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景
(中國礦業(yè)大學(xué)外文學(xué)院,江蘇徐州221000)
羅伯特·勃朗寧詩歌中的悖論
王夢景
(中國礦業(yè)大學(xué)外文學(xué)院,江蘇徐州221000)
羅伯特·勃朗寧;悖論;戲劇人物;靜默;哲學(xué)觀
對羅伯特·勃朗寧詩歌中充滿悖論的戲劇人物、語言觀以哲學(xué)觀進行了梳理和分析,認為勃朗寧經(jīng)由戲劇人物鼓勵反抗教條陳規(guī),通過靜默實現(xiàn)對言說霸權(quán)的反撲,他堅持描寫人生的全息與兩面,使其詩歌含有豐富的辯證思想。悖論的運用使其明顯有別于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也成為其開拓與創(chuàng)新之處。
羅伯特·勃朗寧(1812-1889)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詩人,憑借著在戲劇獨白方面的造詣而躋身于喬叟、莎士比亞、彌爾頓等文壇泰斗之列[1],而自1881年倫敦勃朗寧學(xué)會成立以后,英美等國的勃朗寧學(xué)會、俱樂部、博物館竟達數(shù)千個之多,這充分證明了勃朗寧在英國詩壇的卓越地位[2]。綜觀近年來國內(nèi)外的勃朗寧研究,主要以詩歌譯介和賞析為主,如汪晴先生和飛白先生的《勃朗寧詩選》、《勃朗寧夫婦愛情詩選》等。也有一部分研究關(guān)注詩作中的女性主義、戲劇獨白體裁及藝術(shù)風(fēng)格。國外的勃朗寧研究歷史久遠,往往并不僅僅拘泥于詩歌語言、語義的分析,而是從語言本體論的角度及詩人的哲學(xué)觀方面進行闡釋。勃朗寧研究專家伍爾福德(John Woolford)就認為,勃朗寧雖以戲劇獨白聞名于世,但詩人非常清楚語言(言說)并無法幫助個體沖破現(xiàn)實的困頓[3]。但詩人自我聲音的隱退、對語言本質(zhì)的透徹把握并沒有使勃朗寧的詩歌走向虛無,恰恰相反,其詩歌生機勃勃,積極樂觀,與維多利亞時代精神相契合。本文對羅伯特·勃朗寧詩歌中充滿悖論的戲劇人物、語言觀以哲學(xué)觀進行了梳理和分析,認為勃朗寧經(jīng)由戲劇人物鼓勵反抗教條陳規(guī),通過靜默實現(xiàn)對言說霸權(quán)的反撲,他堅持描寫人生的全息與兩面,使其詩歌含有豐富的辯證思想。悖論的運用使其明顯有別于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也成為其開拓與創(chuàng)新之處。
勃朗寧詩歌中的主流戲劇人物是傳統(tǒng)偏見中的惡人。流氓、通奸者、殺人犯通常巧舌如簧,毫不避諱地宣揚欲望,毫無畏懼地挑戰(zhàn)權(quán)威。這一切在詩人看來都是事出有因。因此這組戲劇人物的塑造形成了一股美學(xué)張力,猛烈沖擊著讀者的評斷標(biāo)準(zhǔn)和世俗準(zhǔn)則。
以《主教在圣·普萊斯克教堂安排后事》(“The Bishop Orders his Tomb at St Praxed’s Church”)[4]為例,“墮落腐化”的主教這樣形容他從教堂偷來的天青石:“巨大如從猶太教徒頸部砍下的頭顱”,“幽藍如圣母瑪利亞胸口上的血管”。用砍下的教徒頭顱形容寶石的大小過于冷血和異教,著眼于圣母的胸脯更無疑是一種褻瀆。貪戀世俗榮華的主教在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在他的墓穴中放置如下藝術(shù)品:銅質(zhì)的浮雕、三足鼎、酒神杖、花瓶,還有隨時準(zhǔn)備揭去仙女衣衫的潘神。基督教的信仰在這里并不排斥希臘化的藝術(shù)品,寺院里清規(guī)戒律的最后一層面紗也終在欲望的驅(qū)使下被無情揭開。這是一組奇怪的審美組合,而將這本質(zhì)上沖突的一切聚攏起來埋入地下的主教,卻也并沒有受到詩人的譴責(zé)。通過將希臘神話的潘和仙女與基督教的摩西以及教堂結(jié)合起來,主教的墓穴已然成了雙希文化融合的場所。集貪婪與圣潔,異教徒的欲望與基督教的信仰于一身的主教,彌留之際關(guān)心靈魂的升天同樣也關(guān)心身體的安放。雖然勃朗寧對主教的目光短淺也有揶揄,但詩人并不是在塑造一個宗教小丑,相反,他是想通過神職人員這一崇高而又特殊的人群表達,凡人皆有情,凡人皆有欲。
詩人的這種態(tài)度還體現(xiàn)在諸如《實驗室》(“The Laboratory”)[4]和《波菲利亞的情人》(“Porphyria’s Lover”)[4]等“追愛失敗”的系列詩中。《實驗室》中美麗的殺人犯表面上對搶走她心上人的第三者懷恨在心,實則是糾結(jié)于愛情為何不能圓滿,不認命也不甘心的極端分子。而波菲利亞的溫柔情人竟然是個變態(tài)戀尸癖。這樣的謀殺犯和變態(tài)難道不應(yīng)受到天譴?《波》詩最后詩人一語道破天機:“于是我們現(xiàn)在坐在一起,/整晚我們都沒有移動,/而上帝卻未發(fā)一言”。是的,甚至連上帝都不置臧否,凡人又有何理由去進行道德評判呢!這不禁使人困惑,勃朗寧對貪慕虛榮的神職人員的包容,對心理扭曲的愛人的肯定,是在縱容墮落蠱惑暴力嗎?如果對這些十惡不赦之人的態(tài)度尚此,那么,詩人筆下的正直之士又將得到怎樣的褒揚呢?錯,這些人,得到的恰恰是勃朗寧的審判。《騎馬像和胸像》、《安德烈亞·德爾·薩托》、《太晚了》所抨擊的都是這類行靈魂上尸走肉般的衛(wèi)道夫。
桑塔亞納在《詩歌和宗教闡釋》中談及勃朗寧的悖論時,認為勃朗寧的詩歌核心是一種野蠻人的詩歌,因為“野蠻人他們不會將對偉大事業(yè)和理想目標(biāo)的理解作為生存的理由,只會將他自身的激情作為存在的理由?!保?]當(dāng)然,對詩歌和詩人的解讀必須要放到特定的歷史語境下,詩人所處的維多利亞時代,教條刻板,人性壓抑。而勃朗寧戲劇人物身上的悖論,倡導(dǎo)的正是現(xiàn)世的歡愉和為了追求歡愉所要采取的行動??梢哉f對于原始的人類情感沖動,詩人放松了道德倫理的評判。
雖然使勃朗寧名聲大振的是他的戲劇獨白,詩人更相信無言和靜默可以用來表現(xiàn)真知。言說與靜默,一顯一隱,正如世間萬物的辯證統(tǒng)一;言說的有限與靜默的無限張力,透露出“弱勢”對話語的反撲、甚至吞噬,正如《聾子與啞巴》(“Deaf and Dumb”)[4]中所言:“所以榮耀可能會從缺陷中升起:/只有耳聾才能使?fàn)幷摬恍莸膼蹖⑺臒o法抑制/表現(xiàn)在眉宇和雙頰/只有啞口才能充分地言說/透過眼神,而備受青睞的嘴巴卻永不能如此?!碑?dāng)言說和聆聽變得不再可信之時,靜默就成了詩人貯藏真實意圖的一種選擇,詩中人的靜默,更構(gòu)成了一個關(guān)于存在的隱喻,幫助詩人完成了一次策略式的突圍。
在《西班牙修道院的獨白》(“Soliloquy of the Spanish Closter”)[4]中,戲劇獨白的言說者攻擊的對象是一個思想新潮卻一直默默無聞的年輕教士勞倫斯??吹絼趥愃乖谛藜艄嗄緟?,主教在內(nèi)心回應(yīng):“讓地獄之火將你烤干!”;看著躬身勞作的勞倫斯,主教甚至想著怎樣用迦拉太書中詛咒人的方法來送勞倫斯下地獄。而一直靜默不言的勞倫斯卻反過來對主教施加了影響,這是一種看不見的、主體自身無法控制和察覺的反控制力。
在《歐律狄刻對俄耳甫斯》(“Eurydice to Orpheus”)[4]中,勃朗寧再次展現(xiàn)了獨白者與沉默者之間形成的控制與反控制、占有與反占有的關(guān)系:
但請將它們交給我,那嘴唇,那雙眸,那眉毛!
讓它們再次將我淹沒!現(xiàn)在看一眼
就會永遠將我圈住,……
……
請再次將我牢牢地拴在這
永恒的一眼之中!所有悲哀均被
遺忘,所有恐懼都可能
被擊敗,------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請看看我吧!
與其說是那畫上的五官吸引著獨白者,激發(fā)了他對女性之美的覬覦,不如說是畫作本身的靜默和永恒將獨白者吸收并溶解了,被言說的客體在這個過程中重建了主體。勃朗寧將靜止、停頓和對身體的無限渴求聯(lián)系起來,將獨白者引向了對另一事物的凝神關(guān)注上,這就是時間和時間所引發(fā)的各種癥候——衰老、腐朽、損傷,直至死亡。對各方面蒸蒸日上、崇尚生命力的維多利亞時代來說,死亡、衰退等負面信息被詩人以靜默的方式固定在無數(shù)的畫框中,足以引人駐足深思。
勃朗寧通過其最長作品也是巔峰之作《指環(huán)與書》(“The Ring and the Book”)[3]是其語言悖論觀的最佳寫照。對于同一事實,卻有若干不同的陳述,基托殺了妻子,卻說自己是在執(zhí)行高貴者的任務(wù),雙方的律師也只關(guān)心辯才,不顧事實。到全書末尾,作者出來向公眾說話,表明這個故事:“教訓(xùn)在此,即我們?nèi)祟愌哉Z是無用的,/我們?nèi)祟惖淖C詞是虛假的,我們的聲名/和評價不過是廢話和空氣?!闭胬淼慕^對性在對語言的操控下似乎變得相對了起來,而真理的相對性卻成為絕對的事實。綜上,勃朗寧關(guān)于語言的悖論可以總結(jié)為以下兩點:“言說”的可信性需要質(zhì)疑與挑戰(zhàn),靜默是對抗“言說”霸權(quán)的策略。靜默與靜止意味著永恒和不朽,并對主體進行著重新的建構(gòu)。
飛白先生認為,“勃朗寧詩歌的基本主題是‘不完美的哲學(xué)’,這使他從浪漫主義的單純化轉(zhuǎn)向了復(fù)雜化,換言之,他是浪漫主義名副其實的終結(jié)者。書寫浪漫主義詩篇的潔白鵝毛筆不得不讓位于維多利亞時代的冷峻鋼筆?!保?]在勃朗寧的詩作中,讀者會發(fā)現(xiàn)有限與無限、完美與不完美、可能性與不可能性互為辯證并在不同的條件下相互轉(zhuǎn)化,而“微小的成就”對應(yīng)“巨大的未成”則是生活的普遍規(guī)律,通向藝術(shù)完美境界的途徑只能在現(xiàn)實生活的不完美中尋找。
詩作《一個英國人在意大利》(“The Englishman in Italy”)[4]講的是藝術(shù)的探險,其實也包括勃朗寧伉儷愛情的探險。雖然前方的大海危險不明,詩人還是呼吁大家投身其中。藝術(shù)體驗需要讀者“來回巡游”,“這里站站,那里站站”。藝術(shù)體驗是一場旅程,沒有捷徑可走,它是迂回婉轉(zhuǎn)的;它遍布生活之海的每個角落,有光明的角落,當(dāng)然也包括陰暗的角落。這個過程令人著迷,因為它能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新的礁石”,完成“新的跳躍”,并最終揭開“生活的秘密”。在這里,藝術(shù)的世界已不再是赫利孔山的繆斯女神所徜徉的仙境,仙樂飄飄,泉水叮咚,一片祥和神圣。藝術(shù)的世界也有狂風(fēng)驟雨,也有暗礁淺灘,只有在如此的深海中逐浪,才能最貼近真理和真相。
勃朗寧的另一首愛情詩《荒郊情侶》(“Love A-mong the Ruins”)[4],談的是“無限的情與有限的心”。注入了愛情的催化劑,詩人慨嘆“這兒,生命是如此悠久遼闊/上演著如此神奇的活劇”,但是上天卻不為所動。詩人希望愛人不要害羞,放開情感就像大地赤裸面向天空,他的眼要做她的眼去看,他的心要伴著她的心去跳,但這完美的理想究竟能否達到?人和人,心和心,能否完全溝通?“詩剛捕捉到它,轉(zhuǎn)瞬又丟失”,詩人一番心理斗爭,似乎馬上就要領(lǐng)悟,誰知那蛛絲和游絲又已飛去!因此詩人用兩個疑問扣開了其“不完美哲學(xué)”的大門:難道一切“全在我們的掌握之中?”“錯在哪里?哪里是缺陷的癥結(jié)?”靈魂的合二為一已不復(fù)可能。飛白認為,荒郊事件,是文學(xué)史性質(zhì)的:代表著勃朗寧與浪漫派愛情觀的裂痕擴大。誠然,勃朗寧內(nèi)里仍保持著一顆浪漫主義的心,仍堅持著對不可企及的理想的不倦追求,但他已用辯證觀點取代了夢幻仙境[7]。完美是人人的向往,而不完美則是人人的處境和焦慮,我們從中體會和思考人在完美與不完美之間的彷徨掙扎,最后是與有限的心的和解。
表現(xiàn)勃朗寧“不完美哲學(xué)”的佳作還有很多,如《安德烈,裁縫之子》中代我們大家發(fā)聲的安德烈:我們——“半人”們就這樣掙扎不息;如《詩學(xué)》對浪漫的完美主義的譏誚,拒絕空話和傻話;又如長詩《帕拉塞爾瑟斯》中的詩人愛普拉爾,希冀去抓住美的全部和精髓而不愿面對生活的缺陷,勃朗寧最終賜愛普拉爾一死,結(jié)束的不僅是這位詩人的生命,更是他生活的理念。對勃朗寧而言,詩人不是棄絕了普通生活,/也不是炫耀他的豎琴去和繆斯媲美/為眾神歌唱,而不為人類歌唱!有西方學(xué)者認為,認為藝術(shù)家的生活應(yīng)該就是他周圍普通人有限的生活這一點成了勃朗寧與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者的一個根本區(qū)別[7]。
藝術(shù)的不朽和生命的有限是矛盾的。但這種矛盾卻在勃朗寧的現(xiàn)實主義的理想主義中通過悖論這種修辭手段得以化解。理想主義需要強烈的自我意識和審美體驗,現(xiàn)實主義需要一種歷史感,兩者沖撞的結(jié)果常常與藝術(shù)家的一廂情愿相去甚遠。而勃朗寧正是通過他不完美的哲學(xué)悖論找到了一條可行的路,使他建立起立足現(xiàn)實的獨特風(fēng)格。
勃朗寧詩歌中充滿悖論的戲劇人物、語言觀以及哲學(xué)觀使他明顯有別于同時代的浪漫主義詩人,后者為傳統(tǒng)信仰的崩塌而惆悵焦慮,而勃朗寧則抨擊教條的傳統(tǒng)與信仰,堅持描寫人生的全息與兩面,這使他的詩歌含有豐富的辯證統(tǒng)一思想,也是勃朗寧的開拓與創(chuàng)新之處。通過戲劇人物、詩歌語言詩歌哲學(xué)的悖論,勃朗寧成功實現(xiàn)了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間的平衡。其戲劇人物展現(xiàn)的是對行動力的提倡,對教條的反抗;其歌語言傳遞的是言說這種邏各斯格式塔的有限和靜默巨大的反撲力;其詩歌哲學(xué),則在呼吁讀者回歸俗世、接受局限,用辯證和發(fā)展的眼光去接近無限。勃朗寧的詩歌體現(xiàn)出他的人文主義觀照,雖然是浪漫主義對抗陳腐舊習(xí)情結(jié)的延續(xù),但其方法不是直接的,而是迂回、充滿悖論的。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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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adox in Robert Browning’s Poetry
WANG Meng-j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hina University of Mining and Technology,Xuzhou Jiangsu 221000,China)
Robert Browning; paradox; drama character; silence; philosophic view
This article puts its focus on the study of paradox in Robert Browning’s poetry,and analyses the dramatic personae,Browning’s conception of language and of philosophy.The poet advocates revolt against doctrines and outdated conventions via his dramatic personae,adopts silence as a means of counterattack on the hegemony of speaking,and offers a hologram as well as duality of life,which is a valid proof of the abundant dialect wisdom of the poet.It is the excellent command of paradox that distinguishes Browning from his romantic contemporaries and marks the innovation and breakthrough of Browning’s poetic adventure.
I106.2
A
2095-2708(2016) 02-0126-04
2015-1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