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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這園子竟有那么大(中篇小說)

2016-03-03 07:41陳克海
山花 2015年22期
關(guān)鍵詞:王剛李強方正

陳克海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有一陣子,衛(wèi)方正一進辦公室,就講他昨天都十了些什么,不是見了什么大人物,就是跟哪個廳局的哥們兒喝酒,一喝就喝多,連喝酒吐了幾次,吐在什么位置,吐完了如何抱著馬桶不放,都要形容出來。那時候,薛珊剛上班,還不明白這個同事為什么要對著她說這些,待到次數(shù)多了,才意識到,這個男人是在和她分享剛剛過去的激動時光呢!她感覺自己的日常生活好像也變得豐富起來,準確地說,是她對這份下作更多了份期待,也許有一天,她也會認識更多的人,闖進更廣闊的世界。是的,她當時就是這么想的。連一個高中都沒畢業(yè)的人都能混得人模人樣,更何況她還是山西大學英語系的,法語出口成章,日語韓語也說得滑溜順暢。到了后來,她除了隨聲附和,也會試著說點自己的情況。她說她父母都是從新疆搬過來的,雖然母親有點文化,也只能在郊區(qū)給小孩子教教語文數(shù)學。她這么說的潛臺詞是,什么事靠的都是她自己。偶爾,她還會說起她母親失敗的婚姻,說起她兩個調(diào)皮的弟弟妹妹。她說她一點也不喜歡小孩子,順便表露了她對婚姻的恐懼。那時,她和李強的戀愛到了膠著期,動不動就鬧別扭.生悶氣。唯獨說到婚姻,衛(wèi)方正的話少了。薛珊只知道,他和妻子兩地分居多年。他總是承諾,給他一點時間,他遲早會在太原買下車和房,可這都過去多少年了,他還是租住在后北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間里,除了破破爛爛的書越堆越多,丁資卡上的進項卻沒有增加多少。他沒有反省自己,反而時不時的,面紅脖子粗地質(zhì)問妻子:過去那個寫詩,和他有共同愛好的女人,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現(xiàn)實?

“你能搞清楚女人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嗎?”

薛珊本是來看他的藏書,哪里知道他還漚著一肚子牢騷呢?原來,他并不像他聲稱的那么光鮮。好在還有一個同事會插科打諢,幾句話,就把衛(wèi)方正的抱怨消解了??尚l(wèi)方正呢,顯然是真受了刺激,好幾回,下午上班,一進門就要和薛珊說起跟女人的齟齬。薛珊能聞到他滿口亂牙中腐爛的白菜葉子味道。她起身打開窗戶,回過身來,也沒坐下去,就靠在橡木桌子上,雙手抱著胸,又談了些母親的事。

她現(xiàn)在和母親完全無法溝通了?!拔夷锏故鞘裁炊伎撮_了。千里迢迢跑到山西,就為了找個能說得到一起的人。結(jié)果呢,來了,就生了倆孩子。我跟你說說我娘的日常生活吧,早上起來做飯,等我弟弟妹妹上學,她洗了鍋去買菜,做中午飯,睡到下午三四點,又開始做飯,然后散會兒步,睡覺,一覺醒來,又是從頭開始?!彼窠?jīng)質(zhì)地笑了起來?!八耆俗畛醯南敕?。稍微閑下來,還要拿管教小孩子的那一套教育我,說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得上點心。她那樣一副口氣,好像早就知道我做什么事都不用心似的。我是真不明白女人都在想些什么?!?/p>

她這么說話的時候,顯然沒有把自己包括在女人之內(nèi)。她總是想著,自己才二十五歲,有的是丁夫折騰,有的是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有什么可焦慮的?她和這些飽受日常生活折磨的女人大不一樣。她可不想知道那么多大道理。她就是想養(yǎng)活自己。她在太原,遠離了母親的嘮叨,最主要的是,她終于有了一份工作,一份堪稱體面的工作。她以為自己擺脫了過去的生活。看起來確實不錯,天天和新聞打交道,滿城市跑來跑去,成天都像是有大事在她身邊發(fā)生。她以為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應(yīng)該保持這樣的精神頭,積極地生活下去才對??烧l能想到,才過了半年,她就受不了了。她不明白,為什么平常的講話總要上升到振奮人心的高度,她不明白,心知肚明的事情偏偏要搞得那么煩瑣?為什么不能說點人話,活得正常些呢?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就成了個格格不入的人。有一天錄完某個剪彩活動,路過解放路的天主教堂,聽到人們唱著贊歌,她腦子里嗡嗡作響的官腔才終于消隱。和衛(wèi)方正說起這些職場的困惑,本是期待男人附和兩句,誰知道他卻開始了旁敲側(cè)擊。

“卡夫卡的《變形記》,你看過吧?”

她當然看過。問題是,這個時候,她可不需要他給她上一堂文學的象征隱喻課。甚至,她有些煩他這樣說話的方式。他為什么喜歡用反問句呢?她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又忍住了。她到底是怕自己的沉默有失禮貌,像是自言自語的,又來了一句:

“真想不通大家都在敷衍誰。”

“你看過契訶夫的《帶叭兒狗的女人》嗎?”

什么人啊?他怎么可以如此頑固?難道他看不出來她都快瘋了嗎?她總以為自己的痛苦是獨一無二的,哪里想到不過是在重復(fù)別人?她怎么可能會和那個因為男人一副奴才相就想出軌的女人一樣?她難過的可不是什么困境中的婚嫻生活。難道他以為多看了幾本書,就能用小說中的人物處境來安慰她?說她并不是獨自一人在痛苦中掙扎?她還看過克萊爾·吉根的《南極》呢,一個富裕的女人渴望冒險,結(jié)果被一個陌生男人綁在了床上。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啊。她對衛(wèi)方正動不動就拿小說來對比人生,非常惱火。做人怎么能這樣?

她以為憑著一腔熱血,還有理想,即便改變不了大的環(huán)境,至少也可以讓自己活得舒坦些。她一直以為在這樣一個單位待著,再不起眼,總有混出頭的時候??墒乾F(xiàn)在,她心亂如麻。她想不明白,衛(wèi)方正怎么能在這樣一個地方待上十幾年甘受蹂躪。

這個時候,衛(wèi)方正才開始說起他的經(jīng)歷。他的經(jīng)歷確實坎坷。出生在偏遠的鄉(xiāng)下倒也沒什么可煽情的,只是他高中沒畢業(yè)就輟了學,跟著哥哥一同下煤窯,用平車拉煤,黑暗的巷道仿佛永無盡頭??膳碌氖牵€眼睜睜看著哥哥被埋在井底下。他靠著這筆賠償金,娶了媳婦,過開了日子,可他還是噩夢連連。他不甘心,想換個環(huán)境。拖家?guī)Э诘?,再去高考也不合適。好在他平日里讀書多,學東西也快。輾轉(zhuǎn)到了太原,換了幾個單位,最終托人認識了個有點地位的老鄉(xiāng),就這樣,和薛珊成了同事。七月的雨下個沒完,衛(wèi)方正挑挑揀揀說了半天,薛珊一邊點著鼠標在網(wǎng)上閑逛,一邊配合著說兩句話。等到從電腦跟前抬頭,才發(fā)現(xiàn)院子里空無人聲,只有單調(diào)的聲響。滿墻爬山虎在微光里搖曳,天色暗了。

之后發(fā)生的事,就好像有人拿著滿是顏料的刷子刺刺拉拉劃進了薛珊的腦子里,留在她印象里的,也只有那些曖昧不清,又無法啟齒的斑痕。她本來只是盼著雨早點停下來,誰知道燈卻突然滅了。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張濡濕的嘴就堵到了她的眼前。她對這個比她大十來歲的男人從來沒有防備之心,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如此野蠻地對待她。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竟然都忘了反抗。事情怎么會發(fā)展成這樣呢?這個都過了專業(yè)八級的女大學生,滿臉通紅,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瓷先ィl(wèi)方正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他只是死命地抱著她,一看見她準備說話,就一遍又一遍地湊到她跟前,好像這樣就能把她的話堵回去。

手機的響動救了她。他松開了手,卻并沒有打開燈。薛珊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才接通手機。是李強。他問她在那里。她說在單位加班。他說來接她。她說不用。他問她幾點回去。她說還得過一會兒。掛了電話,薛珊才想起來要生氣。

“衛(wèi)老師,你怎么可以這樣?”

衛(wèi)方正呢,像個溺水者,又伸過手來準備摟她。薛珊躲開了。她拉開門匆匆就往外跑。她跑了一陣,以為衛(wèi)方正會追上來。然而連個鬼影都沒有。冷風吹來,激起她一身雞皮疙瘩。土腥味不依不饒地鉆進她的鼻孔。臥在墻根下的狗好像被這個驚慌失措的女人嚇著了,跳起來,夾著尾巴,一個勁兒倒退,還扭過頭來琢磨了她一眼。街上的人走來走去,根本意識不到她剛剛遭遇了什么。她的手汗津津的。手機又響了起來。是衛(wèi)方正。她直接摁掉了。衛(wèi)方正不知道是慌了,還是不死心,一直不停地打。她只好回過去一條信息:

“求你了,別打了。”

后來,薛珊一直無法原諒自己,明明是這個老男人錯了,為什么她表現(xiàn)得如此懦弱,感覺倒像是她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那一陣子,她過得很恍惚。倒不全是衛(wèi)方正影響她了什么,而是她對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不滿,又苦于找不到應(yīng)對的辦法。每天去了單位,也不再和人閑聊,進門出門都低著頭,鎖著眉頭,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事情。丈夫李強應(yīng)該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不對。有一天,他從宣紙上抬起頭,扶了扶眼鏡,若有所思地來了一句:“衛(wèi)方正最近在忙什么呢?”

“什么?”

“感覺你有一陣兒沒提起他了?!?/p>

“別和我提他?!痹S是意識到自己反應(yīng)太過激烈了些,她又低下聲來,像是這才發(fā)現(xiàn)他為人的拙劣,來了一番提綱挈領(lǐng)的評價,“他就是一個牛皮客。天天翻來覆去就那么些事兒,說得我頭都大了?!?/p>

李強像是沒注意到薛珊情緒的變化,感慨了幾句,又低下頭,接著畫他的鳥。

薛珊更窩火的是,到了后來,連衛(wèi)方正都辭職去了一個待遇更好的單位,而她竟然還在這個地方窩著。她甚至還學會了白嘲。待到新來的孩子實習,她會舉自己失敗的人生作為例子:

“你們千萬別以為從此就有了鐵飯碗。你們以為我就想在這里待著?我剛開始的時候,可能和你們抱有一樣的想法,有份穩(wěn)定丁作,嫁個好男人。等到丁作了幾年,發(fā)現(xiàn)這樣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我考過研,考上了,可也只有這么一個文憑。一個文科生,想離開這個地方,恐怕也只有考博。問題是,年紀都這么大了,我根本沒有心思再去背單詞,從頭開始。但你們不一樣,還年輕,有的是機會,能走就走,別在這里浪費大好年華。”

她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她曾經(jīng)討厭的那一類人, 白以為是,愛給人說教,顯擺似是而非的人生看法,好像如此一來,就能證明她的人生不是那么蒼白。有時候站在辦公室,對著一幫年輕孩子口吐白沫,而他們還抱著雙手,唯唯諾諾地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敷衍她,她就更加生氣。沒有人聽她說話,她好像是對著空氣練習抱怨。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了她的歇斯底里。她接受不了自己的生活變得如此混亂,又毫無意義。按照正常的邏輯,事情不應(yīng)該變成這個樣子,怎么就偏偏成了這樣呢?她想不明白。

周圍的朋友能說些什么呢?她的閨蜜,孟惠說是去了北京,其實呢,住在中關(guān)村附近的地下室,楊芹倒是出了國,而且還是以嚴謹著稱的德國,但好幾回打起電話來,話里話外的那份辛苦,那種寂寞,也只有她自己明白。有時候,她想到自己只能拿這些虛妄的對比安慰自己,更是徹夜難眠。

她和李強結(jié)婚七年了,都還沒要上孩子。過去她是真的不喜歡孩子,現(xiàn)在她想要,卻偏偏不遂人愿??粗聜兂商靽⒆哟蜣D(zhuǎn),她也只能說:

“李老師也不想要孩子。我們就想做個丁克?!?/p>

其實有些話難以啟齒。她這么說的時候,一副沒有玩夠的樣子。好像為了自由,完全可以不用顧忌家人的感受。說完了,她就后悔得要死。她怎么從來就不知道面對真相呢?連這樣的事情都要把責任推在丈夫身上。她現(xiàn)在仍像從前那樣,上下班的時候都會給李強打電話,可是見了面,又毫不掩飾對他的不耐煩。過去她喜歡他的安靜,有自己的小天地,現(xiàn)在呢,她看不慣他的作派。他的熱愛,他的精神世界,什么書籍、唱片、玩偶、雕塑對她來說,都太過抽象。她更喜歡腳踏實地的生活,比如衣物品牌、家具選擇、汽車更換,她想著也許占有越來越多的東西,就能將李強的精神擠出家門。她這么做的目的倒不是出于壞心。她就是想活得更接地氣點。人人都在努力擴展自己的世界,她一個外地人都還有野心,為什么他李強一個老太原,竟然這么沉得住氣?她說,你就不能過有點朝氣的生活嗎?她一直以為自已的想法是為他好。就像李強偶爾埋怨的那樣,你總是對的,和你生活了這么多年,你從來就沒有對我說過一回對不起。一想到自己在男人的心目中是如此蠻橫的模樣,她就更加生自己的氣。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對外人那么懦弱,對家人卻如此冷漠。

單位搞了個活動,組織人去高平閑轉(zhuǎn),薛珊也跟著去了。住的地方在荒郊野嶺,連個小超市都沒有,每天就是坐著大車,在山里一些斷墻殘垣邊吊古抒懷。景點雖沒什么名氣,幾天下來,倒也給她一些強烈的沖擊,好像那么長的時間都擺在了跟前,她的那一點小糾結(jié)在時間的長河里又算些什么呢?太不足掛齒了。在一些快要倒塌的老房屋跟前,她看別人站在廢墟邊跟滿臉皺紋的老頭老太太合影,也湊過去站在旁邊。偶爾聽同行的人說些赤裸裸的段子,她也跟著哈哈大笑。只是笑完了,她的臉就有些僵。簡直是匪夷所思,萍水相逢的人,靠了這么一些虛頭巴腦的話,竟然能很快熟悉起來。直到去了一個養(yǎng)兔場,她的興致才高了些。她看著那些毛絨絨的兔子,心里軟和得快要化了。她向兔廠的丁作人員打聽了半天喂兔的經(jīng)驗,最后忍不住,提了個冒昧的要求:

“能不能送我一只兔子?”

家里養(yǎng)了只兔子,終于有了點聲色。她上網(wǎng),查資料,看別人如何與兔子相處。原先她半夜睡.十點才磨磨蹭蹭地起,現(xiàn)在呢,不管睡得多晚,到了凌晨五點半,準時出門,去菜市場買最新鮮的胡蘿卜和蔬菜。那段時間,李強的筆下,不再是模棱兩可的山水,而是出現(xiàn)了兔子,還有喂兔子的女人。變化最大的是,兩個人好像又都找到了共同愛好。下班了,回到家里,不再是拿起手機各玩各的,喂兔子成了飯后最有意思的消遣。她和他都沒想到,當他們試著從兔子的眼里回望自己,竟然可以找到那么多有趣的話題。她和他都感到驚訝,自從家里有了這么一個小東西,他們好久都沒有扔過手機摔過碗了。

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先是李強給兔子喂開了肉??匆娡米泳尤怀匀?,兩個人又驚嘆了一番,好像這樣的情形又把他們之前的生物常識全推翻了。到了后來,他們吃什么,就給兔子喂什么。兔子的口味也重,居然愛吃榴蓮酥。直到有一天,薛珊發(fā)現(xiàn),當初那個寬敞的籠子已經(jīng)放不下它了。它得弓著腰,趴在那里。

能怎么辦呢?只好把它放了出來。放了出來,它倒也挺乖,從不亂跑,吃喝拉撒都知道去該去的地方。有一天,李強突然和她說:

“天天把它一個人扔在家里,是不是太不人道了些?”

“什么意思?”

“我們是不是得給它找個媳婦兒?”

“你不知道兔子的繁殖能力太強?你不怕你家成了個養(yǎng)兔場?”好像這個想法實在有意思得不行。她不由地大笑起來。

“那咱們可以給它買個布娃娃,就像有的男人靠充氣娃娃也能滿足?!?/p>

薛珊當時的頭一個反應(yīng)是罵男人太邪惡。她嫌他操心太多。可過了兩天,她又想,男人的話是對的。不知道是營養(yǎng)太好,還是生活在城里不習慣,兔子的眼神越來越抑郁了。那個開始和她玩得不亦樂乎,活蹦亂跳的兔子,現(xiàn)在像是得了神經(jīng)官能癥,常常雙眼通紅地蹲在角落里。不知為什么,看見兔子的樣子,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曾經(jīng)的自己:一個人的時候不停地嘆氣,和李強在一起時又變著法子找他的麻煩,在他跟前流淚。她都崩潰成這樣了,而男人還是一副納悶的模樣,好像她真是不知足。房子也有,車子也有,甚至她渴望的精神生活,他不也在給她提供嗎?去北美新天地看電影,去星巴克閑坐,她到底還想要什么呢?到了最后,他把她的痛苦當成無理取鬧。而她,想不明白,這個聲稱愛她的男人,怎么總能找到忽視她感受的理由。他有那么忙嗎?他為什么要對她想要的生活那么不友好?她真的像他認為的那樣,不過是在偽裝,是在逃避?她想起那段時間,一個人窩在家里翻來覆去地掂量這輩子的積怨,到最后,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還是這只兔子把她帶出了深淵。而現(xiàn)在,兔子成了這副模樣,她又怎么能對它不管不顧?

她和他都沒想到,兔子會如此瘋狂。一個毛絨玩具兔,它竟然一天能玩上百次。而且,她和李強看著它的時候,它表現(xiàn)得尤其興奮。每一天,吃東西,玩毛絨兔,睡,吃東西,玩毛絨兔……沒完沒了。

那段時間連李強也像是受了刺激,看她的眼神也不對了。碰到這樣的時候,她更喜歡一個人出去走走。有一天,出去買菜,路過一個小區(qū),看見一群人在那里拉著橫幅,她站在那里看了半天。原來是開發(fā)商承諾有大紅本,不料幾年過去,住進去的年輕人孩子都到了上學年齡,大紅本還沒辦下來。討要說法的人本是想引得更多人注意,誰知道無良老板竟然雇了些流氓驅(qū)趕人群?;靵y之中,一個老太太的手指頭都被咬掉了。她看得心慌意亂,后來又有些慶幸,她住的房子雖然舊了些,好歹是李強父母的,不用受這樣的窩囊氣。進門的時候,她本想說說這些不平事,結(jié)果李強赤裸著從屋里跑出來,嘴里還像芝麻開門那樣配著背景音。他雙手叉腰倚在門口。任他怎么吸氣,那個肥大的肚子還是往外鼓著。

薛珊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手里的半斤韭菜差點掉在地上。她看了他一眼,繼續(xù)往廚房走。李強跑過來,仍然一只腳斜搭在另一只腳上,倚墻而立,昂首挺胸地來了一句:“你真的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嗎?”

“發(fā)現(xiàn)了,你有病,一個人在家白編白演開門大吉。”

“什么呀?你不覺得把毛都剃了,整個人都像個嬰兒了?”

“李強?!?/p>

薛珊眉毛一豎,好像被李強折磨得夠嗆。好幾回,見李強不停地摳著襠部,都會不懷好意地看他兩眼。李強不停地撓頭,說,正長毛呢。薛珊又瞪了他一眼,說,用你解釋了?吃飯的時候,看著昏昏欲睡的兔子,薛珊說:“你說動物不懂得節(jié)制,為什么你作為人,也要表現(xiàn)得這么低級呢?”

李強沒有接話。他好像早就習慣了女人的指責和抱怨。他訕訕地笑著,說,還以為這樣能讓你高興一下。這樣就能讓我高興了?你把我當什么了?她說現(xiàn)在能讓她感覺到快樂的東西不多了,倒是聽到別人的郁悶?zāi)茏屗駣^一下。等話一出口,她才像是驚醒過來。多少時候,聽到別人的挫敗,她才暫時忘了先前的焦慮。問題是,幸災(zāi)樂禍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盡管這些事情無法啟齒,到了單位,她還是像打了雞血般,直接講起了兔子的瘋狂。她本來不是要講一個色情的故事,但聽的人哈哈狂笑,似乎都明白了她想要表達的深長意味。等到一個人坐在桌前,她就開始抓狂。她曾經(jīng)以為她想要的生活大不一樣,甚至當朋友們知道她和一個畫畫的男人走到一起時,還表達過類似的祝福。是啊,她一心想過她艷羨的精神生活。精神生活,她苦心經(jīng)營,甚至和李強百般折騰的就是為了個這?她活生生把自己搞得和之前討厭的那些人一樣了。她就像李強手中的筆,本以為能畫出一副簡約別致的古典山水,結(jié)果硬生生地涂成了現(xiàn)代潑墨意象畫。有時候她想,或許真是命中注定,要不然她怎么活在這灰蒙蒙的城市里還能自得其樂呢?她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無聊的人,再怎么裝飾,還是輕易就帶出了她的惡趣味。她一直認為自己還年輕,比新來的孩子們也大不了幾歲,平時穿衣打扮也還是像個小姑娘,但和辦公室里的人聊起天來,她才驚恐地意識到,她真是老大不小了。包括她無意中說出的話,抱怨,嘮叨,閑言,無論出于什么樣的名義,暴露的都是她的孤獨,興許,還有那么幾絲變態(tài)。她感覺自己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一跟頭栽進了中年。

去郊區(qū)找房子時,薛珊還有過擔心。兩個年富力強的年輕人,好端端的,不在城里打拼,怎么跑到鄉(xiāng)下來了?說她和愛人都有一份養(yǎng)老般的丁作,恐怕也沒多少人理解。既然都養(yǎng)老了,在城里生活豈不更好?好在也沒有誰天天堵她的門,非要她說出個一二三四。大包小包堆在那里,她也沒有想著倒騰出來。歸整得那么齊全,完全看不出是剛搬來,還是準備馬上走人?;蛘哒f,她對要在這樣一個地方待下去,待多久,還沒有完全考慮好。

有空了,李強不再像從前吃完飯就窩在那里不動,他會陪著她出去遛兔子,甚至,也不全是遛兔子,他說他也要減肥了。他聲稱他要跑步,十的頭一件事就是網(wǎng)購了一雙耐克跑步鞋。還讓廠家把自己的名字繡在了鞋子上。他買了一堆關(guān)于戶外的準備,就是沒有想著早點起床出門。有時候,看到蒙塵的耐克跑鞋,她想說男人幾句,但轉(zhuǎn)念一想,也沒什么好說的。她和他在一起十過的不靠譜的事還少嗎?再說了,要堅持十點上床五點起來跑步,太難了。還能怎樣呢?她以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邀了幾個同事來家里吃飯,晚飯是麻辣香鍋。大家說,吃了那么多香鍋,數(shù)這回特別。話題的中心免不了要再夸夸李強。李強站在不遠處燒烤,時不時地過來招呼大家喝酒。不知誰來了一句,你說什么好事兒都讓薛珊攤上了,她還能有什么不滿意的呢?薛珊聽得一愣,是啊,按大家的分析,這個家里錢是李強掙得多,母親生病住院,也是李強前前后后地跑,找各種關(guān)系。從來都沒讓她做過飯。甚至是看到她洗碗,李強都要攔下來。

說到洗碗,李強的話更多了。他說薛珊喜歡做飯,卻不愿意洗碗,他是不會做飯,但更討厭洗碗,他的那雙手怎么能天天在油膩膩的湯湯水水里攪來拌去呢?大家說,飯哪有會不會做一說,就看有沒有那個心。這么一分析,好像又顯得李強心機太深了。李強就那么說開了他們家關(guān)于洗碗的故事。既然都不洗碗,總不能老扔碗,李強就說要買一個洗碗機。薛珊也只是在美國電影里看到過這種情形,哪想到李強真會給廚房裝個洗碗機呢?薛珊沒少跑商場,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比較,甚至還為此去過兩趟北京。半年下來,她拿定了主意。只是沒想到買回來的洗碗機個頭兒還不小。兩口子平時也不怎么在家里吃飯,有了洗碗機,想著總不能讓它閑著,就天天在家里對付,可就是再加兩個菜,也仍然只有那么幾個碗。都是全自動,一套程序下來,得一個多小時。起初兩人新鮮,聽著洗碗機轉(zhuǎn)動的聲音,還會摟在一起,到了后來,洗碗機開始出故障,不是碗不合適,就是筷子的長短不對。前后也就開了幾次機,就不了了之了。這么一個大東西,又舍不得扔,放在家里,兩個人時不時地瞅上一眼,又硌得心里難受。兩個人都沒少抱怨過。好在李強心理承受能力強,現(xiàn)在會自我調(diào)侃了。大家聽完他的故事,也沒有幸災(zāi)樂禍,反而說,這么好的男人事事依她,感情也真誠,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完全沒有道理嘛!唯獨薛珊聽得別扭,來了一句,就光說我的洗碗機,你不是買了雙耐克跑鞋,不也沒跑一天步嗎?都喝了酒,李強的一段故事又助了興,明滅不定的燈光里,沒人注意到薛珊臉上肌肉的抽動。李強像是沒聽見妻子的不滿。他興致高得不行,又來了兩句:

“媳婦兒,給大家講講你準備考博的事兒吧?!?/p>

“說說嘛。說說你那些朋友們考博的經(jīng)歷。”

薛珊沒想到男人口無遮攔,說了夫妻間的腌賸事兒不算,這個時候又要她把朋友們的苦悶歷程抖摟出來,之前她是把這些事兒當成笑話講過,不過那也只是枕頭邊的閑話。而現(xiàn)在呢,李強卻讓她當眾暴露她的心機。她感覺自己苦心營造的形象都被李強毀掉了。接下來的半夜,她只盼著他們吃完了快些走。可李強呢,真像是個熱情的主人,吃完了燒烤,又帶大家去看他的畫室,好像吃飽喝足了,還得品嘗一番精神食糧。薛珊是壓著滿肚子火的,可到了后來,送走客人,她竟然忘了爭吵,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半夜起來,聽見滿院子槐葉窸窣,又看了眼橫臥在地下的李強,試著把他往床上拖,使了把勁,也沒薅動,就拿了床毯子蓋在男人身上。關(guān)了窗,她又睡了過去。

睡到快中午才起來。去廚房拾掇了半天,也沒找見能吃的東西,卻看見李強跟一個披著軍大衣的人站在路口聊了半天。薛珊探出窗戶,聽了半天,可惜到處都是鳥叫,聽得并不真切。等到李強進屋,她切菜的刀也剁得越來越響了。

“逮住個人就要說上半天,你和我在一起有那么苦悶嗎?”

“他就是問我做什么丁作,怎么不用坐班?!?/p>

“那能說那么久?”

薛珊沒說出來的話是,一起這么多年了,也沒見他跟她說過那么多話。李強放下電腦包,就撿起自來水管去澆花。要是不喊他,他可以拿著管子在那里沖一天。搬到鄉(xiāng)下來,本想著是換個環(huán)境,親近自然,尤其是有足夠大的一個院子夠她忙活,她就不會成天胡思亂想了。她只是沒想到鄉(xiāng)下也有人,而且他們的好奇心還挺重。有一天,住在隔壁的人過來,送了她幾個雞蛋,說都是自家養(yǎng)的。又問她要不要雞糞。她看著鄰居滿是泥巴的褲子,還是把她讓進了屋。女人的嗓門兒很大,像是在自家院子逡巡,不停地東張西望,說她把那么大一塊地全用來種開不了幾天的花太不劃算了。

“你得種點辣椒茄子西紅柿,日子才能過起來?!?/p>

話音落地,就往花叢里啐了口痰。薛珊當下就沒按捺住厭惡。她不停地看著自己種的花,好像是要記住那該死的痰在什么位置。女人話里的意思是好像去超市買菜就不是過日子似的。她住在鄉(xiāng)下,可沒說要和城里的生活脫節(jié)。她最愛十的一件事就是,開著車先去北美新天地逛一圈,吃點小吃,順路拐到沃爾瑪買些時令蔬菜。她說她想住個寬敞的地方,并沒說她就是喜歡鄉(xiāng)下。不是她瞧不起周圍的人,而是她實在提不起興致和她們說些家長里短。她和她們有什么好交流的呢?她解決不了她們的困苦,她們也理解不了她的不甘心。

她和李強之間,早就有了問題。她明白,他也清楚。雖然兩個人都沒挑明,但問題一直梗在那里。可能他們都以為換個大房子,重新裝修一次家,一起合力做點事情,即便解決不了什么實質(zhì)性問題,也至少可以轉(zhuǎn)移兩個人的注意力。不過現(xiàn)在很難說清楚他們當初有沒有這么期盼過。他們都沒有什么爭吵,準確地說,不是她不想吵,而是和李強根本就吵不起來。就像衛(wèi)方正形容的那樣,你家李強真是個儒雅的人。一個儒雅的人,顯然大吼大鬧不符合他的氣質(zhì)。有時她氣不過,就去掐他,迫切地想跟他打一架。可他還是一副飽受欺凌的可憐相,只是眼巴巴地望著她,她怎么就下得了手呢?好幾回,他抬起滿是淤青的胳膊,好像是舉著得勝回朝的旌旗,笑著問她:

“你下回能不能輕點?”

說得好像他就知道她還會掐他似的。到了后來,她不犟了,跟著他一起,學畫畫,大幅山水不好把握,她就照著《芥子園畫譜》畫小人兒。鄉(xiāng)下的院子是大,但也難免有碰到一起的時候,挨著了,兩個人都像是彈了一下,馬上分開。她和他,客氣得很,真像是相敬如賓了。

參加同事婚宴的時候,薛珊破例把李強也帶上了。她只是沒想到會在婚宴上碰見衛(wèi)方正。更沒想到的是,李強還和衛(wèi)方正聊得挺投機,握著他的手說個沒完沒了。薛珊看了一眼,低下頭嗑了幾顆瓜子,又看了一眼。這個衛(wèi)方正,幾年沒見,梳著中分,穿著黑色中山裝,竟然有點復(fù)古的意味了。后面還跟著兩個跟班,也是一身中山裝,哈著腰,幫他提包,點煙倒茶。婚禮快開始的時候,李強才夾著根煙坐過來。

“把煙掐了?!?/p>

李強卻像是沒看出來女人的鄙夷,依然興奮得很:“這個衛(wèi)方正,現(xiàn)在鬧得大了?!?/p>

李強滔滔不絕。照他的轉(zhuǎn)述,這個高中都沒畢業(yè)的家伙,靠著死記硬背的一點唐詩宋詞,竟然研究起了國學。研究開了國學也沒什么,竟然還搞開了國學傳播公司。整得跟個明星似的,到處走穴。社會上都是這么一些人到處忽悠,你還能看到什么希望?盡管薛珊也是這么想的,但聽到男人最后的落腳點回到了學歷上,還是有些泄氣。學歷高能證明什么呢?她和李強,學歷不低了,白以為過得也還行,這些年混下來,就像被溫水煮掉的青蛙,早沒了奮斗的動力,就是想圖謀點什么,也是力不從心。

婚宴上的熱鬧,薛珊都不記得了。回到家,李強仗著喝了點酒,進門就摟她。薛珊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問:

“你真的愛我嗎?”

“當然愛?!?/p>

“喲,這個時候不說什么天天愛不愛的,愛情又不是大白菜了?”

“什么人啦?”

“你說說我是什么人?”她一把甩開李強的雙手,好像是迫不及待要甩掉什么臟東西?!澳闳ソo我好好洗洗手?!?/p>

李強洗了一下,想接著摟她,可她呢,反復(fù)讓李強洗手,用了洗手液,又用洗衣粉,用了肥皂,又用香皂,好像他的手沾染了什么不該沾染的晦氣東西。她也不是嫌男人握了衛(wèi)方正的手.而是他表現(xiàn)得如此興奮,好像他剛剛參與了什么歷史大事件。她實在是見不得男人前恭后倨的態(tài)度。一點城府都沒有。過去她真以為男人什么都不在乎,可現(xiàn)在看來,李強說是追求古典世界,其實呢,想的也無非是追名逐利那一套。一想到自己活了這么多年才看明白,她不由地怒從心起。

到了十月,家家戶戶都燒開了小鍋爐,藍色的煤煙從房頂上飄起來,遠遠地在陽光底下看,她還走了一截神,好像唐詩的意境隔著幾下年穿越過來了。不過,等到煙霧飄進房間,她嗆得眼淚直流,她這才意識到,要在這里捱過剩下的冬天,得多么漫長、痛苦。

埋掉兔子,薛珊徹底松了一口氣。李強還沒有意識到薛珊的情緒有什么不對,看見風吹亂了女人的頭發(fā),還過去抱了一下。

“好了,好了。我們別養(yǎng)兔子了,我們懷個自己的孩子吧?!?/p>

薛珊的表情談不上悲傷,也看不出喜悅,反而有種苦盡甘來的放松。她往耳后攏了下頭發(fā),沒有說話。還生什么孩子呢?她是盼過生孩子,可現(xiàn)在她腦子里想的都是母親一心撲在孩子身上的畫面。她可沒看小什么母愛的犧牲和偉大。她從來就沒想過做那樣的女人。何況李強也沒給她這個機會。都什么時候了,他竟然用生個孩子來安慰她。說得好像生個孩子就能把她打發(fā)了。她長吁一口氣,想把心里掂量來掂量去的話說出來:這么多年了,她過得并不快樂。她才三十出頭。她還想賭一把。無意中掃了眼李強,見男人一臉憂戚,她又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按住了。再說,這荒郊野外的,實在不是正經(jīng)談話的地方。一路上,她都在想著,什么樣的時機說這番話,李強不會太激動,她甚至把李強聽到后可能爆發(fā)的反應(yīng)都考慮到了,唯一沒有想到的是,李強聽了她的話,竟然有些無動于衷。他好像是終于等到了這個結(jié)果。

“如果你都想好了,如果這樣能讓你更開心一點……”李強都沒正眼看她?!皢栴}是我們能不能先不要對別人說,你看,我媽都快七十了?!?/p>

薛珊又看了眼李強,好像都這個時候了,他馬上就沒有老婆了,一心在乎的居然還是他媽的感受。和他媽有什么關(guān)系呢?是啊,他媽確實不容易,生了一兒一女,都不省心。女兒倒是生了個孩子,卻像是給老太太生的,才一歲多,就扔到了娘家。有時候,薛珊看不過去,跟李強說,李強也不吭聲,好像他的姐姐也是完全沒有辦法。薛珊頭一回見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母親。能說些什么呢?偶爾她和同事說起這本經(jīng),聽的人也犯難,跟著嘆氣?,F(xiàn)在的兒女到底是什么樣的鐵石心腸?薛珊見過婆婆帶小孩子的情形。她在婆婆逗玩小孩子的時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跟兔子消磨的時光。有些煎熬,只有她,能感同身受。

“她遲早都會知道的,再過兩年,要是她發(fā)現(xiàn)你在騙她,不是更難受嗎?”

“這是我們倆的事情。也許過兩年,你又回心轉(zhuǎn)意了呢?”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不想讓人看見我們的難堪?!?/p>

他到底還是更在乎自己的面子。

“問題是你媽很快就會知道,離婚了,我不可能還跟你住在一起?!?/p>

李強本來雙手絞在一起,好像生怕一松手,有些東西就再也把握不住了?!耙荒闳ジ忉屢幌?,就說你要去國外再念一段時間書?”

別人的離婚不說傷筋動骨,至少也要脫一層皮,薛珊沒有想到自己的離婚,競來得如此容易。李強以為薛珊什么都已想好,甚至在她往外搬東西的時候,還說:

“怎么他沒過來幫你?”

“什么?”

“和我離婚不是你在外面找到了更合適的男人嗎?”

窩在后北屯的簡陋宿舍里,薛珊雙腳擱在窗臺上,和遠在北京的孟惠說起李強的反應(yīng)遲鈍,還是情緒激動。

“難道所有的離婚都是因為先在外面有了人?”

孟惠笑了起來,好像這個問題實在算不上問題?!袄顝姷姆磻?yīng)也正常啊。你就是現(xiàn)在沒有別的男人,馬上就會有別的男人填補這段空白。難道你離婚就不是為了再找一個更好的男人?”

薛珊沒有想到所有的人都是這么看待她離婚的動機。一個女人主動要求離婚,除了渴望找到更好的男人,還能有更合理的解釋嗎?薛珊也無法辯解。剛搬出來的那兩天,李強還時不時的,給她打個電話,似乎沒了她,日子真是不習慣。原先他不會做的事,好像失去了,一下子就頓悟了。薛珊也接,只是興致不高。她總是在男人噦里噦嗦地交待時,說:

“行了,行了?!?/p>

單位的人知道她離婚了,好像生怕她一個人熬不過去,隔三差五,總有人叫她去吃飯。飯桌上自然也有酒。不喝酒,氣氛怎么上來呢?她經(jīng)不住激將,也跟著喝了幾杯。她酒量好的名聲就這么傳出去了。起初,她跟著一幫人喝酒,瞎侃,并沒有什么感覺。就是酒醒后有些懊惱。她可不是因為離了婚,傷了心,所以沉溺于酒精。次數(shù)一多,難免要反省,暗示自己,不能再這么下去了。可她不懂得如何去拒絕。叫她去場面上應(yīng)付的人,都是單位的一些小頭目。是看得起她,才叫她去呢。

單位搞元旦聯(lián)歡,同事們這才發(fā)現(xiàn),薛珊還有跳舞的特長。自然免不了又有人恭維,夸她漂亮,身材好。這樣的話,也是半真半假,不過,她還是愛聽。她努著勁兒,想配合著熱鬧的氛圍。許是想法多了些,再次喝酒的時候,還是難免心不再焉。結(jié)果別人認為她喝得不到位,一個勁兒地給她倒酒。趁著酒勁,男人還說,她挺不錯,要是能聽他的建議,會進步得更快。旁邊的人就起哄,讓她再敬酒。許是女人天生的虛榮心吧,都這把歲數(shù)了,還有男人愿意奉承她,她免不了心底發(fā)飄。這種感覺就像頭一回上班,衛(wèi)方正冷不丁對她說了一句,“一看見你,就對你印象可好了?!彼敃r高興了好幾天。無意中聽到他和別的女生也是這么搭訕時,她才反應(yīng)過來,并不是她有多么特別。只是現(xiàn)在是在酒桌上。一桌子人,這個光頭男人也沒必要專門來討好她。興許他說的,還真是心里話。她雙手握著酒杯,好像是在拿捏,又像是等待他探過身來再次和她碰杯。

就是這樣,她給喝多了。喝多了,男人又把她叫到辦公室去喝茶。她去了,才發(fā)現(xiàn)就她和他。她當時還是清醒的,想著這茶是沒法兒喝了,得走。酒,還有茶,都是老一套了。老一套沒什么不好,這些形式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為了消磨尷尬,或者說是談點心里話的背景。她不小了,應(yīng)該意識到即將面臨的危險。她腦子清醒,身體卻不由她。更沒想到的是,男人竟然如此直接。他一把薅住她,濕滑的舌頭硬生生頂開了她的牙關(guān),卷住了她的舌頭。到了后來,她記不清是怎么跑出來的。她出了辦公室,死活找不見樓梯,就倚著欄桿在那流淚。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這副模樣。有人在樓下朝她打招呼,問她需不需要送她回去。她顧不上回答。男人走出來,又將她牽回了辦公室。也可能是喝了點茶,男人清醒了些,沒再對她動手動腳。他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遞給她一碗茶,就白顧白地打起了電話。他滿口臟話,說得那么興奮,還掀起了衣服,白生生的贅肉觸目驚心地晃到了她的眼前。她再次哭了起來。男人按住電話,像是有些不高興:

“別像個傻逼娘們兒似的,不要再哭啦?!?/p>

薛珊嚇蒙了,看見男人嫌惡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嗝。從來沒有人這樣說過她。就連她媽也沒這么罵過她。她沖過去搶他的手機,一個勁兒地喊:

“你說什么?你憑什么罵我?你得給我道歉。你得給我道歉?!?/p>

男人好像也被她的舉動嚇壞了,不停地摸著她的背,說:“好了,好了。我傻逼行了吧?我是個大傻逼行了吧?”

回到后北屯,她一個人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她痛恨的不是男人對她的不尊重。老實說,男女間的那點破事兒,她早就看開了。她只是想不明白,既然有心思做那件事情,為什么要趁著醉酒?就不嫌臟嗎?

那盒放了幾個月的女士煙,她終于把它點燃了。香煙的味道并不好聞,嗆得她眼淚直流。她打開手機,想找個人說說話,竟然不知該打給誰。最后還是撥通了李強的手機。李強那頭亂糟糟的,像是在酒吧。

“在哪里呢?”她的語氣還是那么沖,好像她還可以像從前那般管教他:這么晚了竟然還不回家,還是個好男人嗎?

李強不知道是真沒聽見,還是不方便,喂了幾聲,就掛了電話。等她再打過去,男人竟然關(guān)機了。薛珊摁滅煙頭,自言白語地,又說了句:傻逼娘兒們。泡完澡,她就想明白一個問題,這鬼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

第二天,到了單位,還沒去跟領(lǐng)導(dǎo)說辭職的事,就聽人們在議論,說隔壁一個處長昨天喝多了。喝多了也不算什么,他經(jīng)常喝多。問題是,他這回竟然讓打掃衛(wèi)生的小王去扔床。好端端的,扔什么床呢?據(jù)打掃衛(wèi)生的小王講,扔了床,順便幫著打掃了一下,結(jié)果從床底下看到了些不該看到的東西。說的人興奮得不行。薛珊聽了一會兒,就走開了。走在樓道里的時候,好像每個辦公室都有人在看她。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幸災(zāi)樂禍的眼光。他們看到她走過來,馬上就閉嘴,假裝在忙什么正經(jīng)事。薛珊本來窩著肩,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不知為什么,卻又突然挺直了腰。她整了整衣衫,擂鼓一般敲響了集團老總的房門。

準備去西藏的前夕,李強打來電話,說是他媽要過七十大壽了,她能不能出現(xiàn)一下??吹贸鰜恚顝姶_實為他媽的生日做了精心準備。除了邀請彼此都熟悉的親朋好友,李強還和方正國學堂傳播公司合作了一把。那是薛珊頭一回見李強彈古琴。身著青色長衫的衛(wèi)方正,有板有眼地主持儀式,據(jù)說完全是再現(xiàn)純正的漢唐古禮。不過,薛珊還是感覺太拿腔捏調(diào)了些。倒是李強坐在那里撥弄琴弦的樣子讓她有些心慌。她拿不準是怕李強出丑露乖,還是怦然心動。她不是沒見過男人安靜的樣子。只是這回好像又不太一樣。她不太清楚是不是隔得太久沒見,多了點新鮮感。也是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說是兩個人在同一張床上睡過這么多年,她到底還是沒有走進他的世界,或者說,她一直都只是在乎自己的感受,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和男人有更多的交流。古琴余韻裊裊,久久盤旋不去?;氐胶蟊蓖?,薛珊先是泡了個澡,抽完兩支煙,起來用毛巾一裹就坐到了窗前。窗外萬家燈火,凝神細看,還能見到棉花糖一般的白云。她拿起Iphone,在QQ音樂里搜古琴,平沙落雁,梁祝大全,一曲曲聽下來,本來還有點睡意,到了后來,她忍不住在空中不停地撥弄,好像在空氣中摸來摸去,就能感覺到李強的手。她這樣玩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胳膊很酸,還是不想停下來。七弦古琴的聲音如此簡單,好像全世界的孤獨都壓到了她的胸口。這是2014年,朋友圈滿屏都在秀恩愛,愛你一世,而她只記得自己已經(jīng)三十一歲,沒有工作,沒有丈夫,沒有孩子。

她只是想出去走一走。去了北京也有些失魂落魄。站在地鐵車廂,亂糟糟的車廂全成了背景。她先是感覺有個老外在看她。老外是真老,頭發(fā)都掉得只剩一圈了。好在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看書去了。他看她的時候,其實笑了一下。她不太把握得準他笑,是因為被旁邊小孩的說話聲逗樂了,還是在對她致意。在這樣的場合被人注意到,她還是有些不自在。老外左手拿著杯咖啡。他喝了口咖啡,又看了眼她。這回是先看她的腳。薛珊光腳穿了雙回力鞋,搭的也是麻布長裙。他對她又笑了一下。薛珊也笑了下,不自然地,并緊了雙腳。等老外的眼光歸了位,她往耳后攏了攏頭發(fā),又對著玻璃,挺了挺胸,往下拽了拽胸前的衣服。窗外漆黑一片,時不時閃過幾絲光亮。

也是那個時候,她匆忙做了個決定,先不回太原了,直接坐高鐵,去青藏高原玩一趟。她根本沒有想到,在拉薩也會碰到太原人。一個年輕小伙,王剛。小伙子跟一幫朋友騎行,走318國道,邊走邊賣唱。人曬得黑黑的,健康,一笑就露出稍微有點外凸的白牙。她不知怎么就認定他是對自己生活有把握的人。她純粹是被他說話的樣子給迷住了。

“想想我們騎行的事,其實挺痛苦。不說你們旁外人了,就是我們自己,擱到現(xiàn)在回過頭看,也挺二的。屁股都腫了?!迸d許是說到了身體,薛珊還正了正腰。“真是沒法兒解釋為什么要騎這一段路,你去318國道上打聽一下,看看那些騎行的,有幾個人能說得出個一二三四?就是年輕,找不到事十,又蠢,又沖動?!?/p>

年輕人雖是這么評價自己,薛珊卻還是感覺特別好。她年輕時可從沒想過要天南海北地跑。沒有勇氣是一方面,主要是她對外面的世界不確定,滿懷恐懼。而這個年輕人說起路上的經(jīng)歷,全是新奇,兩眼燦爛。

“年紀越來越大,我還是躁動不安,興許將來還會干些出格的事,不過可能再也不可能像之前十過的十得那么好了。

才多大的孩子啊,竟然敢在她面前提什么年紀。她定定地看著他,好像是在琢磨他還會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也許還有那么些著急吧,到最后,她竟然想開解他。這個時候,還是年輕人腦子轉(zhuǎn)得快,懂得禮貌,問她要電話。薛珊也留了一個,只是回到房間,她就把電話刪了。她害怕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胡亂給人打電話。

許是拉薩的經(jīng)歷觸動了她?;氐教?,薛珊就謀劃著在柳巷開個茶舍,店名她都想好了:有間茶舍。開業(yè)的那天,李強也來坐了坐。他說他早就看出來她不是個安份守己的女人。這么說,并非質(zhì)疑她的人品,而是說她為人處事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薛珊笑了笑,好像這個前夫并不像她想的那么不懂她。她有那么固執(zhí)嗎?她心底還是賭著一口氣。但這個時候,她學會隱忍了。

楊芹從德國回來,本來約好在茶店見面,后來又說她正好路過后北屯,問能不能上去坐一坐。薛珊說家里亂得很,楊芹說,我又不是來跟你過日子,你擔心什么?進了門,楊芹看見連客廳都晾著衣服,還是有些驚訝。

“這么說,你是凈身出戶?”

薛珊沒說話。她從沒想過還要靠著別人生活。什么時候她給人留下那樣一副印象?楊芹又問了一句:“你早年那個同事呢?就是摟過你的那個老男人?”這話把薛珊聽得怔了一下。她腦子過了一遍單位的幾個老男人,在想自己是什么時候跟她說過這些事?!熬褪悄莻€后來搞國學的啊。他不是也住在后北屯嗎?”

“什么啊,人家早在濱河路上買了河景房了?!?/p>

“還以為你搬到后北屯是因為他呢。好像你說過他也住在這里?!?/p>

這話又把薛珊震了一下。聽起來,感覺是一個被衛(wèi)方正拋棄的地方,卻又被她薛珊接手了。薛珊眼皮跳了一下,十咳一聲,說隔壁還住著一對年輕夫妻,聲音小一點。楊芹站了起來,問她:

“你就從來沒覺得不方便嗎?”

“什么?”

“那么多人擠在一起?!?/p>

“我只是想著和人合租能沾點人氣兒?!?/p>

“原先你不是這樣的。”

“如果我說是想近距離看看別人是怎么生活的,你會不會認為我瘋了?”

有些話她沒法兒說出口。房子最早是她租下來的。住進來了,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兒。后來才意識到是房子太空了。她沒少買東西??蛇€是占不滿三室兩廳。這才想著要合租。起初她的要求挺高,得單身,愛干凈,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她就是想家里有點動靜,免得一個人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

“這個我倒沒想到,就是在想,你就不怕受刺激?”

“你是說怕聽到他們做愛嗎?”

好像經(jīng)了朋友的提醒,薛珊才意識到這也會成為一個問題。努力回想,她完全不記得曾聽到過男女之事的聲響。她倒是聽到過他們?yōu)橐恍╇u毛蒜皮的小事爭吵過。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還會有這些欲望嗎?就像她自己,有過好幾回失眠,但沒有一回是因為想男人而睡不著。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哪顧得上這些兒女之情呢?事實上,經(jīng)歷了幾個男人,她對這個物種都產(chǎn)生了懷疑。

這話還是過于決絕。接到王剛的電話時,她還是走了一截神?;剡^神來,才掏出口紅補妝。補完妝又嫌亞麻的衣服太素,索性穿了件紫花長裙。她怕Hold不住,外面又套了件黑色小西裝。王剛過了半天才來。還不是一個人。還帶了兩個朋友。那天晚上,他對她都說了些什么,她全忘了。另外兩個孩子,借口提前離開了,她還托著腮,聽王剛說話。王剛的專業(yè)是唱歌,可他的心思好像也不在唱歌上,至少從他的話里面,聽不出來他對這一行的敬畏。盡管他說的話多數(shù)都沒有超出他的判斷,她還是喜歡看著他,好像他上下翻動的嘴唇時刻都會閃出奇思妙想。她在想,她這個年紀都十了些什么,枯著眉眼回想了半天,竟然完全想不起來了。

“成天天南海北的跑,你爸媽就不擔心嗎?”

“我不想早早就丁作,然后娶一個不認識的女人,生孩子,完全復(fù)制父輩們的老一套生活?!钡降资悄贻p人,直白點,評價是不靠譜,委婉點,還是單純,幼稚。

“那你靠什么生活呢?繼續(xù)找父母要錢?”

“靠自己的手藝啊。要不我來你這里打丁?”王剛的眼神突然就黏上了她,烙得她心底抖了好幾下。

“你這種人,我怎么養(yǎng)得起?”

“我是什么人啊?”

“你是什么人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這話有批評的意思了,好像是在責怪他的輕浮,又像是在暗示些什么。王剛只是直直地看著她。她有些羨慕他的年輕,連眼神都那么十十凈凈,一點油浮的沫子都沒有。

“我是擔心,別好不容易培養(yǎng)成了熟手,你隨時都會抬腿走人?!?/p>

“開玩笑呢,我可不想在我喜歡的女人手下打丁。那樣,就太沒面子了?!?/p>

薛珊的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好像身體里的某種東西被點燃了一樣。“傻孩子,胡說八道什么啊?!睂?,她一直認為他還是個孩子。她只是沒料到現(xiàn)在的孩子膽子那么大。

王剛握住她的手時,薛珊還說了句違心話?!皠e這樣?!笔聦嵣希郎喩矶荚陬澏?,都忘了抗拒一下。完全是半推半就了。她怕一推,男人真的收了手?!拔視α四愕??!彼芨惺艿剿o繃繃的屁股,滾燙的屁股像塊烙鐵。脫衣服的時候,她有些羞澀。她生怕他看清她大腿上因為肥胖撐開的皮膚裂紋??伤淖煜駛€看到米堆的雞仔,一頭埋了進去。她摟著他,好像是做夢一樣。事后,他還是抱著她。她說他累了可以睡一會兒。他說他怕夢醒了她就不在了。結(jié)果,過了半個小時,他又開始摸她的胸。起初她以為自己可以忍得住,到了最后,她還是緊緊摟住了他。在他漫無邊際忙乎的時候,她一直瞪著眼睛,好像生怕漏掉這些最不可思議的細節(jié)。

“哦,寶貝。”

“怎么啦?”他把頭從她的手掌里掙出來。

她沒有回答,再次把他的頭摁了下去。“寶貝,你怎么可以這樣?”

王剛像是受到了鼓舞,捂住了她的嘴。一晚上,他們都在重復(fù)這些最簡單的動作。有時累了,王剛還是忍不住要說話。

“我其實做過很多不好的事情。”

“能有多不好呀?比欺負一個老女人更不地道嗎?”

王剛說那會兒流行搖微信。他搖到了一個姑娘。其實聊天的過程中,他就知道這個姑娘是在出賣色相,盡管她的借口也太拙劣了些,說是就缺五百塊錢。而他呢,僅僅因為她長得還行,就去見了她。見了她,就去開房。只是在十那件事之前,他給她講了半天人生大道理,說是靠體力活掙錢沒錯,但不能打著這樣的旗號找男人要錢。他甚至還給她指明了一條從良之道。吃青春飯總有吃不動的時候,活著,還是得要靠腦子,得多讀點書。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樣說話,可能說出了那么一番道理,就能緩解他的恐懼。

聽了王剛的話,薛珊好像更心疼了。誰年輕時沒十過幾件糟糕的事呢?她不停地摸著王剛結(jié)實的腹部,說:“你真的挺好的,王剛。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王剛?!蓖鮿偤孟襁@個時候也得說點同樣的話,才對得起她的夸贊。他說她也挺好。他說他沒想到她這個年齡段的女人身材可以保養(yǎng)得這樣好。也是在王剛這樣說話的時候,薛珊才有些失落。她不知道是該為自己的身材沒有變形感到開心呢,還是為自己都這把年紀了還像個沒見過男人的傻逼娘們兒感到沮喪。只是,這些刺刺拉拉的聲響,并沒有在她的腦海里停留多久。他總是有辦法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他太不老實了,不是手閑不下來,就是舌頭閑不下來。他就像一頭剛闖進大草原的小牛犢,顧不上吃草,就在那里沒頭沒腦地跑來跑去。

荒唐啊,很多沒有和人說過的話,她都說了出來。她好像一點都不害怕他會從她的話里找到什么蛛絲馬跡。但她自己明白,她說的那些話是多么字斟句酌,就像臺上的一個戲子在那里背臺詞一樣,虛假,做作,目的都不過是維系她可憐的形象,不像他,什么話都和她說了,還說得那么自然,根本不擔心她承不承受得了。

楊芹嫁到了德國,也得到了在德國的永久居留權(quán),卻又回到了太原。問起原因,也簡單,就是死活習慣不了德國人的死腦筋。她到處找丁作,所有的單位聽說她的國籍是德國,就再也沒了下文,好像一涉及國際友人,就害怕引起外交上的糾紛。和薛珊說起來,她簡直有些悲憤。

“我本來就是一太原人,口音都沒變,為什么人們就那么在乎形式?”

這話把薛珊問住了。她和王剛的戀愛正在水深火熱之中,哪里顧得上閨蜜的苦惱。她說:“你要是不嫌棄,也來茶舍幫忙好了?!?/p>

“我一個德語系的研究生,天天跟你的小男朋友廝混?”

怎么是廝混呢。男人的有些好處,薛珊也無法和閨蜜分享。她說王剛也不是在給她做事,他說是在給她幫忙,其實,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教她唱歌。

“這把年紀了還想上星光大道?”

“什么呀,你就不能想得健康點?”

那段時間,薛珊發(fā)現(xiàn)自己不管看到什么東西,都會想起王剛。除了王剛,她沒有辦法去做別的事情。怎么能這樣呢?搞得跟沒見過男人似的。她不停地暗示自己,要矜持,不能表現(xiàn)得太過分,太熱情,那樣只會適得其反,把他嚇跑。更多的時候,她想起王剛運動完滿是汗味的身體。無意中和朋友分享許多秘密,她都會忍不住,要模棱兩可地夸一夸王剛。這個男生,跟她遇到過的男人完全不一樣。

好像是生怕王剛多心,每到月底,薛珊都會給王剛的中國銀行卡上存一筆錢。像是為了避嫌,她都沒有用網(wǎng)銀轉(zhuǎn)賬,而是去柜臺存。出了門,就把存根丟進了垃圾桶。她擔心自己的好意會被王剛誤解。她不想給他造成壓力,讓他以為自己是個吃軟飯的。這些她在心底來來回回琢磨的小心思,也從沒和楊芹說起。有什么可說的呢?有些東西說出來就變味了。她總想著和李強一起背過的朱子家訓: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真惡。

過年的時候,薛珊跟楊芹在酒吧喝酒,酒醉了,楊芹慫恿她,說她應(yīng)該和王剛表白。是啊,都好了這么久,王剛從來沒說過愛她,她也沒說過愛他。他總是說,你太好了。她也像是怕說出了愛他,就先低他一等。都這把年紀了,怎么好意思說愛呢?平時不好意思,喝了酒,就有些沖動。經(jīng)不住楊芹激將,薛珊開口了。在電話里,她大聲說:

“王老師,我愛你。我愛你,你知道嗎?我這么愛你,你愛我嗎?”

王剛肯定是不方便。他喂了幾聲,還說了句什么破信號。電話就斷了。她再撥過去,電話就成了忙音。薛珊就對楊芹笑,說老天都不幫她。楊芹說,我試試。結(jié)果,電話又通了。

這個時候,薛珊才知道,王剛把她拉進了黑名單。

那些天,薛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她甚至都沒想找王剛討要一個說法。她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走到哪里,要么躺著,要么臥著。事情怎么突然就變成了這樣?其實一點也不突然。只是她當時以為自己的體貼,自己的寬容,能夠讓他明白誰才是真的對他好??赡腥烁揪筒辉诤?。他不在乎。他什么都不在乎,而她還像個傻逼娘兒們似的,徒勞地努力,好像非得傷筋動骨地傷感一番,才對得起她的付出、她的真心。她的智商怎么就這么低呢?她使勁掐自己的胸,好像這樣就能早些清醒過來。

他很少在后北屯待過一整夜。他沒有表露留下來的意思,她也沒有挽留。只是好幾回過節(jié),她給他打電話,開玩笑似的,問他怎么也不問候她一下。他還是那種哈哈的十笑聲,說,怕過節(jié)你和家人在一起,影響到你們呢。她當時沒完全想明白他的話,只是注意到他的笑聲有些勉強?,F(xiàn)在回過頭想,哪里是他怕影響到她,明明是他怕她糾纏他。

在他一點一點冷落她的時候,她還是那么熱情。連他出去相親,她都支持他。他也像是很信任她,每見一個女孩,都會詳細地把過程講出來。有幾回,是他自己沒看上,有兩回,他看上了,講完和女孩相處的一些細節(jié),她都不露聲色地說,還沒結(jié)婚呢,就被管得這么緊,將來,你可是有得受了。他應(yīng)該也聽懂了她的話,果然再問,他連提都不想提了。

她一直以為,這么私密的事,他都和她講,肯定是出于信任。而今,薛珊明白了,他為了擺脫她,不讓她怨恨他,一步步試探,真是費盡了心機。一想到他的心機如此之深,她就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她總是回想起最后一次見面時的情形,他慌里慌張地跳上了公交車,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她當時還為他擔心,以為他碰上了什么事。她坐在車上,看見路旁走過的行人,一個個那么漠然,沒有一個人接住她無處安放的目光。她估算著他回了家,還興沖沖地給他打電話:

“你最近怎么啦?還是因為找對象的事嗎?”

“說不清楚?!?/p>

“要是你有這方面的苦惱,也許可以和我講一講。”

“咱們以后別聊這些好嗎?太無聊了?!?/p>

他的態(tài)度那么明顯,而她竟然毫無意識。她還求他下個星期一起去龐泉溝,參加朋友組織的徒步活動。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說他不敢確定。而她呢,還是一如既往的興奮,只是問他:

“就表個態(tài)吧,到底來不來?”

她根本沒有別的想法,只是想著一起開開心心。

現(xiàn)在前前后后一想,她反應(yīng)過來了。他當時答應(yīng)她,說去,后來又沒去,態(tài)度早就表明了。而之前,他著急離去,完全是不想看到她了。他連幾句模棱兩可的話都沒和她交待。常見的橋段中,不是應(yīng)該還有那么一點溫情么?

現(xiàn)在,她是能想明白了,但并不等于她就咽得下這口氣。過了兩個月,她試著撥了他的電話,竟然通了。她問他,她到底做錯了什么,竟然如此對待她。她不是想吵架,但因為帶著氣,聲音免不得有些刺耳。

他說家里人知道了他和一個離婚女人相處的事,都在阻攔他。

這算哪門子理由?她感覺自己好不容易平復(fù)的心情又翻江倒海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想找一個談得來的男人,過自在的生活。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只是,光靠希望,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我太窮了?!?/p>

“我們可以一起努力啊?!?/p>

“這不是努力的問題。我從來沒想過要靠女人的接濟生活。如果我做什么都要活在你的影子之下,我還是個男人嗎?”

這話多么熟悉。當年她不也是這么想的嗎?以為擺脫了李強的束縛,她的日子要好過些。誰知道過了這么多年,她不過是從頭開始找一個男人。而她好不容易看順眼的男人,竟然這么輕飄飄地就把她打發(fā)了。她為自己過去設(shè)想了那么多未來感到羞愧。

過了些天,王剛又打來電話,說他又辦了一個手機號,以后讓她打這個專線。他是笑著說的。可她卻感到別扭,好像她和他做的事,實在見不得人。她突然就明白了,她并不是他唯一的女人。他肯定是做錯了什么事,所以被另一個女人追查了,又想不到別的解決辦法,就想出了這么個可笑的方式。前因后果一分析,她越發(fā)覺得自己是正確的。王剛還在那笑,說他只是不想和別人為這些事天天爭吵。設(shè)黑名單的是他,不設(shè)的,也是他。薛珊本來沒有那么生氣,聽了王剛的話,忍了那么多天的火氣終于爆發(fā)了。

“我不會給你這個手機號上打電話。要是你的女人查出一個手機號全是我們的通話記錄你讓我怎么解釋?我們的事有那么不堪嗎?至于要搞得那么偷偷摸摸嗎?”

“你到底做了什么讓她對你如此沒有信任感?”

“她那么做,不允許你跟我打電話也是對的。問題是我們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你跟她擺明了,說我就是你的學生,就是想跟你學學唱歌。她總應(yīng)該能理解?!?/p>

“你倒是說句話啊?”

王剛像是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jié)果。他把聲音壓得很低。

“我是個沒用的男人,只是求你,不要再給我寄錢了。你和我女朋友一樣。你們是不是認為給我點錢,我就會有愧疚感?”

“你怎么能這樣想?我給你錢,都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希望你不會難受。”

“可你的態(tài)度不是擺明了嗎?”

“我什么態(tài)度?王剛,我真是瞎了眼了。你自己沒把事情處理好,倒賴上我了是不是?”

“她不理解,之前為了擺脫她,要跟她分手,我把我們之間的事都告訴給她了?!?/p>

“你說你有沒有腦子。你怎么能這么做?你怎么能把我們倆之間的事搞得讓第三者也知道?”

“我蠢。我沒腦子?!?/p>

“你不是蠢。你就是擺明了以為一個離婚的女人好欺負。一而再再而三的讓我難受。過年把我拉進黑名單是一出,換專線電話又是一出,現(xiàn)在又說你女朋友在查你是一出。王剛,你沒把自己的問題處理好,就告訴我這些,擺明了就是以為我一個離婚女人,懦弱好欺負是不是?我們認識多少年了,你清楚?,F(xiàn)在,你因為一個剛認識沒多久的女人,就這樣對我,你還是個人嗎你?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我跟你說,王剛,還沒有一個男人這樣對待過我。我跟你說,王剛,別把我逼急了,逼急了,老娘非把你堵在家門口剁了?!?/p>

“你把我剁了你會好受點嗎?”

薛珊又歇斯底里說了一大堆。

王剛不再說話。

“你倒是說句話啊。”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如果我們都沒有那么多糟糕的事,如果你不是老給我錢,要不然我們也會相處得更自然一些?!?/p>

他說了“如果”“要不然”之類似是而非的話。他好像對兩人最后說了這樣幾句話感到如釋重負。

怎么說得講究一點,體面一點,也許那樣她就不會怨恨他。他本質(zhì)上就是想做一個好人。都到了這個時候,他在乎的還是這可憐的形式,想著也許能好聚好散。她在乎嗎?小白臉。那么自私。還想事事都合他的意,以為搞得精致一點,場面就不會那么難堪了。她怎么可能不怨恨呢?甩她就甩她,用得著這么冠冕堂皇嗎,用得著這么鋪排嗎?好像她實在是個難纏的麻煩。過去她以為他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現(xiàn)在她才明白,還是她把有些東西美化了。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可她在情感的道路上,從來就沒有進化過。

“我跟你說,王剛,我不允許自己瞧不起自己。我不允許自己再懦弱下去?!?/p>

她暴跳如雷。從房間里出來,眼淚忍不住掉下來。她不停地走,到最后簡直像是在奔跑。只有她自己明白,世道真的變了。只有滿臉淚水能看出來,她是在納悶,像是一個從來沒想到會把日子過成這樣的女人。

那些天,是她最沮喪的時候,為了暗示自己,她沒少想辦法,比如改QQ簽名,每天貼些“真正的強大不是沒有恐懼,而是帶著恐懼勇往直前”之類的話。她說她再也不給他打電話了,心里卻又在盼著他打來電話。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王剛再給她打電話解釋,她會如何回答他。她會聽他說完,然后說: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如果沒有,以后就不要騷擾我了。”然后再毫不猶豫地掛掉。

這個男人都輕松撤退了,她不允許自己還像個傻逼娘兒們在那里做無謂的思念。她認為自己熬過了一關(guān),就算撿回一條命了。她以為會很難。誰知道她會拿這件事和結(jié)婚做對比呢?她意識到,她白以為對王剛好,其實呢,那些起心動念,未必是真對王剛好。那段時間,她跟著一幫朋友天天研讀《菩提道次第廣論》,雖然讀得艱難,到底是熬過來了。一想到自己過去也是在不停地扮演爛好人的角色,她更是多了幾分慚愧。

像是早就想好了似的,毫無征兆地,她就跑起來了。太原也沒什么跑步的好地方,她就圍著后北屯跑。后北屯說是馬上要搞城中村改造,要整體搬遷了,但按摩店仍在正常營業(yè)。后北屯到處都是按摩店。到了凌晨,那些粉色的店鋪還亮著燈,衣著暴露的年輕姑娘還在那里坐著。她總會時不時地看她們一眼。看著她們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和王剛好上那一陣子,他給她講過的故事。是啊,他勸過那么多女人從良,現(xiàn)在輪到她了。這些想法既混亂又牽強,等跑到極限,她的腦子才會跟著身體疲憊。

一圈下來,也有兩三公里。她竟然堅持了好幾個月了。每天臨睡前,她人了魔般,就在那看跑步的文章,到了凌晨五點多,一個鯉魚打挺,徑直豎起來。有一回,她無意中觸摸到自己的臀部,像是燙了一下,她沒料到自己的兩半屁股竟然如此結(jié)實。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又捏了一把。她在鏡子跟前挺了挺胸,胸還是那么小,但好像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弟弟妹妹讀到高二,母親松了一口氣。她再給薛珊打電話,話里話外都是馬到成功的放松。但神經(jīng)也沒全松下來。得知弟弟學校的校長病了,在北京301醫(yī)院住院,母親又急了。直問薛珊怎么辦。薛珊說,能怎么辦?以你的性格,不去看一看你還能睡得著?結(jié)果薛珊帶上母親去醫(yī)院看了一眼,就去吃炸醬面,商量下一步去哪里逛一逛。薛珊還拿著手機搜去南鑼鼓巷的路線呢,母親卻說,新聞里不是說地壇這兩天在擺書市嗎?母子三人又去逛北京地壇。一路上,母親都在大聲感慨,這么多年,她盡忙著照顧他們?nèi)愕?,沒好好看過書,這回去了,一定要多買點書回去好好讀一讀。母親的口氣那么大,好像再多讀幾本書,她的人生就要發(fā)生大的改觀。母親這么說一句,薛珊在心里頂一句,好像是哪里不能買書,竟然要跑到北京地壇買書。可到了書市上,母親完全忘了幾分鐘前說過的話了。好像書市那么大,完全不著急這一時半會兒的丁夫,著急什么呢?她的興致更多的是被各種小商品牽絆住了。結(jié)果,母親也沒買什么書,竟然買了五個青瓷碗。買了碗,又說去798看看。這一路上,碗都是薛珊提著,轉(zhuǎn)地鐵,搭公交,薛珊的手指頭勒得又木又腫。一趟798逛到天黑,也沒轉(zhuǎn)明白。到處都是烏泱烏泱的人,薛珊看得眼暈。母親說:

“沒想到這園子竟然有這么大?!?/p>

也是這一天,薛珊坐在咖啡館里正活動手指呢,李強打來了電話。李強問她在干嘛。她說,能干嘛?閑得無聊在798跑步呢。不怎么開玩笑的李強來了一句:

“你這也是玩開了行為藝術(shù)?”

雖然李強說的話生硬,還有那么點陰陽怪氣,薛珊也沒在意。她問他媽身體怎么樣,他說他的下作室又雇了幾個人。他們說得那么自然,完全看不出來橫亙在他們中間的巨大隔膜。她一邊舉著電話,一邊看著咖啡廳擺著的一架古琴。走近了,才看見琴邊蹲著一只小貓。見她走來,小貓也不跑,就在那里歪著頭,楚楚地望著她。她心一慌,都沒敢接它的眼神。愣怔了半天,只是瞪著它糊花的臉。李強還在說。他說自從他的國畫跟著衛(wèi)方正的國學打包捆綁銷售后,日子好過了不少。薛珊聽得有些恍惚。她走到古琴邊,撥弄了一下。古琴發(fā)出的沉悶鈍響嚇了她一跳。無意中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臉,可能是走了半天路,印堂處積了一層油。她把電話放在一邊,掏出吸油紙細細地擦了一遍,又對著鏡子描口紅。李強還在那里說著話,也沒管她到底聽沒聽。等化完妝,她接了句,是嗎,那還不錯。好像中間錯過的東西對現(xiàn)在毫無影響,兩個人又繼續(xù)說了一陣兒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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