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安琪前兩任丈夫相繼因病去世，那種結(jié)果因為是她所無法左右的，她也只能默然接受，無法產(chǎn)生應(yīng)有的悲痛。在私密的感覺中，她甚至有種終于擺脫了的感覺。最后一位，雖說留戀她高聳豐滿的乳房，豐碩的臀部，前兩任留給她的大筆財產(chǎn)，但實在無法忍受她的冷漠與無常，在長期被她拒絕同房后，終于惱羞成怒，與她分道揚鑣。

安琪從來沒想過要生個孩子來占用發(fā)呆的時間，分散用來應(yīng)付撲面而來的生活的精力。如果不需穿衣吃飯，她根本不想要逛商場或去飯店。她要與外界保持著距離，可人只要活著就要承受來自生活的種種煩憂，她為此焦慮不安，多次設(shè)想以自殺結(jié)束那冗長煩雜的人生，以保持她水仙花般清雅柔弱的自我。

安琪曾經(jīng)的三位男人各自的條件都不錯，她也需要男人來填補生命中的那種空空蕩蕩的感覺，使自己繼續(xù)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不至于成為一片空白。盡管需要，她仍然會對他們產(chǎn)生莫名的厭惡，覺得他們對她提出歡愛的要求，暴露了他們作為男人的局限性，帶著一種速朽與欺騙的味道。盡管如此，在不知不覺中，她也不可避免地會陷入現(xiàn)實的包圍，被動地活成了眾人中的一個，無法像仙子那樣無欲無求地存在。

盡管那些物質(zhì)上與精神上的消費，會使安琪有種獲取后的滿足與快樂，但在過著單身日子的大部分時光里，她還是感到有種無所適從、無所事事的絕望感，彌漫在自己的生命中，使她厭倦活著，認(rèn)為死亡才是唯一解脫的良方。

在她偏執(zhí)的自我中，她不能心甘情愿像個普通人那樣活得有滋有味。她清楚自己不是個十分正常的人。仿佛是為了對抗活著的現(xiàn)實，她買好了一塊墓地，實在無處可去時，她會去墓園靜靜待上一陣子，思索離世后的另一種存在。在此之前，她在渴望一些奇跡，使她在身體離世后而繼續(xù)存在。

安琪喜歡藝術(shù)，她偶爾會走出去聽音樂會，去畫廊觀畫。她感覺有些好的音樂和畫作，能夠使她在俗世間感受到一些活著的意義，讓她的心靈得到暫時的喘息。她從來不曾想要從事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也談不上對什么有特別的嗜好。不過，已經(jīng)四十出頭的她，有時也渴望有心明眼亮的人來發(fā)現(xiàn)她，狂熱地愛上她，使她能夠借助于男人的愛戀，激發(fā)存在的美麗。

在一次畫展上，穿著一身藍綢的安琪靜靜游走在讓人眼花繚亂的畫作中，因為她太美了，其間總是不斷有男人把目光移至她身上，覺得她就是一幅在移動的畫。那一次，安琪看上了一幅畫作——畫面是浪花翻騰的大海，金色的沙灘上有三支分別是紫色、紅色、白色的玫瑰在跳舞，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逝去的愛情.安琪莫名渴望自己也成為其中的一朵玫瑰。

安琪想到三位先后離她而去的男人，覺得他們就像翻滾的浪花，在無休無止地喧嘩，使她越發(fā)感到內(nèi)心的空洞。那一刻她覺得也是真正愛過他們的，盡管她冷漠地面對他們的離去。事實上安琪在與一切保持距離的同時，仍然無法避免地與一切融合在一起，并受其影響。

安琪想要買下那幅畫，并提小要見一見畫家本人。她出奇的想象使她認(rèn)為，畫家本人可能就是那片大海邊的金色的沙灘，有可能使她走入其中。既然要繼續(xù)活著，她總得找點什么事做，以證明白己活著。何況那幅畫也給了她想要戀愛的沖動——愛使人的生命得以升華，她深知這一點。

畫家叫莫高森，他渴望通過日以繼夜地作畫成為人類的一個代表，像達·芬奇或梵高一樣，通過作品活得更久。他被終究要落在畫布上的下變?nèi)f化的顏料所困，在一種對一切皆不滿意的情形下，手握一瓶二鍋頭，苦苦思索某個瞬間，如何嫁接于畫作中，以證明理想與現(xiàn)實，時間與空間之間恰到好處的存在。昔日無數(shù)個日夜，揮動畫筆所積淀下來的熟能生巧的能力，仍然需要稍縱即逝的靈感開啟，需要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完美嫁接來到達，使畫筆恰到好處地落在畫布上，使畫作具有生命的質(zhì)感與意蘊。停頓時火一樣的創(chuàng)作激情，與激流般強勁的繪畫思維，仍然在馬不停蹄的勇往直前：落筆時生命中無數(shù)種對萬物的感觸，所容易造成的盲目，又需要假定的靜止來取消或減少落筆時的盲目。

莫高森擁有畫下一切的激情，他揮舞著畫筆，畫過日月星辰、田園村莊、樹木河流、高山大海、城市建筑、萬家燈火、人聲鼎沸。他幾乎不曾間斷地畫著，即使沒有在作畫時也仍然在想著畫，即使在與人喝茶聊天時，也有另一個他并沒有參加，那個他像流水一樣無法靜止，一直在畫著。

“萬物都在繼續(xù)！”莫高森對著一堵墻壁說，“我也無法停下來，永遠無法停下來！”

見到莫高森時，安琪多少還是有些失望。畫家并不像他畫作里的金色沙灘：他穿著過于隨意，身上被顏料涂得斑斑點點，可以說看上去有點兒邋遢，他有著大腦袋、大鼻子、大眼睛、大嘴巴、胡子一把，粗手粗腳，但畫作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洞悉一切的樣子讓安琪對他產(chǎn)生質(zhì)疑的同時，還具有了一種身心放松的感受，使她最終感到畫家的與眾不同。

安琪沒有繼續(xù)望著莫高森，她把目光轉(zhuǎn)移到那幅畫上。在看著那幅畫時，她感到自己有些想要逃避畫家。她覺得莫高森是個獵獲一切的殘酷獵人，具有摧毀一切的力量，有可能會改變她運行的軌跡。

“說說看，您為什么會喜歡它？”莫高森笑著，望著神情冷漠的安琪。他想看到她有些空洞的大眼睛里的光芒，因為他在任何時候都想要抓住重點，通過線條與色彩來把握和建構(gòu)一切。

安琪想要說那幅畫讓她產(chǎn)生愛的想象，但她不能這么說，她覺得在現(xiàn)實中不可以隨心所欲地打開自己，把自己呈現(xiàn)給令她厭惡的外界，那很容易會傷害到自己。

“我知道，這幅畫會讓人想到愛情！”莫高森繼續(xù)笑著，他的笑是開放的，無遮無攔的，讓在人群中習(xí)慣了虛偽的人會感到有些不自在?！拔蚁胂罅耸篱g所有的愛情，畫了這幅畫作！”

安琪為莫高森說到她心里的那句話，不得不再看他一眼。

那一眼，讓莫高森對她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感受。莫高森想要畫她，他感覺安琪的身上有一種別的女人身上所沒有的東西，那是什么呢？就像是一個風(fēng)姿綽約、心思奇妙的佳人，但她被庸俗的人群給淹沒了；就像是她面對著現(xiàn)實生活無能為力，卻又試圖無視一切的傻勁兒，可以使她保持一些難得的自我：就像是一口深井，讓人渴望從中取水……

莫高森興奮地想到，安琪那雙大而空洞的眼睛，需要用他生命中純粹的欲望來點燃，讓它煥發(fā)光芒，如同星子在夜空中閃爍。他非常樂意為她奉獻自己，以便使自己的強大得以彰顯。于是，他如一團秋天里濕漉漉的霧一樣覆蓋了她，帶著她通過一片葉子發(fā)綠的想象中的野叢林，把她帶回到自己的畫室。

莫高森的畫室高大寬廣得像宮殿，四面的金色墻壁上，以及暗紅的橡木地板上全是已完成的或未完成的畫作，散發(fā)出一種濃重的油彩味道，讓安琪有種與世隔絕的感受。那些畫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它們靜止不動，卻又讓人產(chǎn)生想象，讓人覺得畫中的人和物比真的更加鮮活逼真！

莫高森通常會在感覺中否定那些鋼筋水泥筑就的高樓大廈，把一切化簡想象成自然的森林——他有時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可愛的熊，獨自搖搖晃晃地走路，模仿熊的動作，或低低地吼上一嗓子。他在帶安琪回畫室的路上，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只可愛的熊。

安琪在莫高森的畫室里覺得自己就應(yīng)該生活在那些畫作間，至少能有一陣子生活在那樣的畫室中，去感受、認(rèn)識、經(jīng)歷那些畫，去熱愛、了解、走進那些畫，使H己脫離紛紛擾擾的世俗生活，忘記在人世間的孤單，徹底不食人間煙火。因此，當(dāng)莫高森提小讓她做H己的模特時，她很快就點頭同意了。

莫高森笑著對安琪說：“相信命定，或白以為看透一切的人，一生中很難有什么奇跡。但你還是激發(fā)了我的靈感，使我愿意相信自己能夠幫助你打開一扇窗戶，讓你相信并看到一些永恒。在我看到你時，感到你具有那種觸摸到永恒的可能！”

安琪默默看著莫高森畫室里的畫作，渴望著把那些畫與莫高森聯(lián)系在一起，試圖弄清楚畫作與畫家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只有感受并認(rèn)識到，她覺得才有可能支配并擁有。結(jié)果，安琪感到自己那顆水品一般的心在悄然溶解，使她覺得，她有可能會愛上莫高森。

莫高森看著安琪寬大的背影，看著她輕輕移動在H己的畫作中間，對她產(chǎn)生了欲望，那種欲望的實現(xiàn)，會是對他長期以來投入作畫的回報。他們的身體合在一起，會是一種對彼此的饋贈。由身體彼此融合達成的合作，像白天與太陽的合作，夜晚與星月的合作一樣。

安琪感到莫高森在盯著自己的背影看，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莫高森，她那時仍然擔(dān)心莫高森是個有才華，但卻粗俗下流的男人——她怕自己會對他產(chǎn)生那種不良的感受，破壞了對他的想象。

莫高森笑說：“我們相互需要，親愛的女士，請允許我直接一點兒對您說吧，我想要X你！不要去否認(rèn)，欲望它挑逗和引導(dǎo)我們，使我們像孩子一樣。你現(xiàn)在可以展開聯(lián)想，可以把我們彼此想象成兩只熊……”

安琪有些吃驚地望著莫高森，半晌沒能說出話來。有一瞬間，她想掉頭離去，以免被莫高森毀掉自己在現(xiàn)實人群中，尤其是在自己的心中保持的那種正經(jīng)純潔的形象，但她又感到，莫高森直露的話語擊中了她的靈魂，使她認(rèn)為自己過去活得未免太過小心翼翼了。

“請您看一下鏡子！”莫高森用他熱乎乎的粗糙的大手，拉住安琪柔軟且冰冷的小手，讓她來到一面鑲著金邊的巨大鏡子前，繼續(xù)笑著說，“請看看自己的眼睛，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有些熟悉它？因為我的存在，我們在一起的存在，因為我們之間具有了一種可能性，我們的生命在激發(fā)靈魂的呈現(xiàn)，于是你的眼睛開始散發(fā)出一種別樣的光芒！啊，虛偽的人群以及沉重世俗的生活會讓我們厭惡自己，但是從現(xiàn)在開始，我希望能夠待你以真實，能夠以我的強大激發(fā)你對萬物本能的渴望！”

安琪看著境中的自己，她原木枯渴的冰冷的心漸漸涌現(xiàn)出一種酸澀，又帶點甜味兒的液體。她想說什么，但又能對身旁的他說些什么呢？莫高森是那樣別具一格，就好像無所不知的上帝，能感受一切、支配一切。他打破與她的界限，用強大的充滿激情的他擁抱了虛弱不堪冰霜一般的她，就像超越了時間和空間，忽略了過去和未來，擁抱了他們共有的、立體可感的此刻。

莫高森開始用他那粗糙的撫摸，用他厚實的嘴唇親吻安琪像瓷器一樣生硬打滑的冷冰冰的脖子，那種撫摸和親吻因為莫高森想到了春風(fēng)在吹拂著大地，火熱的太陽照耀著茫茫雪野，在持續(xù)溶解著安琪古板的現(xiàn)實。莫高森本想用手野蠻地撕破安琪的衣服，使她盡快呈現(xiàn)，以懲罰印象中整個扭扭捏捏的人類，但他卻得讓自己隱忍片刻，因為他希望自己的粗魯不至于對她產(chǎn)生過分的冒犯，讓她感到不適。

安琪閉著眼睛試圖通過對黑暗的感受進入夢境，她覺得唯有借助于夢境才能接受莫高森對自己的侵襲。但她并沒有過分反抗的意思，以至于那種逆來順受的態(tài)度使她覺得自己有點兒像個婊子一樣下賤。不過，并沒有關(guān)系，她大約也想到了這一點，人活著總要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敞開自己，接受所有人，甚至整個寧宙對自己的改變。更何況莫高森是位偉大的畫家，畫出了令她欣喜的一個小世界。她愿意被他侵犯，被動地成為他巖漿般欲望的洞口，成為他盲目地?zé)釔壑磺械囊粋€具體的蹂躪的對象。

莫高森感到安琪有點兒像無知的少女，不解風(fēng)情，要么就是在假裝矜持和清高，使他有些惱怒。他要賦予她自己生命中的愛與熱力，他對世間一切美的感受，他扯掉了她的衣服，把她抱到了一張厚實寬大的松木桌子上，把她粗實的雙腿分開，用自己隆起的部分填充她生命的縫隙。就像是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和給予，才是尊重或嘲弄了他們生而為人的現(xiàn)實，才能打破他們作為人的局限性，去親近自然和神靈，與世間萬物融為一體。

莫高森要看著安琪的臉龐和眼睛，他想從中捕捉到她人性中最真實的變幻，或者說是一種，或上下種純粹的美的瞬間。但他所獲得的非常有限，因為在一起交融的整個過程中，安琪面無表情，一聲沒吭！莫高森感覺到自己是在強暴她，是在犯罪——他忍住了抽她耳光的沖動，想要通過萬能的時間看到她的變化。

在完成自己欲望的過程中，莫高森甚至在瞬間產(chǎn)生過要成為她的丈夫的念頭。那種念頭使他認(rèn)為自己曾經(jīng)是在通過理性克制著成為一個女人的丈夫，以免落人婚姻的俗套。他并沒有覺得自己錯了，但有時又認(rèn)為，自己作為人類的一分子，難免活得有些狂妄白大、不可一世。當(dāng)然，真正的大師不會拘泥于現(xiàn)實傳統(tǒng)中的道德與規(guī)則。莫高森很快抹掉那個一閃而逝的念頭，批判了世俗化的自己柔弱的一面。他充分理解自己有時難免會處在一種被世俗人群所影響下的虛偽的自我之中，也包容了世人與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馳，越來越面目可憎的現(xiàn)實。眾人的現(xiàn)實與個人的思想和情感，與其對精神自由的渴求形成了要命的滯差，那種滯差需要用藝術(shù)對人類產(chǎn)生的廣泛作用來不斷消弭。莫高森想到這一點，便覺得自己要通過繪畫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世界。

莫高森明白他與安琪第一次的交合，安琪為何會有那種的表現(xiàn)，那正是一種人在社會中形成的道德感與羞恥感的呈現(xiàn)。那是一種陳腐的，人在社會中道貌岸然的存在，那也正是許多人迷失自我變得虛偽的根源。他認(rèn)為人類掩蔽真實的自己，卻又不斷不擇手段地去獲取一切，以滿足自己生命的欲求，十分可笑。他認(rèn)為自己與安琪的交合，是一種生命與靈魂的相互渴求，是對彼此龐雜世界的一次告別，誕生輕松愉悅的感受，更有利于他們折身返回到現(xiàn)實世界，去生活和創(chuàng)造。

莫高森第二次與安琪在一起時，安琪睜著眼睛看著赤裸的莫高森，讓莫高森通過她的眼神感受到她在需要和愛著他。莫高森也看到安琪的眼睛濕潤得像陰天一樣，泛著泉水般清亮可愛的光，讓他相信他們身體的相互融人，不僅僅是為了欲望，還是為了靈魂需要通過肉體的磨擦和碰撞來喚醒，使之充滿色澤與活力。當(dāng)安琪開始呻吟喊叫，在發(fā)出靈魂之聲，享受他們彼此的融入時，莫高森感到自己的生命內(nèi)部電閃雷鳴，暴雨如注。他用手揉搓著安琪的身體，抽打著她的臉龐使她興奮和破碎，使她融化和流淌。安琪也用自己尖尖的手指劃破了莫高森的粗壯的胳膊和大腿，她甚至用牙齒撕掉了他一撮濃密的胸毛，使莫高森感受到她就是一只發(fā)瘋的狐貍，一瓶供他暢飲的毒藥！

莫高森與安琪這兩個非常自我的人，幾乎是彼此懷著對對方的莫名憎恨與厭倦相愛了。他們兩個人的世界暫時融為一個世界，那使他們相信一些永恒。安琪放棄過去的自己，渴望通過莫高森獲得新生。莫高森放棄對世間美好的熱愛而專注安琪一人，靈思如泉涌，開始了為安琪畫像。安琪除了充當(dāng)模特，還開始照顧莫高森的飲食起居。兩個人同吃共眠，彼此向?qū)Ψ綗o限展開，彼此的靈魂抱成一團。

莫高森完成了那幅畫作，起名叫《安琪的眼睛》。

安琪赤身裸體走動在畫室里，不再覺得穿上衣服是必要的。她盯著那幅畫，對著畫上的自己，看了很久。她感到莫高森比徹底完全地進入了自己還要多，因為他仿佛把她的靈魂從他的軀殼中提取出來，畫在了畫中，而莫高森自己的靈魂也與她融為一體，構(gòu)成整個人類對自身認(rèn)識的一個源頭。

安琪感到自己的肉體生命在消失，那使她難過，又使她興奮。她很久沒有要哭的感覺了，在那幅畫作面前，她的淚水抑制不住地暢快地流了出來。她覺得自己必須嫁給莫高森，徹底地擁有他，死后也與他合葬在一起才能給自己活著的現(xiàn)實一個交待。她恨他給了自己那種感受，恨他讓自己產(chǎn)生了想要為他生一個孩子，以此來告慰真實地活過的自己，以此與他建立一種相對永恒的關(guān)系的被動的想法。

在一場酣暢淋漓的交合過后，安琪用手捂著被抽打得腫脹的臉，微笑著看著身上有著一道道抓痕的莫高森，欲言又止。她愛他，這個創(chuàng)造了她，也在創(chuàng)造著世界的畫家。她想通過徹底屬于他而屬于全世界，從而讓自己獲得活著的意義。但她知道自己的那種愛是自私的，她明白自己的需要未必是莫高森的需要。

“我的熊，我的上帝！”安琪用水汪汪的眼睛盯著莫高森說，“你得娶我，你想過娶我嗎？我感到?jīng)]有你我會消失，所以你得考慮一下，要不要娶我！”

“哈，哈哈，為什么一定要娶你呢？”莫高森笑著，看著仙女一般的安琪說，“我在愛著你，可也在愛著全世界。我當(dāng)然想過要娶你，過一個現(xiàn)實中的男人所過著的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但我不能娶你，因為我想要成為一個上帝，成為創(chuàng)造者！我們必須在現(xiàn)實中保持距離，距離產(chǎn)生美，這完全有可能是個真理——事實上距離也會產(chǎn)生愛，在我的理解中，愛絕對不是彼此徹底擁有，而是各自生命中對愛的想象，對愛的渴望——因此，我們應(yīng)該分開了?！?/p>

“可是我想嫁給你，和你有一個孩子——我想做你的女人，我會為你喜歡柴米油鹽，為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不想回到我的過去，我甚至為此在心里恨過你，因為你改變了我，我沒有你可能沒法再繼續(xù)活下去！”

“那僅僅是你的想象，你現(xiàn)在的感覺——你已經(jīng)嫁給了我，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你離開我一樣可以做一個在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女人——那是多么好哇，你行走在人群中，屬于生活，屬于自己，也屬于全世界。我愛你，愛著那樣的你，而不是在我身邊的你！因為我是屬于我的繪畫的，我得不斷地畫下去，有時候我的身邊不能有任何一個人來干擾我的存在，我注定沒法兒像一個正常男人那樣享受一個具體的女人，享受天倫之樂！”

安琪感到莫高森說得合情在理，她也充分理解，因此也沒有堅持自己的想法。算了，她想，我得到的已經(jīng)夠多。但是過去和莫高森在一起的歡樂時光，使她在確定自己要離開后，忍不住難過得流下了眼淚。淚水落在她有溫度的身體上而顯得有些冰冷。她擦掉眼淚，讓自己穿上衣服，準(zhǔn)備重新又回到H己的天地。

“我的心，還有我的靈魂，都留在了你這兒——走出畫室的，將會是我的空殼！”安琪對莫高森說，“再見，莫高森先生！”

莫高森攤開雙手，歪著碩大的腦袋，張了張他的大嘴卻沒有出聲。他十分清楚，自己也是沒有辦法，他不能為她有過多的停留，他無法挽留安琪。他甚至無法產(chǎn)生難過的情緒，因為他覺得安琪的離開早就是自己預(yù)想到的結(jié)果。

安琪從畫室走出去，看著外面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感到自己邁動的步子輕飄飄的，一顆心真的空了一般，沒有方向。她覺得自己在消失，外部的世界有太多人，太多強大的現(xiàn)實，在她的感覺中在擠壓著她，使她扭曲變形，使她感到自己就如同漂浮在茫茫大海里。她讓自己在街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來，她感到如同在時光中靜止了下來——她開始回憶，她想起自己與莫高森翻云覆雨的場面，想到自己從前的三個男人，最后又想到總是撲面而來的、無法逃避的世俗繁雜的生活，最后她又想到那塊早已買好的墓地。

安琪打了一輛車，去了自己的墓地。

路上，她感到自己在逃離現(xiàn)實，在接近莫高森畫中的自己。她腦海中浮現(xiàn)出自己在畫中的存在，感到畫中的她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嘲弄現(xiàn)實中的她，似乎在跟她開玩笑，使她不必在意什么。安琪當(dāng)然知道繼續(xù)活著在世人看來是必要的，她有錢，物質(zhì)層面的東西什么都不會缺少，即便是精神的需要，在現(xiàn)實中也總會獲得一些。她知道自己沒有必要與整個人類的現(xiàn)實對抗，沒有必要死板地愛著莫高森——她遠遠地愛著他，為了愛著他而活著，去生活，去尋找人生的幸福，他也管不著。

不過，在墓地上坐到天黑下來時，安琪還是惡作劇般給莫高森發(fā)了一條短信。她說，她在墓地，等著他前來為她收尸。

一個小時后，她遠遠地看到莫高森從車上下來，自己笑了。她笑了，但接著眼淚又流了下來。好吧，她想，兩不相欠了，就此別過！

在安琪離開莫高森之前，莫高森已經(jīng)把那幅《大海與玫瑰》送給了她。安琪懷著變得愉快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別墅，想象著被H己捉弄了的莫高森，該是如何氣極敗壞。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小姑娘，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放棄過去刻意與外界保持著的那種距離，去理解和包容這個世界，以自己少女般的情懷，蕩婦般的情欲，成為莫高森所希望的，把她變成的一件藝術(shù)品，一個真實的女人。她需要更多的人去欣賞，需要以自己的美好體驗去獲得的更多——她決定持續(xù)地去發(fā)現(xiàn)自己所需要的，整個寧宙所能給予她的營養(yǎng)。

莫高森知道是安琪捉弄了他，他那顆懸空的心才落了下來。

莫高森重新回到畫室，那沒有了安琪的畫室，好像是空了。他需要那種空的感覺，覺得自己生命中在失去什么。他不確定，因此他起身去欣賞畫中的安琪。

畫中安琪的那雙眼睛像狐貍的眼睛那樣多情，卻又充滿了幽怨，讓他產(chǎn)生愛情的聯(lián)想：她的眼睛像綿羊的眼睛一樣柔靜，渾然無知得讓他要親近：她的眼睛像鷹的眼睛那樣高蹈執(zhí)著，與一切保持著高傲距離，使他欣賞：她的眼睛像眾人的眼眸混合后生成的，會隨著時代、時間、地點和心情的變化不斷產(chǎn)生變化，代表著生命的真實與虛幻，在現(xiàn)實與靈魂對抗與融合過程中，不斷變化的眼睛。

莫高森感到自己的心變得像個純潔的孩童，又像個睿智的老人。他覺得自己仍然在愛著安琪，因此他自言白語地對在遠處的安琪說話：“我的小婊子，小仙女，去追求屬于你的生活吧！我們的過去會存在于彼此的生命之中，持續(xù)地在我們生命之中存在，對我們產(chǎn)生影響！希望你能不斷強大起來，能夠像我融入繪畫一樣，去走進人群，擁抱下下萬萬個自己！我相信，你會成為這個世界美好的部分！因為不管是偉大還是平凡，我們所有人都是寧宙的部分，也是屬于永恒的一部分！”

莫高森從畫中看到了自己，他的存在如同一種變化的底色——他黃銅般瘦削的臉，他寬大的額頭，格外凸出的鼻子，鼻子下方烏黑卷曲的胡子，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以及他那有力跳動著的像小太陽一樣的心和結(jié)實的肉體一并在時光中燃燒，散發(fā)出光與熱，成為灰燼，成為顏料，與安琪的整個存在，與世間萬物的存在融為一體。但莫高森感到了自己的局限性，讓他感到無法畫出一個上帝，并讓所有的人都相信，那就是萬能的上帝！他也無法讓安琪從畫中走下來和她繼續(xù)在一起生活。不過，無論如何，他確信在蒼茫人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琪確有其人。

《安琪的眼睛》，足以使莫高森躋身于世界繪畫大師的行列。

有人認(rèn)為，那是一幅堪比《蒙娜麗莎》的佳作。因為莫高森使安琪復(fù)活了，安琪將在這幅畫中活得更真實和久遠——雖說安琪的眼神看上去顯得空洞無物，卻讓人相信她在渴望一切，甚至擁有了一切。畫中的安琪會讓人聯(lián)想到人類共通的感受，在活著、在承受、在愛著，在存在，最終卻在一個遙遠的時空中成為一顆閃爍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