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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文本演變及其文化意蘊

2016-02-12 05:00李萬營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300071
天中學刊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民間文化

李萬營(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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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文本演變及其文化意蘊

李萬營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摘 要:明武宗正德皇帝游幸獵艷的故事,歷代有數(shù)量可觀的文學文本流傳。運用中國敘事文化學的思路與方法,對敷演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文本進行梳理,可以看出青樓文化、才子佳人文化、民間文化極大地影響了該故事的流變,分別形成了嫖院故事、玉搔頭故事和戲鳳故事,而儒家正統(tǒng)文化則在該故事的流變中時顯時隱。關(guān)鍵詞:中國敘事文化學;帝王女色;青樓文化;才子佳人文化;民間文化

明武宗正德皇帝是一個頗具爭議的君王,他寵佞幸、建豹房、喜游幸等行為成為史臣筆下的斑斑劣跡;而他游幸獵艷的故事卻進入文學藝術(shù)領(lǐng)域,出現(xiàn)了數(shù)量可觀的文學文本。本文擬就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為對象,用敘事文化學的基本思路與方法,探究此故事的文本演變及其文化意蘊。

一、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本事及文獻綜述

(一) 歷史上的明武宗游幸獵艷

明武宗正德皇帝游幸獵艷實有其事。據(jù)嘉靖年間修成的《明武宗實錄》記載,武宗皇帝偏好微服出行,游幸足跡遍及京城近郊的南海子、石經(jīng)山、湯浴場、玉泉亭、昌平、御馬房等地;后來微服偷渡居庸關(guān),三次巡幸大同、宣府等邊塞之地;正德十四年,因?qū)幫跖褋y,武宗皇帝還演出了“南巡”的鬧劇,一路游山玩水直至揚州。在歷次游幸中,武宗皇帝及其近臣大肆搜掠民間女子,其中,正德十四年二月,武宗幸揚州時的一條記載,可見近侍搜索民間婦女的詳情:

(吳)經(jīng)矯上意,刷處女、寡婦,民間洶洶,有女者一夕皆適人,乘夜爭門逃匿,不可禁……經(jīng)密覘知寡婦及娼者家,夜半忽遣騎卒數(shù)人開城門,傳呼駕至,令通衢燃炬,光如白日。經(jīng)遍入其家,捽諸婦以出。有匿者,破垣毀屋必得乃已,無一脫者。哭聲振遠近。尋以諸婦分送尼寺寄住……自是諸婦家皆以金贖,乃得歸,貧者悉收

入總督府云。[1]3505對于下層民眾而言,武宗的游幸獵艷無疑是災(zāi)難,百姓避之猶恐不及:“時上幸密云,民間傳言欲括女子、斂財物以充進奉,多驚疑避匿,哭泣相聞?!盵1]3107武宗的游幸獵艷活動,實則是極度荒淫驕奢的行為,給人民群眾造成了巨大的災(zāi)難。但是當荒淫皇帝的風流韻事進入文學藝術(shù)后,則出現(xiàn)了多樣化的面貌。

(二) 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文學書寫

明朝萬歷年間,武宗游幸獵艷的故事分別出現(xiàn)在了文人的筆記中、說書藝人的口中和戲曲的舞臺上。沈德潛《萬歷野獲編》“武宗諸嬖”條、“主上外嬖”條零星記載了明武宗在宣府大同等地的巡幸獵艷故事,此時的說書藝人胡忠、韓生都曾說過武宗平話①,而戲曲舞臺上則上演著敷演明武宗微行嫖妓故事的雜調(diào)傳奇《嫖院記》。

清初,武宗游幸獵艷故事被文人筆記、文言小說廣泛轉(zhuǎn)錄,如《鳳洲雜編》《萬歷野獲編》《勝朝彤史拾遺》《武宗外紀》《日下舊聞》《堅瓠集》《柳亭詩話》《金鰲退食筆記》《元明事類抄》等皆有零星記載。此時李漁的《連城璧》第二回《乞兒行好事,皇帝做媒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辛十四娘》、周稚廉的傳奇《元寶媒》都將武宗皇帝游幸獵艷的故事作為片段融合進各自的故事中。而完整敷演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作品,則有李漁《玉搔頭》傳奇演繹武宗和劉良女的故事;蒲松齡的《增補幸云曲》演繹武宗嫖院故事。

乾嘉時期,武宗與劉良女的愛情故事被文人寫入詩歌,如斌良《秀女村明武宗微行納劉倩倩處》、陳文述《淮陰明武宗劉美人簪花樓歌》、程晉芳《劉姬行》、劉嗣綰《劉姬行》、鐵?!厄v禧殿詞》、史夢蘭《全史宮詞》等。此外,文人筆記中還有考證與劉良女有關(guān)的藤禧殿、簪花樓、劉良女之墓等的文章,如王初桐《奩史》、吳長元《宸寰識略》、于敏中《日下舊聞考》、阮葵生《茶余客話》、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繆荃孫《明故宮考》等。同時,武宗與李鳳姐的故事在戲曲舞臺上常常被搬演,有唐英的雜劇《梅龍鎮(zhèn)》、梆子腔《戲鳳》以及稍后的京劇《游龍戲鳳》。據(jù)《京劇劇目初探》,“川劇、徽劇、湘劇均有《梅龍戲鳳》,漢劇、豫劇、秦腔、河北梆子亦有此劇目,粵劇有《酒樓戲鳳》”[2]306??梢姟坝锡垜蝤P”故事流行之廣。

清代晚期,武宗游幸獵艷故事出現(xiàn)了民間曲藝形式的傳播,如寶卷《正德游龍寶卷》(上集為“周元招親”,下集為“正德嫖院”)、寶卷《落金扇》、說唱鼓詞《游龍傳》、彈詞《落金扇》、子弟書《玉搔頭》《游龍傳》等。此外,吳熾昌《客窗閑話》“明武宗遺事”條,對李鳳姐故事做了文人化的改造。此時敷演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小說還有何夢梅的《大明正德皇游江南》、翁山柱砥的《白牡丹》。清末民初蔡東潘《明史演義》第四十九回《幸邊塞走馬觀花,入酒肆游龍戲鳳》敷演武宗皇帝與李鳳姐的故事;京劇《劉倩倩》敷演武宗與劉倩倩故事。

二、儒家正統(tǒng)文化關(guān)照下的武宗游幸獵艷故事

儒家學說在很大程度上是面向統(tǒng)治者的學說,為統(tǒng)治者設(shè)定了等級秩序、禮法規(guī)范,同時也以“圣王”的標準對統(tǒng)治者進行約束,希望統(tǒng)治者能夠勤政愛民。從漢代“獨尊儒術(shù)”以來,儒家思想始終占統(tǒng)治地位,而程朱理學的興盛,更加劇了儒家學說在整個社會的影響,使儒家學說在正統(tǒng)文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演變中,儒家正統(tǒng)文化的影響始終存在。

首先是對武宗獵艷的荒淫行為的批判和貶斥。君王荒淫無道、女色誤國歷來都是儒家正統(tǒng)文化批判的對象,夏桀與妹喜、殷紂與妲己、周幽王與褒姒、陳后主與張麗華,這些“昏君”“狐媚”的故事歷來是大臣進諫君王遠離女色的反面教材。

明武宗四處游幸搜掠民女的行為,無疑是儒家正統(tǒng)文化所不能容忍的,因此武宗的游幸獵艷在正德年間即遭到了朝臣的指責,如南京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謝階等人的奏疏稱:“伏聞圣駕由宣府遠幸陜西諸處,鎮(zhèn)守以及有司指以供御為由,揀選婦女、科斂財物……從行軍士侵損于民無所不至,良家婦女被其淫污……陛下亦寧能悉聞此情邪?”[1]3266?3267雖然此疏指責官府借武宗巡幸揀選婦女給百姓造成了苦難,皇帝毫不知情,但實際上批評的矛頭都直指武宗的獵艷行為。

在正統(tǒng)文人的筆記中,武宗游幸獵艷也遭到了貶斥,如王世貞《鳳洲雜編》“上幸妖妓”條載“武宗時狎晉陽妓劉氏號劉娘娘”[3]20,“妖妓”二字可見王世貞對武宗獵艷行為的貶斥;沈德潛《萬歷野獲編》“武宗諸嬖”條、“主上外嬖”條都有對武宗巡幸獵艷的記載,而這兩條都屬于“佞幸”類,從這一分類也可見沈德潛對武宗巡幸的批評態(tài)度。

一直到晚清,對武宗巡幸獵艷的指責仍然存在,如邱煒萲《五百石洞天揮麈》:“《金鰲退食筆記》載武宗幸宣府,寵晉邸樂伎劉良女,居于騰禧殿,南征攜于軍中。宋明昏主失德敗度如出一轍,其不亡者亦幾希矣?!盵4]136可見在正統(tǒng)人士眼里,皇帝的游幸獵艷是皇帝昏庸荒淫的標志,有喪國敗亡的危險。

其次,正統(tǒng)文人對于武宗獵艷的女主角寄予了深切的希望,其表現(xiàn)是改以往的“女色誤國”為“女色諫君”。文人筆記對于武宗與劉良女故事的記載,有很多條目強調(diào)的是劉良女善于諷諫皇帝、補救皇帝的荒唐過失舉動,如《堅瓠集》引朱彝尊《日下舊聞》:“然夫人在途常諫帝游獵,非專以色固寵者?!盵5]1640《金鰲退食筆記》稱“武宗每縱獵輒以劉姫諫而止”[6]26。劉良女本是武宗皇帝獵艷所得,極受寵幸,但在正統(tǒng)文人的筆下,“女色禍國”自然是忌諱,因此要突出劉氏“諫帝游獵”的德行,而不僅僅是以色得寵。又如“游龍戲鳳”風行以后,吳熾昌在其《客窗閑話》里,仍然要突出李鳳姐諷諫武宗的德行,不但讓李鳳姐拒絕封賞,還要她說出“伏愿陛下早回宮闕,以萬幾為念”的話語,甚至在李鳳姐病終之時,還要讓她念念不忘“請帝速回”;李鳳姐死后還要突出其陰靈的賢德,使墳?zāi)股舷笳魑渥趯铠P姐尊崇禮遇的黃土“一夜盡變?yōu)榘住保K于使皇帝幡然醒悟:“小女子尚知以社稷為重,安忍背之?”[7]5吳熾昌筆下的李鳳姐分明是以進諫為己任的士大夫形象,哪里有半點民間女子的樣子。身為女色而能頻頻進諫,并使皇帝改悔醒悟,這正是儒家正統(tǒng)文化改造下的理想嬪妃角色。清末民初蔡東潘《明史演義》第四十九回《幸邊塞走馬觀花,入酒肆游龍戲鳳》,講的也是正德與李鳳姐故事,情節(jié)與吳熾昌所記幾乎一樣,不再贅述。

三、青樓文化影響下的正德嫖院故事

晚明時代,社會風氣與價值觀念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放縱情欲、崇尚奢華、恣意享受成為時代特色的代名詞。此時,青樓文化極為繁盛,出現(xiàn)了眾多以妓女為書寫對象的文學作品,體裁遍及詩詞、傳記文學與民歌、散曲、小品、小說,即所謂的青樓文學。受青樓文化的影響,晚明時代出現(xiàn)了敷演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雜調(diào)傳奇《正德嫖院》,形成了正德嫖院故事。

雜調(diào)傳奇《嫖院記》,又名《正德嫖院》《正德記》,原作已佚,《摘錦奇音》卷三上層《古人名劈破玉(時尚古人劈破玉歌)》有《嫖院記》,應(yīng)該是當時人以《劈破玉》曲調(diào)歌詠《嫖院記》故事梗概:“賽觀音、佛動心,生得如花貌,王公子聞知道也來嫖,朱皇帝聞?wù)f親來到。君臣來斗寶,半步不相饒。倒運的王龍,倒運的王龍,剝皮去獻草?!雹谟汕~可知,正德嫖院故事的主要情節(jié)是正德皇帝聽聞賽觀音、佛動心的美名前來嫖院,與同是嫖客的王龍(王公子)比斗寶貝。蒲松齡《增補幸云曲》,是對流傳的正德嫖院故事的增補,情節(jié)涵蓋了《正德嫖院》的故事梗概,可以參照此劇見出正德嫖院故事的完整情節(jié)。

以話本小說《玉堂春落難逢夫》《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與《賣油郎獨占花魁》等青樓題材的故事文本為參照,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青樓文化對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

其次皇帝與王龍斗寶的情節(jié),表現(xiàn)的是對財富的崇拜,與青樓題材中表現(xiàn)商賈與名妓結(jié)合的模式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即都是晚明社會崇拜物質(zhì)財富的風氣之反映。正德嫖院故事中,佛動心向武宗扮的“窮軍漢”炫耀杭州汗巾和價值百兩的扇子,卻被武宗拿出交趾國進貢的汗巾和西番進貢的扇子,佛動心登時羨慕無比;王龍與武宗賭博,輸了一千五百多兩銀子,武宗將這些銀子都賞給王龍的姘頭賽觀音做脂粉錢,賽觀音登時埋怨王龍小氣;王龍與武宗比根基,抬出為官作宦的父兄,炫耀家財萬貫,武宗也炫耀銀鋪糧莊,比過了王龍。對于財富的夸飾炫耀,是晚明追求物欲、追求奢華風氣的反映。

值得注意的是,在正德嫖院故事中還有正德夜宿窮人周元家,幫助周元娶親的情節(jié)單元,現(xiàn)存《嫖院記》的殘本《正德宿肖家莊》和《周元曹府成親》[9]302?308即敷演此故事,《增補幸云曲》也有類似情節(jié)。這是窮苦百姓夢想一朝翻身、福從天降的思想反映,實際上也折射了崇尚物質(zhì)財富的社會潮流。但是這個情節(jié)單元卻在青樓文化的視野下,衍生出皇帝私訪為百姓排憂解難的主題,比如李漁《連城璧》第二回《乞兒行好事,皇帝做媒人》、周稚廉傳奇《元寶媒》、蒲松齡《聊齋志異》之《辛十四娘》都有正德皇帝因嫖院而為百姓排憂解難的情節(jié)。

正德嫖院故事似乎在民間得到了更為久遠的傳播,直到清代晚期尚有寶卷《落金扇》、彈詞《落金扇》等作品敷演此故事。這些作品中武宗嫖院、與王龍斗寶的情節(jié)仍然占了很大篇幅,但其新變之處在于,故事中穿插了青年才俊與大家閨秀因掉落的金扇而結(jié)緣的情節(jié),顯然是才子佳人遇合的模式;而其中武宗嫖院的情節(jié),又增加了武宗嫖院遇險,得青年才俊救駕的情節(jié),融合了忠奸斗爭的模式。故事情節(jié)的融合與新變,應(yīng)當是消費文化下,為了調(diào)和、滿足普通百姓閱讀欣賞的眾多口味而做出的調(diào)整,故事情節(jié)的雜糅也反映出普通百姓對熱鬧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的期待。

四、才子佳人文化視野下的玉搔頭故事

史籍載,明武宗與嬪妃劉良女感情深厚,武宗“南巡”時,曾有劉良女因武宗誤失簪飾信物而車駕不發(fā),武宗不顧隨從深夜單舟相迎的插曲。這個插曲較多地出現(xiàn)在文人筆記中,如《鳳洲雜編》《萬歷野獲編》《稗說》《勝朝彤史拾遺》《武宗外紀》《日下舊聞》《堅瓠集》《柳亭詩話》《金鰲退食筆記》等,可見文人對于這個插曲抱有濃厚的興趣。但在李漁的筆下,這個插曲變成了才子佳人型的玉搔頭故事。

李漁所在的明末清初時期,文學史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才子佳人型小說,形成了濃厚的才子佳人的文化氛圍。這些小說共同之處是描寫才子佳人的純潔愛情,表達對癡情、純情的禮贊。與晚明文學中情欲高漲、甚至迷戀肉欲的戀情描寫不同,這一時期的才子佳人型小說排斥肉欲,追求唯美純真的感情,這是才子佳人文化的突出特征。李漁對明武宗與劉良女故事的處理改造,即深受才子佳人文化的影響。

第一,李漁筆下,劉良女換了一個帶有才女暗示的美麗動聽的名字——劉倩倩,為改變劉氏的樂妓身份做了鋪墊。第二,劉倩倩雖身在妓院,但她與鴇母的關(guān)系不是鴇母逼迫迎客的緊張關(guān)系,而是鴇母撫養(yǎng)劉倩倩長大,尊重其選擇,類似于小姐與乳娘的關(guān)系。第三,武宗與劉倩倩的相識相戀,不再是妓院中嫖客與妓女的被逼無奈式,而是一見鐘情式。第四,為了表現(xiàn)劉倩倩對愛情的忠貞,李漁將史籍中武宗失簪、親迎劉氏的情節(jié),變成了武宗圣旨宣召,劉倩倩情有所屬誓守盟約,而不畏皇明,抗命拒召。第五,明武宗為人詬病的自封威武大將軍親征南巡的鬧劇,被李漁改成了明武宗微服見到劉倩倩,隱瞞身份而自稱威武大將軍,劉倩倩出逃后為了讓她能夠前來相認,武宗下詔自封威武大將軍;為了尋找劉倩倩,武宗執(zhí)意南巡。于是,歷史上明武宗的荒唐之行,劇作中則變成了癡情之舉。

如上,武宗與劉倩倩的故事成了李漁歌頌真情的頌歌,正如劇中武宗的道白:“從來富貴之人,只曉得好色宣淫,何曾知道男女相交,只在一個“情”字……那民間女子遇著個貧賤書生,或是憐才,或是鑒貌,與他一笑留情,即以終身相許。勢力不能奪,生死不能移,這才叫做真情實意?!盵10]260

與李漁將劉良女故事進行才子佳人式的雅化處理相似,大約同時代的洪升,也將楊玉環(huán)故事進行了相同的雅化。兩位作家不約而同的舉動,都深受才子佳人文化的影響。晚明放縱情欲的社會風氣到了清朝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清朝開國統(tǒng)治者即加強了對思想的鉗制,官方的程朱理學再度大行其道,“人欲”必然成為禁區(qū);但晚明追求至性、真情的影響還在,作者們?nèi)匀话亚榉旁诹藰O其重要的位置,實現(xiàn)了從寫情欲到寫真情、純情的轉(zhuǎn)變[11]87?91。這就是才子佳人型文學作品盛出的原因,也是李漁將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純情化的原因所在。

我們不難得到,在點A和點B的共同作用下,動線段上的點C、D、E均作直線型運動,且可以根據(jù)相關(guān)的比例關(guān)系及A、B的狀態(tài)來確定它們的運動速度和方向.

乾嘉時期,劉良女與武宗皇帝的愛情故事也被文人寫入詩歌。在此類詩歌中,提及武宗失簪、親迎劉氏的有《淮陰明武宗劉美人簪花樓歌》《騰禧殿詞》《全史宮詞》,作為武宗對劉良女用情至深的例證,此一情節(jié)往往與詩歌結(jié)尾處物是人非、勝跡不再等景象形成對比,表達詩人對歷史的詠嘆。此外,乾嘉及以后的文人筆記中還有考證與劉良女有關(guān)的藤禧殿、簪花樓、劉良女之墓等的文章,如王初桐《奩史》、吳長元《宸寰識略》、于敏中《日下舊聞考》等,與乾嘉時期詩人對劉良女的歌詠相呼應(yīng),透露出富有文人色彩的乾嘉考據(jù)之風。但這些詩歌和文章并沒有對劉良女故事有任何增進和創(chuàng)新。

清末民初,才子佳人型的玉搔頭故事也進入了民眾的視野,出現(xiàn)了子弟書《玉搔頭》,民國年間,玉搔頭故事則被改編為京劇《劉倩倩》,故事情節(jié)與李漁的《玉搔頭》傳奇基本一致,不再贅述。

五、民間文化趣味影響下的戲鳳故事

大約在乾隆年間出現(xiàn)的李鳳姐故事,是武宗游幸獵艷故事中較為晚出的故事,整個故事透露出濃厚的民間趣味。經(jīng)過康熙、雍正兩位皇帝的勵精圖治,乾隆時期整個社會呈現(xiàn)出富足安逸的氣象,普通市民再次成為閱讀、欣賞文學藝術(shù)的主體,因此民間文化趣味得以進入文學藝術(shù)作品,并一直延續(xù)到晚清民國,戲曲史上的“花雅之爭”花部的勝出,即可作為此時民間文化繁盛的佐證。

歷經(jīng)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的唐英,有雜劇《梅龍鎮(zhèn)》。此劇結(jié)尾有唱詞“梅龍舊戲新翻改,重把排場擺,《戲鳳》唱昆腔,《封舅》新時派……”[12]171可知在唐作之前,當有其他同名或同題作品流行。該劇主體情節(jié)為微服出行尋覓佳人的正德皇帝,在客店里見到店主李龍的妹妹李鳳姐,逗戲一番,見其天真伶俐,于是表明身份納為妃子。李龍擔心妹子安危,夜間擅離巡更職守,被巡檢捉拿審問?;实哿钐O(jiān)帶李龍回京封官,救下李龍,一同回京。

乾隆年間成書的《綴白裘》,收有梆子腔《戲鳳》一折,應(yīng)是當時流行的花部戲曲。該折戲主要情節(jié)是正德皇帝戲逗鳳姐,沒有李龍巡更等情節(jié)。相比《梅龍鎮(zhèn)》里的《戲鳳》,梆子腔《戲鳳》李鳳姐更加活潑伶俐,富有市民氣息。

劇中扮作軍漢的皇帝逗戲鳳姐,鳳姐則以民間的小智慧戲弄“軍漢”,在皇帝看來,這種來自民間的聰明伶俐正是其欣賞的地方,因此不斷贊嘆“好個伶俐乖巧的丫頭”[12]159;民間的女子耍小聰明戲弄皇帝,也是此劇的趣味所在,被鳳姐戲耍的皇帝就像浪蕩公子一樣有些諧趣,也有些傻氣,至尊的皇帝和普通百姓的界限變得模糊,這正是民間對于好為嬉戲的正德皇帝的想象。

京劇《游龍戲鳳》,又名《梅龍鎮(zhèn)》,與《綴白裘》所收《戲鳳》情節(jié)相似,也是敷演正德皇帝戲逗鳳姐納其為妃的故事。此劇產(chǎn)生時間難以準確判定,筆者所見為民國北平打磨廠泰山堂印行的“名角準詞本”《游龍戲鳳》。此劇里李鳳姐更加俏皮,對皇帝的態(tài)度也不再十分敬畏。在皇帝未表明身份之時,李鳳姐戲弄正德更加犀利,不但“哄他一哄”,而且“不但罵你,還要打你”,說皇帝“你是大戶長的兄弟,三戶長的哥哥,你是個二混賬”;皇帝說自己是“正德天子”,鳳姐則說“我是當今正德天子的娘”;在鳳姐確知軍漢就是皇帝時,鳳姐下跪不再是乞罪,而是嬉皮笑臉地討封,完全沒有敬畏和害怕。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鳳姐戲弄皇帝是戲鳳故事一貫相承的核心內(nèi)容,京劇《游龍戲鳳》更是將這一方面格外突出,使得該劇的民間趣味更加濃厚。

據(jù)《京劇劇目初探》,京劇又有《白鳳?!罚瑧?yīng)是《游龍戲鳳》的續(xù)篇,敘明武宗納李鳳姐為妃后,李龍歸來發(fā)覺向鎮(zhèn)兵告發(fā),軍兵圍店,江彬等接駕,事情大白。武宗攜李鳳姐回京,行至居庸關(guān),鳳姐見四大天王像驚懼成疾。韃靼入侵,武宗親征,既返,鳳姐已死。死后魂入武宗夢中話別。白鳳冢的結(jié)局似乎改編自吳熾昌的《客窗閑話》,但沒有了勸諫、拒封等文人理想色彩的情節(jié),而是讓鳳姐死后魂魄入夢與武宗話別,顯示出普通民眾對李鳳姐的同情,可以算作民間趣味對文人理想情節(jié)的影響。

道光年間何夢梅的小說《大明正德皇游江南》與光緒年間“翁山柱砥”的小說《白牡丹》,其中也有明武宗與李鳳姐故事,但該情節(jié)只是小說“點綴”性的情節(jié),二書主要情節(jié)為明武宗微服出游江南,奸賊劫駕忠臣護主,最終武宗回朝鋤奸。忠奸斗爭成為故事的主要線索,顯示出強烈的民間文化趣味。此外,兩部小說雜糅了眾多武宗故事,尤其是《白牡丹》,嫖院、斗寶、戲鳳姐等情節(jié)都融入了其中,這應(yīng)該是普通百姓追求曲折情節(jié)的閱讀快感的體現(xiàn)。大約同時出現(xiàn)的鼓詞《游龍傳》與子弟書《游龍傳》,與兩部小說的情形大體相似,不再贅述。

綜上,從晚明到清末民初,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流變打上了深重的社會文化烙印,嫖院故事、玉搔頭故事、戲鳳故事都是特定時代下特定文化影響的產(chǎn)物,而儒家正統(tǒng)文化則在文本流變的過程中時顯時隱。透過武宗游幸獵艷故事的故事文本,我們可以看到中國文化在這個故事的流變中扮演了何等重要的角色。

注釋:

① 徐復祚《花當閣叢談》“書乙未事”條與杜濬《聽韓生說武宗平話》詩分別記載了胡忠與韓生說武宗平話的情況,見明代徐復祚《花當閣叢談》卷五(《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7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85-86頁)、清代杜濬著《變雅堂遺集》詩集卷九(《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9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59頁)。

② 萬歷年間刊行的《大明春》卷四中層《匯選各本雜曲又掛枝兒(古今人物掛真兒歌)》有《正德記》,明黃文華選輯的《新鍥精選古今樂府滾調(diào)新詞玉樹英》卷一中層《新增劈破玉》有《正德嫖院》,曲詞與《摘錦奇音》所收“劈破玉”《正德記》基本相同。分別見明人龔正我輯《摘錦奇音》(王秋桂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一輯第157頁,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影?。?、明代程萬里輯《大明春》(王秋桂主編《善本戲曲叢刊》第一輯第152-153頁,臺灣學生書局1984年影?。?、明代黃文華輯《新鍥精選古今樂府滾調(diào)新詞玉樹英》(李福清、李平編《海外孤本晚明戲劇選集三種》第52-5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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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清]吳熾昌.客窗閑話[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87.

[8] [清]蒲松齡.蒲松齡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 [明]龔正我.摘錦奇音[M]//善本戲曲叢刊:1輯.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4.

[10] [清]李漁.玉搔頭[M]//李漁全集:5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11] 雷勇.明末清初社會思潮的轉(zhuǎn)變與才子佳人小說的“情”[J],甘肅社會科學,1994(2).

[12] [清]唐英.古柏堂戲曲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責任編輯 劉小兵〕

作者簡介:李萬營(1986-),男,山東萊蕪人,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11-06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5261(2016)01?00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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