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俊
御窯
顧俊
陸慕新建了一座御窯金磚博物館,我問出租車司機,他一臉茫然,只知道那邊有個御窯花園,是挺大的居民區(qū),御窯博物館應該就在附近吧。我們從市區(qū)出發(fā)一路向北,很快就進入了相城區(qū)地界。過了陸慕熱鬧的繁花中心,車子轉了兩圈,卻沒找到我要去的地方。司機嘴里還在嘀咕,照理說博物館該是醒目的建筑啊,怎么就看不見呢?
博物館一定就是高大上的么?真不見得。我隔著馬路望去,一棟棟高樓大廈裹著巨幅玻璃幕墻,在夏日陽光的映照下散發(fā)著耀眼的光,它們早已占據了這座城市的制高點。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里,隱約見到一片低矮的建筑群,青磚素墻綠樹掩映,顯得有點低調而落寞。走近一看,果然就是御窯遺址,金磚博物館的所在。
陸慕舊稱陸墓,過去有句歇后語,陸墓起火——造謠(造窯),意思是這個地方窯戶集中,處處建有磚窯,燒窯要生火,陸墓自然天天煙霧騰騰。這個老老遠,循著煙就能找到的地方,而今卻迷失在城市之中,不過是幾十年間的事。
這次我來陸慕尋訪的并非普通的磚窯,而是專門為宮廷燒制金磚的御窯。金磚為何物?所謂欽工物料,皇家專供,說白了就是鋪在太和殿里,臣子跪在上面給皇帝磕頭的地磚。對,說到底,還是地磚,無非是用泥土燒制的建筑材料。然而,唯有陸墓御窯所制,才當得起金磚的稱號,又是何因?
這就有很多種說法了。首先,因其質地堅實緊密且斷之無孔,有如金屬?,F代人通過化學分析,陸墓金磚的主要成分為二氧化硅、氧化鋁和氧化鐵。其次,敲之有金石之音,聲震而清遠。再則,它作為欽工物料,由南至北直運皇城京倉,京倉在民間又叫金倉。而且,由于制作精良所耗成本不菲,在明朝時候就有一塊金磚一兩金的說法?;蛟S還有其他原因,但大致如此。不管怎么說,這御用金磚向來只屬于廟堂之上,絕非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消受。
然而,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只要你留心,在蘇城的犄角旮旯,還是能邂逅幾塊像模像樣的金磚。它們或散落在某個園林,比如網師園、拙政園,或成了某戶人家的茶幾臺面,或被某風雅先生覓來墊了古琴,我最熟悉那塊就支放在隔壁鄰居的墻門間里,黑黢黢的金磚缺了兩只角,瞧著有點老態(tài)龍鐘,像豁了牙的壽星。但磚面永遠是陰篤篤滑溜溜的,那是孩子們著棋打牌最好的地方。當然,也有人將毛筆沾了清水在上面練字。天熱的時候,老太太會把吃剩的飯菜擱在上面,說是隔了夜也不會餿。那段舊時光,收音機里天天有唱不完的《珍珠塔》,玩累了,冷不丁低頭一瞥,只見這金磚的側面一行字清晰可辨,乾隆十八年蘇州府縣衙某某某,只覺得頭皮一陣發(fā)麻。
時光流轉,曹福男和我坐在御窯博物館茶座里聊天的時候,御窯村早就成了一個過去的名詞。
曹福男,眼前這個兩鬢染霜的退休老人,幾十年前還在御窯村任村支書。他抽了一口煙,緩緩吐了出來,手劃了個圈告訴我,現在坐的地方就是當年御窯村十八大隊的所在。他用手指給我看,喏,前面有座窯,邊上還有一座,這一片磚窯就好幾個呢。
我問他,你年輕的時候,陸墓不少窯仍在燒磚吧?他點點頭,主要是燒制古建磚瓦,直到現在周邊還有幾家磚瓦廠呢。但是,燒制金磚,陸墓只有御窯村。
實際上,對曹福男這一代人而言,燒制金磚也只是一個傳說。他們,乃至他們的父輩,其生也晚,是沒有機會躬逢其盛的。我有些好奇,在陸墓御窯,這燒制金磚的窯火到底是在哪一年徹底中斷的?
曹福男想了想,應該是1914年吧。這是他聽老輩人說的。
1912年2月12日,大清帝國最后一個皇帝愛新覺羅·溥儀遜位。作為欽工物料的金磚,自然也不復既往,跟著退出了歷史舞臺。我查閱相關資料,見到一塊陸墓金磚的模印:宣統二年成造細料二尺見方金甄江南蘇州府知府何剛德督造德記小六甲徐玉山鮑文華造。成造年代、規(guī)格尺寸、督造官及窯戶名姓一應俱全。宣統二年即1910年,此時清朝帝運風雨飄搖,這一年在江南燒制御窯金磚應該已近尾聲。之后又見有宣統三年成造的細料金磚拍賣,這會不會就是最后的一批御窯金磚呢?
彼時金磚的督造官何剛德,福建閩縣人,他是蘇州歷史上最后一任知府,現在滄浪亭五百名賢祠還留有他的像贊。改朝換代,金磚式微,何剛德曾作詩嘆曰:“金磚備供庫儲頒,宮廟需材豈等閑。匠作初成驚國變,可堪流落到人間?!贝嗽娡瑯佑∽C了國變之際,正是金磚沒落的節(jié)點所在。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國變之后戰(zhàn)亂頻仍,金磚的成造逐漸陷于停頓。曾是欽工物料的金磚,不再是皇家御用,陸續(xù)散落民間。當時報紙上說,宣統二年以后,由于制度松弛便有金磚散失,乃至蘇滬園林“觸目皆是”。俞樾晚年居蘇州時,就曾得到過一塊金磚,將之鑲成一小桌,置于曲園之中。
由此不難想見,陸墓金磚燒制于民國之后逐漸廢弛,曹福男所說的1914年徹底中斷,應無大謬。
那么,這一斷究竟斷了多少年?金磚重造又在何時呢?
曹福男說,金磚雖然停了,但是古建磚瓦的燒制在陸慕從未斷過。至于御窯重造金磚,說起來又是一個故事了。
時間回到三十多年前,大概是1984年,御窯村支書的曹福男無意間看到一則消息,當時《參考消息》上轉載了一篇香港媒體報道,大意是說,故宮開放后每天人流如織,但是坑坑洼洼的地面,讓海外同胞大為感慨,以為傳統的金磚制作工藝已經失傳。曹福男看了之后夜不能寐,陸墓御窯村作為金磚故里,雖說幾十年沒有再造過金磚,但是老人還在,口耳相傳的制作工藝還在,再有澄泥、老窯這些基礎條件并沒有滅失,憑什么說失傳了呢?只要故宮需要,御窯人就有信心也有責任重啟窯火再造金磚!曹福男坐不住了,他起草了兩封信函,題曰救救金磚工藝,即刻寄往北京,一封給《參考消息》總編室,一封給故宮博物院。后來給《參考消息》的那封信也被轉到了故宮,引起了相關領導的重視。不久,故宮博物院派專家來到蘇州,專程考察陸墓御窯的金磚燒制條件。
窯內
曹福男笑道,蘇州成造金磚清宮本有檔案記載,故宮的專家都是內行,他們看了我們的磚窯,了解了制作工藝,一致認同金磚完全有恢復的基礎。就在這一年,雙方達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這說起來容易,當年陸墓金磚再入故宮,并獲得最終認可,還是費了一番周折。曹福男喝了口茶,繼續(xù)說下去。經過多年求索,不斷嘗試,1989年,沿用古法工藝的金磚終于在御窯磚瓦廠燒制成功,首批200塊金磚被用于蘇州玄妙觀修復工程。曹福男他們又從中挑出三塊金磚精心打磨,作為樣品寄到了故宮博物院。見到樣品,故宮的專家點了頭,但是,這金磚的質量能否經受得住時間和環(huán)境的考驗,卻還是個未知數。
時隔不久,曹福男和御窯磚瓦廠的金梅泉廠長就應故宮之邀前往北京。曹福男還記得那是四月的一個雨天,他和金廠長穿著雨衣在故宮里踏勘,凡是能走到的地方都去看了一遍。他們發(fā)現殿外普遍鋪設的是一種產自山東臨沂的條磚,由于磚坯土質不同,砂性土不如粘土耐用,時間一長踩踏過度多有受損。香港媒體感嘆的故宮地面坑洼不平就是這個原因。這更堅定了曹福男對自家金磚的信心,他當即對故宮方面表態(tài),蘇州御窯愿意燒制200塊規(guī)格為50公分見方的小金磚供故宮試用,而且全部免費贈送不取分文,只有一個條件,這小金磚鋪到哪里,就請故宮在那里豎塊牌子,寫上幾個字:愛我中華修我故宮,蘇州御窯磚瓦廠贈送。
說到這,曹福男呵呵笑道,我無非就是想起一個廣告效應。
那是故宮,不是等閑之地,豈是說進就能進的?故宮博物館經過近十道嚴苛的理化測試,在耐受溫度、抗壓、耐磨等關鍵數據上,蘇州送去的金磚大致符合要求,有幾項甚至高于驗收標準。接下來,還要接受實際使用環(huán)境的試驗。故宮方面將這200塊金磚試鋪在乾寧宮后面,與御花園交界的通道上。這里人流量大,是游客必經之路,每天上萬人在上面走過,而且地處背陰,雨雪所覆又曬不到太陽,這對行道磚的質量是個極大的考驗。這批金磚確實爭氣,兩三年下來,非但未見凹陷損壞,反而越磨越亮。
蘇州金磚的質量關算是過了,得到了故宮的認可。但因制作成本高,在價格競爭上不具備優(yōu)勢。比如說條磚,蘇州的定價要高過山東的一倍。這就有個市場接受度的問題。曹福男笑道,這就和當年我們村里辦節(jié)能燈廠一樣,一支節(jié)能燈好幾塊,白熾燈才幾毛錢,老百姓一開始都難接受。再好的產品打開市場也有個過程。
他給故宮方面算了筆賬,一塊蘇州磚的價格雖然可以買兩塊山東磚,但是山東條磚壽命只有5年,而蘇州的可以長達20年。再則,換磚鋪設成本不菲,不說施工影響,僅人工費用一項,就不是一個小數目了。從長遠看,到底哪個更經濟呢?
就這樣,陸墓金磚重又走進紫禁城,故宮還特地贈送了一面錦旗到陸墓,表彰他們?yōu)楣沤ㄐ迯妥龀龅呢暙I。隨著金磚產量逐年擴大,蘇州御窯磚瓦廠正式成為故宮博物院定點供應商。現在除了北京故宮,海內外許多著名古建的修建中,都能見到陸墓金磚的身影,如北京的頤和園、天壇,蘇州的寒山寺、西園,杭州的靈隱寺,南京的夫子廟,還有美國紐約的明軒和惜春園,新加坡的蘊秀園,日本池田的六角亭以及加拿大、澳大利亞的中國式仿古建筑等等。
歸根到底,御窯人再造金磚,使之由傳說變?yōu)楝F實,還是憑著精湛的工藝和過硬的質量。
御窯金磚制作工藝極為繁復,二十余道工序環(huán)環(huán)緊扣,一道不達,前功盡棄。一塊金磚從采泥到出窯,要歷時一年多。我手頭有一份當年御窯金磚申報國家級非物質遺產項目代表作的材料,翔實地記錄了一塊金磚究竟是如何煉成的。金磚之所以為金磚,由泥質土坯而脫胎換骨,完成了生命的蛻變,這中間經歷了怎么樣的過程呢?
我們不妨一起來了解一下其中的幾道主要工序。先說選泥,陸慕被選定為御用金磚產地,首先就是因為這里的土質特殊,地表下的中層土沒有雜質,不含沙,是優(yōu)質的粘土。選泥作為制磚頭道工序至關重要,必須優(yōu)中選優(yōu),選擇粘性最強、質地最細的純黃泥,然后將泥土運到場地任憑風霜雨雪侵襲,使其分解,直至泥土無硬塊、易翻踏方能制磚,這個過程俗稱“凍土”。
接下來是練泥,將采出的泥土全部碾碎,然后注水不斷踩踏,俗稱“踏黃泥”,直到將爛泥練熟方可做坯。優(yōu)質的御窯泥土,因為粘性好,經過了這道工序,可以搓得很長而無孔不裂。
以上兩個環(huán)節(jié)保證了制坯的質量,“摜磚坯”必須一氣呵成,磚坯不能有任何氣泡。磚坯制成后只能放在室內通風晾干,切忌暴曬雨淋,以保證坯面上沒有任何細紋裂痕。這個過程很漫長,據《天工開物》的記載,所謂“閱八月而后成坯”。
如此一來,從采泥到成坯,已經過了大半年。合格的磚坯才能進窯燒制,接著又有裝窯、燒窯、窨水等等多道復雜的工序。比如說燒窯:需精確把握窯溫變化,“防驟火激烈”,按照古法,要先以麥柴、稻草礱糠等文火燒一個月,然后以片柴燒一個月,松枝燒四十天,一共要燒一百三十天左右。掌握窯溫全憑師傅的經驗,稍有疏忽即成次品。燒窯的時候,窨水的環(huán)節(jié)同樣有諸多講究,金磚在窯內產生窯變,從赭紅色變?yōu)榍圜焐?,如果把握不好,金磚表面就會出現白斑,甚至整窯報廢,前功盡棄。
就是這么不計工本的精工細作保證了金磚的品質。歷經千錘百煉,成功出窯的金磚,還僅僅是半成品。還要再經切片、打磨,方成細料金磚,然后經過嚴格的篩選,缺棱少角、色澤不正者一概剔除,連形制尺寸都不允許有毫厘之差,這才算修成正果。每塊金磚上都有監(jiān)制官府和窯戶姓名,以備查驗。等到千里迢迢從蘇州運往京城之后,還要進行鋪墁表面處理,經過水磨、鉆生潑墨和燙蠟諸多環(huán)節(jié),方可入宮鋪設。
新建的御窯金磚博物館,以實景和實物展現演繹了這個過程。參觀者在這里看到的不僅僅是一段歷史,一個傳說,還是一種文化的延續(xù)和工藝的傳承。
現在,御窯磚瓦廠已經從陸墓遷到了北橋,但是,在御窯遺址公園還保留著一座有著六百多年歷史的老窯。我們走進去,里面正在悶窯,一堆剛熄的稻草灰正封住窯口,熱浪滾滾撲面而來。這一刻我明顯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溫度,它觸手可及,這是一種體溫,屬于金磚,也屬于這座城市。燒窯的師傅說,這老窯火沒斷過,還會一直燒下去的。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