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駟
當手機鈴聲一遍遍響起的時候,吳敏君正掙扎在那個熟悉的噩夢中。天色剛剛破曉,蒼茫的天空和蒼茫的大海連接在一起,波濤翻滾,海天一色。在遠遠的海天相接處,有幾個小小的如同芥子一般的黑影上下沉浮,但那呼救聲卻此起彼伏如此分明,吳敏君清晰地聽到,父母在濤聲中驚恐凄慘地叫著:“敏君,救救我們!敏君,救救我們!”
自從八歲那年父母販鹽出事葬身海底后,吳敏君就常常做這個噩夢。三十多年了,這個夢仍然像一個神秘的時光隧道,隔三差五不期然地把吳敏君帶回那年冬天,去一次次地重溫那種撕心裂肺的傷痛和鋪天蓋地的恐懼。
頑強的手機鈴聲好不容易把吳敏君從噩夢中拉了出來。吳敏君睜開眼睛時,喉嚨里還兀自帶著夢境中的嗚咽。她定了定神,初秋午后的陽光正挾著熱度刺眼地從沒有拉嚴實的窗簾縫隙中透進來。吳敏君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清了清嗓子,點下了接聽鍵。
“敏君,你怎么這么遲才接電話?”姑媽蒼老沙啞的聲音從手機里急促地傳出來,“村里幾個干部又親自找上門來了,大中午急巴巴地頂著毒太陽,催促我一定要當著他們的面,再次把話給你姐弟倆帶到,讓你們趕快回來一趟,抓緊把老房子的拆遷協(xié)議簽了!”
吳敏君放下手機時,表情有點戚戚的。老家在搞港口建設,海岸線旁邊方圓幾百平方公里的區(qū)域都將建成后方臨港產業(yè)基地,吳敏君的出生地大浦村也面臨拆遷。他們姐弟和故鄉(xiāng)之間的最后一點物質紐帶也很快要保不住了。等村莊一拆完,臨港產業(yè)基地一建成,祖父母和父母在這個世界存在和生活過的所有痕跡,將蕩然無存。吳敏君的心里突然一陣絞痛。
屈指算來,父母已經離世三十二年了。十多年前,祖父母也相繼病故。老家除了一個姑媽和兩個舅舅,再也沒有別的至親了。
吳敏君的老家,在距離省城一下多里外的東海邊??可匠陨?、靠海吃海,村里人基本上都做著跟海有關的營生,捕魚、養(yǎng)殖、販賣海貨……而吳敏君的父母,則靠著在海邊的鹽堿地里種棉花為生。種棉花是有季節(jié)性的,夏天和秋天最忙,而冬季就閑了。父母在冬季沒有農事時,待在家里閑不住,便去販賣海鹽,掙點錢貼補家用——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子光靠那點承包到戶的責任地種棉花,根本不夠開銷。不過,販鹽這活計,并不是光明正大的。鹽業(yè)自古以來一直實行專賣制度,雖然改革開放好多年了,但私自賣鹽尚屬于不合法。盡管離大浦村不到三十海里的下陳島,就有遠近聞名的海鹽鹽場,但鹽民曬的鹽從來都只能讓鹽務局統(tǒng)購,私人不得販賣。不過規(guī)定歸規(guī)定,實際上,這一帶海邊產鹽區(qū)的鹽務專賣制度執(zhí)行得并不太嚴格,鄉(xiāng)鎮(zhèn)集市的角落里常常有人在私自賣鹽。如果販賣量不超過二十斤,哪怕被鹽務局當場查到,也最多罰幾塊錢而已。真正的風險是在從下陳島進貨回來的途中。吳敏君父母半個月二十天去下陳島一次,和鄰近村里的鹽販子一起,十幾個人雇一條機帆船,每人販個一百多斤鹽——這個量,要是被鹽務局執(zhí)法人員抓到,足可以蹲半年牢房了。所以他們到下陳島進貨都是半夜去,五更回。吳敏君八歲那年冬天,她的父母在下陳島購鹽回來的途中,所乘坐的機帆船失了事,十幾個人跟那條船一起沉人海底,尸骨無存。
從噩夢中猝然醒來接聽了姑媽電話的吳敏君胸口堵得慌,覺得有點喘不上氣來。她從床上起身,趿著拖鞋走出臥室。丈夫徐新還是像她午睡前那樣,坐在電腦前手握鼠標專注地玩著游戲,仿佛連姿勢都沒變動過。吳敏君翕動了一下嘴唇,想和他聊點什么,但徐新沉浸在他自己的虛擬天地里,頭也沒抬一下,吳敏君一下子就打消了說話的欲望,沉默地陷在沙發(fā)里。
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面積并不寬敞,客廳兼作書房,家具什物挨挨擠擠地擺放著,空間有些逼仄。但在吳敏君眼里,這個家顯得無比空寂。
認識徐新的時候,吳敏君剛剛結束第一段戀愛不到一年。她的初戀男友跟她大學同一屆同一個系,能說會道、精明開朗、富有主見。大三時吳敏君和初戀男友開始相戀,大學畢業(yè)后,他們一起留在了同一個城市,吳敏君到一家公司做財務丁作,男友則進了一家事業(yè)單位。那時,吳敏君以為,初戀男友就是自己一生的歸宿和依靠。她一開始就是奔著結婚成家的目的去戀愛的。自從祖父母相繼去世后,吳敏君和弟弟吳敏志徹底成為了無家的孤兒。雖然那時他們已經成年,但對于未成家的人來說,原生的家庭沒有了,新的家庭卻還沒成立,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這種無所依怙的凄惶,一般人真是無法體會。吳敏君像飛蛾向往火光一樣渴望著家庭的溫暖,急迫地期盼有個家來容納她,庇護她,幫她驅散寒冷、寂寞和恐懼。
然而,在參加丁作后不到兩年,男友另找了一個溫州籍的富二代女孩子,毅然決然地向吳敏君提出了分手。吳敏君深受打擊,內心痛苦得難以自拔。在此后一段很長的時間里,白天,她強作歡顏,強打精神上班,但到了晚上,獨H-個人回到宿舍的時候,她情緒低落,失眠嚴重,常常不得不深夜起來,在闐寂的空巷里疾步游走,以排遣內心蟲噬一般的傷痛。在這期間,同事給她介紹了徐新。徐新的寡言木訥與初戀男友的精明活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吳敏君聽說過一種說法:治療失戀之痛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開始一段新的戀情。吳敏君急需一段新的戀情來療傷。徐新的內向和沉默,反而給了她一種與初戀男友截然不同的安全感和熨帖感。直到結婚以后,她才發(fā)現(xiàn),徐新的孤僻白閉對婚嫻生活多有殺傷力。他下班之后回到家里,可以整天整夜地沉迷于網絡而連屁股都不挪一下——除了起身如廁和吃飯外。在日常生活中,徐新幾乎惜字如金從不主動開口,沉默得像是一株盆景或一座雕塑。除了迫不得已的必要的與他人的交流外,他似乎更喜歡把自己封閉在虛擬的世界和一個人的精神空間里,直至是非齊一、物我兩忘。
房間安靜得讓人發(fā)慌。徐新還是一如既往專注而入神地盯著電腦屏幕,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旁若無人。吳敏君緩慢地立起身子,試圖壓下心里恍惚浮起的莫名其妙的隱憂:陷在沙發(fā)里太久了,自己會不會也變成一座不會說話的雕塑?她輕輕走了幾步,站到了窗前。終于有點來自人間的喧鬧聲了,小區(qū)綠化帶內的黃桷樹叢里,遠遠傳來一陣秋蟬的嗚叫聲,單調、寂寥、聒噪,透著一股歇斯底里的不甘。
幾經協(xié)商,好不容易和弟弟吳敏志敲定了回老家的日期,吳敏君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她做的是財務丁作,公司又是個私營企業(yè),周末根本無法保證休息。而弟弟在派出所當社區(qū)民警,雙休日值班是家常便飯。兩人要湊個剛好一起休息的時間并不容易。
手頭的工作已經忙完,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心情輕松的吳敏君拿起鼠標隨手點開網頁瀏覽新聞。
一個新聞標題引起了她的注意:“工信部日前確認食鹽專營將取消”。對“鹽”字,她似乎有著不可思議的敏感,不管在哪里,只要這個字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范圍內,她的神經很快就會像蛛網捕蠅一樣將它捕捉住。她點開了新聞內容。這個新聞報道說,發(fā)改委日前宣布,鹽業(yè)專營體制滋生弊端腐敗,并且導致食鹽在流通中被各級鹽業(yè)公司層層加價,造成流通環(huán)節(jié)價格偏高。因此,決定廢止原有的《食鹽專營許可證管理辦法》,允許現(xiàn)有食鹽生產定點經營企業(yè)退出市場,準許食鹽流通企業(yè)跨區(qū)經營,放開所有鹽產品價格,放開食鹽批發(fā)、流通經營。
吳敏君怔怔地盯著電腦屏幕,霎那間眼淚像潮水般涌上來。她仿佛又看到了驚恐呼救的被大海吞沒的父親和母親。食鹽生產和經營專營了,食鹽生產和經營放開了,而私販食鹽的父親和母親,以及和父母一同葬身海底的十多個鄉(xiāng)親,艱難地活過,又艱難地死去,如今,能記得他們的人,幾乎越來越少了,除了他們殘存于世寥寥無幾的親人。他們的生,無聲無息,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們的死,同樣草木不驚,如一片枯葉的飄落,如一滴水珠的蒸發(fā)。鄉(xiāng)野之間小人物的死,往往輕如鴻毛,甚至連鴻毛都不如。沒有人想得到,高層部門的一紙決策,會和一群匍匐在最底層的蟻民的生死,發(fā)生任何關聯(lián)。
偌大的辦公樓里漸漸安靜了下來,吳敏君在電腦前一動不動地不知坐了多久。愈來愈濃的夜色彌漫開來,像被一塊巨大的黑幕包裹著的吳敏君產生了些微的窒息感。她伸手摸向辦公桌邊墻壁上的吸頂燈開關,打開了燈。
微黃的燈光籠罩下來,就像三十多年前,她和弟弟臥室里的燈光一樣。微黃的燈光中,媽媽為她和弟弟掖好被角,又摸摸他們的小腦袋,笑瞇瞇地說:“早點睡吧,等你們一覺睡到天亮,爸媽早就回來了。如果剛好能碰上趕夜潮回來的漁船,爸媽給你們買幾斤瀨水蝦吃?!眿寢寽惤膱A臉在昏黃的光暈中顯得異常溫和柔美,散發(fā)著一種母性的煦暖的氣息。那一年,媽媽才三十歲,繁重的勞作并沒有來得及摧毀她殘留的青春,而是讓她變得更加結實圓潤。媽媽那時比現(xiàn)在的吳敏君還要年輕很多,還是一個兒女雙全家庭幸福的少婦,家境雖然不太寬裕,但并不愁衣食,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從來不吵不鬧,日子過得平淡而美滿,媽媽年輕的臉上,似乎從來沒有愁容,總是掛著滿足的微笑,整天樂呵呵的。那一夜,媽媽在姐弟倆的臥室里待得有點久,爸爸在門外溫和地叫著媽媽的名字,催著她快點出發(fā)。媽媽歡快地應了一聲,為姐弟倆關了燈,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出去了。吳敏君安靜地躺在枕頭上,聽著爸爸媽媽走出院子漸漸遠去的腳步聲,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卻不知道,這睡去的一覺,成了她人生一道巨大的分水嶺,這一覺之前,她是一個幸福的孩子,這一覺之后,她變?yōu)槭р锏墓聝骸?/p>
吳敏君并沒有親眼目睹父母的死亡,他們在茫茫大海中的掙扎和呼救,其實只來自于她后來的想象和噩夢。沒有人確切知道,那艘運載了十幾條生命的機帆船發(fā)生事故的真實原因。那天天色微明的時候,鄰村一個認識那位機帆船船主的漁民駕著出海的小舢板,發(fā)現(xiàn)了海面上漂浮的衣物,和半沉人海中只露出船頭的運輸船,那船頭上還可以看出該船的編號。這次事故導致了十幾個家庭的破碎,海邊的幾個小漁村里一連多天持續(xù)地飄蕩著悲痛凄慘的哭聲。根據(jù)這一帶的風俗,葬身大海的人,如果找不回尸骨,家人一定得請巫師舉行一種特殊的儀式,把他們的魂魄從海底引回陸地。那十幾戶人家集體在海岸邊為親人舉行招魂儀式,哭喊聲震天,甚至壓過了轟轟的潮水聲。吳敏君和弟弟吳敏志聽從著大人的指揮,一人抱著一只活公雞,將雞頭正對著面前擺放的兩只木桶,木桶里裝滿了從那片出事海域打上來的海水。巫師念念有詞地搖著手里的銅鈴,祖父和姑母點起香燭,跟聞訊而來的親戚們一起大聲哭叫著吳敏君爸媽的名字。在那震天的哭喊聲中,八歲的吳敏君,第一次感受到了大難臨頭時的惶惑和恐懼。
那年冬天,年近七旬的祖母接受不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打擊,大病一場,在樓上的臥室里足足躺了三個月。原本開朗快活的祖父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強撐著獨力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死去的人死去了,活著的人還得照?;睢敲艟齽倓傇趲讉€月前上了小學,她還是一如既往地上學放學。但一切又跟以前不一樣了,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她常常能看到村里的鄰居關切地看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憐憫。在她扭頭走過以后,身后還會傳來壓低的議淪聲和嘆息聲。日子一久,吳敏君漸漸地體會到了失去雙親的無依和孤凄。
小學二年級時,有一天輪到他們那個小組做值日,她負責掃地。掃著掃著,班里那把用了快兩年的笤帚忽然斷了。她不知所措,只是一個勁兒心虛地喃喃: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第二天上課時,年輕的班主任看到折斷的笤帚,就在課堂上問起了這件事。一位昨天和吳敏君一起值日的女同學作為知情人站了出來。大概是為了急于撇清白己,那個女同學迫不及待地尖著聲積極指認:“是她弄斷的,是她,是吳敏君,”女同學像個小大人一樣地撇著嘴,“她做事毛毛躁躁,有爺娘生沒爺娘調教的……”吳敏君尷尬地盯著女同學那張撇著的嘴,感覺到了一種被當眾揭短的吃驚、憤怒、心虛、難堪,旋即迅速用雙手環(huán)著頭,趴到書桌上,眼淚不知不覺地淌了一臉。小小年紀的她開始意識到,父母雙亡,不僅意味著失怙、無依、孤凄,還意味著在承受被憐憫的同時,有時還得承受被輕賤、被欺凌。從此,在人群中,她變得就像《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一樣,再也不敢亂多走一步路,不敢亂多說一句話,唯恐招致當面或背后的“有爺娘生沒爺娘教”的嚼舌頭,而連累地下的父母和活著的祖父母蒙羞。吳敏君就此變得沉默寡言、自尊敏感、謹小慎微,一直到成年以后,她還是如此。
回大浦村那一天,為了便于搬運老宅里的東西,吳敏志向同事借了一輛五十鈴小皮卡。吳敏君坐在弟弟左側的副駕駛座上。弟弟還是像以往一樣,除了剛見面時的一兩句寒暄之外,和她并無多說話。一路上車子里氣氛有些沉悶,吳敏君突然很想跟弟弟聊聊食鹽專營制度將取消的新聞,聊聊父母親和祖父母。但弟弟正襟危坐地專心開車,吳敏君好幾次扭過頭去看右側,看到的都只是弟弟短而黑的鬢角。
“小志?!眳敲艟囂揭话愕貑玖艘宦?。
“嗯?”吳敏志連頭都沒扭一下,手握著方向盤直直地看著前方。
“你,還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嗎?”吳敏君盯著弟弟,突然問道。
“姐,我在開車呢!”吳敏志飛快地低聲回了一句,把話題截住。
吳敏君扭著臉打量著弟弟的側面。吳敏志直視著前方,嘴唇抿得緊緊的,很明顯,他仍然在回避著這個話題,仿佛只要避開這個話題,父母去世的事實和傷痛就會不存在一樣。吳敏君看著弟弟發(fā)青的冒著胡子碴的腮幫子,生生地咽回了嘴邊的話。這個小時候常常扯著爺爺奶奶或姐姐衣角愛哭鬧的弟弟,臉上已開始有了些中年男人的滄桑感。畢竟也是“奔四”的人了。
吳敏君原先設計好的交流還沒來得及開始,就被吳敏志以抗拒的姿態(tài)給沉默地堵斷了。一路上,兩個人再也沒有多余的話。到了老家,已經晌午了。吳敏君姐弟先到鎮(zhèn)上看望姑媽,在姑媽家吃完午飯再回大浦村。姑父和姑媽還是住在鎮(zhèn)東頭的老酒廠宿舍。這個位于東南沿海地區(qū)的小鎮(zhèn)丁業(yè)相當發(fā)達,這幾年,鎮(zhèn)上的變化真可謂滄海桑田,唯有姑媽家所在的老酒廠宿舍,還保留著三四十年前的模樣,只不過更加陳舊破敗了,在一大片新開發(fā)的高樓大廈中間,凋敝寒酸得讓人感慨。老酒廠原本是鎮(zhèn)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型國營企業(yè),在20世紀80年代非常紅火。但到了九十年代末,在國有企業(yè)改制的大潮中,老酒廠被轉成私營企業(yè),原有的大批老工人或下崗或被提前退休。但新的企業(yè)主還算仁慈,為了維穩(wěn),并沒有把在酒廠宿舍里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工人趕走,而是將宿舍當作廉租房,繼續(xù)讓工人們租住。
姑父和姑媽比上次春節(jié)見到時又蒼老了很多。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一桌子菜,單等著吳敏君姐弟一到就開飯。老兩口見到侄子侄女到來,開心得像過節(jié)的孩子一樣。他們的獨生兒子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上海丁作定居,平時除了幾個同宿舍樓的老同事偶爾來串串門之外,一般情況下,這個家里很少有客人踏進來,整日冷冷清清。
在姑媽興興頭頭忙里忙外的時候,吳敏君看出她走路略微有點蹣跚。一問,果然是風濕性關節(jié)炎又犯了。
姑媽年輕時,相貌出眾,做事又心靈手巧,因此在這一帶方圓幾十里內遠近聞名。到了找對象的年齡,追求的說媒的絡繹不絕,姑媽選擇了酒廠的一個工人成了家。在20世紀70年代,一個農村姑娘,能嫁給在鎮(zhèn)上國營工廠工作的男人,那簡直是天大的福氣,十里八村的年輕姑娘們明里暗里都羨慕得直嘖嘖。姑媽嫁到鎮(zhèn)上時,剛開始并沒有丁作。那時國營企業(yè)福利很好,光靠著姑父一個人的薪水,加上加班補貼,以及五花八門的油水,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足可以過得很寬裕了。然而,在吳敏君父母過世后,姑媽除了操心自己一家三口的開支外,還得接濟娘家,單靠姑父一個人的收入,開始有些捉襟見肘。于是姑媽就懇求酒廠的領導,讓她到廠里的洗瓶車間當了一名臨時工。長年累月在潮濕的洗瓶車間勞作,漸漸地,姑媽得了風濕性關節(jié)炎。這些年來,姑媽的風濕性關節(jié)炎時好時壞,不犯病還行,一犯起病來,就痛得厲害。
吳敏君看著飯桌上興高采烈不停給他們姐弟夾菜的姑父姑媽,眼睛里一陣陣發(fā)潮。父母死后,祖父母年邁,家里沒了頂梁柱和主要的生活來源, 日子一下子變得很困窘。因為那十幾個人是在非法販私鹽途中出事故溺海死的,家屬們白認為他們死得不光彩,也都捂著蓋著,根本不敢向政府求助。村里的干部光考慮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敢上報上級政府。再加上那時傳媒不發(fā)達,社會保障制度也不健全,凡此種種原因,官方對那十幾個人的意外死亡以及他們身后留下的一個個破碎的家庭,并沒有太多的積極態(tài)度和措施。吳敏君的兩個舅舅都靠討海為生,家里也很拮據(jù),所以吳家老小基本上只能仰仗著吳敏君的姑媽接濟過日子。吳敏君姐弟從小學到大學,這么多年的生活費、學雜費,姑父姑媽可沒少承擔??梢哉f,姑父姑媽這輩子不是養(yǎng)一個孩子,而是養(yǎng)了三個孩子,除了他們自己的兒子之外,還有吳敏君姐弟。沒有姑父姑媽,吳敏君姐弟不可能有機會上高中、上大學,而后還留在省城工作。
姑媽覺察到了吳敏君情緒的異樣,關切地問:“敏君你怎么了?”吳敏君抬起頭,強作歡顏地說:“沒什么。我在埋頭大吃呢,姑媽燒的菜太好吃了!”說完,夾起一大塊紅燒肉,動作夸張地送進嘴里。
姑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頓了頓,看了看吳敏君的臉說:“囡兒,你瞞不過姑媽的,姑媽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是不是舍不得老宅被拆?是不是為這個傷心?也是啊,我這些天心里也很難受。老宅被拆沒了,村子被拆光了,咱們連個根都沒有了!以后你們姐弟倆回來,到哪里去祭祀列祖列宗、祭祀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說話間,姑媽眼角有兩行老淚流了下來。她連忙抬起手來擦了擦。
吳敏君忍了很久的淚,不禁被引了出來。
吳敏志的眼圈也紅了。
姑父不滿地用筷子朝姑媽點了點,說:“你十嗎要扯這些?盡惹孩子們傷心。你真是老糊涂了!難得和孩子們見一次面,就不能說些有用的?”他把臉轉向吳敏君姐弟,換了個話題,“對那房子的拆遷補償,我替你們打聽過了。按照老宅子的面積,你們可以拿到60萬左右的補償款?;蛘卟荒缅X而拿房子的話,你們可以在鎮(zhèn)上拿到一個90多平方米的安置房?!?/p>
吳敏君看了看姑父姑媽和弟弟,說:“還是拿錢吧,60萬左右,剛好可以給小志在省城買房子付首付?!?/p>
“不行不行!”吳敏志甕聲甕氣地反駁,“這個錢怎么可以光給我一個人?姑父姑媽、姐姐,都有份……”
姑父和姑媽一齊開口截住了吳敏志的話頭:“我們咋會要吳家老宅子的拆遷款?要分,也是你們姐弟分。再說了,你們表哥在上海過得不錯,有房有車的,我們老兩口也有房住有退休工資花,我們要那個錢十什么?”
吳敏君也搖了搖頭,堅決地說:“姑父姑媽都不要,我更不要!還是按咱們鄉(xiāng)下的風俗,由男丁繼承祖產,這個錢全歸小志你。”
姑媽朝著吳敏君,沉吟了一下,說:“我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按理說,你是可以分這個拆遷款的?,F(xiàn)在,你不要這個錢,那徐新同意嗎?”
吳敏君抿了一下嘴角:“我們商量好了,他同意!我們在省城好歹還有一套小房子安身,而小志,到現(xiàn)在還在租房住,三十大幾的人了,連個女朋友也沒有,再不買套房子,就更不容易找到結婚對象?!?/p>
吳敏志的眼圈更紅了,連連搖手,卻說不出話來。
姑父姑媽對視了一眼,欣慰地笑了。
車子開到大浦村村口時,吳敏君和吳敏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進入他們視野的,是一片巨大的廢墟,瓦礫遍地,滿目斷墻殘垣,就好像這一帶剛剛發(fā)生過八級地震一樣。
幸虧原來的村道還在,盡管路上狼藉一片,但車子勉強還可以進去。從車窗里沿路看去,大浦村仿佛成了災難片中的空村,陰森荒涼,人跡闐寂。隨處可見的豎立的殘垣上,有一個個骷髏上的眼窟窿一樣的大洞,那是原來墻壁上的門窗,只不過上面還有回收價值的鋁合金窗框等全被拆掉了,模樣看起來有些陰森怪異。曾經鳥語花香的村子里,如今連樹木也都被移植或砍伐走了,除了那些雜草和野灌木。蓬蒿塞前路,瓦礫堆中庭,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個地方,已經生機盡失,人氣全無,面目全非了。吳敏君姐弟幾乎是憑著記憶才把車開到了自己家老宅的門口。他們家的兩層小樓倒還是原來的模樣,掩映在一片殘垣中,像一個風燭殘年茍延殘喘的留守老人,就等著漂泊在外的兒孫們回來做最后的訣別。
進了家門,吳敏君和弟弟先撣了撣家里陳積的灰土和蛛網,簡單張歲了一下,然后掏出姑媽替他們準備好的香燭、紙錢、水果、熟食等,擺到堂屋的祖宗牌位前祭祀。祖父母和父母在堂屋墻壁上的黑白遺照中,目光眷戀地看著姐弟倆,仿佛有下言萬語,想對這遠道回來收拾舊居的兩個孩子殷殷交代。在點燃香燭的那一刻,吳敏君泣不成聲,她想起了姑媽中午時說的話:“老宅被拆沒了,村子被拆光了,咱們連個根都沒有了!以后你們姐弟倆回來,到哪里去祭祀列祖列宗、祭祀爺爺奶奶爸爸媽媽?”
祭拜完畢,吳敏君和弟弟開始收拾打包家里的東西。光憑兩個人的力氣就能夠搬走的東西,他們今天就搬走;而那些大件的家具如三門衣柜,明天叫搬家公司的丁人來幫忙。姑父早已幫他們在鎮(zhèn)上向一個老朋友借好了一間雜物間,老宅子里清理出來的東西,到時先堆放在那里。吳敏君對屋子里所有能拆下搬走的東西,不管是有用的還是沒用,她一樣都不想落下。只要這些舊物還在,那么祖父母和父母殘留的氣息就還在,她和弟弟就能在這些殘留著祖父母和父母氣息的舊物上,觸摸到遠去的至親曾在這世上愛過恨過生存過的印證。
天黑透的時候,吳敏君和吳敏志已用五十鈴皮卡往鎮(zhèn)上運了三四趟東西,終于累得不行,只好勉強收了丁,草草吃了些水果熟食當晚飯。姑媽本來說好叫他們今晚住到鎮(zhèn)上,但吳敏君姐弟執(zhí)意不肯。今晚,是住在老宅里的最后一夜。拆遷以后,這個承載了他們太多童年和少年回憶的住處,在這世上就再也不復存在了。
今天是農歷的中旬,外面的月亮很大。吳敏君姐弟搬了兩條凳子坐到院子里的烏柏樹下。畢竟是快中秋了,風吹在身上有些涼。荒村寂寂,萬籟俱靜,唯有這清清冷冷的月光,像細紗一樣籠罩在這荒涼的天地間。姐弟倆枯坐著,相對無言,百感交集。烏桕樹的葉子幾乎落光了,光禿稀疏的影子縱橫在樹下的兩個人身上。吳敏君忽然想起她匕歲那年,大概是臘月月中,家里已開始做年糕。土灶頭上用木甑蒸著糯米,石臼前父親和姑父在搗著年糕,祖父母、母親、姑媽等都在灶間忙活,燒火的燒火,淘米的淘米,蒸汽騰騰,灶火熊熊,一派熱火朝天的溫馨景象。年幼的吳敏君從屋子里溜了出來,一個人跑到院子里。夜很靜,月色如水,院子里樹影交錯。吳敏君立在清寒的月光下,忽然有些恍惚,身后房子玻璃窗上映出來的溫暖的燈火和忙碌的親人,仿佛遠得如夢境一般。她的心里頓時生出了一種奇怪的叫人難過的感覺,在她長大以后,她才明白,這種感覺,實際上類似于“凄清”,類似于“蒼涼”。
吳敏君回過神來,看了看披著月光沉默端坐的弟弟。很多事情,也許真的是一種宿命吧?她在心里喟嘆。吳敏志還是一言不發(fā)地坐著,似乎動都沒有動過。吳敏君突然發(fā)現(xiàn),弟弟的沉悶寡言,其實很像她的丈夫徐新。記得第一次見徐新,她就對他產生了莫名的親切感。在他的身上,她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氣息。人與人交往時,很多人往往會潛意識地傾向于親近與自己或者自己最信賴最親密者有某種相似性和共通性的人。認識徐新時,與弟弟氣質相似的他讓她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熨帖感和安全感。第一次見面,他們相約在一家茶館,柔和的燈光下,徐新的臉上居然還泛著羞澀的紅暈。精明十練的初戀男友給她造成的傷害猶在,而徐新的沉默害羞令她有了溫暖的感受,他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在吳敏君的人生中,弟弟是她相處最久、最熟悉、最親密的男性,她愛弟弟,心疼弟弟,所以,是不是也連帶著,對與弟弟有著相似氣質和性格的男性容易產生親切感?
吳敏君端詳著弟弟,感慨萬下。小時候,每當父母親去集市里趕集,到了晌午,估摸著他們快回來了,吳敏君就會牽著小她三歲的弟弟,去空曠的村口稻田邊等候父母。當翹首而待的姐弟倆遠遠地看到父母的身影從田埂那邊出現(xiàn)時,每次都會忍不住雀躍著大聲歡呼。父母親隔著田壟,和姐弟倆一呼一應,笑意盈盈地沿著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歡快地向他們疾步走來。不管當天的買賣好壞,父母親從來都不空手回來,或幾顆糖果,或幾塊糕點,或三個瓜兩個棗,裝在挑在肩上的竹筐里,一次都沒讓姐弟倆失望過。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種幸福的等候,因為無妄之災突如其來的降臨,從此再也沒有上演過。那一年冬天,父母意外身亡,年僅五歲的弟弟變成了一個愛哭貓,動不動就咧開嘴鬧著要爸爸媽媽。奶奶臥病了好幾個月,每當爺爺不在家的日子,吳敏君就成了弟弟的小媽媽,看管弟弟,照料弟弟。弟弟哭鬧的時候,她給弟弟擦眼淚,抱著弟弟哄勸,實在哄勸不住時,常常就十脆跟弟弟一起抱頭大哭。過了第二年春天,弟弟似乎終于適應了父母的突然消失,他不再隨意哭鬧,甚至閉口不再提起父母親,好像全然忘記了他們。而且從此以后,弟弟性情大變,由小時候的活潑好動變?yōu)橛粲艄褮g,成了一個惜言如金的悶葫蘆。
烏柏樹下,也是祖父晚年最愛坐的位置。在冬天的深夜里突然失去了獨子的祖父,心里一下子寒冷得仿佛結了堅冰。一貫體弱的祖母更是受不了這個晴天霹靂般的橫禍,不思水米,沒日沒夜地流淚,最后病倒在床,一心求死??粗¢缴狭藷o生趣的老伴和年幼失怙的孫子孫女,祖父硬生生地咽回了自己的眼淚,打起精神,種地、賣菜、洗衣、做飯……像一個陀螺一樣團團轉地又忙里又忙外,咬緊牙關撐起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那段時間,祖父憔悴瘦削的臉上,有著一種讓人擔憂的混雜著麻木的哀傷和悲痛,但冷靜、生硬、克制,整張臉如同一塊布滿枯十而斑駁的苔蘚的巖石。在大難降臨后,這個老的已老小的太小失去了頂梁柱的家,就像是一只狂風暴雨中懸于枯樹梢頭的破巢,而撐起這個家的祖父,只能成為一個分飾多個角色的超人,承擔起這個家里的所有一切。
那個混亂而寒冷的冬天,好不容易忙完活兒閑下來的祖父常常坐在烏柏樹下,像袋鼠媽媽一般,敞開他的那件黑色棉大衣,充滿憐愛地把哭鬧著討要爸爸媽媽的吳敏志裹進懷里。吳敏志整個人窩在祖父溫暖的懷抱里,只從祖父的大衣領口露出一個小腦袋,仿佛是一只賴在育兒袋里的小袋鼠。祖父輕輕地搖晃著,慈祥地拍著懷里的吳敏志。本來哭鬧不休的吳敏志常常很快就會平靜下來,在祖父晃晃悠悠的懷抱中甜甜睡去。
吳敏君在父母過了“頭七”以后,就再也沒看到祖父流過一次淚。她以為,祖父那么快就已經忘記悲傷了。當她因為想念父母而背著祖父母偷偷哭泣的時候,相形于她自己的悲痛,她的心里甚至生出了一絲對祖父的鄙視和怨恨。
有一天,祖父去棉花地里收拾枯干的棉樹桿。棉農們都知道,秋后收完棉花,棉樹只需繼續(xù)留在地里,到了冬天,棉樹桿枯干,去拔回來就是上好的柴火。那天祖父到地里收拾棉樹桿,去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到午后都沒回來。祖母急了,強支起病體吩咐吳敏君到棉花地里去看看。吳敏君氣喘吁吁地跑到地頭。半人高的棉樹桿密密麻麻地一眼望不到頭,明晃晃的冬日暖陽下,四顧無人,并不見祖父的身影。正在她東張西望著急得想放聲喊叫祖父時,卻聽到棉地里傳來一陣低沉的哭聲。曠野無人,這哭聲就像是風吹過密林時的嗚嗚低回之音。吳敏君聽得心里有些發(fā)疹,但又覺得聲音耳熟。她將目光順著聲音仔細找尋過去,看到祖父像一截老樹樁一樣,正跪在棉地中央,仰頭向天,半張著嘴,哭得老淚縱橫,臉上的溝溝壑壑全被淚水打濕了,在陽光下反射著奇怪的亮品品的微光。吳敏君像被驚嚇到了似的,頓時呆立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在祖父的哭聲里,吳敏君的眼淚也隨即無聲地流出。她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來,早熟的她知道,祖父肯定不愿意讓她看到他的痛哭。此刻她才明白,祖父在家人面前的平靜,只是裝出來的給病著的奶奶和孩子們的一個精神支撐和安慰。
冬日的田野荒蕪而安詳。陽光煦暖,碧空萬里,整個世界有著一種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意味。野外空曠,沒有人來安慰這一對隔著棉花地哭泣的祖孫,只有輕風吹過棉樹上的枯葉,發(fā)出嘩嘩的聲音,應和著曠野里這哀絕的痛哭。兩人各自哭了良久,吳敏君終于看到祖父撩起衣襟擦干了眼淚。她踮起腳尖,悄悄退回路邊,用手背抹掉淚痕,平靜了一下情緒,試圖不讓祖父看到一點點蛛絲馬跡,裝著剛來到棉花地邊的樣子,沖著祖父揮手喊叫:“爺爺,你還在忙???快回家吃飯!”
祖父立直身子,從身邊抽出帶來的麻繩,把之前拔起的枯棉樹桿收攏起來,捆成兩捆挑在肩上,從棉花地里蹣跚著走了出來,一臉的平靜,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過一樣,盡管他的眼皮還紅腫著,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倒是注意到了敏君紅紅的眼圈,低下頭問道:“你怎么啦?眼睛這么紅?”
吳敏君側過臉去,躲開祖父的目光,揉了揉雙眼,假裝出歡快的聲音:“爺爺,沒什么。我是沙子迷了眼了。今天的風怎么這么大?我一路上跑著過來找你,風吹起的沙子落到我眼睛里了,真難受!”
祖孫倆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再說話。兩人抿得緊緊的嘴唇,仿佛共同保守著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吳敏君覺得自己正式告別了天真爛漫的童年,真的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祖父跟前那個只會撒嬌的不懂事的孩子,而是成了一個完全可以作為祖父左右臂膀的大人。
從那一年起,本來已經進入晚年撂下挑子把這個家庭頂梁柱的責任轉移給了兒子的老人,又開始承擔起養(yǎng)育孫子孫女的大任。祖父不僅僅是吳敏君姐弟慈祥的祖父,他同時盡心盡責地充當了吳敏君父母的角色,以老邁之身,亦慈亦嚴地管教吳敏君姐弟。吳敏君二年級時,被同桌指責“有爺娘生沒爺娘調教”的話通過住在他們家隔壁的吳敏君同班同學傳到祖父耳朵里,一向要強的祖父心潮起伏。為免老伴知道這件事后傷心,他單獨把吳敏君叫到烏柏樹下,百般憐惜地摸著她的頭,語重心長地說:“不管別人說什么輕賤你的話,你都別放心上!你只管自己咬緊牙關,爭氣一點,努力讀書,給自己掙個好前途,倒叫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看看,沒爹沒媽的人,同樣不會比別人差!”吳敏君胸中的委屈像暖陽下的春冰一樣融化開來,從心里流到眼里。她哭得甚至顧不上點頭,但內心一下子變得舒坦亮堂,并就此牢牢地記住了祖父的這一番教誨。后來她和弟弟之所以奮發(fā)自強,沒有像這個小鎮(zhèn)上一些家庭殘缺的孩子那樣頹唐恣睢地走上歧路,祖父的教育功不可沒。若干年后,上了大學的吳敏君讀到李密的《陳情表》,“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頓時想起祖父蒼老憔悴堅硬沉默的臉龐,祖父跪在棉花地里的仰頭痛哭,祖父在烏柏樹下的循循教誨……一幕幕往事如蒙太奇一般浮上腦海,她拋下手頭的書本,在周末空蕩蕩的自修室里,雙手掩面,淚如雨下。
這座老宅子,這棵烏柏樹,見證了她親人多少的悲歡和歌哭啊,如果可以,如果他們姐弟能夠做主,他們永遠都不想毀掉這座家園,以及與這座家園有關的所有記憶。但是,人其實有多少事是能完全由自己做主的?生命的個體,在這轟烈的浮世,就像洪流中的浮萍、暴風中的飛絮,常常是不由自主、無法自我掌控的。甚至于生和死,都是那么地武斷和無常,更遑論其他。所有的因果、鋪墊都早已鑄就,所謂的自主選擇,無非是一個既定框架內的因緣和水到渠成罷了,其實是另一種的別無選擇。
老宅里所有的東西差不多都搬空了。吳敏君最后摘下了堂屋墻壁上懸掛的祖父母和父母的遺照,將這四幀照片以及曾祖以上的列祖列宗總牌位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了她帶來的小箱里。她一臉鄭重地把箱子遞給弟弟:“按照我們這里的舊俗,我和姑媽都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有你是男丁,你才是這個家頂門立戶傳宗接代的人。從此以后,吳家就只有你了,你就是吳家。你走到哪里,吳家就在哪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列祖列宗就跟著你到哪里?!闭f完,眼淚奪眶而出。
吳敏志也一臉的鄭重,雙手接過箱子,但沒有流一滴眼淚。在把所有的東西都搬放到車上之后,吳敏君和吳敏志又返身回到屋里,在這空蕩蕩的兩層小樓里,樓上樓下依依不舍地巡視了一遍。所有能搬走的東西都搬走了,除了屋殼、院墻和烏柏樹。最后要離開的時候,吳敏君站在烏柏樹下,久久不愿舉步,心如刀絞,涕泗滂沱。在淚眼迷蒙中,她還是很留意地看到,她的弟弟吳敏志,還是那樣地一臉平靜和漠然。
重新鎖好了院門。吳敏君突然似乎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小志,你還記得爸爸媽媽嗎?”
吳敏志一愣,扭了扭頭,仿佛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略略思索了一下,最后卻沒有回答。吳敏君心里涌起一股悲涼。她沉默了一下,又不甘心地追問:“你還記得爸爸媽媽的樣子嗎?你想不想念他們?是不是他們過世的時候,你太小了,對他們沒有印象了?
吳敏志置若罔聞,沉默地打開駕駛室的門坐了進去,發(fā)動了汽車,用下巴向吳敏君示意了一下,催促她快點上來。吳敏君的心里悲涼到了極點,眼淚情不白禁地大顆大顆滑落。
汽車彎彎扭扭地開出大浦村。他們得再去一趟鎮(zhèn)上,跟姑父姑媽告別一下,然后直接上高速,回到他們定居的異鄉(xiāng)。車子快到鎮(zhèn)上的時候,吳敏志突然來了個緊急剎車。吳敏君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往前一沖,嚇得夠嗆。幸虧身上綁了安全帶。她奇怪地看著把車緩緩停在路邊的弟弟,不滿地問:“你怎么啦?要十什么?”
吳敏志像孩子一樣把頭埋到方向盤上。半晌,他慢吞吞地說:“姐,回來之前,我看到新聞了,我們大浦海邊通往深港區(qū)的跨海大橋,已經建成了?!?/p>
吳敏君不解地說:“是啊,好像是這樣。那又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吳敏志的嗓子有些發(fā)啞,說:“我查過資料了,也打電話問過村里的一些長輩,跨海大橋的中點,就是爸媽他們那艘船出事的大致地點?!?/p>
吳敏君的心“突突”地激烈跳動起來。海邊的招魂儀式,驚天動地的哭感聲,裝滿海水的大木桶……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眼前。在她還在愣怔的時候,吳敏志已調轉車頭,把車子向海邊方向開去。
臨港產業(yè)基地的建設才剛剛開始,海邊的幾個村都已拆成廢墟,整個建設工地亂石成堆,恍如一個巨大的荒涼的亂墳場。五十鈴皮卡開在高低不平的丁地上,顛簸得像一艘風浪中的小船??绾4髽螂m然還沒有正式投入使用,但車子居然可以開上去了。皮卡車在橋上急駛,吳敏君搖下車窗,任憑窗外的海風。呼呼地吹進來。風吹得她頭上亂發(fā)飄揚,臉上的淚痕也一下子十了。
吳敏志把車停在跨海大橋中央,兩人從車上下來,憑欄而立。眼前的大海,風平浪靜,海天一色,并無想象中的波濤洶涌。秋日的陽光照著波光粼粼的海面。這片曾經吞噬過吳敏君父母的海域,非但沒有半點猙獰之色,還展露出了它的美麗、寧靜和溫柔。
吳敏君極目向海上望去。父母的遺骨,還在海底里永久地埋葬著。不知道在這美麗寧靜的粼粼波光之下,到底哪一處才是父母的安息之處?真正站在這里,站在這父母最后葬身的地方,吳敏君反倒沒流下一滴淚。此時此刻,吳敏君的內心深處,有的只是與骨肉至親久別重逢后的悲欣交集。
突然,吳敏君的耳邊,響起一陣像狼嚎一樣的哭聲,凄厲、悠長、悲愴。她扭過頭去,驚訝地看到,她下車以后就沒去注意到的弟弟,正伏在大橋的欄桿上,把頭竭力俯向蒼茫的海面,像一個任性的幼兒一樣,肆無忌憚、理直氣壯地大哭著,就如他五歲那一年,父母一夜之間雙雙消失后,他討要父母時的那歇斯底里的號哭。在他的身下,大海遼闊,包歲百川,無邊無際。如急雨一樣滂沱的眼淚,從他的臉上奔流而下,成串成串地滴落下來,前仆后繼地掉進深不見底的海里,迅速與海水融匯在一起,不分彼此,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