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波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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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紫的鄉(xiāng)愁與革命想象
馮波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4)
[摘要]葉紫的小說創(chuàng)作題材主要集中在故鄉(xiāng)洞庭湖邊的農(nóng)民生活,其作品隱現(xiàn)著悲憤的鄉(xiāng)愁并呈現(xiàn)出強烈的反思性。這與作家漂泊無著的窘迫生活以及革命烈士遺屬的特殊身份密切相關。葉紫的“鄉(xiāng)愁”以聚焦故鄉(xiāng)人際關系的方式,積極介入社會生活的階級、精神層面。在鄉(xiāng)愁描畫的精神軌跡中,階級意識的式微與主體意識的萌發(fā)正是葉紫對于革命的獨立解讀。在20世紀30年代革命文學論爭的語境中,這不僅是對“第三種人”的有力回擊,而且也顯示了“五四”之后,作家力圖在革命、政治等宏大敘事干預下再次回到啟蒙主體的努力。
[關鍵詞]葉紫;鄉(xiāng)愁;反思;革命想象
20世紀30年代的左聯(lián)更多的是作為規(guī)約作家“左翼”身份的功能性組織,而并不突出地呈現(xiàn)為作為“方法”的左聯(lián)。作家的革命經(jīng)驗與這種浪漫的政治期待并非服膺于同質(zhì)的現(xiàn)代性概念,而這種復雜性正在于再現(xiàn)現(xiàn)實與文學的技術性想象機制。在以往的研究中,秉持帶有強烈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現(xiàn)實主義”顯示出了特有的“傲慢與偏見”。在階級、民族等巨大話語的覆蓋下,作為主體的作家的能動想象被壓制,甚而被漠視了。這不僅會造成了對于30年代左聯(lián)創(chuàng)作評價的某種失當,更重要的是,它一定程度上簡單化了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內(nèi)涵。
“無名青年”葉紫及其創(chuàng)作是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壇不容忽視的重要文化現(xiàn)象。葉紫的“一夜成名”與之后生活與創(chuàng)作上的雙重“困窘”,不僅為我們呈現(xiàn)了左翼文學內(nèi)部重申“現(xiàn)實主義”的裂隙,同時也是對這一裂隙的克服。而這恰恰得益于葉紫作品對于故鄉(xiāng)的回溯視角。因為回溯提供的理性距離以及親歷革命的切膚之感,使得作家再現(xiàn)現(xiàn)實的想象機制成為一種源于主觀,又立足于客觀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觀照。換言之,葉紫在30年代的創(chuàng)作首先應該是作為鄉(xiāng)愁的,而后才是關乎革命的。
一“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p>
魯迅在《革命文學》中曾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盵1]顯然,魯迅對當時所謂“革命文學”頗為不滿。因為惟有從血管里出來的才能是血,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就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如果沒有切身的體驗,是無法寫出感人至深的文字的,即便努力作革命狀,終不免是無病呻吟的“水貨”。魯迅的洞見揭橥的是困擾左翼革命文學的一個棘手的問題:個人的詩情如何升華為集體的情感認同?以革命的強勢話語駕馭文學容易失去藝術的真實;而彰顯個人的訴求又難免拘囿于一己私情迷失于革命的洪流。就此而言,葉紫創(chuàng)作的意義正在于,它恰逢其時地詮釋了革命與文學的關系,其個人主體訴求與革命的話語同質(zhì)性保證了“革命文學”的詩學品質(zhì)。
那么,葉紫血管里流淌的熱血源自何處?他個人生命內(nèi)部涌動的詩情與革命激情的契合點又在哪里呢?從葉紫具有代表性的18篇小說來看,短篇小說有16篇,中篇小說2篇,長篇小說《太陽從西邊出來》沒有完成,其中描寫故鄉(xiāng)洞庭湖邊農(nóng)民生活的就有14篇。這些小說分別是《豐收》《火》《電網(wǎng)外》《向導》《偷蓮》《魚》《刀手費》《懶捐》《楊七公公過年》《夜哨線》《山村一夜》《湖上》《星》《菱》(原稿僅成一章)。從上述作品的選材不難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葉紫魂牽夢縈、難以割舍的情感臍帶,這種刻骨銘心的情感積淀為他提純抽象的革命意念打下了厚重、堅實的基礎。而相較于同期的左翼作家,葉紫作為革命遺屬的特殊身份更確保了這份情感的真切與有效。這是大多左翼作家所不及的。
作為革命遺屬,葉紫的鄉(xiāng)愁情感底色惟有苦難。這些發(fā)生在故鄉(xiāng)洞庭湖邊的“故事”沒有迂緩、閑適的精神消遣,有的只是對痛苦的反芻。葉紫的“童年時代是一個小官吏家中的獨生嬌子……整天整夜象做夢般的過了兩年最幸福的中學生生活?!盵2]503但是北伐軍攻克益陽后,葉紫的滿叔余璜擔任縣農(nóng)民協(xié)會會長,也把整個余氏家族拉進了革命的漩渦。葉紫的父親當了農(nóng)民協(xié)會秘書長,大姐出任當?shù)嘏勇?lián)合會會長,二姐出任縣女子聯(lián)合會會長、共青團負責人,葉紫則在滿叔勸說下前往黃埔軍校武漢分校讀書。1927年長沙發(fā)生“馬日事變”,52歲的父親和19歲的二姐被殘殺示眾,母親則因“陪斬”精神失常,其他親人亡命天涯不知去向。葉紫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是家破人亡的血淚與仇恨,在他看來“天,天是空的;水,水遼遠的使人望不到它的涯際;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滿地的血肉;自己,自己粉碎似的心靈!……”[2]506因此他捫心自問:“故鄉(xiāng)有什么值得我的留戀呢?要是它永遠沒有光明,要是我的媽媽能永遠健在,我情愿不再回來。”[2]416雖然他不愿再次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但是故鄉(xiāng)恰如夢魘,總會一次次強行進入作家的創(chuàng)作。
逃離故鄉(xiāng)的葉紫并沒有在他鄉(xiāng)緩釋鄉(xiāng)愁的痛苦。與家破人亡的仇恨不同,客居海上的葉紫遭遇到的是30年代革命知識青年共有的落魄與困窘。缺衣少食的饑餓感與逼仄的亭子間所帶來的壓抑感是葉紫困居上海的主要生命體驗。在1939年2月8日寫給張?zhí)煲淼男胖校麑懺娮猿埃骸霸绯棵卓纯胀?,中午尋柴想劫灰;討厭偏逢天大雨,不能山后探新梅?!盵2]690寫作成為葉紫謀生的重要手段,即使他不愿“多寫”但迫于生計卻不得不寫。此外,夫妻間的不睦更是給葉紫艱辛的物質(zhì)生活之外,又平添了一重精神的苦惱?!耙槐诟鷼埧岬牟∧嗖槐诟Ф虻木秤隹喽罚哼@,便是作家葉紫在這一時期的生活的全部!”[3]于是我們看到,異鄉(xiāng)的繁華喧囂非但沒有給葉紫帶來多少新鮮愉悅,反倒讓這個外鄉(xiāng)人感到厭惡。在《電車上》胖婦人與基督徒的爭執(zhí)謾罵,在胖婦人“最后和最有力量的一句‘只有菩薩……’才是真正能夠救我們中國的!……”中“我”只有“拼命咬著牙門”逃走了[4]281-282。這種厭惡感一方面是一個異鄉(xiāng)人對他鄉(xiāng)的強烈排斥,另一方面它又超出了異鄉(xiāng)的空間,蔓延到了整個身陷沉疴的鄉(xiāng)土中國。
那么,為什么葉紫的鄉(xiāng)愁能夠從個人化的鄉(xiāng)土意識上升為對民族、國家的憂郁呢?這仍然應得益于鄉(xiāng)愁這一雙向審視的理性情感視角。一方面從故鄉(xiāng)至異鄉(xiāng)的時空暌違,給予了葉紫冷眼旁觀的理性距離,使得他能夠在從故鄉(xiāng)至異鄉(xiāng)的痛苦生命體驗中,逐步放眼于苦難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另一方面故鄉(xiāng)的血淚與他鄉(xiāng)的冷漠,不僅剝離了葉紫對故鄉(xiāng)的情感羈絆,強化了他對異鄉(xiāng)的排斥拒絕感,同時也促使他超越了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的情感畛域,從而“更細心地,更進一步地,去刻劃著這不平的人世,刻劃這我自家的遍體的創(chuàng)痕!……一直到,一直到人類永遠沒有了不平!”[2]509從“自家的遍體的創(chuàng)痕”到“人類的不平”,葉紫已然從個人化的感性體驗中萌發(fā)了集體化的、自覺的革命意識。
二“一篇精心結構的佳作?!?/p>
誠然,僅僅依賴于自身親歷革命的情感儲備就能高效地書寫出具有強烈感染力與戰(zhàn)斗性的“革命文學”并不現(xiàn)實。1933年“無名青年”葉紫憑借小說《豐收》一舉成名恐怕并非偶然,除卻“左翼”的扶掖,《豐收》的成功與作品本身獨特的藝術想象形式密切相關。在《幾種純文藝的刊物》一文中,茅盾曾指出《豐收》:“在兩萬數(shù)千言中,它展開了農(nóng)事的全場面,老農(nóng)的落后意識和青年農(nóng)民的前進意識,‘谷賤傷農(nóng)’與地主的剝削,奇捐雜稅的壓迫。這是一篇精心結構的佳作。”[5]
茅盾對《豐收》中“老農(nóng)的落后意識和青年農(nóng)民的前進意識”的發(fā)現(xiàn)是剖析這部精心結構的佳作的關鍵點,這一點在作品中則突出地表現(xiàn)為父子間的隔閡與沖突。一方面,全場面的農(nóng)事描寫貫穿著老農(nóng)與青年農(nóng)民的代際沖突。從播種到田間管理,從躲過旱魃到擔心水患,云普叔希望田里的黃金能實現(xiàn)他的無數(shù)美麗的幻想,但是他的兒子立秋卻對田間勞作并不上心?!敖鼇碓破帐宄3X得自己的兒子變差了,什么事情都喜歡和他抬杠。為家中的一些瑣事,不知道發(fā)生過多少次齟齬?!盵4]55在對待地主何八爺?shù)膽B(tài)度上,父子隔閡在“打租飯”和繳租兩件事情上甚至演化為尖銳的沖突??v觀葉紫的小說創(chuàng)作,父子沖突都有著不同程度地展現(xiàn),譬如王伯伯與福佑(《電網(wǎng)外》)、楊七公公和福生(《楊七公公過年》)、親家公和漢生(《山村一夜》)等。從這一系列的父子沖突的展演方式來看,父親往往是阻礙兒子抗爭行為的頑固力量。譬如,在《楊七公公過年》中,當楊七公公得知福生做了工人糾察隊長后,“七公公嚇得不知道如何處置才好!他拼命地拖住著福生的衣袖,留著眼淚地向著福生說了許多好話:‘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們!你,你做做好事!……’”[4]191由上可知,葉紫筆下的父子矛盾最終聚焦的是,對于壓迫是順從還是抗爭的不同選擇,父子的代際沖突彰顯著妥協(xié)者與革命者的分野。自然,當“父”逐步認同“子”的觀念主張時,也就最終完成了階級意識的覺悟,即便這一過程并不輕松。《豐收》中的云普叔直到在《火》中才不再“遲疑”。在家園被毀,親人罹難之后,王伯伯才“朝著有太陽的那邊走去了!”[4]145
如果說,葉紫借父子沖突,不過是凸顯階級斗爭的尖銳與復雜以及被壓迫階級最終的覺醒的話,那么這種認識是膚淺且偏頗的。因為,在葉紫文學創(chuàng)作中,父子沖突凸顯的尖銳階級矛盾是漸趨式微了。在《山村之夜》中,父子思想觀念的交鋒在“親家公”(生父)和漢生(子)、桂公公(義父)和漢生(子)之間展開。如果說前者的矛盾還是階級意識的覺醒與否的話,那么后者的沖突就是革命者的成熟與幼稚了?!吧浮敝了蓝嘉从X醒,漢生卻在“義父”的啟蒙下逐步走向成熟。值得注意的是,“生父”與“義父”之間的矛盾同樣很尖銳,這顯然并不能放在父子矛盾的范疇中加以闡述。行文至此,我們不禁要問:“父子矛盾最終的指向是父親的覺醒呢,還是兒子的覺醒呢?”換言之,父子沖突僅僅指向階級意識?還是在階級沖突的外衣包裹之下,隱藏著更為深切的、不欲明言的隱憂?讓我們再來看《星》。在這篇作品中,梅春姐的心靈歷程很難完全用從蒙昧至覺醒的啟蒙話語概述。這種對啟蒙帶有強烈質(zhì)疑/反思性質(zhì)的話語形態(tài)建構在一個女人與兩個男人的婚戀敘事結構中。起初梅春姐大膽地接受了革命者黃的求愛,勇敢地說出了作為一個女人的權利與自由?!芭藗儚慕褚院?,通統(tǒng)要‘自由’起來:出嫁、改嫁都要由自己做主,男人是絕不能在這方面來壓制和強迫女人們的!”[4]344但是革命失敗之后,為了孩子她最終還是無奈地回到丈夫陳德隆身邊,忍受著這個無賴的屈辱與壓迫。六七年前“老黃瓜——那永遠也討不到女人的歡心的獨身漢的歌聲”[4]382在梅春姐耳中的變調(diào),不僅佐證了啟蒙的未完成,同時也把關乎革命的省思引向了深入。同樣,在另一部未竟之作《菱》的第一章中,尤洛書與育材叔鄉(xiāng)鄰關系的惡化也成為了“故”事的序幕。以上事實提醒我們:葉紫的鄉(xiāng)愁并沒有停留在父子矛盾的代際關系范疇,也未成為階級沖突、革命意識覺醒的簡單演繹,而是逐步延伸到了普遍的人際關系領域。
在《星》里,壓迫者不僅是梅春姐的丈夫陳德隆,像老黃瓜、麻子嬸、柳大娘等村人的輿論同樣對梅春姐造成了精神壓迫。在《菱》中,尤洛書發(fā)了財便不愿與育材叔這個窮親戚做兒女姻親,多次不顧情面將育材叔投進縣城大牢,育材叔生氣地用草紙包了牛糞和紅紙庚書扔進了尤洛書家,最終導致了官保和玉蘭的愛情危機。聯(lián)系當下中國社會現(xiàn)代轉型中,同樣存在,甚至不斷加劇緊張的經(jīng)濟倫理關系的事實,可以說,葉紫對經(jīng)濟地位給人倫關系造成沖擊的敏銳觀察,具有深刻的前瞻性。然而令人感到痛惜的是,作品并未完成,我們已無法完全看到作者對現(xiàn)代性帶有強烈反思意味的鄉(xiāng)愁書寫,“死確實帶走了最好的部分”。[6]134縱觀葉紫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們發(fā)現(xiàn),葉紫自父子矛盾、夫妻關系而至世系矛盾,都始終關注著人及其復雜的人際關系。從葉紫在1939年2月至6月26日節(jié)錄的57篇日記資料看,其中涉及到人性的有16篇,且所記甚為詳實(葉紫論及人及其關系的日記分別為:二月一、二、三日;四月十、十一、十二、十六、十七日;五月二、廿、廿二、廿四、廿五日;六月二、十五、十六日)。[7]他贊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特列夫對人類內(nèi)心解剖的深刻而無情,認為“人類的‘夸大狂’最發(fā)達的地方,怕要算是中國了……農(nóng)民中的‘夸大’比任何人都厲害……因此羅士特萊夫的子孫,在中國農(nóng)村,真是數(shù)不盡,發(fā)達的很。”[2]672并計劃將人類最普遍,最悲慘的劣根性“報復欲”寫入《太陽從西邊出來》,表示“我必須用全力在我的作品里反對人類的‘報復欲’,刻劃其罪惡而攻擊之。這也是我的主要工作之一?!盵2]678
由上而論,我們更應將葉紫早期《豐收》中呈現(xiàn)的父子代溝的實質(zhì)理解為,在新舊二元對立框架中存在的壓迫性力量對人的自覺意識的阻礙甚至戕害。葉紫的懷舊雖指向父子差異,但不限于代際沖突。這種壓迫性的力量起初表現(xiàn)在“父”的一方,隨著葉紫創(chuàng)作的深入,壓迫性的力量也開始變得多元,不僅是“父”也可以是“子”,甚至是夫妻、鄉(xiāng)鄰等。葉紫的懷舊矚目于人際差異,正是對故鄉(xiāng)農(nóng)村深層的精神文化制度危機的憂思。尤其可貴的是,葉紫的思維已經(jīng)敏銳地觸及到了生命個體自身的心理壓迫,換言之,構成人的解放的更大阻礙還是在人自身,是自身主體意識的不覺醒!葉紫就是要以文學的批判理性來驅散迷信、偏見及野蠻造成的黑暗,使人解脫對權威制度壓迫的順從和對傳統(tǒng)觀念的盲從,從而擺脫“人類的不成熟狀態(tài)”。[8]就此而論,有學者認為30年代“豐收成災”類作品“很難找到真正有藝術感染力的作品和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所謂的‘父子沖突’模式更是受人詬病”,[9]恐怕有失偏頗。
三“對壓迫者的答復,文學是戰(zhàn)斗的?!?/p>
上世紀30年代“豐收成災”“抗捐抗租”是左翼作家普遍的懷舊對象,譬如,蔣牧良的《高定祥》與《南山村》、荒煤的《秋》、賴和的《豐收》、羅洪的《豐災》、沙汀的《獸道》和《兇手》及《在祠堂里》,張?zhí)煲淼摹肚迕鲿r節(jié)》、夏征農(nóng)的《禾場上》、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以及茅盾的《春蠶》等。這與30年代社會矛盾的激化有著密切關系。在南京國民政府統(tǒng)治的十年時期(1927—1937),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已經(jīng)大規(guī)模蕭條,1928年暫時的政治穩(wěn)定以及農(nóng)業(yè)的豐收并沒有給農(nóng)民帶來生活水平的改善,農(nóng)民抗捐抗稅愈演愈烈。[10]但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作品除了《春蠶》外,作家并未采用代際沖突的方式來抒寫對故鄉(xiāng)的憂郁,或者這種痕跡并不明顯。那么,葉紫鄉(xiāng)愁的言說方式為何鐘情此道,或者說葉紫以代際沖突言說鄉(xiāng)愁是否存在某種必然性?
且看葉紫在《我怎樣與文學發(fā)生關系》中一段意味深長的文字:“不料一九二六年的春天,時代的洪流,把我的封建的,古舊的故鄉(xiāng),激蕩得洗滌得成了一個畸形的簇新的世界。我的一位頂小的叔叔,便在這一個簇新世界的洪流激蕩里,做了一個主要的人。爸爸也便沒有再做小官兒了,就在叔叔的不住的恫嚇和‘引導’之下,跟著卷入了這一個新的時代的潮流;痛苦地,茫然地跟著一些年輕人干這和他自己本來志愿完全相違反的事?!盵2]505在以往的研究成果中,此段文字較少被引證,其中幾處措辭頗耐人尋味,分別為“畸形”“恫嚇”“引導”(文中加引號)“痛苦”“茫然”“完全相違反”。前文已交代葉紫身世,此處顯然指其父參與革命之事。如上遣詞用句頗有弦外之音,它似乎透露著葉紫不便/不愿明說的隱衷。即葉紫并不完全認同父親參與革命的行為,或者說他對革命的方式與結果是有所保留的,這一質(zhì)疑本身即是對革命的反思。在巨大的悲哀面前,葉紫反思的不僅是革命的對象,更是革命者本身。誠如作家在《星》的后記中所說 “因了自己全家浴血著一九二七年底大革命的緣故,在我的作品里,是無論如何都脫不了那個時候底影響和教訓的?!盵2]546在得知殺父仇人曹明陣因漢奸罪被槍斃后,葉紫反倒顯得格外冷靜,他說:“與其說,我看到了一個大仇人的死而高興,倒不如說看到替國家民眾除了一個大害而高興,還恰當?shù)亩唷词顾俏业臍⒏钢?,只要他是在前線殺敵,為國家民族的生存受了苦難,只要我的力量能救助他,我一定會去救他的!”[2]679葉紫并非是忘記了殺父之仇,而是對國家民族的命運的憂慮已經(jīng)超越了個人的恩怨。如果沒有對父親之死、故鄉(xiāng)革命深切反思,是不可能如此這般泰然、釋然。因為“反思是進行自我批判性思考的前提”,[11]115這恰恰是葉紫能夠從個人化的情感認知上升為民族國家認同的基礎與關鍵。那么,要在作品中反思革命,就不能僅僅以地主與農(nóng)民的階級斗爭話語一言蔽之,而更應該對農(nóng)民自身的愚昧保守以及主體意識闕如的關注;對故鄉(xiāng)業(yè)已固化、僵化的精神文化結構對人的傷害以及對故鄉(xiāng)農(nóng)村深層的精神文化制度危機的有所洞察。而代際、人際關系恰恰是這一深層精神文化結構的生動的外在表現(xiàn)形態(tài),因此這也就成為了葉紫更樂于采納的藝術虛構方式。
反觀同期部分左翼作家,卻往往“以概念的向往代替了對人民大眾的苦難與斗爭生活的真實的肉搏及帶血的肉的塑像,以站在岸上似的興奮的熱情和贊頌代替了那真正的在水深火熱的生死斗爭中的痛苦和憤怒的感覺和感情?!盵12]他們對故鄉(xiāng)百姓的生存現(xiàn)實缺乏感同身受的共鳴,對故鄉(xiāng)的想象缺乏必要的反思,他們的作品自然也就給人以隔靴搔癢、矯揉造作之感,從而缺少了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也就是魯迅在葉紫《豐收》序中提及的“戰(zhàn)斗性”。從這一點說,“這就是作者已經(jīng)盡了當前的任務,也是對于壓迫者的答復:文學是戰(zhàn)斗的!”[13]228的深意是意在告誡左翼作家,惟有像葉紫這樣,從生活實感出發(fā)的創(chuàng)作才能夠最大化文學的戰(zhàn)斗性,葉紫的創(chuàng)作是詮釋這一藝術原則的典范。
以切膚體驗作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葉紫及其創(chuàng)作的“戰(zhàn)斗性”不僅體現(xiàn)在作品藝術真實性的強烈感染力,更是在于作家自身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的自覺性。在此,我們有必要重讀魯迅這篇頗為“奇怪”的《序》,之所以說它“奇怪”是因為作為一部作品的“引讀”,《序》的大部分篇幅似乎都有作品關系不大?!缎颉分恤斞赶仁菍κY光慈當年在《論新舊作家與革命文學》中的文學超時代論調(diào)不能釋懷,接著以普羅克魯斯德斯之床揶揄了“第三種人”,直至篇末才點出葉紫及其小說創(chuàng)作是“對于壓迫者的答復:文學是戰(zhàn)斗的!”顯然,魯迅的《序》是在提醒我們,葉紫及其創(chuàng)作對于30年代文學論爭的特殊意義。在《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運動》中魯迅直言不諱地指出:“我們的批評常流于標準太狹窄,看法太膚淺;我們的創(chuàng)作也?,F(xiàn)出近于出題目做八股的弱點……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決不是只局限于寫義勇軍打仗,學生請愿示威……等等的作品。這些當然是最好的,但不應這樣狹窄。它廣泛得多,廣泛到包括描寫現(xiàn)在中國各種生活和斗爭的意識的一切文學?!盵13]613如果說此文是在魯迅病重期間,由馮雪峰執(zhí)筆,再以魯迅名義發(fā)表,是否為魯迅作品尚存爭議的話,[14]那么在與沙汀、艾蕪的通信中,魯迅則語重心長地告誡青年作家:“現(xiàn)在能寫什么,就寫什么,不必趨時,自然更不必硬造一個突變式的革命英雄,自稱‘革命文學’?!盵15]顯然魯迅是“重視文學和實踐的關系,認為文學不能脫離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脫離革命而獨立”的。[16]魯迅的《序》正是肯定了葉紫的創(chuàng)作沒有機械地演繹左翼批評的標準,很好地處理了文學的階級性與藝術性的關系,而且是對“第三種人”的有力回擊。進一步說,葉紫的反思不僅沒有停留在對農(nóng)民和革命的反思,更有著對創(chuàng)作原則、審美標準的自省。譬如,他在《關于〈天下太平〉》一文中就并不認同“烘燎先生所說:全篇中沒有‘奮斗’和‘反抗’的精神”而認為“吳君應當將一般窮人的出路,‘奮斗’‘反抗’,很隨便地帶寫下來,給讀者以暗示,而反襯出王小福的永遠沒有出路。這就是說:人家都有出路,只有王小福這種人是非死不可的?!盵2]531寫出王小福非死不可的必然正是作家對創(chuàng)作主旨的反思。而反思又是被奠基的(founded)以及派生的自身覺知形式,自身覺知是主體性的一項本質(zhì)特征。[11]59因而隨著反思(根本性的自身覺知形式)不斷強化,葉紫創(chuàng)作的主體性也在逐步彰顯。從葉紫整個的創(chuàng)作生涯來說,從早期對階級斗爭的展現(xiàn)到后期審視人性的深切,實則反映了葉紫反思的不斷深入。這種反思越多越深刻,葉紫的自身覺知形式就越顯著,主體意識也就越鮮明。譬如,在《〈豐收〉自序》中,葉紫認為“這本小東西里面太缺乏藝術成分,技巧大半都不大高明。對于任務的把捉,故事的穿插,往往都現(xiàn)得笨拙。有些地方敘述得太多,描寫得太少?!盵2]542在《豐收》后記中他又說“自己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滿意的,所以校完后,除慚愧和加勉外,一無話說?!盵2]543如前所述,從《豐收》至《星》《菱》,葉紫小說的戰(zhàn)斗性是逐步走向了深化,這種戰(zhàn)斗性的深化源于作家自我批判意識的自覺,是葉紫創(chuàng)作的主體意識逐步強化使然。
葉紫是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一個獨特的存在,這不僅是因為他以自身的切身體驗叩問鄉(xiāng)土,反思革命,也不僅是因為他以更為自覺地創(chuàng)作賦予了戰(zhàn)斗性更為深廣的內(nèi)涵。而更應引起我們關注的是,葉紫及其創(chuàng)作顯示了左翼文學流變分化、整合的可能趨向。如果借用朱曉進對20世紀3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主要有“魯迅式范型”和“茅盾式范型”的說法 (朱曉進在其執(zhí)筆的第三章《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的長足發(fā)展》中認為:“3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大致可以概括為兩種范型:一是魯迅式范型,一是茅盾式范型)”[17],我們發(fā)現(xiàn),葉紫的鄉(xiāng)愁其實正是在魯迅式的憂郁與茅盾式的焦慮中徘徊。魯迅式的憂郁著力于國民性批判,即人本身的深切反思;茅盾式的焦慮用意在對社會的深切追問,即對社會本身的理性解剖,對這兩種愁緒的熔鑄即是葉紫對故鄉(xiāng)的獨特解讀。葉紫源自作家生命內(nèi)部真切體驗的鄉(xiāng)愁本身就包含著革命的理性認知,這保證了懷鄉(xiāng)情緒與革命激情的相得益彰。在這個意義上說,個人記憶與集體規(guī)約也許并不相悖,個人化的鄉(xiāng)愁與公共意義上的“革命”的同質(zhì)化,賦予了革命現(xiàn)代性更為深刻、豐富的內(nèi)涵。反之,對啟蒙主體的自覺與否也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中國文學現(xiàn)代嬗變的兩種不同路徑:回到五四與走向革命。葉紫應當屬于前者,在30年代復雜多元的論爭語境中,這顯示了“五四”之后,作家逐步剝離革命、階級斗爭的概念化的強勢敘事干擾,再次回到啟蒙主體的努力是難能可貴的。然而批評者雖與葉紫“距離這般近,相失偏又那么遠,”雖然“生在這‘亂世之音怨以怒’的時代,違誤相當值得原宥?!钡恰盎钪臅r候我們無所為力,死后他有權利要求認識?!盵6]13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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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黃聲波
Ye Zi ’s Nostalgia and Revolutionary Imagination
FENG B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xi Normal University, Linfen, Shanxi 041004 China)
Abstract:Themes of Ye Zi’s novels focused on the farmers’ life along Dongting lake, which is his homeland. His work looms grief nostalgia and shows strong reflexivity, which is the writer's adrift living conditions of distress and revolutionary martyrs distress survivor of the special status closely related. By focusing hometown relationships, Ye Zi's "nostalgia" is actively involved in social life, classes, spiritual level. In the spirit of nostalgia emotions,the decline of class consciousness and the germination of subject consciousness are Ye Zi’s independent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volution. In the context of revolutionary literature debate in 1930s, this was not only a powerful response to the "third person", but also showed political and other grand narrative intervention after the May 4th Movement and during the revolution. The writer tries to return to the efforts of enlightenment subject again under the intervention of revolution and politics.
Key words:Ye Zi;nostalgia; reflection; revolutionary imagination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117X(2016)02-0063-06
作者簡介:馮波(1976-),男,河南焦作人,山西師范大學講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基金項目: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鄉(xiāng)愁想象與現(xiàn)代性”(2014229)
收稿日期:2015-05-11
doi:10.3969/j.issn.1674-117X.2016.0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