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世元
(湖北理工學院長江中游礦冶文化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湖北黃石435000)
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案新探
左世元
(湖北理工學院長江中游礦冶文化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湖北黃石435000)
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不僅是貫穿漢冶萍發(fā)展過程中的重要事件,而且也是近代中日關系史上的重大外交事件。從根本而言,資金短缺是漢冶萍謀求與洋商合辦的主要動因。在創(chuàng)辦漢陽鐵廠過程中,張之洞即有招洋商合辦或包辦的嘗試。鐵廠招商承辦后,盛宣懷仍無法解決資本短缺的問題,而日本以貸款為誘餌,通過對漢冶萍公司不斷的經(jīng)濟滲透以達到政治控制的目的,以為八幡制鐵所之穩(wěn)定而優(yōu)質(zhì)的鐵礦石基地。辛亥革命期間、“二十一條”交涉期間的中日合辦及九州制鋼廠便是這種邏輯發(fā)展的結(jié)果。九州制鋼廠的合辦雖獲得實現(xiàn),但并未達到日本所希望的結(jié)果。直到1928年確立對漢冶萍的新政策后,合辦政策才正式被日本所放棄。合辦案體現(xiàn)的是漢冶萍公司在日本帝國主義處心積慮侵略政策下的艱辛發(fā)展歷程。
漢冶萍公司;張之洞;盛宣懷;中日合辦
在漢冶萍公司發(fā)展過程中,中日合辦漢冶萍是關乎漢冶萍發(fā)展和近代中日外交關系的一個重大事件。相對而言,學界較為關注的是民初中日合辦漢冶萍案①迄今為止,學界關注中日合辦漢冶萍案僅限于辛亥革命期間,并對這一時期中日合辦漢冶萍案的前因后果詳細探討,而較少從漢冶萍發(fā)展的整個歷史過程來考察合辦案的緣起、過程和結(jié)局。主要成果如孫立田《民初漢冶萍公司中日“合辦”問題探析》(《歷史教學》1998年第3期)、楊華山《論南京臨時政府期間漢冶萍“合辦”風波》(《學術月刊》1998年第11期)、李培德《漢冶萍公司與辛亥革命》(載中華書局編輯部編:《辛亥革命與近代中國——紀念辛亥革命8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下冊,中華書局1994年版)、易惠莉《孫中山與中日合辦漢冶萍借款案》(《史林》2002年增刊)等。。事實上,這只是中日合辦漢冶萍整個歷史事件中的一個片段而已。若從漢冶萍整個歷史發(fā)展過程來弄清整個事件的起因、發(fā)展和結(jié)局,則能更好地把握在日本帝國主義處心積慮侵略政策下的舊中國漢冶萍發(fā)展的艱辛歷程。
在籌建漢陽鐵廠過程中,張之洞最初預算是240萬兩白銀,結(jié)果支出卻達580余萬兩,除清政府撥款200萬兩外,其余皆為東挪西借[1]435。鐵廠從1894年5月建成投產(chǎn)至1895年10月,由于焦炭和資金缺乏,生產(chǎn)時斷時續(xù),在將近一年半的時間里僅生產(chǎn)生鐵5,660噸,熟鐵110噸,貝色麻鋼料940余噸,馬丁鋼料550余噸,鋼板、鋼條1,700余噸。即使對鐵鋼質(zhì)量不論,這5,600余噸的生鐵產(chǎn)量不過相當于2座煉鐵爐2個月的正常生產(chǎn)能力而已[2]1395。由于“自遭群謗,意興日衰”,加之“經(jīng)費支絀,諸所籌畫,皆在不能撙節(jié)之中”,故1893年張之洞就萌發(fā)了招商承辦的念頭,并令人到廣東招商,還為此擬定了招商章程四十條,其中規(guī)定:“奏報辦成之后,改為官督商辦,一切俱由商局主持。”[3]58~64廣東人周景勛表示愿意籌資商辦,但此人并不靠譜,系承辦“闈姓”②“闈姓”是指清末盛行于兩廣地區(qū)的一種賭博活動。中國最早的彩票始于民間,即光緒六年杭州人劉學詢在北京會試時發(fā)行的“闈姓”,規(guī)則是將應試者每人的名字印在紙上,定價出售,由購買者填選可能中榜者的名字,發(fā)榜后,按猜中的多少兌獎。之事[3]64,難以籌到巨款,招商之議只得作罷。甲午戰(zhàn)后,由于巨額戰(zhàn)爭賠款的支付,鐵廠籌款愈發(fā)艱難;而鐵廠一直處于停產(chǎn)狀態(tài)之中,在清政府和廷臣的交相詰責之下,張之洞只得再次招商承辦[4]11。就當時國內(nèi)環(huán)境而言,商人“力微識近”,對入股官辦鐵廠心存疑慮,大都望而卻步[5]1168。張只得將目標轉(zhuǎn)向洋商,這是因為西方列強已過渡到帝國主義階段,鐵路已成為它們覬覦的重點,“中國干路已成欲罷不能之勢”,洋商見中國開辦鐵路,需用鋼鐵必多,“就地取材,獲利必厚”。張之洞致電鐵廠總辦蔡錫勇,希望致電比利時和德國各大廠,“速派洋匠前來估包”[6]819。招商信息甫一發(fā)出,立刻引來英國的陶秘深、柯第仁、賀士當以及法國的戴馬陀等西方資本家的積極響應,表示愿以500萬兩附股合辦[5]1167。后又有德國克虜伯和法國德威尼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德威尼表示愿出資300萬合辦鐵廠,“如合意再訂章程,所用洋匠合同未滿者均可如故”。英、法、德等國之所以對合辦漢陽鐵廠十分積極,除上述原因外,還有一點是希望通過對大冶鐵礦的控制,以加強對中國長江流域的滲透。此時張之洞的心情十分急迫,一方面致電蔡錫勇,詢問“有愿包者否?每年經(jīng)費若干?”[6]818另一方面則急電駐歐公使許景澄“令速派人來鄂妥商”[7]138。但問題是,甲午戰(zhàn)后清廷內(nèi)部的對外政策分成了兩派,一派以李鴻章為代表,因有俄、法、德三國干涉還遼的成功,李對俄國產(chǎn)生了幻想,主張聯(lián)俄制日;另一派則以張之洞為代表,主張聯(lián)合英日抗衡俄德[8]95~96。外交政策的分歧直接影響到清政府對鐵廠合辦對象的考量。因當時英國已攫取了蘇滬等處鐵路的修筑權,當時就有人提出:若漢陽鐵廠再歸英商,可能會打破列強在中國的平衡局面,從而引發(fā)中國被瓜分的嚴重后果[7]138。由于清廷對外政策的分歧和列強間的矛盾,使得中外合辦章程的議定久拖不決,遂使很多人得出洋股“斷難邀請”的結(jié)論[7]138;另外,合辦涉及礦權問題,“斷不能與外人共之”,因此洋商合辦之議“不得不作罷論”[5]1168。
既然與洋商合辦不成,張之洞只能轉(zhuǎn)而尋求華商的支持。實際上,在漢廠創(chuàng)辦過程中,有一個人一直十分關注,那就是盛宣懷。在鐵廠籌建之際,對礦業(yè)和洋務有豐富經(jīng)驗的盛宣懷即向張之洞進言,鐵廠應商辦而不應官辦,否則難以盈利;后又在鐵廠選址問題上堅決主張設在大冶,反對設在漢陽,但均未為張所納。1895年,張之洞因鐵廠生存和發(fā)展問題心焦力瘁,在擬招洋商合辦的同時,令蔡錫勇致電盛宣懷的侄子盛春頤,請其“電商令叔,有無接辦之意”[6]818。盛竭力反對與洋商合辦,主張由自己承辦,“鐵政屬洋商,力大流弊亦遠;屬華商,力小收效亦遠”。表示愿意赴鄂參與“通籌決策……熟商辦法”[9]16。后來,盛宣懷在敘述作這一決定的過程說:“鐵政不得法,徒糜費,幾為洋人得。右銘(陳寶箴)、松云諷阻,乃屬意宣,督飭華商接辦,重整旗鼓?!保?0]28
鐵廠交由盛宣懷商辦后,盛向張?zhí)岢隽髓F廠發(fā)展的保障條件,因此在招商章程中明確規(guī)定了商辦鐵廠所擁有的固定資產(chǎn)、官款償還辦法、人財物使用等,還特別強調(diào)了各省鐵路所用路軌及鋼鐵料件必須向鐵廠訂購及免稅的問題[5]1170~1174。盛原以為通過國家的保護就能有效推動鐵廠的發(fā)展,但隨后便遇到諸多意想不到的困難。一方面,鐵廠招商的不理想出乎盛之意外。盛原以為通過招商能解決鐵廠發(fā)展的資金問題,但由于當時漢廠處境艱難,民間投資者視為畏途,無人愿意附股。盛擬招股100萬庫平兩,結(jié)果是輪船招商局25萬兩、中國通商銀行32.85萬兩、鋼鐵學堂3.9萬兩、古凌記3.65萬兩、電報局22.2萬兩、萍鄉(xiāng)煤礦10萬兩、南洋公學0.6萬兩、上海廣仁堂2萬兩[11]。均為盛氏麾下的企業(yè),并無其它社會資本的參與。另一方面,招商章程中承諾的優(yōu)惠政策一時無法落實也加劇了鐵廠的困難。根據(jù)總署的規(guī)定,凡機器制造貨物,不論華商洋商值百抽十[7]137。而鐵廠發(fā)展不順利的情勢下,稅厘過重無疑是雪上加霜,盛宣懷對此牢騷滿腹。在盛一再要求下,張之洞才與盛宣懷聯(lián)名向清廷奏請免稅,經(jīng)過多方努力才獲準免稅五年的優(yōu)惠。
招商的不理想和資本的缺乏沉重打擊了盛宣懷的信心。盛在招商不久便多次以鐵廠歸官辦相要挾,要求張之洞及清政府提供資金支持。直到1901年盛還向張?zhí)岢?,鐵廠官商投資不過千萬,遠遜于西方國家及日本的鋼鐵廠,不能大規(guī)模生產(chǎn)鋼軌,要求清政府增加對鐵廠的投資,否則“自添巨本大舉”或“與外人合辦”,“否則必至停工”[7]166~167。1903年,盛又向張?zhí)岢?,鐵廠要發(fā)展,只有籌資1,000萬兩在大冶添設生鐵大爐,在漢廠添設鋼爐機軸,并延展萍醴鐵路至湘潭,暢通煤焦運道?!叭绱司蘅?,商人斷斷無此魄力,一再籌維,實非國家之力不辦”,要求援照電報局新章,收歸國家自辦[12]399~401,403。在這種情況下,張之洞一直未中斷與洋商合辦的念頭。此時西方資本家向盛宣懷建議由洋商完全包辦鐵廠及分余利,遭到了盛的否定。張之洞對盛的態(tài)度表示贊賞,同時表示不贊同總署提出的向洋商借巨款歸還鐵廠官本,再與洋商合辦,如此易被洋商要挾,建議能否由戶部先墊付鐵廠官本,然后再向洋商借款合辦。1897年,德國強租膠州灣,揭開了帝國主義瓜分中國的序幕。此時英國在中國展開了咄咄逼人的權益擴張,如兩次強迫清政府對英德集團政治貸款;在北方強租威海衛(wèi)、控制山西福公司;在南方則滲透長江流域等,這些自然會引起清政府的極大憂慮[13]400~402。對漢陽鐵廠,英國與以法俄為后盾[13]398的比利時展開了激烈的角逐。盡管清廷內(nèi)部一些封疆大吏如張之洞、劉坤一等均主張聯(lián)英日以抗德俄,但總署并不相信英日能真正援助中國[8]99,101,故為“杜英人之口”,電令盛宣懷知照比公司,“無論華洋商人,均可購買”,希圖利用比利時牽制英國。張之洞對此表示十分不解,“正患俄人插入,幸得英人力阻,正宜借英人之力,知照比公司,言明俄人不得干預,比或懾于英……則我甚有益。何反留此隙,以啟俄而杜英乎?”[7]138~139在爭論不休之際,據(jù)傳盛宣懷擬“以鐵廠暨鐵煤各礦地作押,并將廠務礦地交怡和派人代辦”,向英國怡和商借200萬[7]139。張之洞同意合辦但反對抵押,使得與英國合辦的商議擱淺。由于列強之間矛盾重重和清廷外交政策的游移不定,第一次與洋商合辦之事遂不了了之。
漢冶萍公司與日本淵源甚深。自1899年漢陽鐵廠與日本八幡制鐵所簽訂《煤鐵互售合同》后,日本政府通過不斷的貸款加強了對漢冶萍的滲透,以獲得大冶鐵礦穩(wěn)定而優(yōu)質(zhì)的鐵礦石。截至1914年12月,漢冶萍公司總資本近6,500萬元,其中日方貸款為3,530萬元(政府出資3,370萬元)[14]540,超過了公司總資產(chǎn)的一半。1913年,制鐵所擬定第三期擴充計劃,對鐵礦石的需求量劇增,控制漢冶萍的政策更加明確[14]3。
為達到上述目的,日本處心積慮,積極圖謀中日合辦漢冶萍。第一次中日合辦案的正式提出與實施是在辛亥革命期間[15]。辛亥革命期間,日本乘南京臨時政府財政竭蹶之機,強迫孫中山接受日方提出的所謂中日合辦漢冶萍案。合辦案后因全國輿論的強烈反對而流產(chǎn),但盛宣懷與日本仍達成了一個以“合辦”為基礎的善后協(xié)議[16],為“二十一條”中日合辦漢冶萍埋下了伏筆。1914年歐戰(zhàn)爆發(fā)后,日本趁歐洲列強無暇東顧之“天賜良機”[17]245,向袁世凱政府提出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企圖獨霸中國。日本將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列入“二十一條”之中,根本原因是日本對大冶鐵礦的過度依賴,直接誘因則是民國政府加強了對漢冶萍事務的干預。辛亥革命期間,南京臨時政府欲抵押漢冶萍謀求借款事件雖未獲成功,但開啟了政府干預企業(yè)發(fā)展的先例。袁世凱上臺后不久,漢冶萍公司因資本缺乏繞開袁世凱政府,直接私下與日本密謀1,500萬日元的大借款,遭到了袁政府的干預。該合同最后在日本的支持下雖強行通過,但日本已意識到向漢冶萍貸款的風險性,“其信用當然不能與政府之信用等量齊觀”[14]192。同時,袁政府對借款的不承認使得“該項合同不免處于不穩(wěn)之地位”[14]544~545。另一方面,在辛亥革命期間,漢冶萍公司面臨鄂、贛地方當局的“接收”,所有權受到嚴重威脅;同時受到戰(zhàn)爭破壞,漢冶萍急需資金恢復生產(chǎn),而當時能解決的只有袁政府。故而1912年公司主動向袁政府提出“官督商辦”和“國有”申請,雖未能成功,但兩者間的紐帶關系逐漸建立起來[18]819。另外,由于覬覦漢冶萍的巨額資產(chǎn),袁世凱欲乘機控制漢冶萍,發(fā)展國家資本主義。民國初年,北京政府將鋼鐵工業(yè)作為國家的基本產(chǎn)業(yè),擬“切實提倡,全力注之”[19]。正是如此,為徹底解決后顧之憂,日本圖謀通過合辦直接介入漢冶萍的生產(chǎn)和管理,以保障其原料供給、貸款安全和利息收入[14]571~572。日本遂在“二十一條”中正式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中日合辦漢冶萍問題。
1915年1月,日駐華公使日置益正式向袁世凱提出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共分五號,內(nèi)容涉及中國山東、滿蒙、旅大、福建及漢冶萍等多項特殊權益[20]74~78。其中關于漢冶萍公司的內(nèi)容是:第一款:“兩締約國互相約定,俟將來相當機會,將漢冶萍公司作為兩國合辦事業(yè);并允:如未經(jīng)日本國政府之同意,所有屬于該公司一切權利、產(chǎn)業(yè),中國政府不得自行處分,亦不得使該公司任意處分”。第二款:“中國政府允準:所有屬于漢冶萍公司各礦之附近礦山,如未經(jīng)該公司同意,一概不準該公司以外之人開采;并允此外凡欲措辦無論直接間接對該公司恐有影響之舉,必須先經(jīng)公司同意”[21]171~173。日本的意圖就是控制漢冶萍,使其“一切富藏、財產(chǎn)等所有權利,永羈于日人之掌握”,“處心積累,可謂周詳”(“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藏經(jīng)濟部檔案《湖北漢冶萍公司(一)》:《日人謀奪漢冶萍公司之經(jīng)過》,1927年10月16日)。
對合辦漢冶萍,日方擬定了三種方案,其中漢冶萍公司顧問高木陸郎所提出的為政府所接受,其主要內(nèi)容是:(1)中國政府收買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即變更其組織,成為中日合辦股份公司。(2)新公司資本,定為日金3,000萬元。中國政府和日本資本家各持有五成股份,即日金1,500萬元。中國政府股份,不得買賣讓與;日本資本家股份,僅限于日本人間買賣讓與。(3)新公司的董事定為十一名,其中六名由中國政府委任,五名由日本資本家選日本人擔任。董事互選中國人一名為董事長,日本人一名為副董事長,中、日人各一名為常務董事。(4)任用日本人一名為會計科長,由董事會選任,受常務董事指揮處理事務;但將來再添置一名會計科長,得任用中國人。(5)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原來負責一切債務和責任而有確實憑證者,一切由新公司繼承之。(6)中國政府為收買漢冶萍公司所需之資金,以銀1,000萬兩為限,由日本資本家貸與。對此,高木饒有信心,一是符合北洋政府《礦業(yè)條例》中外國人出資額不得逾資本總額1/2的規(guī)定。據(jù)此,日方可收買該公司股票的半數(shù),即約760股。其中公司董事長盛宣懷持股約200萬元,招商局和電報局持股100萬元及一般持股中約占八成,則由此可壟斷收買約800萬元為股票。二是因與袁世凱及交通系等均有政治過節(jié),且已收回在公司的投資,要病入膏肓的盛宣懷放棄地位應不成問題。三是日本與公司間的借款未得到北洋政府的承認,而北洋政府與公司所希望成為官商合辦形式“不過徒使組織復雜,事態(tài)更見糾紛而已”。因此日本只要給北洋政府提供約1,000萬兩的資金收買公司后,便可與日本實行合辦。高木強調(diào),歐洲列強正互以國運相賭之際,日本正可利用北洋政府目前財政極端困難之機實行這一計劃。日本認為此計劃如成功,即“可將從來一切糾紛悉數(shù)掃除,而更形鞏固我國在中國之地位”[14]541~545。
對日方提出的合辦案,袁世凱總的策略是,漢冶萍是商辦公司,政府不能越俎代謀,因此日本“應與該公司自行商議”[22]115~127。在后來的多輪交涉中,北洋政府代表均秉持這一立場,進行消極抵制。為配合這一策略,北洋政府還動員盛宣懷及漢冶萍公司對合辦案加以抵制。為此,盛電召漢冶萍查帳員孫潤卿到滬,囑令與會計員檢齊清算1913至1914年該公司的帳目,以便查閱。同時將歷屆股東會議記錄分別刊送各股東,以便征集意見,綢繆一切[14]569~570。盛宣懷還在病榻前向萍礦坐辦盧洪昶面授機宜,令其駐京三月,折沖樽俎,以備政府詢問[14]567。另一方面,漢冶萍股東對此亦強烈反對。股東聯(lián)合會上書盛宣懷力予維持,并電北洋政府農(nóng)商部、外交部和政事堂轉(zhuǎn)呈袁世凱,請將日本要求條件內(nèi)容宣布,俾“股東等研究利害,分別討論”[14]574~575。
日方提出的合辦漢冶萍案還遭到了英美等國的反對。漢冶萍處于中國長江流域,是歐美等國的勢力范圍,因此日本還面臨英美等國的壓力。由于日方當時是以極秘密的方式向袁世凱提出,英美等國起初并不知情?!岸粭l”消息被媒體披露后,英美等國對此表示關注。日本政府向英美保證合辦漢冶萍不會損害其利益[14]559~560。隨著有關漢冶萍的內(nèi)容被英國《泰晤士報》完全曝光,英美等國開始對此表示高度警惕。日本政府向英國承諾不會無視后者正當獲得利權,希望“絲毫不必留意”[14]561~562。對美國政府質(zhì)問“漢冶萍公司所屬礦山近旁之礦山,他人不得采掘”之意時,日本政府表示不是湖北省全部或長江流域全部礦山,但究竟是何礦山,將由日中兩國設委員以決定[14]561。隨后,美國向日本發(fā)出警告,將軍隊駐扎在中國會傷害中國國民感情及與中國主權,而且對附近礦山的采掘亦有損各國之權利,美國政府不能保持沉默[14]564~565。在英美的壓力下,日本不得不作出妥協(xié),最終中日兩國關于漢冶萍換文的內(nèi)容是:“如將來該公司與日本資本家商定合辦,中國政府應即允準。又中國政府聲明該公司不歸為國有,又不充公,又不準該公司借用日本國以外之外國資本”[20]228。
1915年初,日本向袁世凱政府提出的“二十一條”因西方列強的干預和中國人民的強烈反對,事實上無從實施。是年5月,由于資金缺乏,漢冶萍公司董事長盛宣懷向北洋政府提出借款,袁世凱擬通過通惠公司控制漢冶萍,因盛的反對和日本的干預而流產(chǎn)[23]。1916年,處于膠著狀態(tài)的歐戰(zhàn)推高了世界鋼鐵市場的價格,同時也刺激了日本鋼鐵工業(yè)的發(fā)展。在這種形勢下,日正金銀行總經(jīng)理井上致函盛宣懷,提出:日本目前金融市場資金供過于求,同時漢冶萍公司在大冶的新煉鐵廠正在興建,可以預計不久將使生鐵生產(chǎn)過剩,因此創(chuàng)辦一中日合辦鋼鐵公司對雙方極為有利。井上向盛推薦了日本資本家安川敬一郎[14]625~627。
本來,最先提議在日本合辦鋼鐵廠的是盛宣懷。辛亥革命盛宣懷遁逃日本期間,發(fā)現(xiàn)在日本鋼鐵廠所煉之鋼較在中國本輕利厚,而且所課稅率極低,生鐵進口每噸只需1.68元,鋼料每噸只需10.08元。在盛看來,以輕稅之鐵煉鋼,實為合算,遂有與日本合辦鋼鋼鐵廠之議[14]632~636。立刻得到了日方的積極響應。為迅速促成此事,日正金銀行北京分行副經(jīng)理武內(nèi)金平偕王閣臣、大野助手加緊游說盛宣懷同意建立中日合辦鋼鐵廠。“當對其說明目前日本金融市場狀況,便于建立企業(yè),人心亦熱衷于煉鐵事業(yè)。特別是關于本案,日本政府及制鐵所早已聲明給予充分之援助和保護,務必利用此種時機,努力進行,最為得策”。不過,盛宣懷希望日本將通惠借款后的善后政策與建新鋼鐵廠同時處理,但日方則提議分開處理。另外,在經(jīng)歷民初中日合辦漢冶萍“、二十一條”及通惠借款等重大變故后,盛宣懷不得不慎重,提議合辦事宜必須先由日本政府向北京政府交涉后,再請北京政府找盛氏商談。但日方認為,合辦案想得到政敵袁氏乃至一般北京政府當局人士贊同均很困難,實行恐怕不可能,而且煉鐵廠“因地處上海,不致因動亂而妨害開工;且江水之漲落,不如長江之厲害;設備也優(yōu)良;在取得焦炭方面,遠勝于漢陽大冶”[14]627~628。
日方的動議與盛宣懷在日本就近擴大市場的思考不謀而合。當時漢冶萍面臨的處境是,擬在大冶新建化鐵爐兩座,所出生鐵“只日本一隅,已足暢銷”;由于時勢變遷,印度鐵乘機羼入,與漢冶萍展開競爭。同時,日本與奉省合辦本溪湖鐵廠的生鐵“猶勝于我”。美、澳兩洲近年“雖力辟銷場,充類至盡,亦不過歲銷二三萬噸為止”。若漢、冶六爐齊開,年產(chǎn)生鐵約44萬噸,除按照新舊借款合同,年交制鐵所及漢廠煉鋼并應中外銷場外“尚有盈余”,“不得不籌可恃之銷路,以浚利源”。漢冶萍公司董事會在盛宣懷的鼓動下,立即馳函高木,托其商勸專辦煉鋼,即“購漢冶萍生鐵以為原料,兩方有益”。旋得到在中國游歷的安川長子松本健次郎之贊同(湖北省檔案館藏:《漢冶萍公司商辦歷史》(公司內(nèi)部刊印)第二《公司董事會提交股東大會報告書》,第330~336頁,1916年10月31日)。日制鐵所三期擴張計劃提出后,對生鐵的需求驟增,明確要求漢冶萍從后年起,年需交鐵20余萬噸,最多年額則需31.5萬噸。在日本合辦制鋼廠,無疑有利于漢冶萍就近拓展和占有市場。
日方表現(xiàn)得尤為迫切。歐戰(zhàn)刺激了日本鋼鐵事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在此期間新建的民營鋼鐵廠達14家之多[24]183。在今后2—3年間,日本鋼鐵產(chǎn)量的需求估計將由目前的約75萬噸將增至120萬噸,因此日本政府對具有一定生產(chǎn)能力的鋼鐵工業(yè)在土地使用、賦稅、設備材料進口等方面采取鼓勵政策[24]180,新鋼鐵廠也將享受此等優(yōu)待權利,而且在國內(nèi)生產(chǎn)鋼鐵無須支付進口稅,因此“對于剩余生鐵處理以及有機會時爭取在日本市場中占一較好地位”[25]138~139。
雙方經(jīng)過談判,擬定合辦章程,其主要內(nèi)容是:一是公司設總公司于福岡縣八幡市,設分公司于上海(第三條)。二是公司資本定為日金1000萬元整(第四條)。三是股權,本公司股份分為10萬股,每股金額定為日金100元整。前項股份,由中日兩國人各擔任半數(shù)(第六條)。四是董事名額分配,董事會會長就日本各董事,董事會副會長就中國各董事,辦事董事就中日各董事中各一人,均由董事會互選之(第二十六條)[25]138~139。同時簽訂了借款合同,規(guī)定漢冶萍公司所承募九州制鋼股份有限公司之股份,第一次應納股款由安川借用日金125萬元,公司允將制鋼公司股票全數(shù)作為此項借款擔保交與安川[25]141。同時還簽訂了生鐵供給合同及附件,規(guī)定制鋼公司所需一切生鐵悉由漢冶萍公司供給,漢陽鐵廠每年以6萬噸為最少限度,現(xiàn)建大冶化鐵爐全年所出之生鐵產(chǎn)額達40噸以上之時以為最少限度[14]659~662。
不過,還未等九州鋼鐵廠竣工,世界大戰(zhàn)就結(jié)束了,鋼鐵市場的危機也隨之出現(xiàn)了。一戰(zhàn)結(jié)束后,鋼鐵價格驟跌。日本生鐵市價,1918年9月最高達每噸541日元,逐步下跌,到1921年9月最低下降到65日元,下降88%,同時期,鋼板價格下降90%[26]134~135。鑒于此,1922年10月安川及九州制鋼廠召集董事會議,“以目前鋼價過低,銷路不暢,勉強開煉,損失必多”,決定遣散員工,暫行停辦[14]665~666。對于這種局面,公司駐九州技師李裕提出,九州鋼鐵已停工,盡管安川仍存“徐圖恢復之想”,但由于歐洲法軍占領德國煤礦魯爾,導致世界鋼鐵價格起落不定,鋼鐵廠如要繼續(xù)開工,非再增資400萬,而將來盈虧之計算,尚屬渺茫不明。針對國際鋼鐵價格慘跌和日本物價高昂的現(xiàn)實,李裕斷言九州鋼鐵廠無法獲利,提出“解除合辦條約,至今實為當務之急”。經(jīng)過公司與安川的多次商議,1925年6月8日,安川表示答應解散合辦組織,公司所有全部股份由其承接,公司所借本金當初之未付利息約103萬余元亦可全部免除[27]100。
九州制鋼廠的失敗標志著中日合辦漢冶萍案暫告一段落。但從漢冶萍公司的發(fā)展歷程來看,中日合辦漢冶萍具有一定的歷史必然性。因為對資金缺乏的漢冶萍而言,在不能得到政府(包括中央政府和所在地方政府)支持和無法調(diào)動社會資本的前提下,以豐富的鐵礦石與資金豐裕的日本合辦漢冶萍促進雙方的互利共贏,未必不是一條發(fā)展的途徑。尤其在民國時期,由于政局動蕩不安、軍閥割據(jù)和戰(zhàn)爭頻仍,整個政治環(huán)境對其發(fā)展不利,因此合辦漢冶萍還有謀求日本政治保護的意圖。這也給日本要求合辦漢冶萍提供了可乘之機。日本圖謀通過中日合辦深度介入漢冶萍的生產(chǎn)和管理,從而達到控制的目的。與洋人合辦漢冶萍的提出者是張之洞,中日合辦最先是日本首相桂太郎提出的,但獲得了盛宣懷的贊同[28]47~53,并在南京臨時政府時期得到一定程度的實施;1915年在“二十一條”和通惠借款事件中兩度被日本赤裸裸地提出,最終通過九州制鋼廠得以實現(xiàn)。不過,九州制鋼廠的合辦并未為成功。在此后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日方仍延續(xù)“合辦”政策,直到1928年,鑒于中國國內(nèi)形勢與日本國內(nèi)鋼鐵工業(yè)發(fā)展的現(xiàn)狀,日本重新確立了對漢冶萍的新政策,將歷來推行的從公司獲得礦石和生鐵供應的方針,改為“制鐵所今后只以漢冶萍供給礦石為滿足,不指望其生鐵之供應”[29]112~114的方針,以保證八幡制鐵所的原料供應和貸款的償還。1938年,日軍直接占領大冶鐵礦,并將其完全置于日本的控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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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嚴成]
K25
A
1001-4799(2016)04-0069-06
2015-10-26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青年基金項目:12YJC770080;湖北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資助項目:15ZD035
左世元(1973-),男,湖北京山人,湖北理工學院長江中游礦冶文化與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副教授,湖北師范大學漢冶萍研究中心研究員,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漢冶萍公司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