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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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純粹的寫作者
——陳永和印象
我覺得福建是敘事資源豐富的地方,但這資源卻每每被誤用,比如寫成了“鄉(xiāng)土小說”。當然并非只是福建?!班l(xiāng)土”就是寫農村,那山那水那人那狗,家長里短男女糙事。在大多中國人觀念中,福建大概就是農村,就好像在大多數外國人眼里,寫農村才是寫中國。當然,知道福建至少福州和廈門不是農村的人還是有的,廈門還是摩登城市,但城市歸城市,仍是市井之地。這使得我的寫作刻意回避福建這個背景。最初看永和小說,直接用了福州地名,老實說,我有點猶疑。但看了之后,這疑慮打消了。
實際上,這些年我越來越覺得必須踩回福建這個資源了。但地域資源這個酒怎樣釀出現代性來,是個非常大的問題。越是中國的,就越是世界的,這話其實語焉不詳。地域不只是地理概念,“約克納帕塔法縣”不只是??思{家鄉(xiāng)拉法艾特縣,也不是美國的一個地域。甚至地域都不是囫圇的文化概念。永和在一個創(chuàng)作談中這樣理解福州:“福州是個小地方,偏安于國境東南一隅,卻分為三塊文化特征很不同的區(qū)域:鼓樓、臺江與倉山。這有兩個歷史緣由,一,福州為歷代府地,閩政治經濟中心,稱福州府。二,福州為鴉片戰(zhàn)爭后五口通商開放港口之一。……于是就形成了鼓樓官府及官府的周邊文化(有全國都市內保留規(guī)模最大最完好的明清建筑三坊七巷);臺江的商埠碼頭及商埠碼頭的周邊文化;倉山外國領事觀及外國領事館的周邊文化。三種文化就是三個世界。雖然解放后它們都被裝進一個桶里,桶里的東西似乎被攪混在一起,但實際上,油還是油,水還是水,怎么混在一個桶里也結不成塊。在這種階層融合與摩擦的過程中,產生了許多鮮為人知的故事與傳說。”這種“結不成塊”,是福州乃至福建相當重要的特性。
福州的歷史也是曖昧的,“偏安”是不可能在歷史主線上的。在歷史上,“中州板蕩”,福州就成了中華王朝的偏安地,一旦中原安定,福州就被廢棄。到了近代,它竟成了王朝的更新地。改革開放,它又是“特區(qū)”。這樣的歷史造就了特殊的文化,如果問福州文化特征,就是無特征。如果一定要有一種說法,就是分裂、參差。分裂、參差,恰成就了現代性。阿格尼絲·赫勒揭示現代人的困境,就是從時空體驗、歸屬感、自我和人格的建構入手的,某種意義上說,福建人早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永和把握住了這個特征,這使得她的小說脫出了被廉價消費的福建資源,值得欣慰。
我以為,地域是精神概念。中國文學最大的不足,就在于缺乏“精神性”,大多只是在“社會性”的層面,或歌頌,或批判,因此失去了文學的純粹性。有人會反駁,會舉出古代的閑適文本,有人還會把“雞湯”當做精神養(yǎng)料。但我所說的“精神性”,是“精神病性”,是“精神黑暗”。謝有順曾說過,福建小說家擅長寫人性黑暗,比如北村、須一瓜,還有我。他說出了一個事實。永和也是如此。人性黑暗必須寄身于身體,甚至某種程度上說,身體是最黑暗之所,所以歷來被竭力要脫出動物性的人類所遮蔽,避之唯恐不及。但身體畢竟不以意志為轉移地存在著,那么就精神撲滅,身體成了精神的最重要戰(zhàn)場。正因此,文學誕生了。但好文學又并非“身體寫作”,那不過是身體盛宴。杰出的文學應該是身體與精神撕咬的戰(zhàn)場,這是血腥的戰(zhàn)場,又號稱是正義的戰(zhàn)場,但實際上是列夫·托爾斯泰《謝爾蓋神父》里所呈現的暗的戰(zhàn)場。永和剛發(fā)表在《收獲》的長篇《一九七九年紀事》,就是從身體之暗探索人性之暗、政治之暗、歷史之暗。它不是地域風情小說,也不是“文革文學”“新時期文學”,也不是“身體寫作”,它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純粹的文學敘事。
我跟永和相識了幾年,但接觸并不多。算起來,我們是同一所大學畢業(yè)的,但我們不是一個年級,也不在一個系,當時并不認識;后來我們都去了日本,雖然都在東京,但也沒來往;后來我回來了,她還在日本。她大多時間不在國內,好在她在國內有個住處,跟我所在的學校很近,抄個小路就到。忘記了最初是怎么認識的,印象中是談我的小說,她也感興趣于我所關注的東西。但我不知道她也在寫作,她沒說,她也不在文壇這個壇子里,直到有一天她拿了她的小說給我看。實際上,她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寫作了,那篇《一九七九年紀事》,也是她20年前寫的,曾經投給某大型文學雜志,因為在篇幅上沒按刊物的意見處理,就擱下了。后來她電腦系統(tǒng)出了故障,稿子丟失。幾年前意外找到了打印稿,才重新審視這個作品,又投給了《收獲》。這小說是作為自投稿投去的,竟然發(fā)表了,那《收獲》的編輯真是值得尊敬的敬業(yè)編輯。從永和本人來說,也真是可愛的投稿者。長期以來,她都以自投的方式,一個郵件就把作品丟出去。她甚至沒有及時去接收雜志社的郵件,錯過了稿子采用的機會。
和永和交往,總是淡淡的,也許是彼此都受了日本人的影響。當然還因為性格,她的性格就是淡淡的。但一旦談到了文學,就可以感受到她平淡的外表之下涌動的激烈。她跟我交談,幾乎談的都是文學,偶有溢出文學之外的話題,但最終又都回到文學上來。這種感覺挺好,這是文學寫作者與文學寫作者合適的交往方式,本該如此,可惜在當今文壇,很多時候已不是這樣。只有在壇外的,才會有這樣的虔誠和純粹,也只有在壇外,才能保持這種虔誠和純粹。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