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衛(wèi)永紅 李會民 王杰瑜
綿山地望歷史之爭的文化透視
文/衛(wèi)永紅 李會民 王杰瑜
春秋時期介子推史事發(fā)生后的相當(dāng)長時間里,并不存在綿山的地望問題。但從東漢之后,相繼出現(xiàn)了介休綿山、萬榮綿山(孤山)和翼城小綿山等多種主張,成為一大歷史公案。其實歷史事件一旦成為某種價值判斷,尤其當(dāng)契合了某區(qū)域的文化認(rèn)同就會演變?yōu)橐环N超越歷史的文化符號,因此出現(xiàn)多種地望的主張也不足為怪了。
綿山地望;歷史之爭;文化透視
春秋時期,介子推因拒賞而負(fù)母往避綿山,晉文公以火焚山強求之,子推寧為火焚而不受,成為千古美談。介子推史事發(fā)生后的相當(dāng)長時間里,并不存在綿山的地望問題。但從東漢之后,相繼出現(xiàn)了介休綿山、萬榮綿山(孤山)和翼城小綿山等多種主張,成為一大歷史公案。若單純地以歷史的視角觀察,很難有一個滿意的解釋。歷史的訴求是客觀真實,歷史事件的發(fā)生地具有唯一性,然而因品評歷史形成的文化卻廣泛流布于其他區(qū)域,尤其當(dāng)歷史事件契合了這些區(qū)域的文化認(rèn)同和價值判斷,就會超越時空形成新的歷史,影響著后世。因此單純以追求客觀還原歷史真實,對真實的歷史與文化現(xiàn)象不加認(rèn)真分析,或肯定一方,或否定一方,都不是解決這類歷史文化問題的正確態(tài)度,也不利于目前正在進(jìn)行的文化建設(shè)。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載:“晉侯賞從亡,介子推不言祿,祿亦弗及。推曰:‘獻(xiàn)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nèi)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是乎?與女偕隱?!祀[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盵1](p417)《左傳》是最早完整地記述介子推的歷史文獻(xiàn)。從記載中,我們可明確幾點:一是介子推拒受晉文公賞賜,偕母隱而死在晉國的歷史是真實的;二是對介子推史事的生動描述,不排除作者強調(diào)此次事件在當(dāng)時道德重塑中的重要作用,具有明確的目的性;三是只言及介子推偕母隱,隱于何處,沒有具體的地望;四是介子推偕母隱而死,文公只是求之不獲而已。
戰(zhàn)國時期對這件事的認(rèn)識和評價發(fā)生了顯著的變化?!敖樽油浦林乙玻愿钇涔梢允澄墓?,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盵2](p779)莊子不僅抑晉文公而崇介子推,并提出了子推是“抱木而燔”,較之《左傳》的記述則有了很大的不同?!秴问洗呵铩吩u論說:“人心之不同,豈不甚哉?今之逐利者,早朝晏退,焦唇乾嗌,日夜思之,猶未之能得,今得之而務(wù)疾逃之,介子推之離俗遠(yuǎn)矣?!盵3](p634)在這里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介子推的史事,介子推完全成為是非判斷的一種文化符號了。
西漢時期,司馬遷筆下的晉文公是“修政,施惠百姓”的好侯王,對于跟隨自己的臣子,根據(jù)功勞大小“封邑”或者“尊爵”,“賞從亡未至隱者介子推”是因為“周襄王以弟帶難出居鄭地,來告急晉。晉初定,欲發(fā)兵,恐他亂起?!盵4](p1662)顯然司馬遷從維護(hù)皇權(quán)出發(fā)來看待介子推的史事,與戰(zhàn)國莊子、呂氏有著不同的價值判斷。
從春秋的左氏,到戰(zhàn)國的莊子、呂氏,再到西漢的司馬遷,介子推之史事再不局限于晉文公的賞與不賞,子推的當(dāng)?shù)摱坏摰膯栴},而成為當(dāng)時社會公眾的一種價值判斷,成為一種普遍追崇的道德楷模了。因此介子推已經(jīng)超越了歷史而成為一種文化了,介子推也不再是一位歷史人物,而是價值判斷的標(biāo)尺了。這種由歷史而文化的過程,其實也是介子推由人一變?yōu)樯竦倪^程。
介子推史事到故事的文化轉(zhuǎn)變,最顯明的標(biāo)志就是有了史事發(fā)生的地望及后來的地望之爭。
最晚到東漢中期,介子推就與寒食節(jié)聯(lián)系在一起了。東漢桓帝時,并州刺史周舉,鑒于太原郡“舊俗以介子推焚骸,有龍忌之戒,或一月寒食,莫敢煙爨,老小不堪,歲歲多死者”,所以“以吊書置子推廟,言盛冬滅火,殘損人命,非賢者之意,以宣示愚民,使還溫食?!盵5](p2024)《后漢書·郡國志》載:太原郡“界休有界山,有綿上聚。界山,推焚死之山,故太原俗有寒食?!盵5](p3523)這是首次對介子推故事地望的記載。但那時不言綿山,是界山,綿上聚。
到西晉,又出現(xiàn)了河?xùn)|皮氏縣(今萬榮)東南的介山。西晉的杜預(yù)注《左傳》曰:“西河介休縣南有地名綿上?!贬B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提到兩處介山,一處即界休縣之綿山。綿水“出界休縣之綿山,北流逕石桐寺西,即介子推之祠也。昔子推逃晉文公之賞,而隱于綿上之山也。晉文公求之不得,乃封綿為介子推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因名斯山為介山。故袁山松《郡國志》曰:介休縣有介山,有綿上聚、子推廟?!贬B道元充分肯定了袁松山的記載。另一處則是在皮氏縣,河?xùn)|皮氏縣東南的介山,“山上有神廟,廟側(cè)有靈泉,……世亦謂之子推祠?!稌x太康記》及《地道記》與《永初記》,并言子推所逃,隱于是山,即實非也。余按介推所隱者,綿山也。文公環(huán)而封之,為介推田,號其山為介山。杜預(yù)曰:在西河界休縣者,是也?!盵6](p562)
到唐宋兩代,再次否定萬榮縣的介山,仍主張綿山地望在介休。宋代據(jù)《太平寰宇記》的記載,汾州介休縣下,介山“一名橫嶺,地名綿上?!松郊淳d上田之故地,漢以為縣。《郡國志》云:‘介山上有子推冢,并祠存?!盵7](p870)又于解州萬泉縣下云:“介山,一名孤山,在縣南一里?!稌x太康地記》曰:‘晉文公臣介子推從文公逃難,返國,賞不及,怨而匿此山。文公求之推不出,乃封三百里之地,又號為介山?!癜唇樽油扑[,乃綿山也?!栽诖?,非也?!盵7](963)
明清之際,顧亭林對綿山地望的介休之說產(chǎn)生了懷疑。在《日知錄》中,顧氏分析道:“介休綿山有介子推祠,漢魏以來傳有焚山之事,太原、上黨、西河、雁門之民,至寒食不敢舉火。然考之于傳,晉悼公蒐于綿上以治兵,使士匄將中軍,讓于荀偃,此必近國都之地。又定公六年,趙簡子逆宋樂祁飲酒于綿上。自宋如晉,其路豈出于介休乎?況文公之時,霍山以北大抵皆狄地,與晉都遠(yuǎn)不相及。今翼城縣西有綿山,俗謂之小綿山,近曲沃,當(dāng)必是簡子逆宋樂祁之地。”
同時代的顧祖禹也有同感。他在《讀史方與紀(jì)要》中對介休介山和萬泉介山進(jìn)行描述:介休縣介山,“縣東南二十五里。一名介美,以介子推隱此也?!嘣痪d山,亦曰綿上。晉文公求介子推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是也?!褚嘣粰M嶺?!盵8](p1947)萬泉孤山,一名介山,“漢武帝用事介山,即此。后周保定初,韋孝寬筑城于玉壁以北。齊人至境上,會夜,孝寬使汾水以南傍介山、稷山諸屯皆縱火。齊人以為軍營收兵,自固版筑,遂集所謂介山,亦即此山也?;蛴终f為綿山?!庇谝沓强h澮高山下有如是說:“又縣西北十五里有覆釜山,俗呼小綿山,上有介子推廟?!盵8](p1885)
光緒《山西通志》在《山川考》中,對于綿山和中條別支介山有較多評述:
“綿山,一名介山,亦即謁戾山也。沁水出其陽,中都水出其陰,盤互百余里。世傳介子推嘗隱此,有介子推祠?!彪S后征《汾州府志》說:“綿山,北距介休縣治四十里……北接介休,南跨靈石?!薄罢f者皆援引介子推事實之,故又名介山?!蹲笫洗呵铩费宰油浦[,不著其隱于何所,但曰遂隱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田。……其地不出國中之地。《史記》則曰:……聞其入綿上山中,于是文公環(huán)綿上山而封之,以為介推田,與曰介山。在左氏無所謂介山也,曰以為綿上田,則地名而非山名?!妒酚洝吩龀稍痪d上山中,縣以所封之田為所隱之處。其曰環(huán)綿山中而封之,將以為子推入居于此。……戰(zhàn)國秦漢之際,異說紛起,無足取信,當(dāng)據(jù)左氏之文正之。至綿上地,又見于魯襄公十三年,晉悼公蒐于綿上以治兵,及定公六年,宋樂祁使于晉,趙簡子逆而飲之酒于綿上。獻(xiàn)楊楯六十于簡子。其地近晉都。顧炎武以為翼城縣西,近之。為介子推田,亦宜在彼不在此。”[9](p2744)
中條別支介山,舊《通志》:“介山,在萬泉縣東十五里,相傳介子推隱此?!敝?jǐn)案:至介子推所隱,道元、樂史雖并征及,而皆辨為在介休,則泥于杜注也。”[9](p2696)
光緒《山西通志》又翼城縣西北小綿山下,引顧亭林的觀點并加案語曰:“《左傳》:‘齊高豎奔晉,晉人為之城綿而寘旃?!?dāng)即一地。蓋城名曰綿,地與田名曰綿上,初不言山也。”
有人會說,歷史與文化有什么區(qū)別,況且人們常常將歷史與文化組成一個詞“歷史文化”。細(xì)細(xì)品味,歷史和文化是存在著一定的區(qū)別,尤其是歷史與文化現(xiàn)象。歷史是指人類社會過去的事件和行動,以及對這些事件行為有系統(tǒng)的記錄、詮釋和研究??陀^真實是歷史的訴求。而文化現(xiàn)象指人類文化發(fā)展過程中呈現(xiàn)出的某種外部狀態(tài)和聯(lián)系,具有個別、具體、可直接觀察和經(jīng)驗性等特點。往往是思想觀念及其物化形式的綜合,包含有觀念的特色,因此在流播過程中,有著可移動的特點。因此討論綿山與介子推,需要分清這是歷史訴求,還是僅對文化現(xiàn)象的剖析。
就歷史訴求而言,顧亭林的分析無疑是正確的,結(jié)論也是可信的,翼城縣之小綿山,當(dāng)為介子推史事之發(fā)生地。若就文化現(xiàn)象而言,介休介山和萬泉介山存在著子推故事無疑也是合理的。
(本文系山西省科技廳軟科學(xué)研究項目“汾河中上游地區(qū)廟會文化資源的調(diào)查研究”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4041056-5)
(責(zé)任編輯:楊秋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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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清)曾國荃等修,王軒等撰.山西通志[M].北京:中華書局,1990.
衛(wèi)永紅(1963年—)女,運城市臨猗人,山西大學(xué)商務(wù)學(xué)院副教授。
李會民(1964年—)男,運城市芮城人,永樂宮文物保護(hù)管理所館員。
王杰瑜(1964年—)男,忻州市寧武人,太原師范學(xué)院歷史系副教授。
A Cultural Analysis of the Argument over the Geographical History of Mt. Mianshan
Wei Yong- hong li Hui-min Wang Jie-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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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652(2016)01-002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