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群
(新鄉(xiāng)學院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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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權力崇拜看閻連科筆下的鄉(xiāng)村世界
陳英群
(新鄉(xiāng)學院 文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3)
摘要:閻連科筆下的鄉(xiāng)村權力是具體實在的,農(nóng)民對于權力的崇拜和追求,反映小農(nóng)要求提高自己社會地位的心態(tài),實質(zhì)上是鄉(xiāng)村社會的集體潛意識。閻連科的小說展現(xiàn)給人們一個權勢當?shù)赖泥l(xiāng)村世界,權力的不公嚴重損害著鄉(xiāng)村最底層農(nóng)民的利益,傷害到這些弱勢小人物的心靈。
關鍵詞:閻連科;鄉(xiāng)村;權力崇拜;村長;農(nóng)民
閻連科曾說自己在少年時期有三個崇拜,對權力的崇拜就是其中之一。他對權力的崇拜不無道理。一個村莊乃是一個世界,村長就是這個世界的最高領導人。閻連科從小生活在鄉(xiāng)村的最底層,感觸頗深。他說:“我生活的那個鄉(xiāng)村小鎮(zhèn)實際上就是鄉(xiāng)村。家庭貧窮,無權無勢。我當時見到的最有權力的人就是村長,村長在一個村子里一手遮天,說風是風,說雨是雨,因此我當時最大的愿望就是當一名村長?!盵1]閻連科正是基于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和敏銳的洞察力,淋漓盡致地在其小說里展現(xiàn)給人們一個權勢當?shù)赖泥l(xiāng)村世界。
一、權力情結的集體無意識
中國是一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大國,而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的顯著特點是大一統(tǒng)專制主義中央集權制。權力絕對私有制在我國延續(xù)了幾千年,可謂歷史悠久。新中國成立后,我國權力所有制的性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改變。但是,由于我國權力絕對私有制的歷史很長,與絕對權力相聯(lián)系的心理積淀、價值觀念、風俗傳統(tǒng)等還會延續(xù),并會以現(xiàn)代的面貌出現(xiàn),因而權力的私有性并沒有在中國大地上絕跡。
官本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產(chǎn)物,有著極其深厚的歷史淵源。在一些中國人的心底,似乎存在這么一種意識,即做官是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唯一方式和最佳方式。封建政治文化遺存是“官本位”形成的歷史根源。我國經(jīng)歷了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在漫長的等級森嚴的社會里,處于社會下層的人們要擺脫貧困、低賤的社會地位,除了入仕,別無他途。農(nóng)民處在社會的最底層,長久以來自然形成了“畏上”或“崇官”的心理,認為只有依附權力、追求權力才能擺脫貧困和低賤的社會地位。具體到個體農(nóng)民,他們對權力的追求或依附、心理動因又較為復雜。
閻連科筆下的鄉(xiāng)村權力是具體實在的,“他作品中所描述的是個體的人如何追求權力以及為此而付出的精神和尊嚴。權力是一個實在而具體的生活目標,是一個農(nóng)民最大的文化理想和生存理想”[2]。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將人的需要分為5個層次。其基本要點是:人的需求行為是由動機決定的,而一定的動機產(chǎn)生于人的客觀需求。人類的需求是一個階梯,以層次形式出現(xiàn)。依其重要性的大小,從低到高依次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歸屬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xiàn)需求。人類滿足了一種需求之后,緊接著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更高級的需求。生活在村莊里的農(nóng)民存在貧富差異,個體的需求會有所不同,但當村長也許是他們最高的需求。鄉(xiāng)村精英們自我感覺比一般鄉(xiāng)民能力要大許多,他們更追求處于馬斯洛需求層次金字塔尖的“自我實現(xiàn)需求”和“尊重需求”的滿足。農(nóng)民對于權力的崇拜和追求,反映了小農(nóng)要求提高自己社會地位的心態(tài),實質(zhì)上是鄉(xiāng)村社會的集體潛意識。
村長或支書是村莊的最高統(tǒng)治者,能夠當上村干部,是一個家庭乃至一個家族的榮耀。在《瑤溝人的夢》中,閻連科有望當上大隊秘書,這是父親和隊長三叔所期盼的。父親對他說:“當個大隊干部,也不枉了你兩年的高中學業(yè),也算咱閻家出了領導,對起了先祖列宗?!盵3]在《兩程故里》中,程顥一支的后人一直掌控著村里的大權。程頤一支的后人程天青競選村長,修建祖廟,就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刻進祖廟,為程氏本支爭得榮耀。
閻連科辦理完退伍手續(xù)回到村里,憑他的能力當個村干部綽綽有余。假如當了村干部,也許會村長、鄉(xiāng)長、縣長的一路干下去。對閻連科重返部隊,母親第一個反對,認為一家人在一起挺好的,況且村里準備讓閻連科當干部。還是在哥哥的堅持下,湊齊了花掉的一百多元退伍費,閻連科再次回到了部隊。雖然現(xiàn)在閻連科已經(jīng)成了名作家,但母親還是認為兒子不如當個鄉(xiāng)長或縣長實惠。權力的好處普通老百姓也能說出幾條,權力情結當是全社會的集體無意識。
“權力代理者不僅可以通過權力獲得正當或不正當?shù)奈镔|(zhì)利益,而且還可能在權力的運行中感受到一種心理的愉悅和滿足、人性的‘自由伸展’、自身‘價值’的實現(xiàn)”[4]。有的鄉(xiāng)村精英以自己的智慧或財富為村民做事,在實現(xiàn)自身人生價值中,獲得崇高體驗的愉悅。《兩程故里》的程天青競選村長,除了想出人頭地外,還有一個很大的心愿,就是帶領全村人走上致富之路。在《日光流年》里,司馬笑笑、藍百歲、司馬藍都是以帶領村民與喉堵癥抗爭為由,坐上了村長的位置。司馬藍為了當上村長,甚至違背諾言,沒有娶未婚妻藍四十。他太喜歡在村里那種君臨天下、呼風喚雨的感覺了,并認為村長的官職遠比感情和婚姻重要得多。四代村長前赴后繼,不顧一切地同全村人所恐懼的病魔相抗爭,他們的獻身精神值得稱贊,但強制村民的一些做法實在令人觸目驚心。
閻連科也許此生都不能完成當村長的心愿。他少年時期萌生的權力情結與其說是一種個人無意識,倒不如說是浸入中國人骨髓里的集體無意識或集體潛意識。閻連科對鄉(xiāng)村權力的書寫,大多是以同情或憐憫為主,以尖刻的批判為輔,對農(nóng)民的精神異化進行冷峻的批判。在短篇小說《黑豬毛 白豬毛》里,鎮(zhèn)長開車撞死了人,吳家坡的幾個村民爭著替鎮(zhèn)長去坐牢。無奈僧多粥少,只好通過抓鬮來決定人選,居然再現(xiàn)了魯迅所說的“想做奴隸而不得”的場景。這些農(nóng)民主動選擇攀附權力,把做奴隸當作一種榮耀,上演了一出人性扭曲和精神異化的悲劇。小說的黑色幽默蘊含著批判鋒芒,在不動聲色的冷峻敘述下抒發(fā)出對底層農(nóng)民的人性關懷?!霸诋斀裆鐣h(huán)境下,對于人性的關注光靠尖銳的批判與鞭撻還不夠;喚醒人性,使之成為民族性格的自覺,更要靠悲劇的力量來拯救靈魂的墮落,激烈的批判則是輔助性手段。這反映了閻連科小說的審美選擇”[5]。
閻連科心里非常清楚,魯迅當年批判的“國民性”在當今農(nóng)民的身上依舊存在,而且更為復雜和濃烈。他說:“我對農(nóng)民的恨大于愛,而恨之愈深,愛之愈切……我是那種心胸不夠開闊的人,對于農(nóng)民,我自己說什么都可以,但我不愿意那些不是農(nóng)民的人對農(nóng)民說長道短?!盵6]由此是否可以認為,閻連科對于“對權力的崇拜”的情結,猶如對農(nóng)民的情感一樣,既愛又恨呢?
二、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力網(wǎng)
權力的不公嚴重損害著鄉(xiāng)村最底層農(nóng)民的利益,傷害到這些弱勢小人物的心靈。鄉(xiāng)村的權力圈不僅有村長手中的那點權力,還包括村中那些由姻親和血緣而生的權勢,以及從上面權力輻射下來的權勢。大小鄉(xiāng)村都是一方天地,村里干部通過姻親關系織起一張無形的權力網(wǎng),形成這方土地山高皇帝遠的專制統(tǒng)治。
《情感獄》里就有此種情形:“支書家的大姑女是村長家的大兒媳,支書家的二姑女是副支書家大兒媳,支書家大孩娃又娶了經(jīng)聯(lián)主任的大妹子……”[7]男主人公閻連科原本有希望娶到村長家的三女兒,村長為了巴結可能要升官的副鄉(xiāng)長,力主把女兒嫁給副鄉(xiāng)長的兒子,單方面撕毀了女兒與閻連科的婚約。閻連科所在的十八隊由于沒有人在大隊里當支書或村長,甚至連個黨員、給支書端茶倒水的秘書也沒有,不得不連年忍受各種不公平的待遇。公社辦磚廠無償占用了瑤溝的地,卻不給他們一個招工指標;河灘上1畝半水澆地,十八隊已在地里收獲了三季糧食,卻糊里糊涂判給了一隊;返銷糧屢遭截扣,每個生產(chǎn)隊1000斤,僅給十八隊700斤,接下來還一扣再扣;每次大隊安排澆地次序,十八隊無疑都被排到最后;十八隊與外隊打過上百場官司,沒有一場勝訴。究其原因,就是閻連科和瑤溝人一直未能在那張網(wǎng)上拴上一個扣。
《大?!防锏耐粞蠹移鸪跻踩边@么一個扣,他的父親汪榮貴游街挨斗,舔紅旗上的痰,皆因被認定為背叛革命的叛徒。隊里分麥子時,麥堆里有一泡豬屎,隊長讓汪榮貴吃下去,不然一粒糧食也不分給汪洋家。84斤麥子,一家人一年的口糧,這可是全家人的命??!當過紅軍的老革命又能怎樣?只能任人踐踏自己的尊嚴。即使在這樣的景況下,汪洋也參軍了。因為他得在村里的權力關系網(wǎng)上扭一個結。汪洋和民兵連長的妹妹訂親了,支書則是民兵連長的姐夫。弱勢的一方憑借婚姻的梯子攀附權力,從而擺脫屈辱的境況,這在當代鄉(xiāng)村恐怕已司空見慣。
閻連科在小說里講過兩起強奸案,似乎與權力網(wǎng)無關。但若是細細讀來,仍能隱隱約約感觸到那張無形的權力網(wǎng)。在《小鎮(zhèn)蝴蝶鐵翅膀》里,郭家與喬家有1畝半地相鄰,郭家的兒子色膽包天,居然在玉蜀黍地里強奸了喬家的女兒。這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不知天高地厚。喬大堂是鎮(zhèn)上權財顯赫的人物,如何受得這種欺辱?最后的結局出人意料:郭全根夫婦跪在鎮(zhèn)上的十字路口,喬大堂當著全鎮(zhèn)人的面往他們頭上、臉上撒尿,喬大堂以此找回了自己的尊嚴。喬大堂把喬家的1畝半地連同地里的玉蜀黍送給了郭家,聲稱是幫扶鎮(zhèn)上最窮的貧困戶。兩家的賬竟以如此的方式結清了。郭家的孩娃兒逃過一劫,還有望成為喬家的女婿,意外地在權力網(wǎng)上拴了個結?!镀狡降芬仓v述了一起強奸事件。故事以悲劇開端,以喜劇收尾——當事人兩家結為秦晉之好。受害方苗家是村里無權無勢的小戶,家里的日子也嫌貧薄,且家里有清一色的4個女孩。大女兒嫁到了鎮(zhèn)上,女婿在鎮(zhèn)上派出所工作。苗家爹時不時搬出大女婿說事,促使施害方家長趙林最終請求兩家結為親家。這樁事最終塵埃落定,皆大歡喜。透過作者平平淡淡的敘述,似乎依然可以感受到權力網(wǎng)的潛在威力。
在《情感獄》里,隊長三叔一直寄希望于連科出人頭地,在大隊撈上個一官半職,也可出一出壓在瑤溝人心頭多年的這口惡氣。為了一個大隊秘書的名額,全村人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支持。隊長三叔和閻連科在夜里忍著凍為支書家的母豬接生;六叔情愿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支書瘸腿的侄兒;全村人寧愿自己過年不吃白面餃子,把400斤返銷糧送給公社的張書記;閻連科為了不辜負全村人的期望,把到手的招工指標換給了星光。但每一次希望都在最后一刻落空了,猶如一盞盞剛剛點亮的燈光在瑤溝人的心里一次次熄滅。閻連科未能如愿進入大隊領導層,瑤溝人還是沒有在權力網(wǎng)上扭個結。
由此看來,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力網(wǎng)果真不可小覷。閻連科在《大?!防镉幸欢侮P于這張網(wǎng)的精彩描述:“農(nóng)村的親緣關系永遠是一張網(wǎng),這網(wǎng)包羅著農(nóng)村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道德和歷史。我這樣說一點不夸張,不玄虛,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明白這一點。任何一戶農(nóng)民不在這個網(wǎng)上扭個結,拴個扣,他就別想在農(nóng)村活下去?!盵8]此話雖然有些危言聳聽,倒也確實符合農(nóng)村的一些實情。
三、鄉(xiāng)村精英的權力欲
20世紀英國著名思想家羅素有一句名言:“在人類無限的欲望中,居首位的是權力欲和榮譽欲?!?羅素聲稱《權力論》的論題是治人的權力,而不是治物的權力。人和動物不同,動物僅滿足于生存和繁殖,人類則不然,他們對權力的欲望與生俱有,而且 “這類欲望永無休止和滿足,只有在上帝的無垠境界里才能得到安息”[9]。權力欲之所以難以滿足,是因為人類幻想中的勝利是無止境的。從本性上講,每個人都樂于成為擁有絕對歡樂的上帝,而把他人想象為上帝的崇拜者。這一理論不僅適合統(tǒng)治國家的領導,也適合管轄一地的縣長乃至鄉(xiāng)村精英。此論可以在閻連科的許多作品里得到印證。
如在《受活》里,柳縣長一貫以革命家自居,而從小當紅軍的茅枝婆卻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他還悻悻地安慰自己,說什么“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他的高遠規(guī)劃是把列寧的遺體從俄羅斯那邊買回來,安置到魂魄山上,縣里的旅游業(yè)就會轟隆一聲興起來,全縣轟隆一下大富了,那時候,他就成了世界上的風云人物了。他親自把每人51元扶貧款發(fā)到受活莊的每戶村民手里,原指望村人會說些感激的話,誰知人們只惦記著唱耙耬調(diào)的草兒后晌是否還接著唱。柳縣長憤憤地打發(fā)走草兒,氣得連豐盛的菜肴也沒心情吃。會來事兒的秘書早已看出端倪,即時領來十幾個中老年人,嘩啦啦跪在縣長面前。村民斷腿猴代表村民說了感激的話,眾人便齊刷刷磕了3個恩德頭。柳縣長心里美得食欲大震,狼吞虎咽地就吃飽了?!百徚锌睢苯K于湊齊了,紀念堂建成了,柳縣長仿佛自己已坐上高高的云端,俯瞰著下面無數(shù)跪拜的臣民。然而美夢破滅后,他也成了受活莊的一名殘疾成員。
村長就是村里的土皇帝,有農(nóng)村生活經(jīng)歷的人大都身有感觸。有人戲稱世界屬于村長,“村長說:‘我是村長,我管轄著小村;我的頭上有一片天,天蓋著小村。全世界有好多好多村長,他們頭上也都有一片天,要是把這些天縫起來,天就蓋住了全世界。我靠!世界原來是屬于村長的哩。’”[10]這絕對不僅僅是戲言,在一些特殊的環(huán)境里,村長可以左右一個村民乃至一個家庭的生存質(zhì)量,甚至可以主宰他屬下臣民的命運。閻連科的文本中有很多關于鄉(xiāng)村權力的描寫,如果沒有農(nó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和敏銳的洞察力,很難將鄉(xiāng)村精英們追求權力的行為刻畫得入木三分。
《日光流年》中的司馬藍從小就顯現(xiàn)出了超強的權力欲,不過他“想象的勝利”隨著年齡的增長在發(fā)生著變化。他自懂事就想當村長,這個想法伴著他的成長愈來愈強烈,做夢都想。孩童時他想當村長的目的很奇怪:當了村長想娶誰就能娶到誰,還要娶兩個媳婦。再大一點想法也大了一點:當了村長可以管住全村人,叫他們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尚未成年時,他腦子里已有了一個宏偉的想象:當了村長要帶領全村人攻克令村人恐懼的喉堵癥。為了得到村長這個位置,他向藍四十表示:“我做了村長,就領著村人去把六十里外靈隱寺的水引到村落里,保準讓村人們吃了那水都活過四十歲?!盵11]
值得一提的是,司馬藍確實從小就是個人物。發(fā)生蝗災后,村長司馬笑笑保油菜舍莊稼的舉措遭到村民們的質(zhì)疑,威信大打折扣。司馬笑笑去找妹夫杜巖要糧食,杜巖矢口否認自己還有余糧。司馬藍從表妹翠竹口中套出了糧食藏匿的地方,使得父親帶人順利挖出一袋糧食,分給饑餓的村民。在藍百歲做村長時,少年的司馬藍就顯示出了他過人的膽識和機智。年近16歲他就有勇氣到醫(yī)院賣腿皮,給村里買了第一輛架子車的車輪;他輔佐藍百歲完成了工程浩大的翻地運動,展示出與其年齡不相符的足智多謀和超人膽略;在藍百歲死后,他向藍四十承諾當上村長就娶她,吩咐藍十四編造了藍百歲讓他當村長的遺言,搶先一步坐上了村里的第一把交椅;在村長的威望受到挑戰(zhàn)時,他不惜放棄漂亮的心上人,違背諾言與勢均力敵的杜家聯(lián)姻,娶了干瘦如柴的表妹翠竹。村長是全村人的爺,叫誰干啥就得干啥。司馬藍太喜歡在村里那種君臨天下、呼風喚雨的感覺了,他吆喝著村人干這干那,指揮著男人賣腿皮、女人賣淫,一步步實施著他修建靈隱渠的宏偉計劃。在生命臨近終點之時,他仍留戀著村長的位置,惦念著他此生未竟的大業(yè),不辭屈辱下跪乞求藍四十賣淫為他掙取手術費。他在40歲生日那天死去,說是無疾而終,但絕對不能排除心力枯竭的因素。也正是在這一天,靈隱渠通水了。令村人驚恐萬分的是,引來的水不是清澈甘甜,而是污濁腥臭。如果司馬藍的魂靈有知,恐怕也要流淚了。
在《兩程故里》中,程村要重新選村長了。程天青有意要參加競選,而程天民則要力保老支書正順,一場爭奪權力的暗戰(zhàn)就此拉開帷幕。其實天青未必一定要當村長,他是先富群體中的一員,算得上村里的首富。與其說天青看中權力,倒不如說他更需要滿足的是與權力欲相伴的榮譽欲。天民是天字輩里的老大,在鄉(xiāng)里當秘書,但把村里的實權牢牢地攥在手心。祖上留下的那套66卷全本原版的《二程全書》,代表著一份權力和榮譽,眼下由天民收藏著,而天青卻什么也沒有。天青把修廟的事看得比天還大,他出資修了廟,就可以把程天青的名字堂堂正正地刻進祖廟,天民欺騙得來的那本《二程全書》就應該放回祖廟。天青分明不是天民的對手,他已經(jīng)被對方玩弄于股掌之中幾十年。當初天青欲娶自己心愛的女人喜梅,就是遭到天民的阻攔,兩個相愛的人難成眷屬。幾十年下來,連孫子都給耽擱了。這一次修廟又被天民給耍了,使他的積存折損了一大半。讓天青隱隱感到心痛的是村里的貧窮,故里竟然是敗在他們“天字”這一輩上。他躊躇滿志地準備再次競選村長,私底下已經(jīng)開始籌劃兩程故里的美好前景。程天青這一次能如愿嗎?作者把想象的空間留給了讀者。
權力欲與性欲似乎是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欲望,實際上也有著一些非常微妙的聯(lián)系。在《金蓮,你好》里,年輕漂亮的金蓮看上的是高大英俊的老二,老二卻說服她嫁給了矮小猥瑣的老大。老二看出了嫂子辦事的能量,向她說出了自己想當村治安主任的想法。金蓮從中翰旋,為老二謀得了這一位置。她希冀能從老二那里得到一個女人需要的情愛,沒想到老二儼然一個坐懷不亂的真君子,跪下來求嫂子和哥哥好好過日子。即使老大突然暴死后,老二寧肯把村長家又丑又懶的女兒娶回來,也不愿意和嫂子相好。村改鎮(zhèn)時,金蓮受全村人委托,前去伺候地區(qū)專管鄉(xiāng)鎮(zhèn)區(qū)域規(guī)劃的李主任。金蓮付出了自己的身體和情感,為劉街村改鎮(zhèn)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村長當上了鎮(zhèn)長,老二也如愿成了鎮(zhèn)里派出所的所長。讓金蓮意想不到的是,老二再次跪倒在她的腳下,愿出1萬元買她的身體,乞求一夜之歡。老二在得到了想要的權力后,全然撕下了倫理道德的假面具,暴露出貪財好色的丑惡嘴臉。
閻連科的長篇小說《堅硬如水》描寫了荒唐年代的一個荒誕故事,權力欲與性欲架構起小說的框架。高愛軍復員回鄉(xiāng),在縣城外的鐵路邊邂逅了老鎮(zhèn)長程天民的兒媳婦夏紅梅,兩人似乎心靈相通、一見鐘情。高愛軍和夏紅梅都染上了革命瘋魔癥,一拍即合投身到造反有理的“革命洪流”之中。同時,這對“革命伴侶”簡直是欲火焚身,避開人們的耳目抓緊一切時機瘋狂做愛。高愛軍一直掙扎在精神革命和肉體欲望這對無法解決的矛盾之中,他認為自己和夏紅梅“既是一對偉大的革命者,又是一對卑瑣的偷情者。既是一對覺悟者,又是一對執(zhí)迷不悟的沉淪者”[12]。革命的熱情燃燒起肉體欲望的火焰,頻頻偷情的興奮和愉悅相伴著匆忙和膽怯。兩人追求權力的變態(tài)心理和高漲的情欲出于一體,在非常的年代用非常態(tài)的瘋癲行為表現(xiàn)出來。所謂的“革命”在特定時期可以大張旗鼓、轟轟烈烈地展開,被那個年代唾棄的男女關系活動只能偷偷摸摸轉(zhuǎn)入地下進行。作者粉碎了他們升到高官后結合的夢想,用出乎意料的結局提前槍斃了他們遲早走向毀滅的欲望之魂。
四、權力異化下的鄉(xiāng)里眾生
農(nóng)村的當權者有著與村民截然不同的身份以及象征地位的財富和權力,他們欺壓百姓,利用職權牟取私利。由于鄉(xiāng)村權力特有的運作方式及其存在的一些問題,處于鄉(xiāng)村社會底層的農(nóng)民成了權力宰制之下的犧牲品。村官雖小,手中卻掌握著一些可隨意支配的生存資源。這些資源關系到每個村民的生存質(zhì)量,村民們一般不敢得罪當權的村干部。正因為當權者一般擁有分配一些生存資源的強大權力,這自然成為村中有頭腦的村民向往權力、追逐權力最基本的動力。一些強勢者在得到鄉(xiāng)村權力后,往往會利用手中的權力欺壓鄉(xiāng)鄰,為所欲為。在《墳地》里,隊長看上了一家村民的墳地,于是假借重新分地抓鬮,輕易地將這塊好地搞到自己手里。在《情感獄》里,支書隨意更換大隊秘書人選,一扣再扣十八小隊的返銷糧。在《天宮圖》《三棒槌》《耙耬山脈》等小說里,村長們依仗權勢欺男霸女,有的陰險狡詐,有的潑皮無賴,一直把弱勢村民玩弄于股掌之中。
在強大的權力面前,農(nóng)民自身愚昧崇上的劣根性暴露無遺。無怪閻連科在《桎梏的風俗》一文里談道:“從所有普遍流傳下來的風俗里,我們所能感受到的是農(nóng)民的‘躲避’‘乞求’和‘保佑的苦苦哀求’,絲毫感受不到農(nóng)民對命運和天地的抗爭?!盵13]路六命、石根子、李貴的兒子都有過做王八烏龜?shù)膼u辱。似乎這口窩囊氣難以咽下,但他們也都伸伸脖子咽下了。他們的對手太強大了,哪一個不是村里頂天立地、呼風喚雨的實權人物?生存與尊嚴相碰撞時,貧窮的農(nóng)民往往選擇生存。小竹、石根子的女人,李貴的兒媳婦之所以委身于強權人物,是因為可以從這些人手里取得她們急需的東西。房子、宅基地是農(nóng)民賴以生存的基本條件,遠比貞操要重要得多。李貴把尿撒到村長的棺材里,也只是暗地里行事,以洗刷多少年來所受的屈辱。或許是1000元主持后事的報酬誘惑,李貴盡心盡力地為村長操辦了喪事,但他又當眾為死者燒掉了1000元的人民幣。這不僅是對村長每每撥返銷糧給他的感激,還表明李貴深諳鄉(xiāng)村權力的延續(xù)性。村長的兒子做了村長,他又會有怎樣的一番作為呢?
“中國農(nóng)民向來是寧可受辱也要忍讓的”[14]。農(nóng)民處于社會最底層,在鄉(xiāng)村中被壓于權力的金字塔下,從而煉就了他們唯唯諾諾的對生活、對人生的隱忍態(tài)度。隱忍的原因來自權力的強大,使他們不得不屈服于村長們的強權,茍且偷生?!短鞂m圖》里,路六命落入村長布下的圈套,被迫將妻子拱手相讓。到了村長要來的日子,路六命燒好溫水讓妻子洗澡,為他們鋪好床鋪。村長坦然地來到路家,神情自若地與路六命搭話,并扔下一包香煙,心安理得地進屋與女人尋歡作樂。路六命只能打發(fā)孩子出門,蹲在屋外抽著村長賜給的香煙,聽著屋內(nèi)傳出來床鋪吱啞的響聲,憤恨地罵自己沒用。
美國現(xiàn)代社會學的奠基人帕森斯認為,權力是“社會體系所具有的可以動用資源達到集體目標的能力”[15]?;氐睫r(nóng)村現(xiàn)實上來,不難看到村長們占有著可供支配的資源,底層村民若得罪了掌握著分配資源權力的精英,無疑會失去自己應得的一些利益,甚至可能會招來難以預料的橫禍。在村長們不可一世的權力面前,弱小的村民在受到強權的欺壓時,常常也會忍氣吞聲咽下所受的屈辱,偽裝出一幅俯首帖耳的順從樣子。在日常狀態(tài)下,弱者的反抗只是以隱蔽的形式進行,只有在自己的生存基礎受到嚴重侵害時,他們也許才會采取暴力的行為進行拼死的抗爭。
石根子的媳婦被村里的強勢人物村委李蟒霸占了8年,他忍氣吞聲地活了8年。當李蟒再次叫他的媳婦去陪宿時,他已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不讓妻子前去伺候李蟒,把大門和屋門閂上并頂住了,夫妻倆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事情的發(fā)生。兩人在屋內(nèi)聽到了腳步聲、踢門聲和咚的一聲轟響,之后便沒了動靜。天亮后,石根子聽到大門外有嘰嘰哇哇的說話聲,心里就有些慌亂,擔心那李蟒會在門外。后來聽清楚是左右鄰居,便去開大門,看到大門上赫然有一個被石頭砸的大洞。當著左鄰右舍的面,石根子的臉面實在掛不住了,氣憤地罵了李蟒幾句,聲稱若李蟒再敢這樣,他就拿棒槌砸李蟒的頭。李蟒聞聽后,公然上門挑釁,讓石根子用棒槌往他頭上砸。看著人高馬大的李蟒立在當院,石根子汗都下來了,端碗的手在不停地抖。李蟒肆無忌憚地羞辱著石根子,估計石根子也沒有膽量敢來砸他。石根子內(nèi)心斗爭了許久,終于鼓起勇氣拿起一根柴棒,在李蟒的頭上砸了致命的三下。在被捕后,石根子供認不諱,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并夸大地承認自己是有預謀地殺人,像個男人似的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步。石根子最終贏回了一個男人的尊嚴,受到了村民的尊敬。這種魚死網(wǎng)破的極端做法顯然不足取,然而也可以看到弱者權利難以得到正常保障的幾多無奈。
鄉(xiāng)村權力政治的不公,不僅使農(nóng)民遭到物質(zhì)上的剝奪,還使他們蒙受了精神上的摧殘,以致原本貧困的農(nóng)民所承受的苦難進一步加重。閻連科在此類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深刻地揭示了農(nóng)村基層組織濫用權力的情形,底層農(nóng)民則始終處于無權無勢的弱勢境遇,其正當權益被肆意踐踏,僅存的一點尊嚴亦喪失殆盡,人性也漸次在屈辱中發(fā)生扭曲。文學家畢竟不是社會學家,展露問題并不一定必須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因而,閻連科在其作品中沒有刻意地對鄉(xiāng)村基層干部濫用權力的行徑進行批判,而是近乎原生態(tài)地再現(xiàn)鄉(xiāng)土世界眾生的生存狀態(tài)。正因為如此,作者給讀者留下了無限思索的空間。
羅素提出把人類權力欲引上正軌的方法是:“既需要幸福,因為它使人們變得善良,也需要理智,因為它使人們產(chǎn)生科學頭腦?!盵16]他認為“知識與愛皆可無限擴展”,“良善生活是由愛貫注且由知識引導的生活”[17]。羅素“良善生活”的理想是美好的,但它并不能夠阻止人類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對鄉(xiāng)村權力的濫用也無能為力。
閻連科曾說:“因為自己從小生活在鄉(xiāng)村的最底層,對村干部有一種敬畏感,這可能使我對鄉(xiāng)村的政治結構有一定了解而形成一種崇拜心理,它可能會成為我作品的‘村落文化’非常大的一部分?!盵18]他對農(nóng)民在權力高壓之下的生存處境表示了關注,對弱者的關照使得對鄉(xiāng)村權力書寫獲得了深邃的表達空間。徹底改善鄉(xiāng)村世界底層農(nóng)民的弱勢境況,是一個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單純依賴知識與愛還不夠。如果在政府和民間的愛心幫扶下,讓貧困農(nóng)民盡快地實現(xiàn)普遍意義上的富裕,就能使農(nóng)民挺起腰桿做人,有足夠的能力維護自己的權益和尊嚴。這一愿望也許正是作者此類作品中潛在的心聲,相信應該可以實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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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慶林】
收稿日期:2015-12-26
作者簡介:陳英群(1963—),女,河南南陽人,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726(2016)04-002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