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克平,丁超俊
(華中科技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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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界分——以司法判決為中心的分析
冉克平,丁超俊
(華中科技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個人信息權與隱私權界限應當涇渭分明。制度層面上,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權利屬性、客體以及保護方式等都存在著不同,單純從隱私權角度來保障個人信息權顯然不足以達到救濟權利的目的,個人信息權的設立具有理論基礎以及在立法例上皆有參考;價值層面上,隱私權立足于保護人格尊嚴和人格的自由發(fā)展,而個人信息權是基于個人的信息自決權。從法經(jīng)濟學角度考慮,籠統(tǒng)規(guī)范二者,司法效益的價值發(fā)揮欠佳,保護個人信息權能夠對人格權形成更為充分的保護。民法典在進行體系設計時,可以考慮將人格權獨立成編,此二者分別做出細致的規(guī)范,兩者明確區(qū)分的模式,利于形成更為合理的人格權體系。
隱私權;個人信息權;界分
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各種隱私充斥網(wǎng)絡,有觀點認為“隱私已死”。的確,隱私的內容正在逐漸的減少。而由于信息社會的推動,個人信息不斷傳輸?shù)骄W(wǎng)絡空間,可以說個人信息的范疇正在不斷擴張。以保護隱私權的方式來保護不斷擴張的個人信息,并不能夠達到保護權利的目的,兩者的沖突就顯現(xiàn)出來了。
對于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關系,學術界與實務界存在紛爭,主要有如下觀點:理論界中,主張二者區(qū)分說與交叉說的觀點值得研究。區(qū)分說,以王利明教授為代表的學者認為從內容上看,隱私與個人信息有一部分的重合,而從整體的角度來講,個人信息的范疇大大超過了隱私信息。因此,應將個人信息權單獨加以規(guī)定,不能將其置于隱私權保護的內容之中[1]。交叉說,以張新寶教授為代表的學者認為二者所指向的對象存在交叉關系,有的隱私應當屬于個人信息的范疇,而有的則不然。個人信息一旦涉及私人生活的敏感之處則屬于隱私的范疇,但是有的個人信息由于公開的程度比較高則不再屬于隱私的范圍[2]。
實務界的通行做法是通過保護隱私權的方式對個人信息的權利進行救濟。當然,實務部門也并非千篇一律通過此種方法進行權利的救濟,如通過名譽權、一般人格權等方式進行救濟,對此下文有詳細論述。
從前述的總結可以看出,學術界對于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關系爭議較大,并沒有統(tǒng)一的認識。司法實務部門雖然以“隱私權的方式來保護個人信息權利”為通行的做法,但實務部門也存在其他的法律救濟路徑。主張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為包含關系以及二者交叉關系的觀點并未考慮法律的內在體系與外在體系,信息社會尤其應當將二者進行區(qū)分。因此,筆者認為區(qū)分說更為合理,并試從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界分的必然性與可能性以及區(qū)分保護二者的經(jīng)濟意義進行分析,以期為理論研究與司法實務略盡綿薄之力。
(一)概念區(qū)分
博登海默教授認為:“概念乃是解決法律問題所必需的和必不可少的工具,沒有限定嚴格的專門概念,我們便不能清楚地和理性地思考法律問題”[3]。梁慧星教授強調:“因為法律的概念性,決定了法律思維就是運用法律概念進行的思維”[4]。因此,我們要析清“隱私”與“個人信息”概念,這樣利于我們進一步分析問題。
“隱私權”這一概念正式在法律上提出,要追溯至Warren和Brandeis于1890年發(fā)表在《哈佛法律評論》上The Right to Privacy一文。王利明教授認為隱私權是指個體對于私人生活的秘密以及私人生活的安寧所應享有的人格權[5]。張新寶教授認為自然人對于自身的生活安寧以及私人信息的秘密性受到法律保護,是一種不被非法干擾、搜集以及利用等的人格權,且權利主體有權決定自我的私生活他人是否可以介入,并具有對個人隱私是否公開以及公開的范圍及程度的權利[6]。
“隱私”強調了私人領域的不可干涉和不可窺視性?!八健蓖怀隽似鋬热莸姆巧鐣耘c私密性,隱私與個人的人格尊嚴緊密結合。對于個人信息的概念并無統(tǒng)一的認識,可供參考的是歐盟的《資料保護指令》,其將個人信息界定為:“指與確定或可確定的自然人(‘資料當事人’)相關的任何信息??纱_定的人是指可直接或間接地,特別是通過參考身份識別編號,或根據(jù)其身體、生理、心理、經(jīng)濟、文化或社會特征中的一個或多個具體因素,確定其身份的人”[7]。
筆者認為應將“個人信息”定義為:“自然人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日、民族、婚姻狀況、家庭狀況、教育背景、工作履歷、健康信息、財務狀況等任何單獨或與其他信息比對即可識別特定的個人客觀信息”[8]。需要突出的是個人信息的社會性以及客觀性。個人信息與隱私相比,其與人格尊嚴的緊密程度不高。
隱私的內容一旦被公開后其不再具有隱私的屬性,而個人信息被公開或者利用后其仍屬于個人信息,不存在性質的改變。從上述闡釋來看,隱私與個人信息所指的是不同的客體。因此,從概念區(qū)分的角度而言,二者的界分是有必要的。
(二)權利保障上的必然要求
從權利保護的時點來看,對隱私權的保護主要側重于“事后”階段的救濟,即只有當個人隱私被“揭露”時該權利才會得到保護,并且主要是通過精神損害賠償?shù)姆绞竭M行救濟。而個人信息權受到侵犯的時間點包括從個人信息的收集與應用這個完整的過程,即“事前”與“事后”兩個階段。
私法上,我國對個人信息權利的保護主要是基于侵權法的路徑進行救濟的。實務中對于個人信息權利的保護大體都是通過保護“隱私權”的方式進行救濟,往往是擴大“隱私”的含義以保護“個人信息”,以致于“隱私”與“個人信息”含義含混不清,現(xiàn)行法之下的這種處理是否妥當呢?王利明教授給出了答案,為了維持體系上的平衡以及不與一般人格權與具體人格權發(fā)生矛盾與沖突,我們不能通過擴張隱私權的內容來達到對個人信息權利的保護目的[9]。
現(xiàn)行法之下的個人信息權利的保護,法律中有明文規(guī)定對“個人信息”進行保護的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刑法對于個人或者單位竊取或以其他方法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情節(jié)嚴重的行為進行刑罰處罰,專門規(guī)定了“非法獲取公民個人信息罪”(《刑法修正案(七)》第7條第2款增設的罪名),我們應當注意到在司法審判實務中都是對犯罪分子進行懲戒,但并未對受害者進行賠償。《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14條規(guī)定:“消費者享有個人信息依法得到保護的權利。”通過這兩部法律來保護公民的個人信息權利存在著一定缺陷:一是保護的范圍有限,刑法對行為后果的危害程度等要求較高?!断M者權益保護法》限于對消費者權益的保護,其范圍較?。欢峭ㄟ^上述路徑對權利的救濟并不徹底,刑法對犯罪分子處以刑罰,卻止步于對被害者損失的賠償?!断M者權益保護法》中僅是對商家作出限制而他人通過手段侵權則救濟途徑只能是通過“隱私權”或“名譽權”來進行保護;三是公法的保護途徑與私法的救濟路徑并不能夠“殊途同歸”。刑法所保護的對象更多的是從社會的層面而言,由于個人信息權利體現(xiàn)的是民事主體之間的人身關系以及財產關系,因而個人信息權利的救濟應當體現(xiàn)于私法上的保護。
也有觀點認為通過司法解釋來解決新出現(xiàn)的問題。對此,有專家指出:“應看到隱私權所保護的與個人信息所保護的是不同的價值指向。在大數(shù)據(jù)時代之下,個人信息成為一種極有價值的信息資源。現(xiàn)行法之中,并未對個人信息的收集、利用作出規(guī)范以及未對信息權利人的權利內容作出明確的規(guī)定。在這樣一個背景之下希望司法解釋對個人信息及其合理使用作出恰當?shù)囊?guī)范是難以令人滿意的”[10]。
(三)信息時代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要求
從目前的侵犯網(wǎng)絡隱私權的表現(xiàn)形式來看,主要包括:對個人網(wǎng)絡活動的侵犯,例如監(jiān)視、分析個人活動以及對郵箱內郵件內容的竊取與篡改。對個人網(wǎng)絡痕跡的搜集與追蹤,如聊天記錄等網(wǎng)絡痕跡搜集、在硬盤植入cookies、購物網(wǎng)絡痕跡的搜集以及搜索引擎搜索個人網(wǎng)絡痕跡等。對個人網(wǎng)絡空間的侵入,如侵入個人主頁、QQ空間、微博好友圈等。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用戶隨機登陸一個網(wǎng)站,如果繼續(xù)瀏覽或者下載相關文件時,就需要填寫個人的信息,并且通過郵箱或手機驗證后方可繼續(xù)操作,稍后各種垃圾郵件或者短信蜂擁而至。一些職業(yè)資格考試報名時也需要填寫大量的個人信息,在此之后出售答案、輔導班推銷以及考后改分的詐騙信息或者電話也是接踵而至。“個人信息”雖然被要求填寫,但用戶并不希望它們被陌生人掌握。
通過侵權法來保障個人信息的權利顯得過于消極,因為侵權法救濟的方式是被動的、事后的,不利于權利主體維護自身的權利,對個人信息權的保護并不能達到“亡羊補牢”的效果。采取侵權責任法保護個人信息權的一個前提是“發(fā)生實際的損害后果”,來衡量這樣一個“后果”并非易事。并且在信息時代,單靠隱私權進行“單兵作戰(zhàn)”,對市場以及網(wǎng)絡秩序的規(guī)制都是不明晰的。個人信息所體現(xiàn)出的價值已經(jīng)遠超人們的預估,商業(yè)利用的手段多樣化,而保護隱私權的“被動”手段似乎不足以克服個人信息被侵犯、盜用的問題。隨著社會公開與透明的程度越來越高,隱私的范圍在縮小,而個人信息的范圍在擴大,同時個人信息的數(shù)量也在急劇膨脹,以隱私權狹窄的保護方式來保障公民個人信息權,難免“力不從心”,因此區(qū)分二者的意義就不同一般了。
(一)理論基礎
學術界與實務界對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關系存在分歧:一包含說,就該說內又包含兩種認識和看法。其一是隱私權包含個人信息,楊立新教授認為:“個人信息所保護的對象也就是隱私權所保護的內容,所以個人信息就是隱私的一個方面”[11]。王澤鑒教授認為:“從權利的核心角度來看,隱私權的核心包括私權利和自主權利。其中的自主權利是指自己有權利決定形成何種私人范圍的生活,隱私權所保護的除了私人生活不受干涉之外,還有信息的自主,也就是自我決定是否以及如何公開有關自身的數(shù)據(jù),就是通常所說信息隱私”[12]。其二是個人信息包含隱私權,實務部門有法官認為:“公民的個人信息應指那些能夠直接或者間接判斷出該公民個人的、與身份有關的信息。因而隱私應當包含在個人信息之中”[13]。二區(qū)分說,除前述王利明教授如此主張外,學界有不少學者也如此主張,郭明瑞教授認為:“在信息化時代隱私權的內容隨之而發(fā)展,網(wǎng)絡信息權成為了一種新的獨立的權利”[14]。石佳友教授認為:“從權利的保護角度而言,民法典中的隱私權并不能夠滿足對個人信息權利的保護,而個人信息權利是一種與隱私權所不同的獨立的一項人格權”[15]。三是交叉說,實務部門有法官認為:“從概念上講,并不是所有的個人信息都屬于隱私的范疇,也非所有的隱私都屬于個人信息的范疇,此二者在概念上是存在交叉的”[16]。
追本溯源,從哲學基礎的角度來思考二者的區(qū)別是非常重要的?!半[私權的哲學基礎是人格尊嚴和人格的自由發(fā)展……個人信息受保護的權利則是立足于個人信息自決權”[17]。有學者主張對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區(qū)分應從身份的可識別角度來思考,這個角度來看“隱私”與“個人信息”似乎永遠存在重合部分。如果從客觀性以及社會性的角度出發(fā)來考慮,則兩者越辨越明。隱私強調的是“私”,隱私的內容更多的包含了社會的主觀道德評價;個人信息就類似于姓名一樣的代號,僅僅是大眾認知、識別某人的客觀情況,并不存在道德評價。從社會性的角度出發(fā),“隱私”應當是遠離大眾視野的,且禁止知悉的群體宣揚。而個人信息則是被部分人所知悉,社會交互行為所必須了解的內容。
有學者從法哲學的角度對個人信息權的合理性作出論證[18],該學者從勞動論(主要是從社會關系的角度進行分析,在社會利益與個人利益上更加側重后者,強調個人對其附屬物享有的自然權利)、人格論(從人格與個人信息之間的關系進行研究,二者關系緊密,人格利用與外界的作用進行發(fā)展,保護個人信息的方式主要是通過授予個人信息使用權進行展開,實質上來講是保護個人信息中的人格)、激勵論(該論人為對個人信息權利的保護不僅是確認個人的利益而且對其他利益主體進行保護)以及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個人信息保護權具有物質的正當性和階級的正當性)對個人信息權存在的合理性作出分析。
從以上的論述可以看出,學界、實務界對于個人信息的研究近年來程上升趨勢。即便我們承認個人信息與隱私的內容存在一部分的重合,但是從實質上來講隱私所反映的信息是不愿意向外界透露的或者是個人敏感的信息,隱私重在保護人們的私密空間。而個人信息的內容則關注于身份的識別上,也就是通過該信息可以將該主體與其他主體區(qū)別開。從理論研究的角度來看,區(qū)分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并非不可能。
(二)體系上的建構
大數(shù)據(jù)時代,隱私權主要體現(xiàn)為對人格尊嚴的保護,而個人信息權不僅對人格尊嚴進行保護還包括對財產利益的救濟。個人信息權一方面表現(xiàn)出精神性,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出其財產性。而保護個人信息財產權具有必要性與合理性,因此,有學者從法經(jīng)濟學的角度進行分析,認為單純地將個人信息的保護置于人格權或者財產權的保護之下是存在問題的。通過人格權來規(guī)制個人信息權利中的人格利益,而通過財產權來規(guī)范個人信息權利中的財產利益,這樣二者可以相得益彰,那么對于個人信息權的保護就更加周全[19]。
有學者可能認為既然個人信息權已經(jīng)包括了個人的姓名以及肖像,那么立法上再安排姓名權、肖像權的意義體現(xiàn)在何處?應當認識到,姓名權保護的是公民的姓名,也即“禁止他人干涉、盜用、冒用”。肖像權是公民對自己的肖像所體現(xiàn)的人格利益的一種人格權,即“未經(jīng)本人同意,不得以營利為目的使用公民的肖像?!逼芈秱€人信息當然離不開姓名或者肖像,但此時姓名或者肖像已經(jīng)成為識別身份的一種輔助性的“信息”,應當與“姓名權”以及“肖像權”區(qū)分開來。保護個人信息權,并不是肆意擴張個人信息的內涵而“侵蝕”其他具體人格權。
(三)立法例上的借鑒
美國法上,《1974年隱私權法》是該國首次對個人信息隱私權進行規(guī)定?!懊绹鴮τ趥€人信息隱私保護是采取個別立法的方式,僅針對各公私領域的特定行業(yè)中的特定問題和不同需求,推出個別法案以保護個人隱私”[20]。
德國法是采取區(qū)分原則的,《德國民法典》中并未規(guī)定個人信息的權利,而在民法典之外單獨制定《德國聯(lián)邦個人資料保護法》,其主要保護的權利包括:請求告知權、個人資料更正權、個人資料封鎖權、個人資料刪除權[21]。
我國臺灣地區(qū)有學者認為隱私權的保護范圍已經(jīng)涵蓋了個人信息的權利(信息意思)。學說與立法并非必須具有一致性。臺灣地區(qū)早在1995年就制定了《電腦處理個人資料保護法》,2010年修改通過了《個人資料保護法》,并于2012年10月實施[22]。學術上學者并不認為隱私與個人信息相分離,但是在立法上承認了個人信息(資料)這項權利。
上述國家和地區(qū)在立法上都承認了個人信息權。從立法例上來說為我國提供參考,我國在法律中應承認個人信息權,并應當認識到個人信息權也是一種具體的人格權,將其納入人格權法的體系中。我國的《民法典·人格權法編專家建議稿》在第5章中專門規(guī)定了“個人信息權”,其涵蓋對信息自決權的保護、對基因信息的保護以及合理利用等情形。這樣就可以避免任意擴張隱私權的內涵而破壞法律的體系,也可以解決現(xiàn)行法下對個人信息權利保護不充分的問題。
(四)司法路徑剖析
“上訴人北京百度網(wǎng)訊科技有限公司與被上訴人朱燁隱私權糾紛案”[23](以下簡稱“百度公司侵權案”)中二審法院裁判認為“網(wǎng)絡用戶的網(wǎng)絡活動軌跡及上網(wǎng)偏好,具有隱私屬性,但這種網(wǎng)絡活動軌跡及上網(wǎng)偏好一旦與網(wǎng)絡用戶身份相分離,便無法確定具體的信息歸屬主體,不再屬于個人信息范疇?!庇袃蓚€問題需要思考,網(wǎng)絡活動及上網(wǎng)偏好是否值得法律保護?網(wǎng)絡軌跡能否與身份分離?對于第一個問題答案是肯定的,我們在網(wǎng)絡空間的活動是值得法律的保護,因為網(wǎng)絡空間也具有私密性,是私人生活的延伸部分,同時也涵蓋大量個人信息。第二個問題主要焦點在能否識別“信息主體歸屬”上。“數(shù)據(jù)”在普通人眼里無非是一長串的字符,但在專業(yè)人士的眼中就不同了,經(jīng)過大數(shù)據(jù)技術處理之后,就可以通過該數(shù)據(jù)追蹤以及查找到用戶個體了[24]。在刑事案件中,諸多網(wǎng)絡警察通過網(wǎng)絡痕跡可以追蹤犯罪嫌疑人。運用類推思維,個人的網(wǎng)上瀏覽痕跡是不能與用戶身份相脫離的。
私法上,除前述法院通行做法外,筆者總結司法部門對于侵犯個人信息權利的往往會通過其他三種方式對被害人的權利進行救濟:
1.通過保護名譽權的方式對個人信息權利進行保護。根據(jù)民通意見第140條:“以書面、口頭等形式宣揚他人的隱私,或者捏造事實公然丑化他人人格,以及用侮辱、誹謗等方式損害他人名譽,造成一定影響的,應當認定為侵害公民名譽權的行為?!爆F(xiàn)行法之下并未規(guī)定“個人信息權”而籠統(tǒng)由隱私權進行救濟,一旦散布某人信息使得隱私的內容與個人結合并且對個人造成極大精神痛苦,則可以通過救濟名譽權對其隱私或者個人信息進行保護。有學者認為這是一種可以思考的路徑,但這種做法甚似“王顧左右而言他”,并未真正面對問題。
2.在電商如火如荼發(fā)展之下,有法院以《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對個人信息進行直接保護[25]。如前文所述,法律中明文規(guī)定保護“個人信息”的屈指可數(shù),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就是其一。該法第14條的規(guī)定對個人信息進行保護值得稱贊,但是該法所保護的范圍是非常有限的。
3.通過一般人格權對個人信息權利進行救濟?!半S著科學技術尤其是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展,現(xiàn)代社會信息傳播速度快、影響力大、覆蓋面廣,保證個人信息的隱秘、安全和正當合理使用已經(jīng)成為維護個人生活領域安寧、保持個人良好生活環(huán)境的重要手段,因此公民的個人信息應當屬于一般人格權的范疇,受到法律保護。個人信息除傳統(tǒng)的姓名、家庭住址、工作情況外,還應包括手機號碼等其他所有專屬于本人并可將本人與他人識別開來的信息總和。因此,手機號碼作為個人信息應屬于一般人格權的保護范圍”[26]。有法院在對透露公民個人信息行為案件并未用“隱私權”一詞,也僅是使用“含有相當隱私”對侵權行為進行了敘述,在對該案定性時法院的表述是“對趙某某民事權益的侵害”[27]。也并未用“隱私權”字眼,可以見得該法院對公開的個人信息是否是屬于隱私權的保護范圍是存有不同意見的。
從上述司法實務部門的處理方式來看,現(xiàn)在法院通行做法是通過保護隱私權的方式對個人信息權利進行救濟。那么,也有法院試圖破解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保護困局,而通過“一般人格權”的角度進行權利的救濟。
(一)司法過程的經(jīng)濟分析
司法過程是以法院為中心來展開的。實質上我們需要討論的是進行一項民事審判活動法院所支付的成本是否相一致。司法效益是指司法機關在解決社會糾紛時帶給當事人的收益和維護社會法律秩序穩(wěn)定所取得的效果。司法活動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社會法律秩序,但是物質利益由于當事人的違法行為而喪失,從這個層面上來說司法效益是一種負效益。雖然司法效益是一種負效益,但是我們仍然不可小覷其作用。為了避免法律的虛無主義“司法效益的衡量是以法律能否及時、準確地恢復當事人之間權利平衡,以及用最低的人、財、物消耗滿足人們的有效權利救濟為標準”[28]。
我們不難看出,法院在審理侵犯隱私權等類似案件時所耗費的成本大體相當。但是司法效益是否能夠恰如其分地恢復當事人之間的平衡?隱私的內容一經(jīng)公開即對被害人造成損失,而個人信息的反復利用價值尚存,若將二者籠統(tǒng)進行保護,司法效益的價值則不能有效發(fā)揮。
(二)守法行為的經(jīng)濟分析
對于侵犯隱私權以及個人信息的權利案件,司法實務部門在處理賠償問題時做法大體如下:在“王菲訴張樂奕侵犯名譽權案”中,原告訴請賠償精神損害撫慰金20000元,最終得到支持的是3000元。在“趙建勝與江蘇概念傳媒有限公司、狄霄網(wǎng)絡侵權責任糾紛案”中,原告訴請賠償精神撫慰金20000元,最終得到支持的是3000元。在“陳銳與陳曉慧名譽權糾紛案”中,原告訴請精神撫慰金500000元,最終得到法院支持的數(shù)額僅為5000元。從上述案件中來看,被害人所獲得的賠償非常有限。
美國學者蓋多·卡拉布雷西認為:“在一般威懾之下,事故成本主要包括如下方面:一是具有市場價值的物品,此即財產損害的范疇;二是身體傷害;三是疼痛和痛苦及感情損害;四是管理的費用;五是歸因于交易的修正”[29]。從侵權者的角度來看,其散布隱私與公布他人信息可能目的不同:散布隱私意欲使他人受到傷害,以期滿足“炒作”或者貶損他人之目的。而公布他人信息,一則往往與侵犯他人隱私相結合,通過公布的信息主體與隱私內容相結合,二則是出賣他人信息,以期獲取經(jīng)濟價值。而侵權者所受到的懲罰無異于刪帖、道歉、賠償精神損失費以及其他程序費用。眾所周知“覆水難收”,隱私一旦泄露就不再是秘密,對被害者的傷害可想而知。從侵權者的成本而言,若傷害某人,通過泄露隱私的方式,所支付的違法成本較低。如上述的案件中,對法人組織所要求的精神損害撫慰金僅為三千元。從受害人的角度來看,在進行權利的救濟時除了時間成本的投入外,還包括一些律師費、公證費等費用,律師費并不能得到支持,公證費在有些案件中法院也僅是支持一部分。這樣一來,所投入的成本與最終收到的守法效益并不對等。因此很多受害者選擇沉默。隱私的內容可能被海量的信息覆蓋,但是個人信息與自身息息相關,其被再次利用的可能性極大。如果被害者選擇緘默,那么埋下的隱患就更多。
最高人民法院法釋 [2001]7號雖未直接列舉隱私權屬于受保護的范圍,但侵犯隱私權仍然可以適用之,根據(jù)該解釋第8條區(qū)分了侵權后果的嚴重程度,即未造成嚴重后果的侵權人需要承擔“停止侵害、賠禮道歉以及消除影響、恢復名譽”的責任,造成嚴重后果的侵權人除上述責任外還可根據(jù)請求賠償“相應的精神損害撫慰金”。隱私權受侵犯以精神受損害程度來衡量,單純認定“造成實際損害后果”較為抽象,那么我們可以援引上述的司法解釋第10條,雖然該條是確定精神損害賠償金數(shù)額的,但是我們可以用“倒推”的方式來確定是否構成導致精神損害,如“侵害的手段、場合、行為方式等具體情節(jié)以及侵權人的獲利情況”等?,F(xiàn)行法之下,筆者試圖通過這樣的理解,擴大對受害者的精神損害撫慰金的賠償數(shù)額。
百度公司侵權案中百度公司上訴的一個重要理由是“默許同意”,即用戶沒有明確拒絕就推定其同意。部分學者認為對于“告知與許可”方式是保護隱私權或者個人信息權的一種很好方式。換言之,數(shù)據(jù)的搜集者必須告知個人,他們搜集哪些數(shù)據(jù)、作何用途,也必須在收集工作開始之前就告知網(wǎng)絡用戶并征得他們的同意。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這樣的制度安排未免小看了一些網(wǎng)絡數(shù)據(jù)公司,數(shù)據(jù)的價值大多展現(xiàn)在二級用途上,但是在收集數(shù)據(jù)時對此并未有所考慮,那么單純依靠“告知與許可”機制就不能再達到預期的管理目的了。
隨著網(wǎng)絡在我們生活中的普及,公民的隱私不經(jīng)意間就會曝露于網(wǎng)絡,個人信息也隨時會被窺視,人格權受侵犯的風險大大增加,權利的維護與秩序的規(guī)范都離不開法律的導向。隱私權與個人信息權的保護已是迫在眉睫,“上訴人北京百度網(wǎng)訊科技有限公司與被上訴人朱燁隱私權糾紛案”在網(wǎng)絡上被稱為“cookie技術與隱私權糾紛第一案”,對于“第一案”的界定并不是沒有道理的,保護自己的隱私權,網(wǎng)民已經(jīng)開始覺醒。隱私權所涉及的內容大抵是涉及個人痛楚的,因而對其傳播將會對個人造成極大的傷害,法律對這樣的行為應設“禁地”,禁止他人涉足,且隱私的內容一經(jīng)公開后就不再具有隱私的屬性了。而個人信息具有客觀性與身份性,并且表現(xiàn)出一定的財產屬性,其被公布后具有多次使用的可能。大數(shù)據(jù)時代,信息只有流通才具有價值,倘若對個人信息如同保護隱私一樣,那么作用是適得其反的。因此,對個人信息的保護是將其限制在一定的范圍內,而非不能觸碰的“禁地”。
我國并非判例法國家,但是法院的判決依舊能給行業(yè)帶去指引。目前我國存在大量的司法解釋,《立法法》承認并肯定了司法解釋的作用與地位。不得否認的是它們?yōu)榉筛玫剡m應社會貢獻了一些力量,但法律不能單純依靠司法解釋維系其生命力,從而去解決新的社會問題。法院如果角色定位為“既當裁判員又當運動員”在法理上說不通,那么就對立法者提出更高的要求。
現(xiàn)代人權觀念引導人們重新思索人格權,權利的保障離不開法律?!吨腥A人民共和國憲法》第33條第3款規(guī)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比烁駲喾ǖ闹贫ㄕ浞煮w現(xiàn)《憲法》第33條的價值與意義。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啟動民法典編纂工作,學界對此進行各種研討。在總則編之外單獨制定“人格權法”編在學界的呼聲很高,“人民的福祉是最高的法律”[30]。人格權法立法的目的并非為了限制或者說遏制技術的發(fā)展。相反,它的目的是要在個人權利的維護與技術進步的沖突中尋找平衡。一來禁止網(wǎng)絡技術對人格權的侵犯,二來限制人格權所保護內容的隨意擴張。人格權法的制定不單單具有宣誓的意義,也同時是我國立法工作不斷適應社會的發(fā)展和保障公民權利的一種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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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fferentiation of the Privacy Right and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Analysis on the Judicial Decision as a Core
RAN Ke-ping,DING Chao-jun
(Law School,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Wuhan 430074,China)
The boundary between right of personal information and privacy should be quite distinct from each other.There are some different perspectives between the privacy right and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such as the aspects of the right attribute,the object and the way of protection.Protecting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s simply from the angle of the right of privacy is clearly not enough to achieve the purpose of relief rights.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 has theoretical foundation and legislation examples for reference.In the value aspect of the legal system,the privacy right protects the human dignity and the free development of personality,but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 protects the right of self-determination.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aw and Economics,normalizing the two sides in broad generality impairs the judicial efficiency.Advocating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 can protect the personality right sufficiently.When designing the framework of the Civil Code,it would be better to make the law of personality right as a separate part of Civil Code,develop circumstantial norms for both sides and draw a clear line between 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s and the privacy rights,to contribute a more reasonable system of the personality right.
the privacy right;the personal information right;differentiation
D913
A
1674-828X(2016)03-0038-07
2016-04-11
2015年華中科技大學人文社科基金項目(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資助)“人格權上財產利益保護的立法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15AD020。
冉克平,男,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教授,法學博士,主要從事民法學研究;
丁超俊,男,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2014級法律碩士,主要從事民法學研究。
(責任編輯:杜愛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