p>

“你去哪里了?”我關(guān)上門,裝出一副威嚴(yán)的口吻說道。

“媽媽去哪里了?她的鞋不在?!泵髅鲉柕溃亚蛐釉谝贿?,打開燈,四處張望,“哇塞,盒飯呀!”

“你媽媽公司聚會,你就吃盒飯吧。”我重新坐在桌邊,坐在明明的對面,他開心地打開白色泡沫盒,掰開一次性筷子,對著已經(jīng)涼得差不多的盒飯狼吞虎咽起來。

“好吃嗎?”我問道,把香煙掐滅,老婆不讓我在明明面前抽煙,雖然眼下老婆不在。

“嗯,好吃,好吃!”明明點著頭,含混不清地說著,他喜歡吃盒飯,其實根本不好吃,但是小孩子覺得吃盒飯有新鮮感,明明甚至希望他媽媽能把平時做的飯菜放到泡沫盒里面。

我去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明明面前。

“你去哪里了?”我又一次裝出威嚴(yán)的口吻問道。

明明又扒了兩口飯菜,喝下一口水,終于開口回答我的問題,“我沒有去哪里。”

“那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我懷疑地看著他,我當(dāng)保安這么多年,從神色上看對方有沒有說謊還是有點把握的。

“魏老師要我們留下來抄課文,我把一本語文書抄了一遍,所以晚回來了?!泵髅鞯哪樕蠈懼?,他又喝了一口水,繼續(xù)扒飯。

“一定是你犯了什么錯誤?!蔽邑?zé)怪地說道。

“沒有!”明明用手背擦去滑到嘴邊的鼻涕,“魏老師說她開了一家托管,要我們這些平時有托管的學(xué)生都留下來,魏老師要我們?nèi)ニ_的托管,她說她的托管很好,中午的飯菜很好吃,她親自帶我們?nèi)ニ耐泄埽飞弦舶踩?,她的托管就在學(xué)校旁邊,她說她還輔導(dǎo)語文數(shù)學(xué),不過她家的托管一個月要六百塊,比我們現(xiàn)在的托管貴了一百塊?!?/p>

“這么貴?!蔽亦洁煲痪洌捎谖耶?dāng)保安,中午不能離開公司,老婆雖然中午有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可是根本來不及回來給明明做飯,所以我們就把明明委托給這樣一家專門接送孩子和給孩子做午飯的托管公司,,明明在這家托管已經(jīng)三年了,非常習(xí)慣,那里的工作人員我也很熟悉,飯菜也非常不錯,至少比我做得好,“可是她開托管和你抄課文有什么關(guān)系?”

“表示愿意去她家托管的同學(xué)就可以回家了,不能表示的就留下來抄課文,抄到表示愿意去為止。”明明憤憤地說著,“我就是不表示,那么貴!”

我詫異他這么懂事,一百塊錢的確太多了,買下目前這個房子,我們已經(jīng)負(fù)載累累,我們兩個人的工資,完全用來吃飯、還債、交托管的五百塊,計算得無比精確,如同運載衛(wèi)星上天的火箭,在多少米的高空分節(jié),在多少米的高空熄火,把衛(wèi)星恰好送到多少米的高空,只有計算得如此精確,衛(wèi)星才能在軌道上安全地運行,多出一百塊的托管費,生活軌道勢必被打破,一切都要重新安排。

“你可以先表示愿意去,或者說你回家和父母商量?!蔽艺f道。

“我才不說謊呢?!泵髅髅镆暤乜戳宋乙谎?,拿起桌上的空飯盒,連我的那個也拿走,一起丟到廚房的垃圾桶,又回來把我的空酒瓶塞進紙箱里面,周末他會把空酒瓶全部搬去賣掉,賣酒瓶的錢都?xì)w他所有,也是他所有的零花錢。

明明到里屋寫作業(yè),我在客廳仰望天花板,我?guī)状蜗肽脽焷沓?,可是都忍住了,時間在一秒一秒地前進,前進,前進,歸零,前進,前進,歸零,電子鐘的好處就是經(jīng)??梢钥吹綆讉€“0”,“0”是一個偉大的數(shù)字,據(jù)說數(shù)學(xué)家到很后來才發(fā)明了“0”,人類歷史上長期缺少“0”這個數(shù)字,“0”作為一個橢圓,在所有數(shù)字鐘也是最美的,發(fā)明“0”的數(shù)學(xué)家,不僅要有數(shù)學(xué)知識,而且要有藝術(shù)家的天賦。

我就這樣坐到了“22點20分00秒”,老婆忽然回來了,她的耳朵上居然貼著一個手機,她以前是沒有手機的,因為她看到手機也會感到緊張。

老婆一邊甜膩膩地講著手機,一邊用一只手脫掉兩只腳上的鞋,她看了我一眼,應(yīng)該是看了我一眼沒錯,可是又好像不是看我,看那一眼的當(dāng)口,她收斂了笑容,如同收斂了一臉的瘡口,那一眼過去,她又是一臉春風(fēng)。

“你能不能小聲點!”我說道,“明明在睡覺。”

她對著電話發(fā)出笑聲,我覺得這個笑聲非常淫蕩,至少我是第一次聽到從她嘴里可以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她就坐到我的對面,就是剛才明明坐過的那把小椅子,她仰望天花板,眼中發(fā)射著光芒,也許是反射日光燈的光芒也未可知,看得出來她的頭腦在飛速地運轉(zhuǎn),因為她的眼球一動不動。

“嘿嘿嘿,我最近在看《你好,憂愁》啦……嘿嘿嘿,很不錯的一本小說哦,看得我好憂傷啊,嘿嘿嘿……”她的確降低了一點音量,不過我依然覺得她的聲音非常刺耳,我盯著她的臉,她那一張一合的嘴巴涂著庸俗透頂?shù)拇礁啵冀K仰望天花板,那塊天花板我已經(jīng)仰望了一個晚上。

“嘿嘿嘿,你看過《你好,舊時光》呀……嘿嘿嘿,怎么樣?。亢俸俸?,我一定也去看哦,嘿嘿嘿……”她笑著,露出嘴唇后面的牙齒,我覺得她很丑,我詫異自己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這點,她自從剛才看我一眼以來,就沒有再看我第二眼,眼睜睜坐在對面,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電話那邊的人就貼在天花板上,而我絕對只是一團空氣,由氧、二氧化碳、氮和少量有毒氣體組成。

“嘿嘿嘿,好的哦,要想我哦,晚安?!彼龗焐想娫?,嘆息一聲,“明明呢?”

“哦,對,睡覺去了?!彼⒖套约夯卮鹆藛栴},然后站起身,走入我們的臥室,然后我聽見衛(wèi)生間里傳來淋浴的聲音。

電子鐘的秒表又一次歸零,我覺得自己果真已經(jīng)不存在了,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太長的時間,簡直是老僧入定,前進,前進,前進,我積蓄著力量,抬起酸麻的左手摸了摸右手,我的右手打了一個寒顫,我的右手覺得那是別人的一只左手,我的左手覺得那是一只別人的右手。

我努力地站起身,發(fā)出一百多下關(guān)節(jié)復(fù)位的咔擦聲,我滑著拖鞋走進臥室,脫掉衣服,躺在床上,我每天晚上都重復(fù)這個動作,今天也重復(fù)了一遍,她洗完澡,穿著一套睡衣走到我的面前,我看著她的嘴唇,似乎那兩片嘴唇在不停顫抖。

“很冷嗎?”我冷冷地問道。

她沒有說話,關(guān)上燈,忽然陷入黑暗,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睡了,可是她的手機忽然響了。

“你好哦。”她站在我面前,手機上有一個小亮點在閃爍,綠瑩瑩的光芒,她的小拇指就像涂了綠色的指甲油。

“好想你……好想和你……”四周非常安靜,只能聽到手機聽筒里發(fā)出一個男人的喘氣。

“嘿嘿嘿,我要睡覺了,下次再聊吧?!?/p>

“那更好了,一起睡嘛?!?/p>

“你想想就好了,哦,晚安?!彼龗焐狭穗娫?,然后關(guān)機。

“你是不是在賣淫?”我問道。

“你說什么?你說什么?”

“我說你是不是在賣淫?!?/p>

“那你就是嫖客?!彼咽謾C輕輕放在桌上,掀開被子鉆到我的懷里。

“今天我不嫖娼?!蔽彝崎_她,她的熱情明顯是偽裝的,想掩蓋她賣淫的事實。

“一分鐘可以賺到一塊錢,我兼職了情感熱線?!彼f道。

“賣淫?!?/p>

“我只賣聲音?!?/p>

“你也只能賣聲音?!?/p>

“我不跟你說了。”她推了我一下,背過身去。

天色在漸漸地變暗。

廚房里傳來大豆油爆裂的巨大響聲,我不敢炒菜,就是害怕這種狂躁而且密集的聲音,我的手指已經(jīng)感到煙頭的灼熱,最后抽了一口,我把煙掐死在煙灰缸里。

“我出去找明明?!蔽覍λ傲艘宦暎苍S她聽不到,不過我總之得跟她說一聲。

我騎著自行車向明明的學(xué)校駛?cè)?,一路上注意每一個小孩,免得和明明擦肩而過,可是明明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當(dāng)中。

我來到學(xué)校門口,跟學(xué)校的保安打了聲招呼,同行之間心有靈犀,我立刻被允許進入學(xué)校。

我記得兒子就讀的班級是三年二班,果然沒錯,因為我看到三年二班的教室里,明明正趴在桌子上寫字,他的身邊有一個男孩在走來走去,手里握著一根木棍,一副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

“明明,你在干什么?”我走過去問道。

“爸,你怎么來了?我抄課文。”明明說道。

“這是你的座位嗎?”

“是啊?!彼麤]有停筆,翻過一頁課本。

“你怎么坐在最后一排,你個子這么矮。”我問道。

“我本來坐在第二排,今天剛剛坐到了這里。”

“為什么?”

“因為我沒有去魏老師的托管,去魏老師托管的同學(xué)今天都調(diào)到了前排,所以我就到了后排。”明明說得理所當(dāng)然,仿佛事情本該如此。

“叔叔,你就讓明明去左邊吧?!蹦莻€走來走去的男孩對我說道。

“什么左邊?”我問道。

“就是魏老師的托管,叫‘左邊,因為出了校門向左走,所以叫‘左邊?!蹦泻⒄f道,同樣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口吻,仿佛出了校門向左走的托管就一定要叫“左邊”。

“就是不去左邊呢,就是要去右邊呢?”我問道,明明所在的那家托管,的確是出了校門向右走,可是當(dāng)然不會叫什么“右邊”。

“那就要每天放學(xué)抄課文啦,還要連累我在這里監(jiān)督。”男孩夸張地嘆一口氣,拿著木棍轉(zhuǎn)了兩圈,我看不出他真的有什么哀傷,相反是十分的得意,一種幸災(zāi)樂禍的滿足。

“我們走?!蔽疑w上課本,從明明的手里奪過自動鉛筆,把課本塞進明明的書包。

“不能走!”男孩先是目瞪口呆,忽然大叫一聲,“魏老師說了,課文沒有抄完,不許走,除非……”

“除非什么?”我冷冷地看著面前這個男孩。

“除非明明說他愿意去左邊。”

“去個屁!”我說道,拉著明明走出了教室。

我和明明回到家時,飯菜還算是熱的,老婆已經(jīng)吃飽喝足,坐在小椅子上讀《你好,憂愁》。

“我應(yīng)該解決掉那個魏老師。”我說道。

沒有人和我搭腔,明明機械地咀嚼著飯菜,老婆機械地讀著小說,一字一句地朗讀,她的小說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性愛。

“兒童不宜你不懂嗎?”我沒好氣地沖著她喊道,“那位,那位女同志,別讀兒童不宜的東西!”

她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書本,“啊?哦,哦,是是,哦,對了,我得去開發(fā)一個客戶?!?/p>

她扔掉書,從手提包里掏出一打A4紙,她把紙攤在桌面,念出一個姓名和一串號碼,一邊撥出了手機。

“嘿嘿嘿……嘿嘿嘿……”我覺得她的笑聲比性愛場面更加兒童不宜,可是她絲毫不以為意,我只好把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一直拉出了門外,然后關(guān)上門。

我看到桌子上的A4紙,上面是許多的名字和手機號,標(biāo)題是“某某大學(xué)學(xué)生信息”。

“我還應(yīng)該解決掉你媽?!蔽艺f道。

明明睜大眼睛看著我,嘴巴依然不停地動著,吞下嘴里所有的食物之后,他才開口說話,“老爸,你不要生氣?!?/p>

“不要生誰的氣?”

“魏老師的,因為生魏老師的氣,你才生媽媽的氣?!?/p>

隔天早上,我用傳達室的電腦上網(wǎng),在教育局網(wǎng)站注冊了一個賬號,我在舉報信息里詳細(xì)寫了某小學(xué)三年二班班主任魏老師的行徑,最后在結(jié)尾處還指出班主任不應(yīng)該利用職務(wù)之便開設(shè)托管,我希望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可以認(rèn)識到,魏老師不是一個個案,而是一個代表,這樣的班主任是可怕的,如果所有的班主任都這樣,那么國家還有希望嗎國家還有明天嗎??

“你在干什么?”老陳來傳達室拿包裹,“第一次見你開了這個電腦?!?/p>

“這電腦噪音太大了,快壞了吧,今天有點事?!蔽艺f道,點擊了提交鍵。

“提交成功,我們將盡快處理,謝謝您的舉報?!崩详惸畛銎聊簧巷@示的字符,“舉報?”

“是啊,我兒子被老師欺負(fù)了。”

“這個會有用嗎?”老陳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走了。

天色在漸漸地變暗。

老婆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吃晚飯,我坐在客廳仰望天花板。

“你戒掉煙戒掉酒,明明不就可以去那個什么左邊托管了嗎?”她帶著冷嘲熱諷地口吻說道。

“哼,那不就對惡勢力低頭了?”我說道,心情十分煩躁,天已經(jīng)差不多全黑了,明明還是沒有回來。

“算了,不指望你這個沒出息的了,我只要100分鐘,下個月就可以讓明明去左邊。”她厚顏無恥地說道。

“你沒有骨氣,我告訴你,我是武警學(xué)校畢業(yè)的……”

“可是你不是武警?!?/p>

“你等著?!?/p>

天色在漸漸地變暗。

廚房里大豆油的爆裂聲響成一片,我似乎還聽到門鈴的“叮咚”聲。

我一屁股從椅子上跳起來,“哈哈,今天明明沒有抄課文,沒有抄課文呀!”

我想我的舉報信一定是起了作用,教育局領(lǐng)導(dǎo)肯定找那個魏老師談話了,我的兒子從此解放了。

我打開門,看到了一只熊貓。

“老爸,我回來了?!笔敲髅髟谡f話,他還叫我老爸,這個世界只有明明會叫我老爸,所以他肯定是明明。

“你,你怎么了?”

明明脫掉鞋子扔在一邊,“一個高年級的男生打了我一頓,他說我沒有機會了,我沒有機會去左邊了,以后有我的好日子過?!?/p>

明明很平靜地說出這樣一段話,我的心臟劇烈地收縮,天色在漸漸地變暗,如同一張巨大的被單在漸漸地落下,準(zhǔn)備蓋住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臉。

我仰望窗外的天空,仰望那張被單,仰望了不知多久,聽到了她的哭泣,她的哭泣中還夾雜著她的100分鐘,她還是認(rèn)為那100分鐘可以改變?nèi)松?,改變命運。

隔天早上,我給老陳塞了一包煙,讓他代替我值班一個早上。

我來到明明的學(xué)校,給學(xué)校的保安遞了一根煙,我來到了校長辦公室的門口。

我推不開那扇門,敲門也無人理會,看來校長不在,可是我依然敲門,我一定要找到校長,我需要一個解釋,我需要一個解釋!

“你好,請問,你是不是,是不是那個誰?”一個女人走到我的旁邊,她微笑著看著我,我覺得她有點眼熟,可是我看到她下巴下掛著一個口罩,手上戴著塑膠手套,我知道她肯定不是校長。

我開始用拳頭捶門,門框都搖晃了起來。

“你不要打了,校長根本不在,他好像出差了,或者就是去開會?!迸伺牧伺奈业氖直?,“嗨,你真的就是那個誰吧,你忘記我了嗎?”

我扭頭看著她,光光的額頭,細(xì)細(xì)的眼睛,“哦哦!你就是,就是那個誰!”

“是啊,十幾年不見了,不,都二十年了,你初中的時候可就是坐在我后排呀。”她十分開心,我也勉強地笑了。

“想不到你還認(rèn)得出我。”

“那當(dāng)然啦,那時候,你可是我們班最帥氣的哦,很引人注目的哦?!?/p>

“哈哈哈哈?!蔽颐竽X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往昔的崢嶸歲月仿佛倒流回來了,可是我的心情又忽然沉重下去,“哎,往事不堪回首。”

她將我拉到一個偏僻的角落,“你來找校長有什么事嗎?”

我如同滿肚子委屈的孩子見到了母親,我的眼淚差一點就奪眶而出,我把最近明明的遭遇一股腦向她傾訴,她認(rèn)真地聽著,如果是老婆的話,早就打斷了我,還會對我冷嘲熱諷一番,可是眼下,老同學(xué)認(rèn)真地聽著,還加上幾句對魏老師的批評。

“這件事,本來是小事。”等我全部說完,她嘆息著說。

“嗯?!?/p>

“還是化干戈為玉帛的好,其實,我們都已經(jīng)三十幾的人了,已經(jīng)不能用對錯來考慮問題了,你說是吧?”

“是?!?/p>

“其實,你傻呀,去左邊多好啊,去了班主任開的托管,那就是,那就是那個什么嫡系部隊呀,就是禁衛(wèi)軍呀,能不照顧些嗎?學(xué)習(xí)成績能不提高嗎?”

“可是……”

“貴了一百塊,不就是一百塊嗎?一張人民幣而已嘛,是吧?”她揚起眉毛給我一個大大的微笑,我胸口的堅冰就在一瞬間融化了,心胸豁然開朗。

“是啊是啊,不就是一百而已嗎?我每天要喝一瓶酒,一瓶四塊,一個月就是一百二十了,我從此不喝酒,明明不就可以去左邊了嗎?哎,都是我害了明明,我真是個濫人,天底下居然有我這樣的老爸,為了自己喝酒,讓兒子受苦。”我懊惱地抓著頭發(fā),后悔不已。

“沒關(guān)系,會好起來的,化干戈為玉帛嘛?!彼衩氐貙ξ倚π?,“你等等。”

過了不到五分鐘,她給我?guī)砹艘粡堊謼l,上面是魏老師家的地址,“去她家坐坐,溝通溝通,一點點誤會嘛,化解了就好了?!?/p>

我千恩萬謝告別了老同學(xué),走在路上我覺得世界不一樣了,亮堂了許多,天上當(dāng)然不會有什么被單要落下,行道樹欣欣向榮,我的兒子也會健康成長,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發(fā)生了一點變化,肚子里似乎有一團氣體消失了,當(dāng)然不是放了屁,而是一股讓人挺直腰桿的力氣不見了,我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晚上我就提了一箱純牛奶,帶著明明來到了魏老師的家門口,“化干戈為玉帛,化干戈為玉帛。”

我念叨兩遍咒語,按響了門鈴。

的確是一個女人來開門,四十歲左右的樣子,“嘿嘿嘿,是魏老師嗎?嘿嘿嘿?!?/p>

她似乎點了點頭,把我和明明讓了進去,然后她坐在沙發(fā)上盯著電視,電視正在播放綜藝節(jié)目。

我和明明小心地坐下,“嘿嘿嘿,你這孩子真不懂事,怎么都不打個招呼。”

女人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蘊含著仇恨地,看了我一眼,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笑,“指桑罵槐?!?/p>

我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的女人,我不知道她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她為什么會說這么一句話,我覺得我以前知道指桑罵槐這個詞的意思,不過我現(xiàn)在不懂了。

“阿姨好!”明明忽然冒出了聲音,女人的鼻子里發(fā)出了第二次冷笑。

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而面前的女人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說話,電視里有一個男人在唱歌,“爽爽爽爽!就那個爽!爽、爽爽、爽爽爽、爽、爽爽……”

我尷尬地站起身,明明也和我一起站了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可能找錯門了。”

我把放在一邊的純牛奶也提了起來,我們走出了房子,女人沒有送客,我自己關(guān)上了她家的大門。

“奇怪,地址沒錯啊,明明就是這個門牌號呀,是不是老同學(xué)弄錯了?!蔽铱纯蠢贤瑢W(xué)給的字條,又看看門牌。

“沒錯,那個就是魏老師。”明明說道。

“就是魏老師?那你怎么,叫她阿姨!”我震驚地看著明明。

“不知道呀,我忽然,忽然就那樣叫了。”

“好吧,不過你也沒叫錯?!?/p>

天色在漸漸地變暗。

“媽媽,我跟你說一個很好玩的事情。”

“嗯,你說?!?/p>

“我們年級沒有三年一班,結(jié)果衛(wèi)生評比的時候,每個星期都是三年一班拿了第一名。”

“為什么?”

“因為實際上沒有三年一班,所以檢查衛(wèi)生的督導(dǎo)員就不能給它扣分,所以它每次都是滿分,而我們二班到七班總是有被扣分的時候。”

“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錯了,而且怎么會沒有三年一班呢?”

“實際上就是沒有,但是記錄分?jǐn)?shù)的本子上還有,所以我明白了一個道理。”

“呵呵,你明白了什么?”

“看上去還有,實際上沒有,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就像三年一班?!?/p>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風(fēng)平浪靜,明明沒有再放學(xué)抄課文,也沒有再被什么高年級學(xué)生打過,似乎一切都過去了,我也繼續(xù)每天喝一瓶酒,老婆也繼續(xù)開發(fā)客戶,她說這個月已經(jīng)拿到了五十幾分鐘。

“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明明不知道在干什么?!蔽艺谘鐾旎ò?,老婆忽然神經(jīng)兮兮地跑到我面前小聲地說道。

我機械地站起身,滑著拖鞋來到明明的房間門口,原本我昏昏欲睡,可是我一下子醒了。

明明背對我跪著,嘴里好像還在念叨著什么,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個紅色的奧特曼玩偶,這是我買給他的唯一的玩具。

那奧特曼筆直地站著,燈泡一樣的大眼睛驕傲地注視前方,明明給它磕頭,它面無表情地欣然接受,那奧特曼忽然全身散發(fā)出一股邪氣,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也未可知,總之我全身發(fā)麻,雙腿發(fā)軟,簡直也準(zhǔn)備要給奧特曼下跪了。

“是不是不太正常?”老婆擔(dān)心地在我耳邊問道。

“明明?!蔽夜钠鹩職饨械?。

“??!——”明明尖叫一聲,一把將奧特曼藏進懷里,“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明明的表現(xiàn)讓我更加恐懼,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抓住了我,“兒子,你,你,你在干什么?”

“沒事,我在和我的神說話,你們不要打擾?!泵髅饔趾鋈换謴?fù)了平靜,平靜地對我說著話。

我的大腦一陣暈眩,在老婆的攙扶下,我來到臥室,躺倒在床上。

隔天清晨,老婆趁明明上廁所時偷偷地檢查明明的書包,他舉著一個奧特曼給我看,“他居然真的帶上了這個。”

“明明,不能帶玩具去學(xué)校的呀。”等明明從廁所里出來,我小心地跟他說道。

“不是玩具,是神!”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被人從樓上推下去,是奧特曼接住了我,有人把口水吐在我的臉上,是奧特曼教訓(xùn)了那個人,那個人有一天會被自己的口水嗆死,我站在垃圾堆不許動,是奧特曼幫我趕走了身邊飛來飛去的蒼蠅,我不能上廁所,我就要拉在褲子里的時候,是奧特曼在我耳邊鼓勵我,他說,沒關(guān)系的,所有的痛苦都沒關(guān)系的,要忍住,因為你實際上已經(jīng)不在了,只是看上去還在?!?

天色在漸漸地變暗。

“你還是來吃飯吧。”老婆一邊咀嚼著飯菜,一邊含混不清地招呼我。

我實在沒有心情,明明還沒有回來,我看著電子鐘,看著秒表一次一次歸零,我告訴自己,下次歸零的時候就去找明明,可是歸零的時候,我又告訴自己等下一次歸零吧,說不定明明馬上就回來了,可是明明還是沒有回來。

“都要冷了?!彼呀?jīng)吃完,我站起身,不能再等了,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我去找明明?!彼谙赐?,似乎根本沒聽見我說話,不過這根本無關(guān)緊要,我換上鞋,急匆匆地出去了。

一路上沒有看到一個小孩,這個城市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路燈閃耀著金黃色的光芒,非常地刺眼。

我在離學(xué)校不遠的地方看到了明明,如同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流浪兒童,他站在一盞路燈底下,背靠著燈柱,燈光灑在他的身上,他就好像定格在一張發(fā)黃的老照片里,連他的眼睛也是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我忽然覺得他是那么的渺小和脆弱,他似乎回到了兩三歲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學(xué)會說話,天色漸漸變暗時,他問我,爸爸,太陽,是不是,回家了呀?

我放下自行車,緊緊地抱起明明,“明明,你怎么不回家?”

明明沒有說話,“嘿嘿嘿,嘿嘿嘿?!?/p>

他對著我的耳朵笑,一種讓人全身冰冷的笑,我把明明舉到面前,他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著我,又好像是在看我身后的車來車往,他看著我,又笑了,“嘿嘿嘿,嘿嘿嘿?!?/p>

明明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他什么話都不會說了,不過他還是順從地和我回了家。

我本希望他看到媽媽會想起什么,可是他好像什么都忘了,他媽媽搖著他,抱著他又是哭又是講故事,可是明明只是偶爾發(fā)出幾個“嘿嘿嘿”的笑聲。

“我看還是得找醫(yī)生?!蔽已鐾旎ò澹K于想到了這么一個辦法。

“兒子會被關(guān)進精神病院的,我可不能失去我的兒子!”老婆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打滾,她的手機忽然響了,那是她的生意來了,可是她一把將手機扔了出去,手機剛好落在明明的書包上。

“對了,我有辦法了?!蔽倚α耍@時候我卻流下了眼淚,我已經(jīng)忍了很久,我不能和那位女同志一樣軟弱,可是我找到辦法了,我終于可以流眼淚了。

我打開明明的書包,只要拿出奧特曼,拿出明明的神,明明的神一定會拯救明明的。

可是我無論如何翻找,就是沒有奧特曼的影子,那么大一個玩具,應(yīng)該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呀,我把書包里的東西全部倒在地上,也沒有看到奧特曼。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快去再買個奧特曼回來,快!快!”

我沖出家門,在燦爛的夜色中奔跑,拖鞋被我跑丟了,我光著腳繼續(xù)跑著,任憑地上的碎石子劃破我的腳底,“奧特曼,奧特曼!”我向著附近的玩具店全力沖刺,我推開所有擋住我前路的行人,我的眼中滿含著淚水,因為希望就在前方,因為拯救明明的神就在前方!

“奧特曼,我要奧特曼!”我沖進玩具店,對著店主喊道。

“要這個,還是要這個?”店主微笑著看著我,拿出了兩個奧特曼。

“要這個!”我拿了和明明那個一樣的奧特曼,我看到包裝上寫著“雷歐”兩字,看來雷歐就是這位奧特曼的大名了。

我付完錢,跑回了家,當(dāng)明明看到我手上的奧特曼時,他哭了,他大聲地哭,像嬰兒一樣地哭,我已經(jīng)多少年沒有聽見自己的兒子這樣哭了,他抱著它,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你終于來救我了!”

我思考了一個晚上,覺得還是暫時別讓明明去上學(xué)了,可是早晨的時候,明明收拾好書包,系上紅領(lǐng)巾,還唱著少先隊隊歌,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他絲毫沒有畏懼,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不好的事情,于是我打消了給他請假的念頭。

上班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明明,我還是放心不下,我想我下午放學(xué)一定要去接明明。

我坐在傳達室的窗口,感到非常地困,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我真的很想睡一睡,哪怕一分鐘也好,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睡,在這個位置睡覺,路過的人都可以看到,成何體統(tǒng)呀。

就在我上下眼皮打架的時候,一個陌生人走入了公司,他頭戴安全帽,身上穿一套考究的黑色西裝,打著一條紅黃條紋的領(lǐng)帶,看起來十分可疑。

“你找誰?過來登記一下?!蔽覍λ暗?。

“哦,你好,我叫雷歐,我是來找明明的爸爸?!彼叩轿颐媲?,用手扶起安全帽前面的擋風(fēng)罩。

“我就是明明的爸爸?!蔽艺f道。

“哦,那請你快去學(xué)校救明明!”叫雷歐的先生說道。

我猛地睜開眼睛,面前一個人也沒有,原來我剛才打盹了,雷歐,那不是奧特曼的名字嗎?他要我去救明明,難道明明遇上了什么危險?

我站起身,徑直走出了傳達室,走出了公司,我拉過自行車就往明明的學(xué)校駛?cè)?,起先我騎得很慢,我覺得為了一個夢跑一趟是不是太神經(jīng)質(zhì)了,可是夢里的人叫雷歐,我一想到雷歐說的話,和說話時認(rèn)真的表情,我就越騎越快了。

學(xué)校的保安都和我眼熟了,我給他遞了一根煙,他笑呵呵地就讓我進去了。

我來到三年二班的門口,正是魏老師在講臺上講課,我徑直走了進去,看到明明站在垃圾桶旁邊,他背對著黑板,也背對著我,我一眼就看到,叫雷歐的奧特曼被丟在垃圾桶里。

“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明明?”我問面前的女人。

明明回頭看了看,他看到了我,嘴巴動了動,沒有發(fā)出聲音。

“你兒子帶著玩具來學(xué)校,這嚴(yán)重違反了紀(jì)律。”女人嚴(yán)肅地說道。

“那不是玩具,是神!”我說道,斬釘截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孩子們都笑了,那個女人也笑了,“兒子和爸爸都是傻瓜,兒子和爸爸都是傻瓜!哈哈哈哈!”

下意識的,我的右臂彎成一個曲線,發(fā)出十幾下關(guān)節(jié)復(fù)位的響聲,猶豫了兩秒,我用力地把右手插進了口袋,突然,一股氣體從我的左脅竄出,涌向我的胸口,在脖子處匯合成激流,最后沖入了我的腦中。

眼前的世界成了一個又一個圓圈,那個姓魏的女人在圈子里旋轉(zhuǎn)著,她的臉忽然變大忽然變小,一會兒用左邊的眼睛看我,一會兒又用右邊的眼睛,還有轟鳴的嘲笑聲在腦袋里回想,每個孩子的笑聲都不盡相同,一共有六十幾種,最后我聽到的,卻是自己的笑聲。

眼前漸漸地變黑,仿佛天色在漸漸地變暗,眼前又漸漸地變白,仿佛天色在漸漸地變亮。

我看到墻上的電子鐘全部歸零,時、分、秒一共六個“0”,沒有一個“0”愿意前進;我看到鄰居家的鴿子飛到我面前的桌上,我看著它卸下一對翅膀,先卸下左邊的,再卸下右邊的,它在午后的陽光下悠閑地走入一個籠子,它再也不需要翅膀;我起身走出家門,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教室里,明明拉著我的手,一個女人扶著我的肩,我看著她,確定這不是我的老婆,我恍然大悟,覺得自己忽然清醒了,這女人是魏老師!魏老師關(guān)切地仰視著我,我從來沒有被女人這么關(guān)切過。

“你怎么來學(xué)校了?”魏老師熱情地和我打招呼,聽她那口氣,簡直和我是老朋友一樣。

“哦?哦,對了,嘿嘿嘿,我來給明明請個假,今天給他預(yù)約了一個老中醫(yī),現(xiàn)在就得過去了。”

“啊,明明生病了嗎?那趕緊去呀,別耽誤了?!?/p>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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