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
一
韓露打車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她坐在出租車后排座位上,把頭歪靠在一側(cè),以最放松的姿勢待了一會兒。之后,她決定把高跟鞋也脫掉,可是腳從鞋子里往出退的時候,腳脖子后面有一種皮膚撕裂的疼痛感。水泡磨破了,一層輕薄透亮的皮粘在鞋沿兒上,被滲小來的汁水化開。這是經(jīng)驗告訴她的,她沒有一絲力氣去低頭看一眼了,到底還是咬著牙把鞋脫了下來。
旅行社在凈月公園搞了一天徒步活動,早上五點集合,統(tǒng)一坐大巴車前去。韓露是新員下,被安排的下作瑣瑣碎碎全部是打雜,戴著單位的帽子和胸卡往展位搬東西的時候,她心里被一種久違的踏實感塞得滿滿的,那是她許久沒有過的感受了,她屬于一個組織,名正言順的組織。她對這個組織的需求完全不亞于對母愛的需求,以至于當(dāng)一個來參加活動的潛在女客戶提出鞋子磨腳的時候,韓露毫不猶豫地將自己背包里那雙嶄新的耐克鞋貢獻了出來。
車子停在了幸福里小區(qū)門口,韓露用雙手拄著座椅將上半身推起來,遞給司機錢。鞋是穿不進去了,腳腫脹得厲害,她拎著包,用腳尖踩著鞋高高低低地往家走。一邊走,一邊想她媽,要是媽還在的話,不管多晚回家都能吃上一口熱飯,跟媽撒個嬌,訴訴苦,這一天搞活動來了多少人,電視臺采訪了她們哪個領(lǐng)導(dǎo),中午盒飯的菜有點兒咸,有一個開路虎來的男人間她要了微信號……越想越心酸,就到了家門前。
韓露掏出鑰匙,像平常一樣往右擰了兩圈,門沒開,她又往左擰,還是打不開。怎么回事?奇怪了,她心里納悶兒,拿鑰匙連擰帶推的,門還是不開,看來是有人把門從里面反鎖了。
韓繼偉在家,他反鎖門就說明家里還有別人,他怕女兒回來直接拿鑰匙開門進來。那還能是什么事呢,這不是明擺著的么!韓露越想越氣,索性把踩著的高跟鞋甩掉,顧不上彎下去像要折成兩截的腰,拾起一只高跟鞋,用鞋跟刨起門來。一邊刨一邊喊:“開門!開門!反鎖門十什么?。 ?/p>
二
門的確是韓繼偉從里面反鎖的。韓繼偉今年六十六了,一副十瘦的身板兒還不到120斤,肺不好,煙齡比韓露年齡還大,抽一根煙就能勾出一肺子的痰,勾利索了人才跟著清亮些。韓繼偉這么些年沒什么正經(jīng)丁作,早年在汽車廠靠對縫兒掙錢,后來這一行不時興了,他也就游手好閑,開著車釣釣魚,到小區(qū)麻將館去打幾圈麻將。家務(wù)活兒是從來不沾的,孩子的事兒也一應(yīng)不管。韓露打算結(jié)婚那年,把男朋友領(lǐng)回家,韓繼偉不反對;韓露離婚那年,跟他打了聲招呼,他也沒反對。
兩年前,韓繼偉的老婆查出肺癌晚期的時候,他待在家里的時間算是長了些,也是鞍前馬后地開車帶老婆去醫(yī)院做化療??墒请S著時間的推移,韓繼偉慢慢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就又開著車出去釣魚,到小區(qū)里的麻將館去打麻將了。韓露雖然初中畢業(yè)就沒再繼續(xù)念書了,對她媽卻是一百個孝順,得知了她媽的病,半夜里沒少哭,又不敢讓她媽聽到,就捂著被子哭。一邊哭一邊在心里想,我媽叫舒欣,可這輩子跟著我爸,一天舒心日子都沒過過,我又是個離婚的人,讓我媽在親戚面前抬不起頭來。
就是那段日子,韓露學(xué)會了抽煙。她把丁作辭了,一心在家里照顧她媽。在空間里貼了幾張自己戴著墨鏡抽煙的照片,寫道,那破丁作本來干不干也沒什么意思,我要把所有時間都給我媽,陪她走完剩下的日子,不管是多長……
韓露迷上了抽煙的感覺,她家住頂樓,她站在陽臺上抽煙的時候,煙把她帶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一片空白,清凈如蓮,什么都不需要想,把煙緩緩地呼出去的時候,很像哭出來的時候。韓露深深地懂得了韓繼偉的煙癮為什么那么大,咳死也值得。
三
韓露這些年從來沒為舒欣做過什么,除了每年舒欣過生日、母親節(jié),她給她買點禮物,自己掙的錢少,沒往家里交過。獨生子女的模式幾乎就是只要父母健在,他們就可以一直做獨生子女,不管到了什么歲數(shù),是不是結(jié)婚生子了,韓露就是這樣。
話又說回來,舒欣生病之后,韓露把家承擔(dān)起來了,洗衣服做飯打掃房間,陪舒欣在醫(yī)院治療,照顧得無微不至,她甚至還把老三找來了。老三是韓露的發(fā)小,身高有一米八六,后背文了一個關(guān)公,開了一家風(fēng)水店,生意就是那種半年一開張,開張撐半年的狀態(tài)。韓露以前沒少給老三介紹客人,都是到她店里買衣服的有錢女人,要么就是想套住有錢男人的小三,還有就是沒什么錢,但也想招桃花的單身女人。目的呢,無外乎也就那么幾個,留住男人,留住男人的錢,遇到有錢男人。老三很少在店里,他經(jīng)常背著一套裝備,到鄰近的市縣給人看風(fēng)水,布陣。
舒欣是看著老三長大的,這孩子打小就跟韓露一起玩兒,學(xué)校里,胡同里,沒人敢欺負韓露。老三的爸是混社會的,在老三兩歲那年,跟著一個外地女人跑了,老三一直跟著他媽生活。舒欣覺得這娘倆兒怪可憐的,住一個院的時候沒少照應(yīng),自己家里有個力氣活兒,韓繼偉那身板兒是指不上的,以前是老三他媽幫她一起干,等到老三十多歲以后,就都是他的活兒了。老三他媽早年有心讓韓露給她當(dāng)兒媳婦,可是想到自己孤兒寡母的,又覺得委屈了人家,到底嘴上還是沒提。
這事兒,舒欣不是沒想過,老三是那種能對老婆好的男人,可就是社會氣太重了。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初中畢業(yè)就認了個師父學(xué)一些神神乎乎的東西。門楣上貼著一道黃紙寫的符,窗戶對外掛一個圓形銅鏡,照著對面的煙囪。舒欣不愿意女兒嫁給一個這樣的人,也不愿意看他拉韓露的手,有事兒沒事兒就坐在院子里給她算命。初中畢業(yè)后,韓露也不念書了,那一年韓繼偉賣車掙了不少錢,一家人就從院子里搬到他們現(xiàn)在住的房子里去了。舒欣還拿錢給韓露在地下商場兌過來一個檔口賣男裝。
老三聽韓露說她媽得了肺癌,連夜從外地趕回來。老三是一個記恩的人,舒欣算是他半個媽了,韓露也算是他妹妹。他一下火車就給韓露打電話,問買點兒啥去看老太太。韓露聲音嘶啞地說,什么都別買,她吃不了。韓露去醫(yī)院門口迎老三,順便抽根煙。老三果然空著手來了,看見韓露的樣子嚇了一跳,說你怎么瘦成這樣兒了,你媽還沒怎么著呢,別你先垮了。
老三坐在舒欣床邊,拉著她纖瘦的手。舒欣說:“三兒啊,韓露就是你妹妹,你把她從小護到大,這往后啊,姨就指望你了?!?/p>
老三很十地笑笑:“姨,你放心,一家人不說這話?!边呎f,邊從隨身的包里掏出一個信封,“姨,我沒給你買啥,你需要用錢,這是當(dāng)兒子的一點兒心意,好好養(yǎng)病,什么都別想??!”
沒坐多一會兒,老三就走了。韓露送他出來,在走廊里問他:“你帶羅盤沒?哪天去我家看看,是不是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我媽才得這病的?”
老三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不用看了?!?/p>
韓露一聽這話,像當(dāng)初聽到醫(yī)生說,手術(shù)不用做了一樣。眼淚一下就出來了。老三見狀,把她拉到一邊,“你別哭,往開了想吧,誰都有這一天。我叔呢?”老三是想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結(jié)果韓露哼了一聲,“他?他只知道逼我媽立遺囑?!?/p>
兩個人這下都不說話了,韓露問:“那你說,我現(xiàn)在還能做點兒啥,給我媽帶點兒啥,能讓她少遭點兒罪?”
老三瞥了她一眼,說:“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媽屬虎,你屬猴,你倆屬相犯克,你最好少在你媽身邊待著?!?/p>
四
當(dāng)天晚上,韓露做了一個夢。那夢很蹊蹺,很真實,夢里她就在床上睡覺,臥室的門被慢慢地推開了,一個黑影子站在門口看著她,一動不動。她醒了,問那個影子,你是誰?你要干什么?影子說話了,我是來找你媽的,你媽要不行了,你得趕緊去救她。韓露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問,怎么救?那黑影說,你跟你媽命里相克,就是你把你媽克出病來的。你得找一個人往你身上潑一盆臟水,然后再把你的衣服和褲子脫下來,用剪子剪爛,你媽的病就好了。說完,那個黑影變成一團黑色的氣體,飄走了。找誰來給她潑臟水呢?韓露在夢里急得團團轉(zhuǎn),打電話問了一圈兒朋友,誰聽完她講這個經(jīng)過都嚇得夠嗆,根本不敢。最后,韓露想到了老三,就只剩下老三一個人選了,要是連他都拒絕……韓露心想,我媽真的就沒救了。她決定不告訴老三原因,直接讓他來幫這個忙。老三見多識廣,接了電話馬上就來了,二話不說,從包里掏小一個黑曜石掛件套在脖子上,然后就跟韓露進了衛(wèi)生間。韓露特意挑了一件舊睡衣,剪完扔了不心疼。臟水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韓露把擦地的抹布泡在里面,那抹布已經(jīng)不知道多少天沒洗了,她整天在醫(yī)院里待著,根本沒時間收拾家里。抹布一浸到水里,水就黑了,正好。韓露小心翼翼地站在浴缸里,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她剛說了句,來吧,老三一盆臟水就朝她身上潑過去,然后二話不說,拿起剪子在韓露身上剪,沒幾分鐘就把一套舊睡衣剪成爛布條兒了。在整個過程中,兩人沒再交流一句話,像舉行著一個神秘的儀式,一說話就不靈了。老三出去了。韓露十脆把襤褸的睡衣扯下來,丟在馬桶旁的垃圾筒里,然后用水把身子沖洗干凈走出來。老三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抽煙,看到韓露包著一窄條浴巾,把煙捻滅了。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走過去。韓露起初有點掙扎,但是很快就軟下來了,老三的手雖然粗了些,但是大而有力,揉得她整個人像被止癢了一樣舒坦。老三的舌頭也靈活,加上兩只手和兩條長腿,全身沒有一處不會動的地方。韓露從來沒跟這么會撩撥女人的男人親熱過,癱軟在沙發(fā)上根本招架不住。老三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把褲子脫掉的,他把下半身壓得很低,馬上就要進入韓露的身體……
韓露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這次是真的醒了,全身被汗浸得潮濕無力。電話已經(jīng)響過兩遍了,每次都響很長時間,這回終于被接起來了。韓露不認識那個號,她“喂”了一聲,只聽那邊問:“請問你是舒欣的家屬嗎?”韓露的心提上來,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樣,似有若無地“嗯”出一點聲,不等準(zhǔn)備好,那邊就說:“舒欣剛剛過世了,你馬上過來料理一下后事吧?!?/p>
電話斷了,韓露全身的汗瞬間涼透,她掏空了全身的余力對著一片靜寂的黑暗嚎了一聲“媽??!”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舒欣當(dāng)時知道自己查出病來的時候,倒是很平靜,她把這些年的存款攏了攏,又把股票賣了,省吃儉用半輩子,加起來差不多有一百來萬。舒欣太知道韓繼偉是什么樣的人了,也知道自己的女兒是個沒長心的,她這一走,要是不把錢分明白,女兒是會被老頭兒算計的。舒欣一想,家里這套房子就給韓繼偉吧,韓露將來總是要再婚的,什么時候再婚不好說,30好幾的人了,自己有套房,就沒那么愁嫁了,嫁人也算有點本錢。她拿出五十萬給韓露買了一套80平的兩居室,房產(chǎn)證上寫了韓露的名字。剩下的五十萬,分給韓繼偉三十萬,韓露二十萬,這樣算算,舒欣等于給老伴兒和女兒一人留下一套房,一人留了點存款。雖說韓露得了一套新房子,可是韓繼偉得的這套老房子,有一百三十多平,美中不足的是匕樓沒電梯,可要是賣了,就憑這個地段,怎么也能值個六七十萬。
算完了這筆賬,舒欣走了。
五
等了不到十分鐘,韓露聽到門鎖從里面被轉(zhuǎn)動的聲音。韓繼偉把門推開,他穿著白色跨欄背心,下身穿著一條大短褲,就是平時他在家里的這一身打扮,帶著一臉做了虧心事的表情說,不是說今天晚上不回來了嗎?韓露盯著他,忍著腰間針扎一樣的疼,蹲下身撿起另一只高跟鞋,光著腳往屋里走。
韓繼偉連忙迎在韓露前頭,把手往前一伸,那是你胡姨!順著韓繼偉伸展胳膊的方向,端坐在沙發(fā)上的女人起身了,一邊捋著頭發(fā),一邊朝韓露笑笑說,才下班呀?韓露垮著臉,上下打量著這個叫胡姨的女人,目測這個女人的年紀(jì)也就比自己大個十歲上下,一米五幾的個頭,上下一般粗,能裝下她爸兩個有余。胡姨穿著一件連衣的碎花短裙,因為胖,肥碩的胸脯伴著呼吸上下起伏著,屁股和花白的大腿留在沙發(fā)上陷下去的那一大塊,在她站起身之后還沒回升成原樣。
韓露從餐桌里拉出一張椅子,一屁股坐到上面,先是伸個懶腰,轉(zhuǎn)動一下脖子,感覺舒服多了,從包里掏出煙,給自己點上。抽了一口之后,她用夾著煙的那只手點了點胡姨,朝著韓繼偉說,我不回來住,你就往回領(lǐng)女人?胡姨站在沙發(fā)和茶幾之間,像被這兩樣家具夾住,她也看著韓繼偉。
韓繼偉說,這不是你胡姨家要裝修,我領(lǐng)她來看看你的新房么。韓露抬腕看了看表,差五分鐘十一點。是么?看完我新房裝修,還跟她一起試了試我的新床吧?韓露沖著胡姨抬起下巴,朝著韓繼偉的方向一劃。半開的臥室門正對著雙人床,毛巾被散亂的堆在床尾,韓露記得早上出門時是疊好了的。這下韓繼偉臉上掛不住了,再怎么說自己是家長,又是在心愛的女人面前,女兒的作派他已經(jīng)極力容忍了,但是剛才這話明顯是沒把胡姨放在眼里,這成什么體統(tǒng)!
話不能這么說。胡姨開腔了。眼前這種局面,活生生地把她剛剛端起來的長輩的姿態(tài)打翻了,她還沒進韓繼偉家的門就要看他女兒的臉色,這可不是她胡玉芬該受的氣。她把上身從沙發(fā)上挺起來,沖著韓露說,這房子在你名下,沒錯,可你爸也有使用權(quán)??!你爸有使用權(quán),就有往家里領(lǐng)朋友的權(quán)利,所以你不能這么跟你爸說話。韓露沒想到這個她早就懷疑存在于他父母中間多年的女人以這種形式亮相了,還大言不慚地給她擺道理。她看了看韓繼偉,這個身份是他父親的男人,此刻倒顯出一派受到了維護之后的自在。他沒有阻攔這個女人對女兒的還擊,他們才是同一陣線。
六
韓露放心了。她對韓繼偉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滿意,在僅僅過去的短短幾分鐘里,韓露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韓繼偉不再是她的父親了,他給自己找到了更得意的身份——胡玉芬的男人。這個身份以壓倒性的優(yōu)勢擊潰了韓露父親的這個身份。既然是他先將親情斬斷,韓露更無須顧及她與韓繼偉之間本就命懸一線的親情了,大戰(zhàn)在即,她疲憊的肉體如同被注入了新鮮的血漿一樣,光彩照人地復(fù)活了。韓露笑了,她站起來,光著腳走到與胡玉芬一茶幾之隔的地方站住,地磚的微涼從腳底沁人身體,像兩條冰鎮(zhèn)過的線沿著雙腿向上,涌入思維。她把手里的煙掐滅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指著胡玉芬的鼻尖問,你到底是誰?你怎么知道這房子在我名下?你憑什么說他有使用權(quán)?我能不能這么跟他說話用不著你教訓(xùn)!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女人可以這么教訓(xùn)我,可惜她已經(jīng)死了。誰要是敢替她這么教訓(xùn)我,誰就是找死!說到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韓露近乎咬牙切齒了,她把所有的恨,都寫進了目光里。
胡玉芬本能地將身體靠在了沙發(fā)靠背上。你咒誰死呢你啊!你媽死了我就不能再找了嗎?這房子我本來就有使用權(quán),只要我還活一天,你就別想把我攆出去!韓繼偉的暴發(fā),把韓露和胡玉芬都嚇了一跳。也許是他太久沒有歇斯底里地說過話了,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臉漲得通紅。胡玉芬連忙給他倒了一杯水,一手端著水一手上前給他拍著背。韓露冷眼打量著這對男女,腦海中小現(xiàn)了他們在床上的畫面,韓繼偉會像一根搟面杖一樣揉搓著這個巨大的面團,真是諷刺啊。
等到韓繼偉平靜下來之后,他已經(jīng)跟胡玉芬并肩坐在沙發(fā)上了。他還在喘著氣,胸腔里微微地發(fā)小一些聲響。韓露打了個哈欠,感覺身子有些乏,之前被挑起的斗志被韓繼偉的一通咳嗽給打斷了。她揮了揮手,你們走吧,你帶她回老房子吧,以后咱們各過各的。韓繼偉說,我歲數(shù)大了,老房子七樓沒電梯,我上不去了。這套房不是兩室的么,你睡北臥,我跟你胡姨睡主臥。能一起過就一起過,你要是不愿意就搬小去。
韓露垂下的眼角又提了起來,怒目網(wǎng)睜地看著韓繼偉。她以為這事兒只要自己不計較就過去了呢,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對勁呢?她苦笑著沖著韓繼偉叫了一聲“爸”,韓繼偉抬起了原木低下的頭,仿佛養(yǎng)了幾十年的女兒第一次這么稱呼自己,他的眼里閃過一絲動容,可是剎那間便隕落了,因為韓露后面的話。你是我爸嗎?領(lǐng)個野老娘們兒搶我的房子,把我往外趕!人家找后老伴兒都恨不得先把財產(chǎn)留給孩子,你可倒好,半輩子白活了吧?我媽臨走前明明白白地說,老房子給你,新房子給我,并且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我大不了把房子一賣,你還不是得回老房子嗎?跟我在這兒較什么勁呢?
胡玉芬坐不住了,你罵誰是野老娘們兒呢!把你的嘴巴給我放干凈點兒,實話告訴你,我跟你爸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了!說到這句話的時候,韓繼偉咳嗽了一聲。胡玉芬瞪他一眼,咳嗽什么呀!你老婆都死了,還輪不到我轉(zhuǎn)正??!趕緊把遺囑拿出來給她看看??!聽到“你老婆都死了”這句時,韓露差點兒起身甩她個嘴巴,卻緊接著被“遺囑”給鎮(zhèn)住了。她從來不知道她媽還留下過什么遺囑,新房是一次性付的款,直接寫了她的名字,現(xiàn)金是存到兩個存折上,她和韓繼偉一人一個,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可分了,遺囑會是關(guān)于什么的呢?
七
韓繼偉看事情已然到了這步田地,也沒什么可挽回的了,早晚得有這么一天。他從背包的里層掏小一個信封,無比珍視地從里面拿出一張對折了幾下的紙,放在茶幾上,推到韓露跟前。韓露不錯眼珠地看著,迫不及待地拿起來。一張A4的紙,上面是舒欣的筆跡,一看到這熟悉的筆跡,韓露的眼淚就成串地滾了出來,緊咬著下唇在心里喊了幾遍“媽”。上面寫著兩個略大一點的字“遺囑”,跟著另起一行是小一號的字,內(nèi)容是“幸福里8棟2單元201室房屋,產(chǎn)權(quán)歸韓露所有,韓繼偉享有終身居住權(quán),此房在不經(jīng)韓繼偉同意的情況下,不得出租出賣?!奔垙埖挠蚁聜?cè)寫著“立遺囑人:舒欣”,跟著是韓繼偉的簽名和一個律師的簽名以及三人指紋手印。
這是一張復(fù)印件,原件在韓繼偉手里,說不定在那個律師的手里。韓露反復(fù)看著母親臨終前的字跡,有些深淺不一,像是用力不均導(dǎo)致。那時的舒欣,虛弱得幾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她印在遺囑后面的食指指紋印卻無比地端正有力。十有八九是韓繼偉拿著她的手指按的吧?韓露把這張紙捧在胸前,像給舒欣燒頭七時捧著她的照片一樣泣不成聲。
韓繼偉一聲不吭地抽著煙,胡玉芬用手拄著下巴也沒話,氣氛隱約隨著韓露的哭泣有所緩和。韓露哭累了,她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凌晨兩點了,她搖晃著站起身打算洗把臉?biāo)X??删驮谒哌M洗手間之后,發(fā)現(xiàn)鏡子前擺著一排廉價的化妝品顯然不是自己的,她定了定神,走進主臥,一把拉開衣柜,里面收拾得整整齊齊,沒有一件她的衣服。再轉(zhuǎn)回身看床上,她的枕頭和毛巾被不見了,一對新?lián)Q了枕套的枕頭擺在床頭,凌亂散在床上的是韓繼偉那條洗舊了的毛巾被……
韓露發(fā)瘋了一般沖到客廳里,還不等她開口,韓繼偉就說,你的東西都被你胡姨收拾好了,在小屋呢。你敢動我的東西!你個不要臉的婊子!看你那一身賤肉!韓露一邊罵一邊上前與胡玉芬撕扯了起來。坐在沙發(fā)上的胡玉芬見韓露撲過來,順勢將她拽倒,然后站起來反攻。韓露哪是胡玉芬的對手,全憑著一身怒氣亂打,胡玉芬可是開麻將館出身的,街坊鄰居沒一個敢招惹她,去她家打牌的人沒一個敢拖她的賬,別說一個韓露,就是三個韓露也未必是她的對手。她嘴里一邊罵著不重樣兒的臟話,一邊騎到了韓露身上,照著她的臉左右開弓。韓露被壓得陷在沙發(fā)里,身上動不得,只有兩只手拼命地揮舞著,在胡玉芬身上亂抓亂撓。
別打了!別打了!韓繼偉一直在嘶喊著,伴隨著陣陣咳嗽聲。韓露已經(jīng)被胡玉芬從沙發(fā)上拖到了地上,才撒手站到一邊。胡玉芬身上本來就劣質(zhì)的碎花裙子,被韓露撕扯開了幾個口子,露出花白的乳房,胳膊上也留下了一道道滲著血的傷口。韓露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抽泣著,頭發(fā)亂作一團,臉上紅腫一片,她一邊抽泣著一邊含糊不清地念叨著“媽……媽……媽……”
過了許久,韓露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拎著包走進小房間,忍著全身的痛,收拾了幾件衣服和一些貴重的物品。韓繼偉和胡玉芬見她有要走的意思,精神終于松懈下來。韓露又進了一趟洗手間,挑了幾個瓶瓶罐罐的護膚品,一應(yīng)塞進手提包里。路過客廳的時候,她沒再看向沙發(fā)一眼,她怕再看一眼,自己會拼盡全力撲過去抓住胡玉芬的頭發(fā)。她多想手邊有一把刀子,像殺豬那樣“噗”一聲捅進胡玉芬的肚子里,再輕巧地往外一拔。她的血應(yīng)該是又熱又臭的吧?就像她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肥胖的中年女人身上特有的味道。韓繼偉怎么能跟這種女人上床!韓露走過客廳時,感覺像過了一條車水馬龍的馬路那么長,這些雞零狗碎的念頭,變成了前后左右的行人,跟著她一起等著馬路對面的綠燈亮起,一擁而上地將她推到了路的對面。韓繼偉和胡玉芬都抽著煙。不同的是,韓繼偉是彎著腰抽,胳膊支在膝蓋上,伸手就能往茶幾的煙灰缸里彈幾下煙灰:胡玉芬是靠在沙發(fā)的靠背上抽,翹著二郎腿,兩條又粗又白的大腿疊在一起,要想放下來支撐著胡玉芬的身體上前彈幾下煙灰,對她來說可是一件挺吃力的事,索性她就直接抻直了胳膊,把煙灰彈在了地板上。
韓露從單元門里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八
老三從來沒有晚上睡覺關(guān)機的習(xí)慣,要不然,韓露可能真就走投無路了。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在樓下早餐鋪子買了四根油條,兩杯豆?jié){,兩份豆腐腦兒。豆腐腦兒有一份不加韭菜花,這東西雖不常見,但老三打小就不吃。
韓露提著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和早餐,胖頭腫臉地站在老三家門口敲了幾下門。老三光著膀子,穿著格子大短褲,趿拉著拖鞋來開門了。臥室里拉著窗簾,光線本來就暗,加上老三還沒睡醒,迷迷瞪瞪地打著哈欠,并沒留意到韓露臉上的傷。等韓露換了鞋進來,又到廚房取出兩個大碗,把豆腐腦兒連著塑料袋一起套在碗上之后,再一抬頭,老三才看到。你臉怎么了?老三把臉湊近了看。韓露沒出聲,拿著吸管往豆?jié){杯里扎,扎了好幾下吸管才穿破塑料膜伸到杯子里。韓露吸進第一口時,嘴里泛起一股腥味,腫脹的嘴唇因為吸氣時用力也跟著疼起來。我問你這是怎么了!老三急了,一把將韓露手里的豆?jié){奪下來,往桌子上用力一放。這么燙就喝?你傻是不是!誰把你打成這樣兒快點兒他媽跟我說!
韓露看著老三火燒火燎的樣子,反倒心靜如湖,她不由地想,還是我媽看人準(zhǔn)啊,死前把我托付給他算是找對人了。韓露笑了,抹了兩把眼淚說,現(xiàn)在沒事兒了,要是有事兒,你看我還能吃得下去飯嗎?我一宿沒睡覺,又累又困又餓,我今天不上班了,咱倆一起把早飯吃了,吃完我再從頭到尾給你講,我在你家住幾天行不?我那家,是回不去了。說完,韓露盯著房間里的某一處苦笑了兩下。老三聽她這么一說,心稍稍放下了,起身到冰箱里拎出五瓶啤酒,一袋麻辣鴨脖,一碟前一晚剩的醬牛肉,又到廚房里拿出兩雙筷子,握住其中一雙筷子的頂端“砰砰砰”地連開了三瓶啤酒,仰起脖子喝掉半瓶,暢快地打了一個很響很長的嗝兒,重新坐到了韓露的對面。
早飯吃完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桌上一片狼藉,韓露喝了兩瓶啤酒,老三喝了三瓶。吃的喝的全都見了底,就跟兩個人連喝了一晚上似的,韓露講的那些事,反倒像是很久遠之前的事了。末了,老三瞇著眼睛吐著煙說,操,你那雞巴爹一看就不能消停,我姨走的那天我就料到了,他肯定得找,但我沒想到早就有現(xiàn)成兒的了。你說的那個女的我知道,開麻將館的么,跟個母夜叉似的,你爸睡了她,不砸點血本兒,想脫身可難啊。韓露說,他想脫身?他生怕那女的脫身吧,要不能搶我房子么,肯定是胡玉芬的主意!老三打斷韓露,你爸最近還去麻將館嗎?韓露說,以前就常去,現(xiàn)在估計長在那里了已經(jīng)。
九
胡玉芬的麻將館開在一個20世紀(jì)90年代建起來的老式小區(qū)外面,麻將館在一樓,沒有名字,是兩個車庫打通而成。對面是一排小飯店、超市、藥店什么的,一天到晚無比熱鬧,人也雜。小區(qū)里面綠化不錯,到了夏天,樹蔭底下長年聚著一些離退休的老干部,看報紙,下棋,討論時事,好像天下是他們的。接送孫子的老太太們也聚到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拉著家常,小區(qū)里芝麻大的事都逃不過她們的眼睛。晚上就更熱鬧了,一排小飯店把桌椅擺在外面,做起燒烤生意,還給對面的麻將館送外賣,一條街十步一個大排檔,五步一個燒烤攤,熱鬧非凡。一直到后半夜,喧鬧聲才逐漸平息下來。
這天中午,韓繼偉從麻將館出來,打算到街口的銀行取些錢,遠遠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跟自己迎面走來。近了才看清楚,是老三。與此同時,老三也看到了韓繼偉,喲,叔!有日子沒見了,您老身體可好呀?說著,老三上來就用雙手握住了韓繼偉的手。韓繼偉被老三的熱乎勁兒感染了,臉上堆著笑,不住地點頭,挺好挺好,你怎么樣啊?個人問題解決沒?叔可等著你這口酒呢!一聽這話,老三把原本握住韓繼偉的手一松,神情略帶夸張地說,嗨!我這有上頓沒下頓的,誰跟我??!對了,叔,韓露好嗎?韓繼偉的笑意褪下了幾分,問,韓露沒跟你聯(lián)系嗎?老三一臉迷惑,沒有??!自打上次忙完我姨的喪事,我們倆就再沒聯(lián)系了,我估摸著她心情不好,可能正經(jīng)得緩一陣兒呢,也沒敢貿(mào)然打擾她啊。叔,你替我?guī)€好,就跟韓露說,我前段時間在海南,剛回來,什么時候她方便,我想請她吃個飯。韓繼偉自然不希望老三知道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只好岔開話題,海南那邊兒可夠熱的,你十嘛去了???老三說,這不是有個大哥么,以前總在一塊兒喝酒,前段時間到海南去開發(fā)房地產(chǎn),找我?guī)退纯达L(fēng)水,給樓盤起個名什么的,再算個好日子動丁。后來可算把這事兒定完了,他又領(lǐng)我去他家看看擺點兒什么風(fēng)水?dāng)[件兒。韓繼偉問,你那大哥在海南搞房地產(chǎn),家也是那邊兒的?不是!老三說,家在這邊兒,人住在凈月那邊的別墅,海南那邊兒還一個家。老三壓低聲音說,給他看完地,還捎帶著給他算了算二奶跟他犯不犯沖,這胎能不能給他生個兒子。這些事兒全忙完了,小半年兒就過去了,我這是前天才回來的。韓繼偉心里打起了算盤,敢情老三這小子買賣鋪排大了,房地產(chǎn)老板選地都找他幫著看,還能給二奶看。也對,那么大的老板,老婆不能輕易換,二奶可得好好挑挑,別找個克夫的,再一連串生幾個丫頭片子。
韓繼偉正琢磨著,只見老三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在韓繼偉的臉上左看右看,微微地搖了搖頭,手指也按在大腿的外側(cè)悄悄地掐算了幾下,有些像情報員在暗中破澤情報。老三個子高,這點小動作被韓繼偉盡收眼底,他問,三兒,你算啥呢?老三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嘴上嘿嘿一笑,沒啥,叔,真沒啥,那要是沒什么事兒的話,我先走了,店里那邊還有客人等我呢。“哎別忙!老三吶,咱爺兒倆碰著一回也不容易,叔……有點事兒,想問你?!表n繼偉越往后說聲音越小,四下看了看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便把老三拉到了一處僻靜地。
不等他開口,老三把手一擺得,搖頭晃腦地說,叔,不用問啊,你不用問,我爸走得早,咱爺倆兒跟親的沒兩樣兒。韓繼偉頻頻點頭。老三說,既然叔你把我按住了,那您也受晚輩不敬。說到這兒,老三抬起手,當(dāng)著韓繼偉的面掐算起來。韓繼偉見老三面色凝重的樣子,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你說,三兒你盡管說!老三手一停,也四下看了看,這才定睛看著韓繼偉,緊張地問,叔,最近可是被一個屬蛇的女人纏住了?韓繼偉一聽,原木哈著的腰一下挺直了。
叔,沒記錯的話,你47年生人,屬豬?老三問。韓繼偉說,那可不,周歲66了唄!那您可無論如何不能找屬蛇的女人,犯六沖是要命的啊!能不能破一破呢?韓繼偉迫切地問。老三陷入了沉思中,緩緩地嘆了口氣,叔啊,實話說吧,你可下萬不要跟韓露講??!你說,三兒你說,我哪兒聽哪了!其實我姨得那病,就是跟你家原來住的房子有關(guān)!韓繼偉驚呼一聲,啊?!老三不顧他的反應(yīng)繼續(xù)往下說,我姨50年生人,屬虎,五行屬陽木,適宜住在東北開闊木氣旺的房子,門朝東,朝東北??墒悄慵依戏孔?xùn)|北方是什么?韓繼偉想了想說,是華夏銀行??!老三又嘆了口氣,是啊,我早就看過了,銀行在五行里屬金,金克木啊!
韓繼偉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什么也晚了。他問老三,我呢?我是什么命?那個房子我能不能?。坷先烈髌陶f,叔,你的命是沙中土,那房子你住沒事兒,不犯說道。你就別住在一個長走廊里最拐角的地方就行了,最好別正對著書店、藥店就行了。老三看了看表,有點兒急了,說,喲,叔,這一晃咱爺兒倆聊半小時了,我得趕緊走了,客人還等著呢。就在老三從韓繼偉身邊經(jīng)過時,他的胳膊被一只十瘦有力的手掐住。那是韓繼偉的手,像一只老鴰的爪子,他仰起頭來,眼睛向上斜45度角瞟著老三,三兒啊,韓露那個房子你去過沒?“韓露買房子了?”老三停住腳步,扭過臉與韓繼偉對視著。
韓繼偉的眼睛里射出老狐貍的目光,狐疑幽深,不由地令人心里發(fā)虛,渾身不自在。老三回應(yīng)韓繼偉的是初生牛犢的眼神,那眼神里盛滿了單純、坦蕩、羨慕,還多多少少摻雜了點兒覬覦。韓繼偉手上的力道緩了下來,我還尋思呢,韓露買房子這么大事兒,也沒找你給看看。走廊里頭拐角的房子怎么不好了?對著書店藥房又怎么不好了?再給叔說兩句,你別說,這事兒還真玄乎兒的!這時,老三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朝韓繼偉做了個抱歉的手勢,一邊接起電話,哥,好勒,我馬上到,五分鐘!五分鐘??!路上碰到個親戚,多聊了兩句。掛了電話之后,老三說,叔,你看我這,要不這樣兒,中午啊,你到我店里來,咱爺兒倆好好嘮嘮,正好我們樓上新開了個川菜館,從廚子到服務(wù)員都是從四川空運過來的,咱倆喝點兒?
十
老三的店開在海悅酒店的一樓,名字叫吉緣閣。別看吉緣閣也就十來平米,除了法院門口的石獅子,基本上客人上門找的東西都有。一進門正對著的柜臺里擺放的,是些水品玉器,招財?shù)孽鳎刑一ǖ姆燮泛?,避邪的黑曜石手串,還有幾個象牙鐲子。柜臺后面的墻上掛著李居明的日歷,還有幾十串各種材質(zhì)的佛珠。當(dāng)然了,老三不指望這些東西掙來大錢,可這些玩藝兒就是漂亮,閃閃亮亮地往柜臺里一擺,能把一走一過的客人招進來,尤其是女人,不是有這么句話“女人天生愛算命”么,所謂的招桃花、旺夫,錢都得從女人身上掙。兩側(cè)柜臺里的東西就要昂貴得多了,聚寶盆, 七星鎮(zhèn),八卦鏡,五帝錢、六帝錢……據(jù)說都是大師開過光的,靈驗無比??腿俗哌M來,就算不買,也愿意看個新鮮,跟賣貨的姑娘聊上一會兒,少說長點兒風(fēng)水知識,捎帶著給自己請幾樣掛件那也是常有的事。
給老三打丁的這個服務(wù)員叫小杰,小杰今年20歲,平時話不多,屬于眼里有事,心里有轍的人,在老三手底下十了有兩年多,男朋友在旁邊KTV當(dāng)服務(wù)員。老三到店里的時候,小杰正在拿手機玩兒游戲呢,抬頭看到老三進來,就站起身來打了個招呼,三哥。手上是一點兒也沒耽誤,坐下接著玩兒。老三說,杰啊,中午時,店里會來一位客人,我留他在這兒坐一會兒,聊什么呢,你假裝忙你的,但留心著點兒,瞅準(zhǔn)了時機跟我配合一下,明白不?小杰一聽老三叫她名字了,立馬把手機放下,認認真真地聽完老板的話,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三哥,那我用不用向他推薦擺件兒?老三看了一眼小杰,冷笑了一聲,咱們的目的不是掙他的錢,而是要他的命。
韓繼偉踏進老三店門的時候,老三正在接電話,跟一個外地的老板商量著給他上門看風(fēng)水的日子。老三講著電話,站起來朝韓繼偉點點頭,用手指了指手機,并且示意小杰上前招呼。小杰心里明白,老板說想要他命的那位客人來了。她在柜臺里面,走到韓繼偉跟前,韓繼偉站在柜臺外面,四處一樣一樣地看著,不時地問問小杰,這個是什么,那個是什么。老三是個大嗓門兒,接打電話時的聲音尤其大,吉緣閣本來坐落在酒店的一樓就很安靜,他這一說話,估計大堂里都聽得到。韓繼偉就聽老三在電話里說,“大哥你可別說這話,咱們兄弟這些年,不是老弟不幫你,你這第二個媳婦吧,八字五行天十多克,地支亂沖,是個孤寡命!如果我沒推錯的話,她前夫就是橫死的吧?”老三說完這句話,聽了一會兒,接著說,“你看,我就說吧,多蹊蹺!行,大哥,我這邊還有點事兒,你等下周我過去,咱倆當(dāng)面商量。對,別上火啊,凡事有克就有破!”
韓繼偉把老三打電話時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到心里了,直到老三掛了電話,他還若有所思地發(fā)著愣呢。老三說,過意不去啊叔,讓您老等這么半天,走啊,咱們喝酒去!韓繼偉手一擺,不忙,咱們在這聊會兒,你這店倒清凈。老三聽他這么一說,樂了,點點頭。小杰把話接過來,我?guī)煾改氖强窟@店賺錢。韓繼偉等了一會兒,見小杰話留了半句,就問,那是靠什么?小杰得意地說,我?guī)煾赋鲆惶碎T給別人看事兒布陣,就夠我們店半年吃喝不愁了。老三順勢數(shù)落小杰兩句,叔不是外人,你說了也就說了,當(dāng)著別的客人可別什么都往外扯!老三啊,那你是怎么收費的呢?韓繼偉終于問出了這句話。老三心里松了口氣,叔啊,干我們這行,水太深,要多少的都有,真碰到大老板,賞錢比要的錢都多!韓繼偉說,不給小老百姓看?老三一聽,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讓韓繼偉心里有點兒發(fā)毛,不知說什么好。老三笑聲漸弱之后,湊到韓繼偉跟前,面色中帶著陰沉地問,叔,你是想問一問那個屬蛇的女人吧?
十一
韓繼偉離開吉緣閣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多了。他整整在老三的店里待了兩個小時,飯也沒吃就回去了。老三把韓繼偉送出酒店大門的時候,點了支煙,目送那個瘦骨伶仃的背影走遠。老三一邊抽著煙一邊想,韓露啊韓露,你哥我也就能幫到你這里了,至于你爹是要命還是要那個母夜叉,就看你的造化了。
這天下午,韓繼偉破天荒地沒往麻將館跑,他一路走回家,韓露的家。坐到沙發(fā)上喝了半缸子涼白開,才覺得胸口透進點氣來。這一路,他都在咂摸著老三的話,老三可不是廣場上算命的,收你個十幾二十塊錢,專揀你愛聽的說。人家可是給大老板看事兒布陣的,不給平頭老百姓看,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份上,怎么也輪不到自己??!韓繼偉想著想著,拉開茶幾下面的抽屜,拿出紙和筆,他怕自己忘了,他得記下來,起碼記個大概。老三電話里都說了,下周又要出門,難不成回頭自己忘了還得一遍遍再打電話問他不成?韓繼偉在紙上寫著,我,66,屬豬,沙中土命,宜住屬火處,飯店多,爐火旺,火生土,旺我,麻將館這片兒好。胡,50,屬蛇,犯六沖,夫妻宮不和,燒我替身化解。
記完這兩行字,韓繼偉又想到了舒欣。舒欣臨終前在他的逼迫下寫下遺囑,是韓繼偉握著她的手寫的,按著她的手按的手印。主意是胡玉芬出的,她跟韓繼偉說,“你老婆算計得清楚,新房子給你女兒,舊房子給你,你這把老骨頭還能爬幾年七樓?等你爬不動了,住到姑娘家,姑娘把你房子一賣,錢到她手了,房子是她的,再把你往老年公寓一攆,你就兩手空空等死吧!”可是現(xiàn)在怎么辦?韓露的房子在走廊的盡頭,是個死的拐角,老三說,這房子對韓繼偉相當(dāng)不利,風(fēng)水學(xué)上叫絕命位。說來也巧,老三說,以前舒姨沒病的時候,我就幫你們一家人看過,舒姨還特意問過什么是絕命位。好在你家七樓那個房子不占,當(dāng)時我也就沒多想。韓繼偉回憶著老三的話,韓露的房子是舒欣幫她定的,舒欣對韓繼偉和胡玉芬的不正當(dāng)關(guān)系早有耳聞,街坊鄰居人多眼雜,總有人明里暗里給她提醒。舒欣也早就知道自己有病,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怕韓露知道了,把事情鬧大,到時候她連死都不得安寧。
韓繼偉明顯感覺到脊背從下往上滲出一行汗。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這個驚人的陰謀!這一切都是舒欣一手安排的!她早就預(yù)料到韓繼偉會跟韓露搶房子,于是給韓露買房子的時候挑中了這套走廊盡頭拐入死角的房子,在韓繼偉的絕命位!韓繼偉克制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得腔子里發(fā)出陣陣深深的回響,這房子,這房子我是住不了了!
外面天陰了,看樣子正醞釀著一場大雨。房間里的光線也跟著暗下來,韓繼偉有一種烏云壓頂?shù)母杏X,他隱約嗅到了一股舒欣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長年臥病在床的人散發(fā)出的一種氣味,像長了兩只眼睛,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韓繼偉突然盯著茶幾上那兩行字自言白語起來,這房子是不能住了,把七樓的房子賣了吧,住到胡玉芬家去,她家在麻將館樓上,屬火處,飯店多,爐火旺,火生土,旺我。再過半個月就是七月十五,老三說替我做個法事,燒個替身,化了跟她犯的六沖。要是把賣房子的錢給她,她也就不至于非搬到這個房子了。韓繼偉的手,像被人操控著一樣,從他的腿上抬起來,順著身體向上抬,抬到了胸前,伸進了外套的內(nèi)袋里,從里面掏出一張紙,一條一條地撕了,直到紅色的手印被撕得成了一個個紅點。
十二
七樓的老房子雖然沒有電梯,但是地段極佳,又是學(xué)區(qū)房,在《房地產(chǎn)報》上一登出來,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門看了,買主跟韓繼偉一番討價還價后,最后以六十五萬的價格成交了。更名的那天,胡玉芬陪韓繼偉一起去了產(chǎn)權(quán)交易中心。胡玉芬難得從麻將館出來辦趟正經(jīng)事兒,她特意提前買了一套粉色運動服,跟在韓繼偉身后往小區(qū)外面走時,麻將館的??痛蛉さ?,你倆這是登記去呀?大芬子你轉(zhuǎn)正啦?胡玉芬抬手一指,罵道,老雞巴燈,別在那滿嘴噴糞了!
韓露在老三家里養(yǎng)了十來天,把老三家里里外外打掃得跟自己的家似的,買菜、做飯,晚上倆人一起喝點兒,就有了幾分現(xiàn)世安穩(wěn),燕雀之家的意思。韓露臉上的傷早就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回公司上了幾天班就又跟往常一樣了。這天下班后,她在老三家樓下接到了韓繼偉的電話。韓繼偉說,你回去住吧,下午你胡姨把東西搬走了,我以后去她那住。咱們各過各的吧,老房子你也不用惦記,我死了你也得不著。
韓露自從跟老三商量完對策之后,就知道韓繼偉早晚得把房子騰給她,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這么快。韓繼偉是她爸,她知道他有多惜命,舒欣剛有病的那段時間,韓繼偉怕被傳染,根本不回家住,更別說往醫(yī)院跑?,F(xiàn)在,房子給她騰出來了,這失而復(fù)得的快感使她在原地跳了三跳,然后沖上樓,打開門,把東西擱在桌上,她要回家,回到她自己的家,那是她媽最后留給她的家。韓露一手拎著包,一手把自己放的這一堆、那一塊的東西拿起來往包里扔。一邊扔,一邊回想起那個屈辱的夜晚,她是如何被鳩占鵲巢,如何被胡玉芬連抓帶撓的一身傷痕離家出走的。一想到自己的床被那對背叛她媽的狗男女淫樂過,她就惡心,一想到她的衣柜里掛過那個野老娘們兒的衣服,她就想吐。
韓露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沖進臥室,把床單和枕套扯下來,卷成一團扔到樓梯間的公共垃圾桶里。然后回來把所有窗子打開通風(fēng),把拖鞋、毛巾、香皂、馬桶套,所有能夠拆卸下來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掉。她像一個有潔癖的人,仇視這間屋子里每一樣被外人碰過的東西。然后開始大掃除,一個角落一個角落擦拭,刷洗,洗衣機轟鳴著丁作,電視里演著《離婚律師》,電腦放著音樂,整個家里熱熱鬧鬧。韓露拿著馬桶刷,拼命地刷著馬桶,刷完站起來,按一下沖水鍵,看著藍色的液體打著旋兒被卷走,長出一口氣。所有的活兒都十完之后,韓露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她給自己點一根煙,把腳搭在茶幾上,透明干凈的煙灰缸放在腿上,煙灰剛一落到里面,立即被掛在上面的水洇濕了。韓露用目光檢索著房間的每一處,每一處都潔凈至極,比剛裝修完搬進來的時候打掃得都要徹底。明天一早,她就給房門換鎖,想到這個,腳從茶幾上彈了起來,她把煙按滅,走到門口把手機從包里掏出來,她想打個電話給主管,請兩小時假,換完鎖再去上班??墒?,當(dāng)她看到手機上的時間時,頓時打消了打電話的念頭。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了,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十了這么多活兒,居然一點困意都沒有,那也得趕緊睡覺了。
韓露簡單沖了個澡,躺在床上。人反而更精神了。她贏了,當(dāng)她看到茶幾上那堆撕成條的遺囑后,就知道這回是徹底的贏了,而且是靠男人幫自己打的勝仗!你胡玉芬想靠男人搶我房子,我也靠男人讓男人搶你房子,看誰能搶過誰!在床上翻來覆去躺了一個多小時,還是困意全無,韓露十脆起床了。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風(fēng)吹動著窗簾,像蕩漾著一池碧水。韓露把輕薄的被子一卷夾在腋下,路過客廳的茶幾時順手抄起余下的煙,帶上房門出去了。
夜半的小區(qū)靜謐無人,韓露挑了正對著自己家窗子的長椅上坐下。風(fēng)有一點涼,她把薄被往身上一裹,在椅子上平躺下。高樓和樹枝被弱化成暗色的剪影,映人眼里的只有遼遠的星空,韓露望著那些明暗交錯的星星,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小時候坐在媽媽白行車后座仰望過星空。那時候的星空是多么湛藍深邃啊,哪像現(xiàn)在,難得有這么皎白清亮的夜晚,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十五,韓露要去給舒欣上墳。她吸了吸鼻子,依稀在凌晨的空氣里聞到了灰燼的味道,讓她熟悉并感到安全的味道,離舒欣最近的味道。韓露終于踏實地閉上了眼睛,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