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龍
(西北師范大學,甘肅 蘭州 730070)
魏晉之際士人轉向自我的路徑演進
——以張華《鷦鷯賦》和成公綏《嘯賦》為個案研究
李如龍
(西北師范大學,甘肅 蘭州 730070)
魏晉時期士人的生活風尚和士人心境是我們常談的話題。通常是宏觀的探討,鮮有微觀論述。在此,一是具體到當時的時代背景,結合張華的《鷦鷯賦》和成公綏的《嘯賦》,探討那個時代士人們的由外在轉向內在、由社會轉向自我的內在心理進路。二是透過當時的社會風尚和生活方式,以揭示出他們的心理歷程。通過點面結合的方式,來論述魏晉士人轉向自我的路徑。
魏晉;鷦鷯賦;嘯賦;士人;自我;
魏晉之際,由于政治頻繁更迭,社會動蕩,對當時飽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士階層,產生了可謂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心理上、思想上對他們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此時,不存在君臣之道,也沒有忠孝之義,完全是自己的野心泯滅了自己的道德。雖然是政權的取得不合禮法,他們也要天下人服從于他們的統(tǒng)治。這就不得不創(chuàng)立各種理論來牢籠人們的思想,可說是用來麻痹人們的反抗思想。典型的是名教觀念的提出,名教,顧名思義,即是因名立教;其實就是統(tǒng)治者用來統(tǒng)治人們的思想工具。還有之后的“有無之論”,更是劃定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以用來說明自己所作所為的合理性和不容置疑性。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受此麻痹,也并不是所有的人在此境遇之下沒有自己的思考。又由于無法以自己的力量與這個龐大的政權來抗衡,更不用說改變之。所以,就有了自己的特別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魏晉風流。我門認為,魏晉風流是有其不得已的思想矛盾的,它背后是當時這些所謂風流的無聲的抗爭和內心的焦慮以及自我抒發(fā)情感的需要。這一心態(tài)我們可以從張華的《鷦鷯賦》和成公綏的《嘯賦》這兩篇作品中窺探一二。
魏晉兩朝政權的取得都不合理,所以,就有一些明達之士采取與之不合作的態(tài)度,這就自然引起當權者們的不滿和嫉恨。他們感覺到這些不合作者是有礙于自己的統(tǒng)治,如果,再加之這些不合作者有一定的官職那就必戮無疑了。所以,當時這些所謂的不合作者,就不再熱心于政治,《阮籍傳》說:“籍本有濟世志,”但“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所以,“籍由是不與世事”就開始尋找自己的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從其中也可以看出當時險惡的生存境況。張華(232-300)和成公綏(231-273)與阮籍(210-263)都是同時期的人,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也大致一樣。《晉書·張華傳》:“華名重一時,眾所推服,晉史及禮儀憲章并屬于華,多所損益,當時詔告皆所草定,聲譽益盛,有臺輔之望焉。而荀勖自以大族,恃帝恩深,憎嫉之,每伺間隙,欲出華外鎮(zhèn)?!保?]我們可以看出,即使張華在“名重一時”之際,“有臺輔之望”之譽,也避免被人“伺間隙”而譖之,可想當時的黨錮門閥之爭之熾,他當時的存在環(huán)境也就不言而喻。在有人希望他保愍懷太子廢賈后時,他說:“雖能有成,猶不免罪,況權戚滿朝,威柄不一,而可以安乎?”[2]這是他對自己處境的客觀描述,“權戚滿朝,威柄不一”,就簡單明了地道出了當時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和險象環(huán)生的生存境遇。
這種生存處境,自然也就在心理上有相應的反映。由于當時政權的不合理性,而統(tǒng)治者又用“名教”這一觀念來讓人們服從他們?!懊獭辈⒉皇悄芡耆`住所有人的身心。與“名教”在理論上和行為上相抗衡的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觀念,倡導道家的“自然”,任心適性。但是他們并不是完全的隨心所欲,因為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是不允許他們毫無顧忌地為所欲為,可以說,是戴著鐐銬跳舞,跳著自己的舞蹈,表面上看來他們是灑脫的,無所縈懷的,其實內心是悲苦且惆悵的。我們認為,這是與當時的統(tǒng)治者在思想觀念上的反抗和抗衡,同時,他們也是這么做的。這樣的俊逸公子們就是被我們稱作“竹林七賢”的那幾位“放浪形骸”者,他們逍遙游于山水修竹之間,縱情于談玄倫理之場。在他們的內心里對當時的統(tǒng)治者是不屑一顧的,為自身性命又不敢公然表現(xiàn)出反抗的舉動。所以,他們就寄身于山水,放情于高談,在這種無為的生活狀態(tài)中來尋找自我,尋找真正的自己。其實,我們說他們的這種行為也并不是他們想要的,因為他們都是飽讀儒家的經典,浸潤著原始儒家的思想。而原始儒家的思想主要是誠心正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積極的、入世的價值觀念,他們這些人的行為是與這一觀念相左的,這也是當時他們內心所苦惱的和矛盾的。他們的無為和放縱又是由于受原始儒家的思想的影響,因為原始儒家特別強調禮制和正名。禮制和正名就是用來區(qū)別等級的,封建時代等級都是森嚴的,人們的行為是不能超越自己所處的等級,否則的話,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社會是不認可的也是不允許的。我們說,歷史往往是驚人的相似,曹魏以“禪讓”名號篡奪了漢室,而司馬氏又以同樣的方式奪取了曹魏的政權。我們如果留意于歷史的話,晉以后的幾個王朝基本上都是以這種方式來更迭的。有了原始儒家這個思想基礎,司馬氏的行為在他們看來是不合禮制的,是僭越的行為,所以,他們心里上是難以接受的。司馬氏又諱疾忌醫(yī)地唯恐天下人說他們的政權來的不正當。于是,致力于打壓與之相關的一切言論和行徑,且這種壓制又是殘暴的。在這種生存境遇下,就產生了這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異類”在不承認這一政權的情況下如何生存的這樣一個緊迫問題。針對這個問題,他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處理的。他們或者是“惟酒是務”,或者是“信馬由韁”,或者是“坦懷箕踞”,或者是“聚嘯山林”,這種自我放逸自達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我們后來稱作的“魏晉風流”。這種風流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產生的,表面上看是瀟灑自在的,內心其實是有難以言說的復雜和矛盾。我們往往為表面所迷惑而不識其中真相,以致徒識其華而忘其實而不能更深層次的更內在的來挖掘和觀照他們當時的心境,也無法體會到他們自由而又不自由、無我而又有我的復雜心態(tài)。當然,這里面也有他們個人的性情在里面,這也是行為根本的驅動力量,即是他們在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下,懷著一顆焦慮和矛盾的心情而過著看似無羈自在的生活的原因。從這一方面說,《鷦鷯賦》表現(xiàn)了在當時那種險惡的環(huán)境下生活的張華以及與他同樣處境的一類人的如履薄冰而又自我放達的雙重心境?!秶[賦》表面上看是表達當時人們的一種生活風尚和方式,更深層次的是心中郁結之氣和自我感慨的發(fā)泄。
所以,這兩篇賦是有其時代代表性的,這種代表性不僅體現(xiàn)在對當時士人們生存狀態(tài)的真切描述上,也體現(xiàn)在它們對當時人們心境的表達上。它們?yōu)槲覀兘沂疚簳x之際士人轉向自我的內在路徑演進提供了現(xiàn)實依據(jù)。
某一時代的人們的心境往往反映出這個時代的特征,即是特定的時代產生出特有的(相對于其他時代階段)而普遍的(同一時代的人們所共有的)思潮和生活風尚。魏晉時代,在社會思潮上說即是玄學,在生活風尚講即是在玄學思潮影響下的隱逸生活。魏晉玄學的思想基礎是《周易》、《老子》、《莊子》,可以
說是道家思想在魏晉時代的新發(fā)展。他們汲取了道家的思想,并用來調適自己的身心關系和出處行藏。張華的《鷦鷯賦》,從篇名上來看,是取自《莊子·逍遙游》的“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鼴鼠飲河,不過滿腹”[3]這一寬慰己心的話語。我們通過對比二者各自的生存處境,發(fā)現(xiàn)也是差不多的,一個戰(zhàn)亂頻仍,無有禮法;一個是,政權更迭,國際間的戰(zhàn)爭換成了黨錮之爭,禮法名存實亡。總的來說,都是“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處境。在這樣一種境遇下,既要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又要給自己找一個心靈上的安慰和慰藉。物我異類而同理,觀物以察己,可謂善喻于物也?!耳匉嵸x》第一句就是:“鷦鷯,小鳥也?!毙?,不僅僅是指鷦鷯的個體是小的,我們人類與天地相比也何嘗不是“滄海之一粟”。雖然小,“生于蒿萊之間,長于藩籬之下,翔集尋常之內,而生生之理足矣”。這也是自足之意,為自達找一個心理的安慰?!耳匉嵸x》云:“色淺體陋,不為人用,形微處卑,物莫之害,繁滋族類,乘居匹游,翩翩然有以自樂也?!保?]由于自己的“不為人用”,所以就“物莫之害”,就可以“翩翩然有以自樂”。而“彼鷲、鶚、鹍、鴻,孔雀、翡翠,或凌赤霄之際,或托絕垠之外,翰舉足以沖天,觜距足以自衛(wèi),然皆負矰纓繳,羽毛入貢。何者?有用于人也?!弊约阂虿粸樗?,卻可以“翩翩然有以自樂”;而有用于人者,雖“凌赤霄之際,或托絕垠之外”,“然皆負矰纓繳,羽毛入貢”,這就是莊子的“無用”之說,拿來為自己解脫。確實,無用乃大用,它可以使你保全自己的生命,特別是當你“竄于幽險”之中,“幽險”就說明這種危險是隱幽的,是不容易為我們所察覺的,含蓄地描述了張華的生存處境。我們說張華雖然是出于這樣一個險象環(huán)生的境遇中,他還是以曠達的心態(tài)來應對世事的。而通過《張華傳》我們知道他是積極有為的,“時人比之子產”,可見其建功立業(yè)之心之功。我們說正是他的這種曠達,才使得他去積極地有為。他所做的這篇《鷦鷯賦》,我們也可以認為它表現(xiàn)了當時以張華為代表的他那一類人的心境。其實,這種心境是復雜的,一方面是自己因社會的原因而形成的不得已,一方面是在這種不得已的境遇下所產生的郁結之氣。這種郁結之氣又是無法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抒發(fā)的,于是他們就把目光投射于自身以外,一是從往哲先賢那里獲取自我的寬慰,二是從自然界那里來比附自身以求釋懷?!耳匉嵸x》從取材到立意是這兩方面的結合,以此來宣泄自己內心的情感。通過往哲對人世的態(tài)度和看法來使自己醒悟,用自然界的與人不同但生存理路相同的物類來觀照自己的生存。以使得由于時代和個人所產生的郁結之氣得到充分地發(fā)泄。從這一方面來說,《鷦鷯賦》是具有一定發(fā)范式意義的。
如果我們認為張華的《鷦鷯賦》是含蓄且貼切地表達了他及當時和他一樣處境的人的心境。張華是通過無聲的書寫,那成公綏就是有聲的發(fā)泄。就像樊榮教授所總結的:“在形式上,嘯為口技,與言、歌發(fā)音方法相異,又可表達與言、歌相近似的義在;內容上,它可以抒發(fā)感嘆、悲哀、飄逸、任誕、不滿等復雜感情,具有廣泛的實用價值、藝術價值和欣賞價值。從模仿自然到感慨詠懷、任誕簡傲、貴無暢情。嘯具有豐富的自然性、實用性、音樂性、超逸性和反叛性的綜合特征。”[5]這個概括可謂是言簡意賅。從發(fā)聲上來說它一種自然的,這也與當時流行的道家貴“自然”的思潮相一致。同時,“嘯”也是由來已久的抒發(fā)情感的一種方式,《詩經·召南·江有氾》中有:“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6]。并且這種方式是自然形成的,就像我們平常由于情緒的波動而發(fā)出的嘆氣和驚呼是一樣的?!秶[賦》中說:“良自然之至音,非絲竹之所擬”。[7]而到魏晉就成了一種社會風尚乃至日常習慣,這就與當時的社會狀況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在當時是不能隨便發(fā)表不利于統(tǒng)治者統(tǒng)治的言論的,所以只能以無言之聲來抒發(fā)自己的情緒?!秶[賦》開篇就說:“逸群公子,體奇好異。傲世忘榮,絕棄人事。睎高慕古,長想遠思。將登箕山以抗節(jié),浮滄海以游志?!保?]常嘯的這些人都是體奇好異的逸群公子,他們又是超然世外的。他們又是“愍流俗之未悟,獨超然而先覺”的慷慨之人。通過長嘯來表現(xiàn)他們的高蹈、超然和先覺。在嘯中他們可以找到自我,以至于不把自己迷失在當時那個不堪的社會,嘯是他們對當時那個社會的反抗和控訴,無端地遭害、人主的反復無常和暴虐都是他們所反抗的、激憤的和惶恐的。這些逸群公子看到了這些,但他們又無力改變,所以他們通過嘯來發(fā)泄自己的情感。嘯可以使他們“舒蓄思之悱憤,奮久結之纏綿。心滌蕩而無累,志離俗而飄然”。這同樣也說明了嘯在魏晉時就成為了一種社會風尚。這是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在內的。這種風尚看似掩蓋了他們的內心郁結和不平,其實是他們借這一舉動來抒發(fā)內心的不平之氣。
他們的這種郁結之氣主要是產生于社會的環(huán)境和自己所堅持的思想相抵牾。這種抵牾從他們自身來說又是不可消除的,所以,他們就投射于身外,或者是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抒發(fā)自己的這種郁結之氣。比附于他物是一種方式,長嘯又是一種渠道,所以,這兩種方式都是他們尋求發(fā)泄情感的需要。
無論是張華的《鷦鷯賦》所表達出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境中的放達之情,還是成公綏《嘯賦》中通過嘯所要達到舒悱憤、奮纏綿、心無累、志飄然的情態(tài)。如果我們仔細玩味其辭再結合當時的時代境況,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是他們在由外向內轉的一個路徑表現(xiàn)。兩漢是盛世,是催人奮進的,使人都有建功立業(yè)的熱切愿望。此時,作為個體的自我是為國家概念所淹沒,自我意識并不突出。至魏晉時,人們這種強烈的濟世之志被統(tǒng)治者的殘暴和無理吞噬了,國家與個體自我逐漸分化開來,這是現(xiàn)實的一個推動;再加之以老莊為思想基礎的玄學思潮,他們自然吸取老莊的貴生思想,身心、自我又成了思索的重要問題。以此之故,人們就開始由外在的企求轉向內在的隱逸。
朱漢民先生在《玄學與理學的學術思想理路研究》說:“魏晉時代的自我價值意識,是以‘自然之我’為重心的,完全是一種 ‘為己’的自我價值意識?!保?]“為己”即是轉向自我,主要表現(xiàn)在生活方式和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上。至東漢末期,由于社會方面的原因,隱逸之風盛行。如果說之前的隱逸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到魏晉之際,隱逸不僅僅是生活方式的變化,更是為了保持自己心靈中的一方凈土以及沒有泯滅自我的個性。更主要的是有些人士雖然不是過著隱逸的生活,而他們內在的心境實質上就已經是隱逸的了。他們追求的是一種身心的愜意,精神上的愉快?!妒勒f新語·棲逸一》:“阮步兵嘯聞數(shù)百步。蘇門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傳說。阮籍往觀,見其人擁膝巖側。籍登嶺就之,箕踞相對。籍商略終古,上陳黃、農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問之,仡然不應。復敘有為之教,棲神導氣之術以觀之,彼猶如前,凝矚不轉。籍因對之長嘯。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復嘯。意盡,退,還半嶺許,聞上猶然有聲,如數(shù)部鼓吹,林谷傳響。顧看,迺向人嘯也?!保?0]阮籍并沒有隱居,但當他和蘇門善中的真人大有一見如故之感。并且他們的溝通不在語言,而是通過嘯??磥?,嘯也是對這種隱逸生活內在精神的表達方式。這種方式已泯滅了隱逸和不隱逸的界限,是一種內在的溝通,一種非語言的表述。其根源我們認為是,彼此雙方對葆全自我真性是通過以隱逸心境而嘯這一方式來完成的這一體悟的認同。主要在于心境和自我真性的葆全上,并不完全是外在的生活方式?!稐萑罚骸吧焦珜⑷ミx曹,欲舉嵇康;康與書告絕?!保?1]嵇康的棲逸就是真正的心境上,不以物累。阮籍和嵇康雖然都不是真正的隱居山中,他們都有官職,但他們的心境已經是隱逸。他們是真正的體悟到了對自我的葆全,不在于外在的生活方式而是內在的心境。《棲逸十五》:“郗超每聞欲高尚隱退,輒為辦百萬資,并為造立居宇。在剡為戴公起宅,甚精整。戴始往舊居,與所親書曰:‘近至剡,如官舍?!瓰楦导s亦辦百萬資,傅隱事差互,故不果遺。”[12]郗超并不是自己去隱退,而是嘉賞資助隱逸的人,這是把自己的心境投射到“他者”,從別人那里得到自己所不能實現(xiàn)的理想。更重要是,從隱逸的“他者”那里獲得心理上的共鳴和慰藉。這不僅僅是社會隱逸的風尚,更深層的是當時人對生活方式的轉變和對自我真性的重新認知。
魏晉名士的生活態(tài)度可以概括為任誕。任誕是他們生活情趣化的一個情感基調,也就是說,他們持任誕的生活態(tài)度,所以他們逍遙于天地之中?!度握Q一》:“陳留阮籍,譙國嵇康,河內山濤,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亞之。預此契者:沛國劉伶,陳留阮咸,河內向秀,瑯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13]這七個人可以說是先知先覺者,他們體會到了生命的短暫和無常,所以他們就任我性情而行,肆意酣暢,無所牽掛。嵇康在《養(yǎng)生論》中說:“是以君子知形恃神以立,神須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保?4]在這里他提出了形與神互持、心與身俱養(yǎng)的原則?!度握Q二》:“阮籍遭母喪,在晉文王坐進酒肉。司隸何曾亦在坐,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而阮籍以重喪,顯于公坐飲酒食肉,宜流之海外,以正風教?!耐踉唬骸米跉ьD如此,君不能共憂之,何謂?且有疾而飲酒食肉,固喪禮也!’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保?5]這里面集合了生者、逝者及禮教三個方面的概念,阮籍是因哀傷而“毀頓如此”,而又因看到了生命之短暫又要愛惜自己的性命,所以拋棄禮教而飲酒食肉不輟且神色自若。這里有自我與政權的抗衡,其實,我們可以說阮籍本來就不屑于所謂的禮教,就像他說的:“禮豈為我輩設也?”[16]在這三方面,作為生者的阮籍由逝者看到了生命的短暫和可貴,故置禮教于不顧,真正了走向自我,拋下外在的束縛,誠可謂先知先覺者。
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真正能顯示出一個人的自我意識,這種意識也是通過對生命的關切才表現(xiàn)出深刻來?!度握Q一八》“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貴盛,不肯詣也?!保?7]這里簡直是任性極了,可愛極了。貴盛不足羨,徑直去酒店,這也是看到了自我性情的可貴?!度握Q二〇》:“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蛑^之曰:‘卿乃可縱適一時,獨不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時一杯酒!’”[18]這就是所謂的“我將為賓也?”魏晉人就是受了道家思想的影響,轉向對自我的關照。雖然,這也一定程度造成了他們的縱欲和腐敗,但結合當時社會環(huán)境,我們應該給予“了解之同情”的。這在自我和任性覺醒方面是一很大的進步,并不是真正的淪落到了只為滿足私欲的低級享受?!度握Q二一》“畢茂世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19]這看似用酒精來麻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許對當時的他們來說是最好的自我解脫,而轉向自我的方法吧。就像我們經常說的,對于俄狄浦斯來說,有一只眼睛都是多余的。在酒中,在醉中,實現(xiàn)自我的澄明。
他們從紛繁無序的嘈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轉向內在真實的自我。這種轉變是由外而內又由內而外的,也就是說,先是對社會的無望繼而轉向自我,尋找自我,完成轉向自我之后又把這種心態(tài)投向于自己的真實生活之中,表現(xiàn)在生活方式之中。 突出“自我”作為一個選擇、評價的主體地位:“百慮何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叛散《五經》,滅棄《風》《雅》。百家雜碎,請用從火??怪旧綏涡暮W?。元氣為舟,微風為柂。翱翔太空,縱意容治?!保?0]整個內在轉向的路徑都是通過內心的轉變而完成的,是自我的再發(fā)現(xiàn),是自我的重新體悟。
用以文證史、文史互證的研究方法來結構本文。遂全文以張華《鷦鷯賦》和成公綏《嘯賦》為個案的探討,并結合當時的社會背景,對他們的心態(tài)做了一個內在的分析,揭示出他們當時在尋找通向自我、轉向自我的心理路程。我們認為,這種路徑的尋求,一是表現(xiàn)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上,二是表現(xiàn)在對生活的態(tài)度上;這兩方面都是他們轉向自我的心理路程的外在表現(xiàn)和演進??傊?,這種轉向自我的進程是由內而外,由外在而回歸內心,由重視“社會之我”到體悟“自然之我”的轉變歷程;這一轉變可謂上繼先秦老莊之貴我而下開宋明之重性情,在中國歷史之發(fā)現(xiàn)人、發(fā)現(xiàn)自我上具有歷史性意義。
注釋:
《莊子·逍遙游》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表現(xiàn)了莊子逍遙自任,不為物所累的心態(tài)。
[1] [2](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四[M].北京:中華書局,1974:1070,1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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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2
A
1672-0385(2016)04-0050-06
2016-03-23
李如龍,男,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