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玟兵
(云南大學 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
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中的詩性思維
李玟兵
(云南大學文學院,云南昆明650091)
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中的詩性思維包含著維柯的詩性智慧,充溢著人類的詩性精神。以我觀物和以物觀我的類比想象和創(chuàng)造是其運思過程的核心機制,它就是維柯提出的憑豐富的想象力去創(chuàng)造的那種與生俱來的詩性思維。在此作用下的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呈現(xiàn)的是各少數(shù)民族具有原生性的詩質文化。
詩性思維;以我觀物;以物觀我
“詩性思維”就是維柯通過研究初民的文化和思維在其著作《新科學》中提出的“詩性智慧”,它指初民通過對事物的直接感知、伴隨一定的情感和判斷、憑豐富的想象力去創(chuàng)造的類比思維。維柯的詩性思維對人類文化的生成具有普適性,是人類存在方式的一種共有本質。而今,當我們談到詩性思維,就是指人類憑天賦的想象力去自由創(chuàng)造的那種非理性思維。
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文學是具有生態(tài)本源性的作品,它們是與各少數(shù)民族的現(xiàn)實生活融為一體的文學,反映的是各少數(shù)民族生命的自由樣態(tài)和本真的生活世界。各少數(shù)民族正是在詩性思維的作用下,直感創(chuàng)發(fā)了云南豐富多彩的民族民間文學。
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詩性思維中,以我觀物就是以人為參照,依憑自己的感受和體驗進行類比想象,從而去把握和理解事物,從人的視角去認知自然萬物。
(一)以我觀天地之初
維柯說:“人心由于它的不確定性,每逢它墮入無知中,它就會對它所不認識的一切,把自己當作衡量宇宙的標準。”[1](P96)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初民們也不例外,在他們的創(chuàng)世神話、史詩和傳說里,初民們就是用以我觀物的類比思維來解釋世界的生發(fā)的。如在有關天地形成的故事中,內(nèi)容和情節(jié)大同小異,天地的形成是被人格化了的某物或某神死后,由其身體的各個部分化生成的自然物組成的,這些自然物與人的身體的各部分具有某種相似性,如頭和手變成山,堅硬的牙變成石頭,彎曲的腸子變成河流,眼淚變成湖和海,毛發(fā)變成樹木和草地等。這就是一種以我觀物的類比創(chuàng)造,在初民眼中,天地就是這樣形成的。
在德昂族創(chuàng)世史詩《達古達楞格萊標》中,德昂族的先民是這樣來理解天地的生成的。世界是由茶樹演化來的,茶樹是高度人性化的神樹,它以犧牲自己的身體來創(chuàng)造大地?!八麄兿矚g的眼淚灑到地上,一滴眼淚劃出一條小溪,一串眼淚聚成小河流淌,眼淚越聚越多,匯成大海汪洋”,他們“割下身上的皮肉,搓碎了撒到地上?;畋膩y跳的皮肉,把千山萬水鋪綠。大的變樹,小的變草,細細的肉筋變成青藤爬上樹。從此大地一派生機,到處郁郁蔥蔥。”[2](P25~26)這里,溪水和大海是由茶樹兄弟的淚化成的,因為他們認為淚水與溪水、大海具有相似的性質,都是流質,都是水;而大地上的樹和草則是由茶樹兄弟的皮肉變成的,這是因為皮肉有覆蓋和保護的功能,就由它們來化成樹和草,鋪綠大地;青藤是由肉筋變成的,因為肉筋與青藤具有相似的形體和屬性,所以肉筋就變成了攀爬樹的青藤。又如白族神話《開天辟地》中,盤古、盤生兩兄弟在造好天地死去后,盤古的“左眼變成太陽,右眼變成月亮。張開眼睛是白天,閉上眼睛就是黑夜。小牙齒變成星星,大牙齒變成了石頭,睫毛變成了竹,嘴巴子變成了村莊,汗毛變成了草,頭發(fā)變成了樹林,小腸變成了小河,大腸變成了大河,肺變成了大海,肝變成了湖泊……”。[3](P11~12)詩中,盤古和盤生身體的各部分也變成了與他們形體或屬性相仿的自然萬物。維柯說:“在一切語種里大部分涉及無生命的事物的表達方式都是用人體及其各部分以及用人的感覺和情欲的隱喻來形成的?!盵1](P175)可見蒙昧時代,由于對世界的無知,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初民們就是用以我觀物的詩性思維來認識世界和解釋自然的生發(fā)的。在初民眼里,人與自然互滲、主客同一。
(二)以我觀自然現(xiàn)象
遠古時,由于科學知識的缺乏,對于一些自然現(xiàn)象,云南少數(shù)民族也是用以我觀物的詩性思維來理解的。在解釋自然現(xiàn)象的故事中,初民們通過以己度物的類比想象,物的世界成了人的世界,一切事物都是按人的感覺、情欲或常情事理來發(fā)生的。
怒族的《天氣陰晴的由來》是這樣來解釋天氣的變化的,故事講“古時候,上有九層天,下有七層地。天上有天國,地下有地國。在九層天里,每一層住著一位美麗的仙女,她們掌管著天上的事情。九個仙女一起開顏歡笑,天空就情朗,一派蔚藍;九個仙女有的笑,有的煩悶時,天空就陰晴不定,時陰時晴;九個仙女都憂傷時,天空就烏云密布;九個仙女一齊輕輕哭泣時,天空就細雨綿綿;九個仙女都嚎啕大哭時,天空就暴雨傾盆”。[4](P100~101)這里,九個仙女的喜怒哀樂成了天氣的晴雨表,每種天氣對應一種表情,每種表情與對應的天氣具有某種相似性,如高興時心情開朗,這就好比天氣豁然開朗;憂傷時烏云密布,憂傷的臉色黑沉沉的好像烏云密布;輕哭時下的是小雨,好像淚少雨就??;大哭時下的是大雨,好像眼淚多雨就下得大。這些都是以人觀物的類比想象,用人的世界解釋了物的世界。再如景頗族的《公雞請?zhí)枴返墓适?,早晨公雞叫時同時也是太陽升起的時候。對于這一自然現(xiàn)象,景頗族的先民們是這樣來理解的:傳說遠古時有九個太陽,人們受不了九個太陽的光和熱,就趕跑了太陽。沒了太陽后,大地一片漆黑,人們無法生存下去,于是大家商量著要去請回一個太陽,大公雞擔當了此任。由于大公雞虔誠和氣的態(tài)度,太陽答應公雞,天亮公雞一叫時,它就出來。當東方發(fā)白時,公雞就“喔喔”叫,太陽聽到了就出來,霎時大地一片光亮。但第二天,公雞叫時,太陽沒有出來。公雞又去請,這次太陽說它沒出來是因為當它出來時,大家看它,它害羞。于是公雞給了它一包針,告訴它誰望它,就刺誰的眼。太陽說“好”,并向公雞許諾若它今后不出來,就叫天狗吃它。從這則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景頗族的先民們不但用以我觀物的原始詩性思維解釋了太陽出時早晨公雞叫的自然現(xiàn)象,同時還解釋了太陽光刺眼和“天狗吃月亮”的自然現(xiàn)象,這一切都是依據(jù)人的常情事理來解釋的,讓人也覺得合情合理。
(三)以我觀動植物
動植物是與云南少數(shù)民族生活密切相關的自然存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初民們在了解它們時,由于知識的匱乏,也只能是依據(jù)對自身的理解,以人的世界為參照,用以我觀物的類比想象來認識或描述它們。
在白族神話《開天辟地》里,白族是這樣來解釋為什么啄木鳥頭上有紅冠、老鼠到處吃人的糧食、燕子住在人們屋檐下的緣由的。在盤古、盤生兩兄弟死后化生為萬物后,發(fā)生了洪水。觀音到處找藏著兩兄妹的金鼓,找到后,又請動物們啄開金鼓。觀音先請啄木鳥并給它佩戴了紅纓帽,啄木鳥啄鼓的聲音太大,觀音怕嚇著兩兄妹,就不讓它啄了,白送給它一頂紅纓帽,所以現(xiàn)在啄木鳥頭頂上有紅冠;其后,觀音又請老鼠來啄,老鼠啄開了,觀音把五谷分給它。所以,老鼠現(xiàn)在到處吃人的糧食;兩兄妹出來后,身子連一塊分不開,觀音請燕子用它那比刀還快的翅膀把他們隔開。作為對它的回報,燕子可以住在人們的屋檐下。景頗族民間故事《樺桃樹為什么掉皮》則是這樣來解釋降霜時樺桃樹易掉皮、易落葉的自然屬性的。故事講霜降節(jié)樹王派人來收霜降費,樺桃樹假裝生病說:“我病成這個樣子——葉子都掉光了,還交得起什么錢?”等第二個霜降日樹王又派人來收霜降費,樺桃樹還是那么說,收稅人就生氣地罰它永遠生病。從此樺桃樹就經(jīng)常生病,經(jīng)常掉皮。顯然,以上民間故事中的動植物特征和習性都是以人為權衡事物的標準按人的常情事理和道德倫常來解釋和想象的。云南少數(shù)民族就是通過這種以我觀物的類比創(chuàng)造,從人的世界里來把握和認識物的。
隨著人們心智的發(fā)展和主體意識的增強,云南少數(shù)民族對自然有了很多了解,不再像初民那樣人與自然完全混融不分了。此時,解釋性的神話故事幾乎已不再產(chǎn)生,人們也已能客觀地看待一些自然物,但以我觀物的類比想象還在其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持續(xù)發(fā)揮著作用,成為他們詩意描述自然事物的思維方式。歌謠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表情達意的主要方式,在許多歌謠詩句中,云南少數(shù)民族充分發(fā)揮以我觀物的類比想象對自然事物進行詩性的描繪,自然物好比就是人,人們是站在人的視角來看待物的。如傣族歌謠:“小秧雞,談情說愛在田邊?!薄芭手ǜ臉溲b,收起紅傘做媽媽,生兒養(yǎng)女結果子?!卑鬃甯柚{:“杜鵑花,穿著一件紅領褂,陽春三月才露面,全身披彩霞?!薄按箫L你是啥變成,你一來就吼不停,沒長骨頭氣力大,刮得刺骨疼?!币妥逋{:“喜鵲穿青又穿白,鸚哥穿的綠豆色?!痹谶@些詩句中,人們在描述自然物時,總是以我為參照,賦予它們感覺和情意,把這些自然物的形狀、自然屬性和特點高度人格化,按人的世界來描繪,詩中的動植物有情有生,人們從靈動的藝術形象和詩性的世界中把握和認識了物。諸如此類的歌謠詩句不勝枚舉,這種以我觀物的擬人化表達是當今一切語言中最普遍的用法,它們都是原始詩性思維的延續(xù)。
維柯說 :“一切語種中的詞源學的普遍原則:詞 (或字 ) 都是從物體的特點轉運過來表達心靈或精神方面的各種事物?!盵1](P108)這種以物觀我的詩性思維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稍晚一些的民間文學創(chuàng)發(fā)的一種主要思維方式。
(一)以物代人
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歌謠詩句中,傣族喜歡把小伙子比作挺拔和筆直的椰子樹,把姑娘比作美麗的金孔雀、十里飄香的緬桂花或嬌艷迷人的粉團花。如傣族情歌《愿做扶花的綠葉》里:最可愛的數(shù)白緬桂花,我摘一朵白緬桂戴在胸前,把可愛的姑娘深深埋在心間。[3](P333)傣族民間敘事長詩《召樹屯》里,喃婼娜向召樹屯表達愛慕時這樣唱:“愿你像一棵椰子樹樹高根深我會天天坐在樹下覺得快活涼爽。”[5](P32)彝族喜歡把姑娘比作紅艷艷的馬纓花,如彝族的《初戀》歌里:“遇不著如意的姑娘,找不著合適的伙伴,今日遇著一朵馬纓花,就怕花蜜被采過?!盵6](P336)景頗族則喜歡把姑娘比作美麗的斑色花,如景頗族敘事長詩《羌退與勒彪》中,景頗族人民在贊美羌退時唱到:“滿山的鮮花啊,斑色花最香;全國的姑娘呵,數(shù)羌退漂亮”。[7](P110)獨龍族視蔓臘花為愛情的象征,在情歌中經(jīng)常把它喻為美麗的姑娘,如怒族情歌《蔓臘花》中:“蔓臘花長在深深的山箐里,只要蔓臘花一開放喲,山箐就顯得十分的光彩。姑娘家住在高高的山寨里,竹樓雖然十分破敗,蓋不住姑娘一表人才?!盵8](P145)在這些歌謠詩句中,各少數(shù)民族在抒發(fā)對戀人的愛慕之情時,由詩性思維直感創(chuàng)發(fā)出了浪漫的情歌,歌者通過以己度物的比擬,以物代人,自然而然地呈現(xiàn)出一個生動鮮活、富有特色的藝術形象,藝術地表達了自己對戀人的愛慕贊美之情。詩中的物與比擬的人具有某種特征上的高度相似性,說物實則說人。
(二)用物說事
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許多民間傳說、寓言、動植物故事、童話等中,主角都是擬人化的自然物,創(chuàng)作者用以物觀我的類比創(chuàng)造用物說事,從自然物中反觀自身,以此來強化道德倫常、傳授人生經(jīng)驗、教育人和啟發(fā)人;或者是來說明一個道理、宣揚一種道德觀和價值觀;或來敘述一種社會現(xiàn)象,來表達一種思想情感和愿望等等。如納西族的《貓頭鷹的話》講有一個人碰見一只貓頭鷹,他問道:
“你的頭為什么是扁的呢?”
“生活太艱難了,我成天憂,成天愁,頭就愁扁了?!?/p>
“你的耳朵為什么那么多毛呢?”
“我天天挨罵,從來沒有聽過好話,我不愿聽人家罵我,耳朵就長出毛來了?!?/p>
“你的嘴為什么開裂了呢?”
“我從來沒有吃過油,所以嘴就開裂了?!盵9](P102)
這個寓言故事是階級社會里受壓迫和剝削的勞動人民借貓頭鷹的外形特點,形象地敘述了自己的遭遇,有力和藝術地控訴了統(tǒng)治階級的罪惡,我們從貓頭鷹身上看到了勞動人民的疾苦。
又如哈尼族寓言故事《鐵翎甲和烏鴉》:“從前烏鴉的毛是雜白色的極難看,它和鐵翎甲(一種鳥)說好,鐵翎甲幫它把毛染成漂亮的青黑色,它幫鐵翎甲造窩。但是鐵翎甲染好毛色以后,烏鴉借口做客一溜煙跑了。從此鐵翎甲一見到它就破口大罵:‘假!假!假!’說它是個虛假的家伙,并要啄它?!盵10](P751)故事借批判烏鴉批判了不守信用之人,從烏鴉身上,我們受到的啟示是:做人要誠信,不能說假話,否則會受到人們的唾棄??傊?,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文學中,諸如此類用物說事的故事非常多,各少數(shù)民族借助詩性思維豐富的類比想象,用物說事,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形象生動的民間故事、傳說等,或批判暗諷,或宣泄不滿,或說教于人。
另外,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諺語中也有大量以物觀我的類比思維。諺語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思維能力在較高水平時的民間文學作品,它們是各少數(shù)民族生存實踐中智慧的結晶,起著訓誡、警醒和傳授人生經(jīng)驗的作用。在一些諺語中,人們通過自然界的一些自然事象反觀到了自身,用形象生動的事物具象來比擬人的事件,達到教育和啟發(fā)人的作用。如傣族的“滴水能穿石,螞蟻能移山”告訴人們,做事要像滴水能穿石一樣有恒心和毅力;而基諾族的“一滴水不成河,一棵樹不成林”和德昂族的“獨柱不成屋,獨木不成林”則是告訴人們行事要團結、要顧及整體;彝族的“花朵再美,也缺不了葉子”也是強調做事要團結。各少數(shù)民族這種用物說事的類比諺語舉不勝舉。
(三)借物表情表意
云南各少數(shù)民族無論是祭祀、勞動、談情說愛、結婚、喪葬、節(jié)慶、蓋房、遷居等都要唱歌,歌已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各少數(shù)民族在與自然的長期親密接觸中,天天耳濡目染著各種自然景致,他們深深體悟到大自然的節(jié)律與生命的節(jié)律是如此高度契合,于是在抒發(fā)情感時禁不住由內(nèi)心直感創(chuàng)發(fā)出大量借物表情、表意的詩句,心物互滲,“我”就是它,這也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以物觀我的詩性思維。
云南各少數(shù)民族傳統(tǒng)上大多都是“以歌傳情”來表達對戀人的愛戀和思念的。各少數(shù)民族的男女青年們在戀愛中表達情感時,或是由于靦腆、羞澀,或是出于自身的詩性本然,他們并不是直言唱出對愛人的情思,而總是把情真意切或極度相思的情感融入自然物象中,比附于自然,借物表情、表意。其中比附的自然是與本體具有相似性和關聯(lián)性的自然,它們都是各少數(shù)民族周遭常見的自然物象。各少數(shù)民族的男女青年們就是通過這種手法,形象生動地把要表達的情思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以此來打動愛人的心。藤纏樹是云南各少數(shù)民族常見的一種自然物象,藤與樹相互纏繞的自然屬性與戀人的深切相依之情具有某種相似性,于是許多民族都喜歡用藤纏樹來比喻兩人的纏綿之情,以物觀我,比喻生動貼切,感人至深。如瑤族情歌:“我倆好比藤盤樹,生死同根在一起;[8](P477)納西族情歌:“歪歪的葡萄藤,愛把石榴樹攀,挺挺的石榴樹,等著藤來纏。”[8](P1311)拉祜族情歌:“大青樹下一棵藤,藤纏樹來樹裹藤;哥似青樹把藤裹,妹似青藤纏哥身。”[8](P1272)用類似物與物的親密關系來類比情思的其他例子還有許多,如白族情歌:“蒼山無雪無山景,洱海無魚水不清,小妹無哥來疼愛,心里悶出病?!盵8](P1103)詩中用蒼山和雪構成的景致、洱海和魚的親密關系來類比不可分離的戀情;又如壯族情歌:“哥是竹殼妹是筍,節(jié)節(jié)要哥包到頭。”[8](P427)詩里用竹殼包竹筍的親密關系來類比阿哥阿妹的親密戀情。
在這些優(yōu)美感人的情歌中,歌者通過以己度物的類比想象,把要表達的主題和情思融入自然和自然物象中加以活化和形象化,有些類比詩句見物見人,有些則只見物,但無論詩句中有人或沒有人出現(xiàn),都是用人的世界去揣度物,利用物與人的某種相似性進行種種新穎的類比,最后以物觀我,用具體事物的感性形式來表征對象,使人們從生動的藝術形象中領悟到了歌者的情真意切。
(一)蘊含了維柯的詩性思維
從以上分析創(chuàng)發(fā)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思維來看,其思維的核心機制就是以己度物的類比想象。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早期階段,由于對自然的無知,初民認知世界的方式是以我觀物的類比想象和創(chuàng)造,無論對天地的形成、世界的本源和各種自然現(xiàn)象、事物的解釋和理解都是從人的世界出發(fā),都把物看成了有感覺和情意的對象。憑著這種以我觀物的類比想象,他們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的解釋了周遭的一切,云南各少數(shù)民族早期的創(chuàng)世神話、創(chuàng)世史詩、遠古傳說和動植物傳說就體現(xiàn)了這種思維。隨著人類的發(fā)展和文明的進程,云南各少數(shù)民族的心智和思維有了較大的發(fā)展,人的主體意識大為增強,人們對自然已有了很多了解,并掌握了一定的自然規(guī)律和知識,很多對自然的看法和理解也已固定下來,人們已不再需要像初民那樣更多地去解釋和理解周遭自然界。此時,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內(nèi)容主要表現(xiàn)為彰顯主體意識、表達各種思想情感和抒發(fā)情懷,以物觀我的類比想象是此時民間文學創(chuàng)發(fā)的一種主要思維方式。云南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在長期的生存實踐中,各種自然景致深深地印在各少數(shù)民族人民的腦海中,由于以己度物的詩性本然,他們從外物身上反觀到了自身,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就用融入了人們情感體驗的事物表象來表達各種思想情感和抒發(fā)情懷,自然事物成了他們的代言人,這就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以物觀我的類比思維。所以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稍晚一些的民間文學作品中,我們會看到許多用物說人、說事和表情表意的民間故事和歌謠詩句。此時,新的神話故事幾乎已不再產(chǎn)生,創(chuàng)世神話和史詩也早已凍結在人類的童年時期。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文學創(chuàng)發(fā)中,無論是以我觀物還是以物觀我,運思過程都是以己度物的類比想象和創(chuàng)造,這種想象和創(chuàng)造是一種非理性的感性智慧,它與任何概念和專門化的知識無關,而只是本能地做心物互滲的比附,通過比附和聯(lián)想來認識世界或表達情感。
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這種思維方式蘊含著維柯的“詩性思維”。維柯的詩性思維是針對當時過度的理性主義提出的,他認為笛卡爾“我思”的邏輯推演不能成為認識科學真理的標準,身與心的分離不具有構成性,理性不是人類認識事物的原初,它只是身體感覺后來的衍化,“只有創(chuàng)造出來的才是真”。在此,他希望建立一種認識事物的新科學標準,倡導一種回歸人類始源的認知觀,使事物呈現(xiàn)在最初和本真的狀態(tài)。這種人類始源的認知觀就是在人文精神領域里表現(xiàn)出來的 “詩性智慧”。維柯在《新科學》中并未給“詩性智慧”做出確切的定義,他只是說:“詩性的智慧,這種異教世界最初的智慧,一開始就要用的玄學就不是現(xiàn)在學者們所用的那種理性的抽象的玄學,而是一種感覺到的想象出的玄學,像這些原始人所用的。這些原始人沒有推理的能力,卻渾身是強旺的感覺力和生動的想象力。”[1](P158)這就是說,人類蒙昧時期,由于對世界的無知,初民只能依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以我為衡量事物的標尺,通過感官,憑借豐富的想象來把握世界。這種想象的詩性邏輯是以己度物的類比,“最初的詩人就用這種隱喻,讓一些物體成為具有生命的真事真物,并用以己度物的方式,使它們也有感覺和情欲,這樣就用它們來造成一些寓言故事”。[1](P174~175)維柯以己度物的類比創(chuàng)造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以人的世界來解釋物的世界。“人在無知中就把他自己當作權衡世間一切事物的標準……人在不理解時卻憑自己來造出事物,而且通過把自己變形成事物,也就成了那些事物。”[1](P175)另一種是通過物的世界來表征人的世界?!叭祟愋撵`自然而然地傾向于憑各種感官去在外界事物中看到心靈本身。”[1](P108)云南少數(shù)民族以我觀物的詩性思維正是前一種以己度物的類比創(chuàng)造,“從認識方式上看,人從自我出發(fā),以自己的身體感受為基準,來體驗外物和比附外物,從而認識和把握外物”;[11]而以物觀我的詩性思維則是屬于后一種以己度物的類比創(chuàng)造,“人類在以自己為中心去揣度萬物時,又力圖從外物中反觀自己的心靈,從外物中發(fā)現(xiàn)和認識自己?!盵11]可見,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里的詩性思維蘊含著維柯的詩性思維,它們有著共同的運思過程,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里的詩性思維再次印證了維柯詩性思維對人類文化藝術生發(fā)的普遍意義。
(二)涵蓋了文學理論中常用修辭手法的作用
由于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創(chuàng)發(fā)的傳統(tǒng)性、口頭性和自由性,在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他們并沒有形成象漢語文學理論中那樣的各種修辭手法的說法和相關專門知識,一切創(chuàng)作都是在類比詩性思維的作用下,依憑情感和直覺體驗進行自然創(chuàng)發(fā),其間并不受任何既定思想觀念和規(guī)則的影響。雖然如此,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中的詩性思維卻內(nèi)在地包含著文學理論中擬人、比喻、象征、借代等修辭手法的作用,它們有著共同的思維機制。
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詩性思維中,無論是以我觀物,還是以物觀我,其間都是通過移情進行比附和擬人化,使無生命的事物充滿了靈性和情感。而在漢語文學理論中,擬人法和與人相關的比喻、象征、借代等修辭手法的思維機制也是通過移情,利用人與物的某種相似性來進行具體的比擬、象征、借代等,賦予無生命的事物感覺和情欲。可見漢語里的修辭手法是原始詩性思維的延續(xù)和衍化,它們的運思過程基本一致,只是后者可能會更多地遵循一定的邏輯事理和各種既定觀念意識的影響。相比之下,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類比詩性思維卻是自然和隨性的,更多憑個人的感受和情感自如地來進行類比想象。在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文學中,雖然沒有形成有關文學創(chuàng)作的修辭手法的稱謂和理論知識,但這并不妨礙各少數(shù)民族描述世界、記錄歷史、表達思想情感和自由抒發(fā)情懷。這一切都是源于他們深層心理結構中的詩性思維,云南各少數(shù)民族正是用與生俱來的這種詩性智慧創(chuàng)發(fā)了云南豐富多彩的民間文學,并把他們的喜怒哀樂和眼里真實感受到的世界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給世人。
(三)建構了原生性的民族詩質文化
詩性思維是人類基因里的固有因子,在它作用下的文化藝術,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人類本真無染的心靈世界,是人類詩意生存的原鄉(xiāng)。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詩性思維創(chuàng)發(fā)了具有原生性的民族文化,這個文化是具有詩質的,它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云南少數(shù)民族本真的心靈世界,體現(xiàn)的是各少數(shù)民族極具個性和民族心理的精神文化,是各少數(shù)民族詩意存在的根基。這種詩質文化的原生性和生態(tài)性源于云南少數(shù)民族詩性思維產(chǎn)生和存在的方式。
云南少數(shù)民族自古以來就居住在封閉和半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中,社會發(fā)展緩慢,長期以來絕大多數(shù)少數(shù)民族都沒有文字,對于族群內(nèi)形成的原始宗教信仰、風俗、審美觀念、道德行為規(guī)范及其他一切文化都沉淀于其民間文學中,以口頭傳承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民間文學就隨著各少數(shù)民族的生產(chǎn)生活自然地被傳承著。云南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文學是與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融為一體的文學,是存活于他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活態(tài)文學,其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歌謠,因為各少數(shù)民族都有以歌代言的習俗,在他們的人生歷程中,歌總是貫穿于始終,各種場合幾乎都要以歌為伴,日常生活中諸如祭祀、婚喪嫁娶、談情說愛、生產(chǎn)勞動甚至調和民事和打官司都要唱歌,而很多時候歌又是觸景即發(fā),因情而生,隨性而發(fā)。這是他們生命的一種自然樣態(tài),唱歌的過程就是云南少數(shù)民間文學創(chuàng)作和傳承文化的過程??梢?,各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的創(chuàng)發(fā)和傳承就具體地生發(fā)在他們現(xiàn)實的生活場景中,在宗教儀式上、節(jié)日聚會里、田間地頭、火塘旁、村社聚眾閑聊時等,這使得云南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在產(chǎn)生和存在的源流上就保持了文化的原生性或原生態(tài)特質,這也使得以書面?zhèn)鞑橹鞯闹髁魑幕茈y浸染他們的精神家園。
云南少數(shù)民族文化生發(fā)的原生性培養(yǎng)了詩性思維存在的沃土,使得各少數(shù)民族延續(xù)了人類亙古的詩性精神,由此創(chuàng)造了民族的詩質文化。各少數(shù)民族依憑與生俱來的詩性思維,一切創(chuàng)作都是憑本性(維柯說按本性就是詩人),自然抒發(fā)真情實意,彰顯精神創(chuàng)造主體性,維系民族文化根基和生命活力。在這個民族的詩質文化里,我們看到的是各少數(shù)民族自由的心靈和詩意的生存。
[1]維柯.新科學[M]. 朱光潛,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2]德宏州文化體育新聞出版局,德宏州圖書館.達古達楞格萊標[M].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2012.
[3]中國民間文學集成全國編輯委員會,中國歌謠集成云南卷編輯委員會.中國民間故事集成·云南卷(上冊)[M]. 北京:中國ISBN中心出版,2003.
[4]攸延春.怒族文學簡史[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3.
[5]召樹屯[M].巖疊,等譯.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79.
[6]云南省民間文學集成編輯辦公室.云南彝族歌瑤集成[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6.
[7]朵示擁湯.羌退與勒彪[M].芒市:德宏民族出版社,2009.
[8]馬學良,李耀宗,李紹尼.中國民間情歌·少數(shù)民族卷[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
[9]朱宜初,李子賢.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概論[M]. 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
[10]史軍超.哈尼族文學史[M]. 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8.
[11]劉淵,邱紫華.維柯“詩性思維”的美學啟示[J]. 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1).
〔責任編輯:黎玫〕
Poetic Thinking in Folk Literature of Yunnan’s Ethnic Minorities
LI Wen-b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Yunnan University, Kunming, 650091, Yunnan, China)
Poetic thinking in folk literature of Yunnan’s ethnic minorities contains Vico’s poetic thinking and is full of human’s poetic spirit. The analogical imagination and creation of knowing nature from man’s view or knowing oneself by viewing nature is the core mechanism of its thinking process. And to create by rich imagination, this is just what Vico proposed, a poetic thought in one’s blood. The folk literature of Yunnan’s ethnic minorities created by this thinking presents us a protogenetic culture with poetic spirit.
poetic thinking; knowing nature from man’s view; knowing oneself by viewing nature
李玟兵(1972— ),女,云南盈江人,云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昆明市委黨校教師,主要從事生態(tài)批評、少數(shù)民族民間文學研究。
I057
A
1006-723X(2016)09-01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