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零冬
?
甕城
◎易零冬
甕城是為了加強(qiáng)城堡或關(guān)隘的防守,而在城門外(亦有在城門內(nèi)側(cè)的特例)修建的半圓形或方形的護(hù)門小城,屬于中國古代城市城墻的一部分。甕城兩側(cè)與城墻連在一起建立,設(shè)有箭樓、門閘、雉堞等防御設(shè)施。甕城城門通常與所保護(hù)的城門不在同一直線上,以防攻城槌等武器的進(jìn)攻。
——摘自互聯(lián)網(wǎng)《百度百科·甕城》
大京城堡長2815米,高6.5米~9米,頂寬3.5米,設(shè)前門、南門、東門三個城門。東門為甕城,也叫雙重城,敵寇進(jìn)了甕城,雙門緊閉,擒拿如甕中捉鱉。
——摘自互聯(lián)網(wǎng)《百度百科·大京》
阿癩在大金絕對是個很傳奇的人物。
阿癩的傳奇性首先體現(xiàn)在他一出生,就把他的父母親給克了。
大金人的生計(jì),七分農(nóng)耕,三分漁獵。每到農(nóng)閑季節(jié),男人們就呼朋喚友,三五人成一伙,或到海里捕魚,或到海島礁石上撬貝類海鮮(俗稱“討礁”),如礁菊、礁貓、淡菜、臥鼎、礁嫩、還有礁柒(這些海產(chǎn)品當(dāng)?shù)厝私y(tǒng)稱為“礁頭料”)。
討礁是一項(xiàng)非常危險(xiǎn)的勞動。一方面你得到陡峭處方有意外收獲,平坦安全的地方不可能有上好的礁頭料。另一方面,討礁須得在海水最低潮時,盡量靠近水面,越往下,討到的礁頭料就越好。而靠近水面,就難免遭受海浪的襲擊。
那是初夏的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父親和往常一樣,獨(dú)自一人提著一個木桶去筆架山“討礁”。他將工具和午飯放在木桶里,將木桶浮在水上,用一只手托著,用另一只手泅水,一口氣就泅到了筆架山。要是在往日,到得傍晚,父親把討到的礁頭料裝在木桶里,將木桶浮在水上,用一只手托著,用另一只手泅水,一口氣就泅回來了。
那天,父親再也沒有泅回來。
父親自恃水性超乎尋常,討礁時總是比別人更靠近水面。他往往是等海浪退下時眼疾手快地?fù)尩揭粋€碩大的礁頭料丟進(jìn)掛在身上的塑料絲編織袋里,海浪打上來時他就雙手緊緊攀住巖壁,一任海浪把他整個人蓋住。這危險(xiǎn)的游戲得到的回報(bào)是十分可觀的。父親討到的“礁頭料”比別人的好得多,因而賣出價(jià)錢也比別人的高得多。
可是,這回父親遇到了大浪天氣。一個浪頭砸向巖壁,父親再也攀不住巖壁了,整個身子被高高地托起,然后,猶如墜進(jìn)萬丈深淵般地隨著下落的海浪掉入了海里。
入水的父親一點(diǎn)也不慌張,再大的海浪他都經(jīng)歷過,都奈何他不得。就算他身上還系著沉甸甸的編織袋,他也一樣可以游刃有余地泅到岸上。父親忽略了一點(diǎn):也許在這樣大浪的天氣里,在海水中央,他還可以自保,可是,他太靠近礁石了。
父親剛從水里冒出頭來,換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甩去臉上的水珠,又一個巨浪就把他的身子高高舉起,呼嘯著向巖壁撞去。這是無可抗拒的自然威力,父親就這么粉身碎骨,和從被摔破的編織袋里散落出來的“礁頭料”一道,被洶涌的浪濤吞噬。
與此同時,阿癩的母親正腆著大肚子,和幾個鄰居女人一道在海邊的防護(hù)林里扒麻黃。
大金的海邊,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沙丘,長達(dá)四五里,當(dāng)?shù)厝朔Q為“沙龍崗”?!吧除垗彙蓖耆艚^了海水與田野,阻斷了風(fēng)沙對耕地的侵襲,保護(hù)著數(shù)十萬頃良田。為了保護(hù)沙龍崗,大金人在上面營造了一條風(fēng)沙防護(hù)林。這條防護(hù)林清一色的是木麻黃,長長的針葉在強(qiáng)勁而又恒常的海風(fēng)的吹襲下,大把大把地落在林間潔白細(xì)軟的沙地上。全村的婦女都會挑著籮筐,帶著扒子,到防護(hù)林里扒木麻黃的落葉,稱為“扒麻黃”。木麻黃的落葉是上好的燒火燃料,是大金的家庭婦女所偏愛的。
母親挑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膬苫j筐木麻黃葉回家,到了半路,她對伙伴們說:“哎呀呀,肚子疼了,我要生啦。”說完就扔了肩上的擔(dān)子。
伙伴們慌了手腳,她們也扔了擔(dān)子,半攙半抬往家里趕。
到得東門甕城,母親不行了。
聞訊趕來了許多女人,她們帶來了草席、被褥、熱水、毛巾、草紙等一應(yīng)必需品,并且堵住了甕城的兩個城門,禁止通行,過往行人只能從南金門繞道。
甕城成了臨時的產(chǎn)房。
大金最資深的接生婆捯動三寸金蓮,邁著細(xì)碎的步子,氣喘吁吁地趕來。她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小伙子,背著裝在白色布袋里的接生器械。到得甕城,人們?nèi)缬鼍刃?,急忙把接生婆迎了進(jìn)去,小伙子則止步于城門之外,卸了布袋,交給看門的婦女。
母親難產(chǎn)。接生婆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都無法讓孩子順當(dāng)?shù)厣鰜?。最后,在兩個人高馬大的女人的幫助下,生拉硬拽把孩子給扯了出來。
甕城里血流成河。母親昏死過去,再也沒能醒過來。她連自己的兒子都無緣看上一眼,就匆匆結(jié)束了短暫的一生。
當(dāng)接生婆將用于剪臍帶的剪刀把白色的布袋剪開,蓋住母親的尸體時,伴隨著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從筆架山趕回來的人把父親的死訊帶到了甕城。
爺爺托起血淋淋的嬰兒,老淚縱橫。他泣不成聲地宣布:“我苦命的孫子呀,就叫鄭甕城吧。”
鄭甕城才是阿癩的大名。
鄭甕城這一大名被人叫了十多年,之后就漸漸湮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阿癩”這個名字。
阿癩十二歲那年,又傳奇了一把。
阿癩很喜歡掏海鷗蛋,他掏到海鷗蛋以后,先是放到水里去。如果蛋浮在水面上,說明蛋已經(jīng)被孵化了,里邊有小鳥,不能吃,就將其棄了;如果蛋沉到水底,這蛋就是新鮮未孵化的。阿癩在蛋的兩頭各鑿一個小孔,用嘴在其中一個小孔上猛吸一氣,蛋黃和蛋白的混合物就“滋溜溜”被吸到了嘴里,涼絲絲、甜津津的,味道實(shí)在是太美妙了。
海鷗的巢穴通常都建在海邊的懸崖峭壁之上,要竊取海鷗蛋并非易事。阿癩在懸崖峭壁上行走如履平地,猶如猿猴般輕靈敏捷。他很快就幾乎把能掏到的海鷗蛋吃光了。
在一個十分危險(xiǎn)的峭壁上,有幾個鷗鳥的巢穴。那峭壁滑不留手,只有一條石縫可以容足。那石縫寬不過半拃,長滿了瘦弱的草。
看著那些海鷗悠游自在地飛來飛去,阿癩心癢難搔。有一天,當(dāng)他再也掏不到鳥蛋時,他爬上了那個絕壁。
阿癩脫去破舊的布鞋,小心翼翼地用赤腳踩住石縫。巖壁很光滑,只有一些淺淺的凹陷和皺褶處可供阿癩用手抓攀,他用指甲死死地?fù)缸?,前腳移動幾寸,后腳跟進(jìn),慢慢地往前挪。
眼看著越來越接近鳥巢了,那些守護(hù)著巢穴以及從海上覓食歸來的鷗鳥被驚動了。它們在巢穴的附近盤旋,發(fā)出不安的尖叫聲。
阿癩深知當(dāng)巢穴遭遇侵犯時這些鷗鳥的攻擊性,但它們根本不是阿癩的對手。阿癩一揮手,往往就可以擊中一只鳥,它們慘叫一聲,落下幾根飄飛的羽毛,落荒而逃,任憑阿癩盡情踐踏它們苦心經(jīng)營的巢穴。
鷗鳥們從無勝績的家園保衛(wèi)戰(zhàn)再次打響。這回,阿癩忽略了一點(diǎn):他身處險(xiǎn)境,又受到強(qiáng)勁的海風(fēng)的吹襲,必須依靠雙手的幫助才能穩(wěn)住身形,保證自己不掉下懸崖。他根本就騰不出手來應(yīng)戰(zhàn)。
鷗鳥們首先攻擊的目標(biāo)是阿癩的眼睛,一只堅(jiān)硬而又鋒利的鳥喙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直取阿癩的右眼。阿癩無法用手接招,急忙側(cè)過腦袋,那鳥喙就箭矢般地?fù)糁邪]的顴骨。阿癩連叫都不敢叫一聲,生怕聲音會把自己震下懸崖。他只是咧著嘴,咝咝地吸著氣,以減輕那突如其來的劇烈的疼痛。
鷗鳥們甚至連讓阿癩咧嘴吸氣的時間都不給,它們繼續(xù)向阿癩的頭臉進(jìn)攻。
阿癩慌忙緊閉雙眼,將自己的臉緊緊貼在巖壁上。他先得保護(hù)好自己的眼睛,如此一來,就把腦袋、后頸賣給了鷗鳥。
進(jìn)攻毫不受阻的鷗鳥們瘋狂地將它們長期以來的積怨盡數(shù)發(fā)泄在阿癩那毫不設(shè)防的腦袋瓜上。
阿癩的頭發(fā)一綹一綹地被連根拔起,頭皮、后頸血肉模糊,耳朵被撕裂,整個腦袋瓜成了一個慘不忍睹的血葫蘆。連身上的衣褲都難以幸免,條分縷析。阿癩不敢動,只是貼著巖壁,“嗚嗚”地哭了。
鷗鳥們似乎還不解氣,有一只海鷗停在了阿癩的頭頂上,銳利的爪子抓得阿癩沒有完膚的腦袋鉆心般地疼。那鷗鳥還將一泡熱乎乎的糞便拉在了阿癩的頭頂上,糞便流過阿癩的前額,順著鼻梁往下滴。
然后,鷗鳥們撤出了戰(zhàn)斗。它們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守護(hù)在它們的巢穴四周,警惕地注視著它們的手下敗將的一舉一動。
阿癩猶如遇到大赦。他捯動腳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懸崖上撤了出來。
第二天,滿頭滿臉都纏著破布條的阿癩再次光臨讓他吃盡苦頭的那個懸崖邊上。他撿了一大堆石子,居高臨下地向鷗鳥巢穴發(fā)起復(fù)仇的轟擊。鷗鳥的巢穴被搗得稀巴爛,甚至還有一只海鷗被阿癩的石子擊中。
“看你還敢在我頭上拉屎!”望著墜入海里的那只海鷗,阿癩惡狠狠地說。他認(rèn)定,這只該死的海鷗一定就是昨天在他頭上拉屎的那只。
盡管阿癩的復(fù)仇行動大獲全勝,但是他的頭皮開始潰爛,而且一爛就是一年多。直爛到膿水橫流,惡臭沖天,令人掩鼻。
不斷地有人教給阿癩偏方秘方,阿癩也就不斷地往自己的頭上堆各種各樣的中草藥。這些中草藥有的一點(diǎn)效果也沒有,有的非但無效,反而加劇了潰爛的程度。阿癩一旦發(fā)覺,立馬就換藥。好在功夫不負(fù)有心人,阿癩的頭皮雖然成為眾多中草藥的試驗(yàn)品,但終于有一天,他總算遇到了一種對癥的中草藥。于是,他的頭皮漸漸地干燥,漸漸地結(jié)痂,到頭來就痊愈了。
痂皮褪盡以后,阿癩的頭上就鬧起了饑荒。非但不再長毛,連原先殘存的毛發(fā)也凋零殆盡。從此,阿癩的腦袋瓜就亮了起來,亮得晃人眼目,亮得令人惡心。
于是,“阿癩”這個綽號也就毫不客氣地跟著響亮起來,以至于他的大名就逐漸趨于湮滅。
這是在爺爺逝世很多年以后的事了。爺爺逝世前已經(jīng)不能說話,只是緊緊地攥住伯父的手,死活不肯咽氣。伯父明白爺爺?shù)囊馑?,說:“爹,你放心去吧。我會好好照顧甕城的,我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p>
爺爺只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和兒媳同一天英年早逝,留下阿癩這么個孤兒。爺爺實(shí)在放心不下,大兒媳決計(jì)是不會讓阿癩消消停停地過安生日子的??墒牵俗约旱拇髢鹤?,阿癩的親伯父,老人家還能托付誰呢?爺爺聽了伯父的話,似乎是嘆了一口氣,但這口氣嘆出去就再也吸不回來,老人家就此撒手人寰。
大金有句俗話叫“后爹的拳頭,后娘的指頭”,意謂對付不是親生的孩子,后爹用拳頭打,后娘用指頭戳。這話似乎不假,阿癩就是在伯母的指尖、白眼和叱責(zé)下漸漸長大的。爺爺平生省吃儉用,置了幾畝田地。爺爺在世時,雖然立下字據(jù)言明老宅和田地須得二一添作五給阿癩一半,但爺爺去世時阿癩還小,這些田地實(shí)際上就全歸伯父所有。因而,伯父家雖然沒有像地主那樣吃田租,但那些田地留著自己耕作,已經(jīng)使他們家過上當(dāng)?shù)厝丝磥砗芤髮?shí)的生活了。
阿癩還小,根本無力從事田地里的農(nóng)活。伯母眼見著阿癩一日三餐吃飽喝足了出去淘氣,盤算一通后,逼著伯父買回了一頭羊羔。伯母說,并不是指望阿癩能給家里干活,讓他去放羊,只是想用羊來拴住阿癩,讓他不要再到處亂跑撒野。要是交了不良的朋友,染上惡習(xí),毀了孩子一生,也對不住死去的兄弟弟妹。
伯父如何識不破自家婆娘的用心?雖然她說得言不由衷,卻也著實(shí)有理,反正放一頭小羊也不是什么重活,趕到野外平坦處玩玩而已。加之伯父生性木訥,沉默寡言,家中大小事務(wù)全憑婆娘做主。伯父沒有說話,也算是認(rèn)可了。
于是,阿癩早早地就給伯父家放羊,而且,一放就放到了十八歲。
十八歲的阿癩還是異常的孤獨(dú)。
在伯父家里,阿癩永遠(yuǎn)是孤立的。伯父終日在自家的地里操勞,一年四季兩頭不見太陽,每到晚飯之后,就出門去玩,有時玩玩牌,有時跟朋友一起喝喝酒,實(shí)在沒事,就坐在街上的涼亭里靜靜地聽別人聊天。一回到家里,倒頭就睡。因而伯父一天當(dāng)中能跟阿癩在一起的時間也就一日三餐了,這給伯母擠兌阿癩大大地提供了方便。許是受伯母的教誨和影響,堂兄弟姐妹們對阿癩也是愛理不理,橫加白眼。
阿癩沒有朋友。他的身上永遠(yuǎn)散發(fā)著羊騷味,再加上阿癩那油光發(fā)亮的腦袋殼上還有一種令人惡心的異味,沒有人愿意親近他。
羊兒就成為了阿癩最親密的伙伴。因?yàn)橹挥醒騼海判刨嚢],親近阿癩,從不嫌棄阿癩。每次伯父伯母把羊兒賣掉或牽走宰殺時,阿癩總是躲起來抹眼淚,心里還得難過好幾天。
每天,阿癩趕著羊群從南金門出城。南金門外護(hù)城河上沒有架橋,只是用條石釘了一排馬蹄橋——馬蹄橋當(dāng)?shù)厝朔Q為“丁步”——供行人過河。羊們有的直接趟水過河,有的蹦蹦跳跳地從丁步上通過。
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怎么也不敢走上丁步,更不敢下水。眼看著羊群過河了,媽媽也過河了,小羊羔急得在直叫喚。羊媽媽舐犢情深,又趟了回來。但她也無法把自己的孩子帶過河去,一邊和孩子一塊“咩咩”地叫,一邊在丁步上來來回回地跳。
阿癩把小羊羔抱過了河。
打那以后,每次過河,小羊羔總是站在河邊,回頭沖著阿癩叫喚,那叫聲,在阿癩聽起來,就像是小羊羔在說:“抱抱,抱抱!”阿癩就把那小羊羔叫做“抱抱”——阿癩的每一只羊都有一個名字,這跟村里的人毫無二致——“抱抱”一直到長大為成年羊,一直到它慘遭屠戮,都是由阿癩抱它過河的。
阿癩之所以把小羊羔叫做“抱抱”,是因?yàn)槟切⊙蚋峄仡^呼喚他的神態(tài)像極了康元宮的那個小女孩。
康元宮在大金城墻的西北面,就在阿癩家的旁邊,與阿癩家的羊圈也不遠(yuǎn)??翟獙m原是一個廟宇,供奉康元帥,其實(shí)是應(yīng)該叫做“康元帥宮”的,許是人們?yōu)榱私衅饋砜旖萜鹨?,就被省了一個字。
作為廟宇的康元宮早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小學(xué)堂,人們還是習(xí)慣把這所小學(xué)堂也叫做“康元宮”。
康元宮有兩個教書先生,他們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有一個四五歲的女兒。那女兒粉雕玉琢般地可愛,每次看見父母,總是展開她那粉嘟嘟的雙臂,撒嬌道:“抱抱,抱抱!”
于是阿癩心底里就把小女孩叫做“抱抱”。
阿癩每次見到小女孩抱抱,總是心生愛慕,總想抱抱她,或者親親她的小臉蛋。那是個那么可愛的小女孩呀!夏日里穿著一件繡著荷花的紅肚兜,細(xì)嫩潔白的皮膚像剛剝殼的雞蛋,手臂和腿藕節(jié)一般地打著皺褶,圓溜溜的眼睛上有長長的睫毛,粉紅的腮邊有深深的酒窩。她見人就笑,一笑,一雙眼睛就瞇成兩個彎彎的月牙兒,讓人覺得她所有甜甜的笑意都是從眼睛里溢出來的。
冬日里,羊兒們在野外再也吃不飽肚子了,就必須給它們添草料。這時節(jié),把羊群趕到哪里放都不重要。
城墻的西北有個缺口,由于城墻內(nèi)外都有斜坡,人們可以從這個缺口越過城墻出入。阿癩把羊群從缺口趕出城外,然后從家里抱出一捆半干的番薯藤蔓,放在閑置的耕地上,讓羊兒們吃,自己則在城墻根下尋了個背風(fēng)向陽的去處,瞇著雙眼曬太陽。
小女孩抱抱就是在這個時候搖搖晃晃地越過城墻缺口,來到阿癩跟前的。她用清脆的童音說:“叔叔,你睡著了嗎?”
阿癩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就睜開了眼。
“叔叔,我要牽羊。”小女孩抱抱繼續(xù)說。
“哦。”阿癩完全清醒了過來,忙不迭地說,“好的!好的!好的!”
“抱抱,過來!”阿癩打了個呼哨。
山羊抱抱以羊種族特有的輕盈的身姿蹦蹦跳跳就到了阿癩跟前。阿癩把纏在羊角上的繩子解下來,塞到小女孩抱抱小手里。
小女孩抱抱高興地笑起來,她雙手抓住繩子使勁拉,卻怎么也拉不動山羊抱抱。山羊抱抱甩了一下腦袋,小女孩抱抱就摔倒在地。
“死畜生!”阿癩罵道,急忙扶起小女孩抱抱,替她拍掉身上的塵土。小女孩抱抱扁了扁嘴,但到底沒有哭出來。
“你拉不動它,咱別拉?!卑]摸著小女孩抱抱的頭發(fā),說,“你摸摸它好不好?”
“它會咬人嗎?”小女孩抱抱小心地問。
“不會,不會。”阿癩笑著說。
“好好,那我摸它!”小女孩抱抱破涕為笑,拍著手跳起來。
阿癩一把拉過山羊抱抱,抓住它的角。小女孩抱抱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的脊背。
山羊抱抱捯動了一下后腿,把小女孩抱抱嚇得抱住腦袋,直眨眼睛。
阿癩對小女孩抱抱說:“這羊不好玩,咱別玩。我給你摘花好不好?”
小女孩抱抱說:“好!”
阿癩放開山羊抱抱,那畜生卻粘了上來,先用肚子蹭蹭阿癩的腿,然后繞著阿癩撒嬌。
阿癩一腳把山羊抱抱踹到了羊群里,敏捷地爬上城墻,那里有一株“楊子”樹,正滿枝雪白地綻放著美麗的花朵。
阿癩摘了一枝楊子花,捧到小女孩抱抱跟前,說:“你看你看,這楊子花多漂亮呀,還有香味吶?!彼驯亲訙愡^去聞了聞,又把花送到了小女孩抱抱的鼻子底下。
“這不是楊子花。”小女孩抱抱興高采烈地接過花,說:“媽媽說,這是臘梅花?!?/p>
“它不怕冷呢?!毙∨⒈Паa(bǔ)充道,“我媽媽最喜歡臘梅花,等什么花都謝了,它才開?!?/p>
“對對對!那就是臘梅花,臘梅花。”阿癩不知道這村里人都叫“楊子花”的花是不是就是小女孩抱抱說的臘梅花,只好隨聲附和。他立馬就對這種毫不起眼的花肅然起敬。
“妞妞,你又偷偷跑出來了。”城墻頂上傳來了一聲甜美的話語。
阿癩一仰頭,就看到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那女子齊耳短發(fā),面如滿月,星眸皓齒,櫻唇黛眉,雖然穿著厚實(shí)的棉大衣,也沒能遮掩住她綽約的風(fēng)姿和風(fēng)流的體態(tài)。她正沿斜坡裊裊婷婷而下。
“媽媽,媽媽,我牽羊了。我還摸了羊,它的毛跟棉一樣柔軟?!毙∨⒈П蚰桥优苋?,把手里的臘梅花舉到那女子面前,“叔叔還給我摘臘梅花呢!”
那天仙朝阿癩笑了笑,說道:“那你還不謝謝叔叔?”
小女孩抱抱回頭沖著阿癩皺了皺鼻子,清脆地說:“謝謝叔叔!”說完張開雙臂說:“媽媽抱抱!”
“不抱!”天仙扭了一下頭,假裝生氣,“妞妞自己走。”說完就牽著小女孩抱抱的手,回頭沖著阿癩笑笑,走了。
阿癩跟到了城墻頂上,目光癡癡地追隨著母女倆的身影,只見小女孩抱抱停下腳步,張開雙臂,又要媽媽抱,媽媽還是假裝生氣,扭開頭不理她。小女孩抱抱就彎腿做不離地的跳動,身子一挺一挺地撒嬌,媽媽無計(jì)可施,只好彎腰抱起了小女孩抱抱。直到她們進(jìn)了康元宮,阿癩還是久久沒有收回目光。
此后,阿癩每日下午都將羊兒趕到同一個地點(diǎn),喂它們吃從家里帶來的半干的番薯藤。而小女孩抱抱也日日趁著父母上課之際,偷偷溜出來和阿癩一起玩耍,直到天仙散學(xué)后尋到那里把小女孩抱抱帶回去。
跟小女孩抱抱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阿癩有生以來最開心的時光。他們一起在草根下面尋找過冬的昆蟲,用土坷垃搭建城堡。有風(fēng)的時候,阿癩就在地里放一把火,然后牽著小女孩抱抱的手,一起看著火苗“劈劈啪啪”地席卷枯黃的草。一只老鼠“吱吱”地亂叫亂跳,身上冒著煙,從火場中沒命地奔逃。小女孩抱抱“咯咯”地笑了起來,阿癩也“咯咯”地笑了起來,兩個人一起絕倒在地。
有時候,阿癩從家里帶來番薯,收集枯枝在地里生了一堆火,用濕黃土將番薯裹住埋進(jìn)火堆,待他們玩耍一通后,再從火堆里撥出番薯,去掉早已燒干變硬的黃土,把番薯掰成兩半,從里邊冒出一股騰騰的熱氣,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直把小女孩抱抱吃得滿臉開花。
一日,阿癩再也想不出玩耍的新鮮花樣,就對小女孩抱抱說:“敢不敢騎羊?”
小女孩抱抱猶豫了半天,搖著頭說:“不敢?!?/p>
“要不,你先騎我,練熟了再騎羊,好不好?”阿癩說。
“好!”小女孩抱抱高興地回答。
阿癩就跪在松軟的土地上,雙手支地,讓小女孩抱抱坐在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他嘴里發(fā)出“咩咩”的叫聲,一圈一圈地在地里轉(zhuǎn)。直到他累得再也動彈不得了,就趴在地上,說:“騎羊好不好?騎羊跟騎我一樣的嘛?!?/p>
小女孩抱抱趴在阿癩的背上,鼓起勇氣說:“好!”
“抱抱!”阿癩大聲叫道。他有一種本事,可以讓每一頭羊都聽懂他的叫喚。山羊抱抱蹦蹦跳跳地過來了。
阿癩一手抓住山羊抱抱的角,一手把小女孩抱抱抱起來放到山羊抱抱的背上。小女孩抱抱緊緊抓住阿癩的手臂,讓山羊抱抱馱著她,慢慢地在地里走動。阿癩弓著腰,一手控制山羊抱抱的速度,一手扶住小女孩抱抱,累得氣喘吁吁,汗透重衣。
小女孩抱抱“咯咯”地笑,阿癩也跟著“咯咯”地笑,
這回,阿癩卻闖了個禍。除了山羊抱抱,他所有的羊趁著他的注意力渙散之際,一窩蜂涌上了半山腰上的一塊芥菜地,正在大快朵頤。
阿癩暗叫糟糕,急忙一邊吆喝,一邊趕了上去。等他趕到時已經(jīng)晚了,芥菜地一片狼藉,地里的芥菜基本上讓羊群啃光了。
阿癩暗暗叫苦。要是吃了別家的菜,說上一些好話,賠上一些不是,也就幾十棵芥菜,對于農(nóng)村人來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就算要賠,家里也賠得起。
可是這菜卻偏偏是愣馬家的。
傍晚,阿癩忐忑地回到家里時,伯母正不聲不響地坐在灶前做飯。阿癩到灶臺上取熱水洗臉,經(jīng)過伯母身邊時,“嘭!”伯母手里竹制的吹火棍就砸到了阿癩的脛骨上。伯母每每要打阿癩,都得如此毫無征兆地出手,否則如果被阿癩覺察而有所防備,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
小腿前端的脛骨是人體最脆弱的部位之一。阿癩棄了臉盆,抱住腳,齜著牙吸著氣單腿跳了幾下,一瘸一拐地往外逃。剛跨出大門門檻,后腦勺又被隨后趕來的伯母“嘭”了一下。
“叫你放羊,死到哪里去野,讓羊把別人的菜給吃了!”伯母這才開口罵道,“現(xiàn)在人家都鬧上門來了,你自己想辦法賠給人家!”
“一日三餐的大魚大肉拿去喂狗也比你強(qiáng)!”伯母補(bǔ)充道,唾沫四飛。這是她每次責(zé)罵阿癩時都必須強(qiáng)調(diào)的一句話。
阿癩抹了一把眼淚,徑直走到他的羊圈,他別無去處。
阿癩在羊圈里尋了個地方坐下,挽起褲管,發(fā)現(xiàn)小腿青紫了一大塊,熱辣辣地疼。他一邊搓揉,一邊大放悲聲。
山羊抱抱靜靜地走過來,緊緊地靠著阿癩。直待阿癩哭夠收淚,才輕輕地“咩”了一聲,伸出舌頭舔舐阿癩滿是淚水的臉。
伯父不知何時也到了羊圈。他扶起阿癩,說:“跟我一起到愣馬家里,我們賠他芥菜。我剛才數(shù)過了,不到七十棵?!?/p>
愣馬家在大金是很有勢頭的。據(jù)說祖上是出過舉人的,后來雖然再無可圈可點(diǎn)的人物,但家里廣有良田,坐收租息,數(shù)代傳下來一直都是鄉(xiāng)紳。
愣馬有個姿色出眾的姐姐,十六歲時與國軍駐扎在村里的一個連長相好。部隊(duì)開拔以后,那連長對姐姐撂下一句話:“等我!”兩年過去卻音信全無。家人張羅著要把姐姐嫁出去,可是姐姐尋死覓活,堅(jiān)決不從,父親也曾下死命笞撻過幾回,無奈姐姐心意已決,也就無可如何了。孰料那連長卻是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忽然有一日帶兵駕車回到大金,送來大箱小箱的細(xì)軟之物作為聘禮,吹吹打打?qū)⒔憬闳⒘巳?,那時,他已經(jīng)是個營長了。再后來,姐夫在剿共戰(zhàn)役中屢建戰(zhàn)功,一路升遷,榮任團(tuán)參謀長,隨部隊(duì)駐扎在縣城。
“愣馬”自然是鄉(xiāng)人免費(fèi)奉送的綽號,這個詞在大金方言中,意為像野馬一樣毫無心計(jì),做事魯莽,不計(jì)后果。愣馬原本就是潑賴人物,兒時頑劣異常,將其送到學(xué)堂,不僅無心念書,還拿捉弄先生為樂事,屢責(zé)不改,到頭來自然是荒廢了學(xué)業(yè)。到成年以后,父親年事已高,家中大小事務(wù)逐漸移交給兄長掌管。愣馬少了約束,益發(fā)如脫韁的野馬,賭錢酗酒,打架斗毆,偷雞摸狗,把鄉(xiāng)里折騰得雞飛狗跳,惹得人人側(cè)目,個個唾罵。自打有了姐夫這層硬靠山之后,愣馬更是膽大妄為,肆無忌憚,變本加厲,無所不用其極了。
家里曾經(jīng)給愣馬說過一房媳婦,那媳婦模樣周正,心靈手巧。尚未過門時,有一回到愣馬家看房子,見愣馬酗酒鬧事,規(guī)勸了幾句。不料愣馬卻大耍酒瘋,大罵“還沒過門就這么管著老子,將來還了得”!將那媳婦痛打了一頓。那媳婦花容失色,啼啼哭哭回到娘家哭訴了一番。親家也是當(dāng)?shù)赝?,不是什么省油的燈,?dāng)初是看上愣馬家境,有意結(jié)親,不曾想富貴之家居然出這么個不肖之徒。一怒之下,率眾打上門來,二話不說,要把婚退了。父親一來覺得是自家理虧,二來也懼怕攤上這么個有勢力的親家,將來這樁婚事麻煩不斷。只好答應(yīng)對方,把婚給退了。
愣馬熬了兩年單身生活,就想媳婦了,想媳婦時他就收斂了許多。其實(shí)導(dǎo)致愣馬收斂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姐夫所在的國軍部隊(duì)早已開撥到了抗日前線,連姐姐也不知道他去到哪里。姐姐只好回到娘家,閨女不像閨女寡婦不像寡婦地懸著,終日以淚洗面,惹得父親心煩意亂。但終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盡管一肚子抱怨,卻也無可奈何。
愣馬雖然收斂了許多,但惡名已在外,好人家的姑娘不愿意往虎口里送,愿意嫁入他家的或模樣不夠周正,或家境過于貧寒,有著這般那般的不足。如此高不成低不就,就把婚事給耽擱了。
也不知何時,愣馬看上了倉口街游家的長女游彩妹。游彩妹高挑身材,豐乳肥臀,針黹女紅,無一不精,是大金姑娘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按說以愣馬的家庭條件,與游家結(jié)親,算是紆尊降貴的了。因?yàn)橛渭议T小戶窄,人丁稀少,在大金一直夾著尾巴過著仰人鼻息的日子。如果能與愣馬家攀上親家,多少可以讓一直弓著的腰板挺直一些。
彩妹卻是個心高志遠(yuǎn)的姑娘,一心要攀門好親事。雖然愣馬的家境之好,人人皆知,但其人品卻不堪得很。因而,彩妹從來不拿正眼看愣馬的。有一日,她被愣馬纏急了,就對他說:“如果你能讓我爹把墳?zāi)剐拊诤箝T山,我就嫁給你!”
“此話當(dāng)真?”愣馬把眼睛瞪得銅鈴大,直勾勾地盯著彩妹說。
“自然當(dāng)真。”彩妹說,“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當(dāng)真,當(dāng)真!”一旁的游家老爹鄭重其事地接口,“我做主,我做主!”
話雖如此,可是愣馬知道,沒有人能夠在后門山修墓的。
后門山歷來被大金人視為風(fēng)水薈萃之地,維系著大金城的命脈。后門山與葛洪山脈、龍首山脈相連接,一直延伸到遙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方的清明靈秀之氣就是通過這條通道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大金,才使得大金人丁興旺,五谷豐登,賢人輩出。因此想在后門山修墓,把大金全城人的風(fēng)水據(jù)為己有,非讓村人的唾沫淹死不可。
當(dāng)年,周家老太爺重金聘請了一位江西的先生,相中了后門山的一處寶穴,仗著兒子官拜總兵,與鄉(xiāng)人商量未果,欲強(qiáng)行在后門山造墓。動土那日,數(shù)百村人前往阻止,耄耋老人無一不到,把修墓之所圍得水泄不通。村里最年長者是一位百歲老人,他橫臥山地,說:要想修墓,先把他給埋了。周老太爺屈于眾志成城,只好悻悻收兵,但卻還不死心,想要安鄉(xiāng)人一個聚眾成匪之名,讓兒子興兵剿匪。好在周總兵為人正直,深明大義,苦勸老父,此事才沒有鬧大,周老太爺也只得作罷。周老太爺平生與人為善,到得晚年,性情變得暴戾乖張,經(jīng)此一鬧,事過之后,冷靜下來,覺得再也無顏繼續(xù)呆在大金,便斥巨資在縣城郊外大興土木,修了一座大宅第,舉家遷走,把舊居留給了叔伯兄弟。
游老爹是遠(yuǎn)近聞名的風(fēng)水先生,算命測字、占卦擇日、尋穴造墓無所不精。游氏在大金勢單力薄,與大戶人家交往,總得陪上十分小心,大氣不敢出,腰板不能直。游老爹平生所愿,要給自己尋一處風(fēng)水寶地,讓后輩出一個兩個貴人以壯門庭。他踏遍千山萬水,都沒能尋得稱心如意的墓穴?;蛴胸?cái)無貴,或有貴無丁,待尋得一處財(cái)丁貴俱全的,卻又是益了長房損了次房。如此一拖再拖,到得游老爹年歲漸長,雄心壯志消磨殆盡時,也沒能遂了心愿。
游老爹心有不甘,于是就打起了大金后門山的主意。他勘遍整個后門山,得出的結(jié)論與當(dāng)年周老太爺請來的江西先生不謀而合。那塊穴地左龍右虎、近案遠(yuǎn)朝、巒頭水口,皆是上上之選,分明是財(cái)丁兩旺的好處所,更重要的是,穴位背靠獅球峰,正對筆架山尖峰,那是必出貴人的格局。
游老爹挖空心思,蓄謀已久,計(jì)出偏門。他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寫在紅紙上,封存于牛角之中,暗中把牛角埋到了穴道的中央。
其實(shí),游老爹也知道,自己這么做,實(shí)在是逆天而行之舉。兩年前的事他是記憶猶新的。那年,春耕剛剛開始,大京的耕牛連連暴斃,引起大金城一片恐慌。
村里請來了一個法師,好酒好菜伺候了好幾天,紅包一包一包地砸將過去,那法師方始屈指一算,口吐人言,說是大金城合當(dāng)有此一劫,耕牛必死二九一十八頭,然后災(zāi)禍消弭,一切如常。不過此后……。至于“此后”如何,那法師并不明言。眾人忙請教端的,那法師捻須微笑,并不答言,繼而飄然而去,不知所終。
好在蒼天有眼,大金有幸。一日,黃家老七在后門山發(fā)現(xiàn)了一個玀貍(穿山甲)洞穴,掘了半天,玀貍沒找到,卻掘出一個鑲著玻璃的木盒子,盒子里整整齊齊裝著一排骨殖。
黃家老七把骨殖放到大街上展示,自然無人敢于認(rèn)領(lǐng)。但中國人向來敬重死人,因而無人膽敢作踐那骨殖盒子。老七為人雖然乖戾異常,卻也不敢造次,只是把骨殖盒子置于大街顯眼處,待得夜深人靜之時,那骨殖主人的后人才偷偷將其收起了事。
黃家老七綽號“黃鼠狼”,平生掘玀貍無數(shù),見到洞穴,只需瞟上一眼就可斷定里邊是否有玀貍,屢試不爽,毫不例外。不曾想這次卻出了差錯,看走了眼,不知是不是天意使然。
游老爹同樣也惹出了事端。從他暗中埋下牛角的第二日起,整個大金城的公雞居然沒有一只打鳴了——不僅僅清晨不報(bào)曉,而是整日不啼鳴。
村里一片死寂。
這種前所未有的異象再次驚動了村人,他們除了求助法師別無他法。這回,法師還算有點(diǎn)真本事,他在村里遴選了七位心靈手巧的閨女,令她們在一晝一夜一對時內(nèi)每人趕織一件苧麻百褶裙,穿上以后由法師領(lǐng)著她們在后門山新辟出的一塊空地上跳舞。她們跳了七七四十九個時辰,直跳得個個花容失色,精疲力竭,那牛角像春筍一般自己從土里鉆了出來。
一切又恢復(fù)了正常。
幸好游老爹雖然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寫在了紅紙上,卻沒有寫上自己的名字。大金城近萬人口,僅憑著生辰八字,哪里去查找?游老爹方可躲過了遭人唾罵的一劫。
有了如此經(jīng)歷,游老爹已將在后門山造墓的念頭全灰了??墒牵朗率怆y逆料,有一日,游老爹居然夙愿得償,真的在后門山修起了一座墳?zāi)埂?/p>
游老爹能夠在后門山修墳造墓,緣于愣馬,更托福于日本子。
日本子進(jìn)大金城是在那年的夏天。
那年夏天,天大旱,赤地千里。村人把所有的人力和物力都投進(jìn)了抗旱。他們須得竭盡自己的全部力量,方可向蒼天爭取一點(diǎn)自己的口糧,使得自己一家人免遭餓死的厄運(yùn)。他們挖渠道引水,用戽斗汲,用木桶挑,加入抗旱行列的婦女兒童們甚至用手提,用罐子捧。
沙地里的西瓜結(jié)成的果子已有拳頭大,碧綠油亮,惹人憐愛。西瓜是頂頂不好伺候的作物,降雨量過大,陰雨天多,西瓜不甜不脆,根本不能吃。須得烈日暴曬而又供水不斷,西瓜才脆而發(fā)沙,香甜可口。阿癩和伯父一起,全身心投入到西瓜地供水的勞動。他們用糞桶挑水,一日一次給西瓜澆水。從午后到黃昏,他們每人都得挑數(shù)十擔(dān)的水,澆到西瓜地里。
當(dāng)西瓜在他們精心的呵護(hù)下呈現(xiàn)出一派豐收的醉人景象時,日本子來了。
日本子到大金的時候已經(jīng)是窮途末路了,但他們還在苦苦支撐著在中國的戰(zhàn)局。他們把大金作為海上補(bǔ)給運(yùn)輸線的一個中轉(zhuǎn)站,派了一個中隊(duì)的兵力駐扎防守。這是一個兵員不足的中隊(duì),一百出頭的日本子并沒有進(jìn)城騷擾百姓,而是駐扎在海邊碼頭附近,離大金城近兩里地。
日本子只是派了一個班到大金城巡邏,這個班只有七個士兵,由一個小隊(duì)長帶領(lǐng)。他們每日早上、下午各一次到大金城里巡邏,然后回到海邊軍營吃飯。開始的時候,他們還在城里的村公所住了幾個晚上。但由于大金根本沒有抗日武裝力量,一直相安無事,因此他們也就不怎么住在村子里了。
那小隊(duì)長派頭十足,大熱天的,在雪白的襯衫外面還一絲不茍地套著軍裝,連風(fēng)紀(jì)扣也扣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居然還戴著一副雪白的手套。他腰間別著南部十四式手槍,手里拿著戰(zhàn)刀,士兵們則扛著長槍,刺刀上掛著一塊白色的膏藥。他們耀武揚(yáng)威地走在大金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向村民們炫耀大日本皇軍的威儀。
在這個季節(jié)里,阿癩是不能在與小女孩抱抱玩耍的地方放羊的。因?yàn)槟抢锸歉?,沒有青草,只有成片成片的莊稼。但夏日天黑得遲,阿癩即使在晚飯后也還有充裕的時間去陪小女孩抱抱。他常常偷偷地從自家地里帶回一個西瓜——方便的時候也會從別人的瓜地順手捎帶——埋在羊圈里的稻草堆中,待吃完晚飯,再送給小女孩抱抱吃。天仙和她的丈夫已經(jīng)認(rèn)可了他們的女兒結(jié)交的這個大朋友,每次看見阿癩游手好閑地來到康元宮,他們就微笑著讓女兒跟阿癩去玩。
那日傍晚,阿癩從海邊方向驅(qū)羊回家,在甕城外正遇七個巡邏的日本子。阿癩常常都會遇到他們,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擦肩而過。
今天,他們也擦肩而過了??墒牵良缍^之后,那小隊(duì)長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對他的部下說:今天是中隊(duì)長的生日,牽一頭羊回去祝賀祝賀。
部下們受到這位嚴(yán)謹(jǐn)?shù)纳纤炯s束,早已渾身發(fā)癢,難受之極,巴不得得了這句話,一窩蜂像一群惡狼般扭身向阿癩的羊群撲去。
小隊(duì)長站在路旁,沖著部下們的背影補(bǔ)充了一句:一頭就夠了,別難為了那牧羊人。
他這句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了那六個日本子的頭上,把他們的熱情給滅了。但好在還可以從羊群里選一頭,他們看中的自然是羊群中最膘壯的山羊抱抱。
日本子向中國的老百姓拿東西從來沒有付錢買的意識,就算是這位溫文爾雅的小隊(duì)長也是如此。也許他覺得,他愿意要中國人的羊,應(yīng)該是這個劣等民族的莫大榮寵,他們應(yīng)該感恩戴德,涕泗橫流才是??墒?,這個劣等民族不知好歹的人太多了,居然沒有多少人拿這種榮寵當(dāng)回事,連眼前這個滿頭瘌痢疤的牧羊少年——他應(yīng)該是這個劣等民族中的劣等人吧——也拿這種榮寵當(dāng)狗屁。
阿癩一聲唿哨,所有的羊兒四散逃奔,山羊抱抱卻被沒能逃脫。
抱抱正當(dāng)壯年,是羊群中最壯碩的一頭公羊,隱然是羊群的首領(lǐng)。它接到阿癩的命令,就帶頭奔跑起來。六個日本子舍了其它羊兒,一齊追趕抱抱。
抱抱如果真正奔跑起來,它的速度絕不是人類可以比擬的。但抱抱的角上系著一根繩子,繩子沒有被纏起來,而是長長地拖在身后。一個矮胖如豬的日本子居然是六個人中跑得最快的一個,他一腳踩住了那根繩子。
狂奔中的抱抱腦袋被往后重重地拽了一下,它的身子橫了過來,那優(yōu)雅的跳躍奔跑的姿態(tài)被破壞了。它甩了一下腦袋,掙脫了繩子,調(diào)整了一下身姿,繼續(xù)奔跑。但它還來不及加速,繩子再次被踩住了。
當(dāng)繩子第三次被矮胖豬踩住的時候,抱抱已無法掙脫。它的身形完全停頓下來,六個日本子圍了上來。
抱抱忽然輕捷地跳了起來,人立而起,將前半身高高舉起,然后垂下腦袋,向用繩子牽著他的矮胖豬撞去。
矮胖豬慌忙躲閃,但還是遲了一步,抱抱堅(jiān)硬的角撞在他多肉的臀部上。矮胖豬尖叫一聲,仆倒在地,他的手一松,抱抱奪了繩子,撒腿逃命。
矮胖豬的同伴們哄笑起來,見抱抱掙脫,又追了前去。
“八格!”那優(yōu)游自在、負(fù)手而立的小隊(duì)長微笑著搖了搖頭,低聲罵了一句,然后“唔里哇啦”地沖著他的部下們喊了一嗓子。
五個趕羊的日本子聞言都慢下了腳步,其中一個暴著大門牙的日本子,停下腳步,哇啦了兩聲,想必是要同伴們讓開。他端起長槍,稍一瞄準(zhǔn),就“砰”地開了一槍。
那大門牙的槍法很好,子彈貼著抱抱的脊梁飛過,擊中了抱抱的頭部。抱抱的前蹄忽然失去了力量,它側(cè)著身子跌在地上,然后整個身子就向前滑去,地上揚(yáng)起了一股煙塵,完全遮蔽了它。當(dāng)抱抱的身子停止滑行時,發(fā)狂地奔跑著的阿癩在淚眼中看到了漸漸散去的煙塵中,抱抱的兩條后腿蹬了幾下,就再也不動了。
“抱抱!”阿癩聲嘶力竭地叫了起來。
四個日本子大笑著一人一條腿把抱抱抬了起來。
矮胖豬哼哼唧唧地爬了起來,齜牙咧嘴地揉著被抱抱撞中的臀部,見阿癩猛沖過來,就伸腿絆了一下。阿癩“叭”地摔在地上,和山羊抱抱一樣,滑了出去。他從煙塵中掙扎著爬起來,吐掉了嘴里的沙。他還沒站穩(wěn)身子,矮胖豬就如影隨形地跟到了他身后。
矮胖豬用左手抓住阿癩的右手腕,右手抓住阿癩的左前領(lǐng)。這個動作想必是矮胖豬進(jìn)行了無數(shù)次訓(xùn)練出來的,純熟無比。他把右腳尖向阿癩的右腳前伸進(jìn),身體向左轉(zhuǎn),將自己的右肘從下經(jīng)左向上轉(zhuǎn),頂在阿癩的右腋下;左手用力拉住阿癩的右臂,同時左腿后移,倒插在阿癩的左腳前,進(jìn)胯、屈膝,臀部就頂在了阿癩的大腿上部。矮胖豬一用力,阿癩被背了起來。矮胖豬將阿癩緊緊拉住,趁勢上體前屈,同時蹬腿、提臀,吐氣開聲,兩手向左下方用力一拉。阿癩的身子被甩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重重得摔在地上。
這幾下兔起鶻落,快逾閃電,正是柔道“背負(fù)摔”中的一式。矮胖豬其貌不揚(yáng),不想?yún)s是個柔道高手。
小隊(duì)長遠(yuǎn)遠(yuǎn)地鼓起掌來,其余的日本子也轟然叫好。
阿癩涕泗橫流的臉上沾滿了塵土,有青紫的撞傷,也有血淋淋的擦傷,他覺得自己的腰斷了。他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嘴里再也發(fā)不出高亢憤怒的叫聲,只是在喉嚨里低沉模糊地吼著,繼續(xù)向山羊抱抱沖去。
大門牙待阿癩跑近,照本宣科地使了個絆子,將阿癩絆倒在地,同時,他的槍托就狠狠地砸在了阿癩的腰眼上。
阿癩慘叫了一聲,側(cè)過身子,把手別到背后,用手背緊緊地壓住被槍托撞中的部位。他扭曲著身體,痛苦地喘著粗氣。
四個日本子抬著山羊抱抱從阿癩的身上跨了過去,其中有一只皮靴踩在了阿癩因痛苦而不停地痙攣卷曲的手上。“嘎”地一聲,阿癩的中指指骨斷了。
當(dāng)阿癩在劇烈的疼痛中漸漸緩過來時,日本子已經(jīng)離他遠(yuǎn)去。他只是看到,山羊抱抱的腦袋耷拉著半拖在地上,在地面留下了一串殷紅的血跡。
這是阿癩個人的災(zāi)難,與大金人沒有任何關(guān)系,即便日本子血洗了康元宮,也跟大金人是毫無關(guān)系的。
大金人雖然聽了太多關(guān)于日本子暴行的傳說,自日本子到大金以來,他們惴惴不安地觀望著日本子的態(tài)度。但是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日本子毫無擾民跡象。至于阿癩挨打和阿癩的羊被吃,那又何足掛齒?阿癩原本就是活該挨打的胚子,羊是畜生,原本就是讓人吃的。于是,大金人懸著的心就逐漸地又落地了。
心既然落地了,一些腦子遠(yuǎn)比別人活絡(luò)的先進(jìn)人物就開始動起了腦筋。
愣馬和他的父親無疑都是大金最有見地的人物。一日午后,父子倆精心準(zhǔn)備了一桌酒席,并恭候在自家門口,單等那隊(duì)日本子的巡邏隊(duì)前來。
巡邏隊(duì)來了的時候,愣馬和他的父親攔住了這些日本子,他們的態(tài)度謙卑而又無恥。
小隊(duì)長沒有讓他的部下們進(jìn)門。盡管他的同僚們自占領(lǐng)中國以來視中國人的生命如糞土,隨意作賤、消滅,在中國這片土地上肆意妄為,但他有他的原則。他參加的是圣戰(zhàn),是來建立東亞共榮秩序的,是來幫助這些劣等愚昧的中國人建設(shè)王道樂土的,是讓他們沐浴在天皇的教化之中的。因而,他不能和他的同僚們一樣,給這片土地、這個民族帶來的都是殺戮和災(zāi)難。雖然他也殺中國人,但他所殺的中國人都是該殺之人。他們都是劣等民族中的劣等人,冥頑不化,破壞東亞共榮,與天皇的戰(zhàn)士作對。他無力阻止同僚們的種種惡行劣跡,但總是以一種潔身自好的態(tài)度盡量地約束他的部下。
愣馬父子邀請的時候,小隊(duì)長命令他的士兵站在門口,自己只身進(jìn)入了愣馬的家中。進(jìn)入中國后,他見識了太多太多的抗日分子和被中國人稱為“漢奸”的親日分子。他一眼就看出了愣馬父子眼神、身段中所蘊(yùn)含和傳達(dá)的諂媚和忠順,他因此斷定:他們決不是抗日父子,他們是真正的“漢奸”。因而,他只身赴宴,毫無戒備畏懼之色。
愣馬父子這一宴席是經(jīng)過精心準(zhǔn)備的,不僅有生猛海鮮,還有山珍野味。讓家在北海道的小隊(duì)長在如同品味故鄉(xiāng)海鮮的同時,品嘗到了平生從未吃過的美味佳肴。
酒是愣馬自家釀造的“重釀”酒,醇香爽口,那小隊(duì)長不知不覺之間舌頭就大了起來。他不停地豎著大拇指,沖著愣馬父子一連聲地“約西”?!凹s西”到一定程度,就沖著門口嚷了起來。門外的六位日本子就一窩蜂涌進(jìn)門來,風(fēng)卷殘?jiān)瓢愕匕炎郎系木扑穗纫粧叨狻?/p>
酒足菜饜之余,那小隊(duì)長一路打著嗝,踉踉蹌蹌領(lǐng)著他的部下,鬼使神差地徑直來到了他們在喝酒之前就已經(jīng)巡邏過了的康元宮。
誰也不知道,康元宮已經(jīng)成為小隊(duì)長魂?duì)繅艨M的地方了。
那日,小隊(duì)長率隊(duì)巡邏到了康元宮,正值學(xué)堂放學(xué)。天仙和她的丈夫正組織孩子們列隊(duì)回家。她站在校門口,面帶甜甜的微笑,一一與孩子們道別。她的揮手動作不是手臂或手腕的晃動,而是手臂、手腕不動,只是五個手指頭擺動著,傳達(dá)出中國女性傳統(tǒng)的“笑不露齒、行不露足”的含蓄、收斂和優(yōu)雅。艷麗的夕陽給她的身姿洇染了一層金邊,使她那風(fēng)流的體態(tài)散發(fā)出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
小隊(duì)長調(diào)整了一下軍帽,讓帽檐擋住射入眼睛的陽光,癡癡地凝望著天仙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那天仙似乎已經(jīng)感覺到了他那唐突無禮的目光,在送完學(xué)生,返身回到學(xué)堂時,花容微斂,回眸若有若無地瞟了他一眼。在小隊(duì)長看來,那一眼風(fēng)情萬種,讓他不勝承受。他自幼受研究漢學(xué)的父親影響,景仰中華文化,讀過許多中國古典作品,包括《西廂記》。那時,他體驗(yàn)到了《驚艷》中張生初見鶯鶯時如遭雷劈電擊的那種銷魂蝕骨的感受。
此后,每次巡邏到了康元宮,小隊(duì)長總是要駐足片刻,或看看那如蝴蝶飛舞般的身姿,或聽聽那鶯囀幽谷般的聲音。他在欣賞那活色生香的同時,常常忍不住贊嘆東方女性那不可方物的美。
酒精實(shí)在是個好東西。當(dāng)一個人的肚子里灌上足夠的酒精時,他就可以剝掉平日里套在自己身上的偽裝,把所謂矜持,所謂教養(yǎng),所謂道德,所謂廉恥都統(tǒng)統(tǒng)拋諸腦后。
小隊(duì)長腳步踉蹌,率隊(duì)闖進(jìn)了康元宮。
其時,正是學(xué)期的最后一天,天仙夫婦正在布置從次日開始的暑假里學(xué)童們的課業(yè)和活動。
日本子闖進(jìn)學(xué)堂,驅(qū)散了學(xué)童,然后他們架住了天仙和她的丈夫。兩個日本子把幾張課桌拼成了一個臺子,另兩個日本子就把掙扎嗥叫的天仙按倒在臺子上,然后靜靜地等待著小隊(duì)長——他們完全了解小隊(duì)長的心思。
小隊(duì)長搖了搖頭,指了指教室對面的房間。雖然,有成千上萬的中國婦女被皇軍官兵強(qiáng)奸,很多是當(dāng)眾的,有的甚至是在大街上。但這些野蠻的行為是小隊(duì)長看不慣的。他是個文明人,從來都把做愛看成是很神圣的事,豈能當(dāng)著眾人的面?
兩個部下心領(lǐng)神會,輕而易舉就把天仙拖到了她自己的房間里,扔在了床上。
小隊(duì)長用標(biāo)準(zhǔn)的軍人步伐邁進(jìn)房間,他小心翼翼地摘下自己的軍帽,掛在墻上,然后不緊不慢地脫下軍裝,整整齊齊地掛在墻上,還好整以暇地?fù)哿藫圮娧b上的灰塵。
兩個部下退出房間,帶上了門。
天仙的丈夫是被矮胖豬和大門牙架住的,他剛一掙扎矮胖豬就踢了他一腳。矮胖豬的腳就那么毫無征兆地抬了起來,劈叉般就揚(yáng)過了頭頂,踢中了比他高一個頭的天仙丈夫的鼻梁。天仙丈夫架在鼻梁上的眼鏡碎裂,有一塊玻璃碎片扎進(jìn)了眉頭。淌下來的鮮血和飛濺而出的鼻血以及眼淚交匯在一起,天仙丈夫的臉上頓時開了花。
這個白白凈凈的文弱書生顧不上疼痛,也顧不上拔掉嵌在肉里的玻璃碎片,只是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忽然發(fā)力掙脫了兩個日本子,瘋狂般地向房間沖去。
大門牙怪叫一聲,摘下肩上的長槍。他用右腋夾住槍托,單手舉槍,也沒有瞄準(zhǔn),就扣動了扳機(jī)。
天仙丈夫狂奔到門口,槍響了。子彈在他的后腦上鉆出了一個洞,標(biāo)出一股紅白混合的液體。他的身子向前撲去,前額撞在門上,然后向后反彈,重重地摔倒在地,就一動不動了。
日本子們都嚎叫起來,為大門牙的槍法喝彩。
小女孩抱抱從圍墻的一個缺口鉆了出來。他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頭上梳著一條小辮子,辮子的末端系著一個蝴蝶結(jié)。她想必是到哪里去玩了泥沙的,手上、臉上、身上沾滿了沙土,連衣裙也黑白相間了。她的手里捏著一只灰綠色的蜻蜓,一步一跳地從學(xué)堂外邊進(jìn)來。小女孩抱抱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從阿癩那里學(xué)會了捉蜻蜓。每每有蜻蜓停在樹干、草尖或其他什么地方,阿癩就給小女孩抱抱做示范。他從背后繞過去,悄無聲息地潛至蜻蜓身后,再慢慢地伸出兩個指頭,待蜻蜓的尾部落到了兩指之間,就一下子捏住,蜻蜓就被逮著了。這時,蜻蜓就曲著身子,回身用它的嘴咬阿癩指頭。阿癩告訴小女孩抱抱,蜻蜓咬人一點(diǎn)也不疼。小女孩抱抱壯著膽子試了好幾次,雖然十有八九逮不住蜻蜓,可總算也有走背運(yùn)的蜻蜓被她抓住了。阿癩就用線系在蜻蜓的尾部,讓小女孩抱抱玩。
小女孩抱抱看到躺在地上的父親,她叫了一聲“爸爸”,跑過去,蹲下身子,用手推著父親的肩膀。然后她就聽到了從房間里傳出來的扭打、喘息的聲音和母親絕望的嘶叫。
“媽媽!媽媽!”小女孩抱抱舍了父親,用小手去拍門。
從一旁躥過來一個日本子,一把抓住小女孩抱抱的小辮子,將她拎了起來。然后,他沖著矮胖豬和大門牙招呼了一聲。
矮胖豬面露喜色,他快步跑過來,伸手抓住小女孩抱抱的衣領(lǐng),將她拎走了。
小女孩抱抱抱著腦袋,已經(jīng)哭不出聲了。她的小辮子剛被松開,后衣領(lǐng)又被提了起來,前衣領(lǐng)緊緊地勒住了她的喉嚨,使她的呼吸困難,小臉漲得通紅。
小女孩抱抱一直捏著的那只她想拿到父母面前炫耀的蜻蜓從手里脫落下來,它振動了幾下翅膀,在空中停留了幾秒,就垂直墜到地上,被矮胖豬的皮靴踩了個正著,頓時化成齏粉。
矮胖豬把小女孩抱抱拎到操場中央,向大門牙招了招手。大門牙笑嘻嘻地提著長槍,也走到了操場中央。
這是他們倆玩慣了的游戲,也是他們聊以消遣的賭博。矮胖豬將小孩子扔出去,大門牙把槍托支在地上,用刺刀去接孩子的身體,根據(jù)刺刀刺中孩子身體的部位來決定賭博的勝負(fù)。
小女孩抱抱那胖嘟嘟的身子從矮胖豬那粗短壯實(shí)的手里飛了出去,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大門牙的刺刀從她的背部穿透到胸前,她整個人就仰面掛在了槍上。
“媽……媽……”這最后一聲呼喚從小女孩抱抱的喉嚨里艱澀地?cái)D了出來。她那雙因劇烈的痛苦而緊緊攥著的小拳頭慢慢地松開,垂了下去。
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小隊(duì)長還是用軍人標(biāo)準(zhǔn)的步伐從里邊跨了出來,他在門口站住,整肅了一下自己的著裝。從他身后洞開著的門里邊傳出天仙微弱的哭泣聲,那聲音無助、絕望、精疲力竭。
六個日本子一下子就沖過去,圍到了小隊(duì)長身周。他們蠢蠢欲動,用目光征詢小隊(duì)長,希望他同意讓他們也進(jìn)入房間分一杯羹。
“八格耶魯!”小隊(duì)長忽然暴怒起來,使勁地向部下?lián)]了揮手,率先走了出去。六個日本子像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無精打采地在小隊(duì)長身后列隊(duì)而出。
小隊(duì)長在學(xué)堂門口停住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在喉嚨里嘟囔道:“要是那女教師愿意跟我做愛,多好……”他搖了搖頭,懊喪地拍拍自己的前額。
當(dāng)阿癩隨著人們來到康元宮的時候,一切似乎都已結(jié)束。偌大的學(xué)堂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喧嘩和活潑,空蕩蕩地只剩下兩攤血跡、兩具尸體和一個尸體般的活人。天仙披頭散發(fā),衣裳凌亂。她木木地走到丈夫的尸身前,輕輕地喚道:“她爸,她爸?!彼坪跽煞蛩€沒醒來。然后又轉(zhuǎn)身木木地走到小女孩抱抱的尸身前,輕輕地喚道:“妞妞,妞妞?!彼坪跖畠核€沒醒來。她不停地走過來,又走過去,不停的呼喚著她的永遠(yuǎn)也不會再應(yīng)答她的親人們。她赤著那雙近乎完美的、白皙細(xì)嫩得讓人心碎的天足,經(jīng)過操場上粗糲的沙子的摩擦后,在地面上留下了淡淡的血痕。
從那以后,每到下半夜,天仙就游遍了大金村那些逼仄的大街小巷,尋找忽然棄她而去的親人們。她在康元宮出發(fā),從巷頭頂?shù)较锢锝洲D(zhuǎn)到后街,從下禮宮穿過南城下,到了南金就拐到城隍廟,然后從北門頂回到康元宮。繼而又在相同的線路上開始她那永無停歇的追尋?!八?!她爸!”、“妞妞!妞妞!”她千萬次地重復(fù)著她的呼喚,凄厲哀婉、如泣如訴的聲音錐子一樣刺破每個大金人深沉的夢鄉(xiāng)。
終于有一天,她的婆家、娘家都來了人,把她接回了城里。但是,僅僅過了一天,她又只身步行一百多里路,回到了大金,回到了康元宮。依然夜夜在康元宮出發(fā),從巷頭頂?shù)较锢锝洲D(zhuǎn)到后街,從下禮宮穿過南城下,到了南金就拐到城隍廟,然后從北門頂回到康元宮。一路呼喚著她的丈夫,她的女兒。
阿癩在放羊之余,還有一個重要的勞動任務(wù),那就是砍柴。在大金,說“砍柴”并不準(zhǔn)確,其實(shí)應(yīng)該是割草。大金周遭的山上,樹木稀少,卻漫山遍野地長著一種叫“芒萁”的蕨類植物,這種草才是大金人廚房里最主要的燃料。
芒萁在大金的方言里叫“龍邦”,人們右手持特制的“角刀”在龍邦的根部劈潑,左手和左腳配合收攏被割掉的龍邦,這叫“劈龍邦”。天氣晴好的日子,人們帶著“柴擔(dān)”——把大小合適的木棒兩頭削尖,扎住捆好的兩捆柴,挑在肩上——和磨得鋒利的角刀,柴擔(dān)上纏著用來捆柴草的麻繩或稻草搓成的繩索,到山上去劈一擔(dān)龍邦挑回家,將龍邦解散擺在空地上曬干。
阿癩不這么做。他的腰里總是扎著一個木制角刀鞘,插著銀光閃閃的角刀。他將羊群趕到青草茂盛的地方吃草,自己則拿著角刀,在山坡上劈潑一大片龍邦。他把這些龍邦就這么曬在山坡上,等它們完全干透了,他才再次到那里,又用角刀劈潑一大片龍邦。他隨便在山上尋一根結(jié)實(shí)的藤條或柔軟的小竹子,就可以用來捆扎龍邦,他把干了的龍邦捆扎起來,又隨便砍了一根樹枝,就可以把龍邦挑回家。由于干透的龍邦很輕,既省力又對“柴擔(dān)”的要求不嚴(yán)。于是,阿癩日日挑回家的都是干透的龍邦。
絕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像阿癩這樣做。因?yàn)樗麄內(nèi)タ骋淮尾褚院?,就不知道下次去砍柴是在哪一天了。比不得阿癩天天上山,從時間上說比較“專業(yè)”。也有一些人就在阿癩曬龍邦的地方劈一些龍邦,算是跟阿癩交換,把阿癩那些干龍邦挑走。更有一些缺德的人干脆連劈龍邦跟阿癩換都不干,直接把阿癩的干龍邦挑走,這自然就有“偷”的意味了。但阿癩也不怎么介意,因?yàn)閷τ诎]來說,劈龍邦算不上是什么勞動,簡直就是一種有趣的游戲。每次揮動角刀,就有大片大片的龍邦倒在他的腳下,角刀與龍邦那堅(jiān)硬的莖碰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嗡嗡”聲。那聲音在阿癩聽來,清脆悅耳,猶如音樂。
康元宮慘案對大金人的影響似乎不大:因?yàn)殡m然學(xué)堂的教師一家已完全被毀滅,但他們是城里人。況且,那女教師長得也實(shí)在太狐媚相了,怪不得人家皇軍血?dú)夥絼偟念I(lǐng)導(dǎo)動念頭。于是大金人依舊心安理得得過著他們的小日子。
唯一被改變的似乎只有阿癩,他忽然間對砍柴勤快起來。他先是把自家的柴房塞得滿滿的,然后就將龍邦堆在了甕城里,把甕城塞得只剩下兩個城門和一條可資通行的路。甕城塞滿后,他又把龍邦堆在了城墻上甕城頂部方井的護(hù)欄的四周。
在農(nóng)村,不管在什么地方堆放木柴,都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做完了這一切,阿癩每日午后把羊群放在甕城外面,自己就在甕城里賣起了西瓜。
只有沒腦子的人才會在甕城賣西瓜。因?yàn)楫Y城是大京通往海邊的必經(jīng)之路,打從這里往來的一般都是出海下地的本地人,他們幾乎每家每戶都種西瓜,決計(jì)不會花錢買西瓜吃,況且,在他們看來,既是自家出產(chǎn)的東西,就無所謂買賣了。你到他們的瓜地里,想吃瓜隨你便,一個人能吃多少?因而,就算他們吃了你的瓜,也不會給錢的。
偏生阿癩就是個沒腦子的人,他不聽任何人讓他去南城門賣瓜的勸告——那邊才是客商往來的熱鬧場所——日日午后就在堆滿龍邦的甕城里賣瓜。他的生意很差,只有從窯后、蜘蛛網(wǎng)、斗米、海尾等幾個小村莊里來的到大金購物辦事的人和內(nèi)地特意到大金看海的游客才買他的瓜,但這些人寥若晨星,倒是當(dāng)?shù)厝税壮缘墓媳劝]賣掉的還多。更糟糕的是,那七個日本子每日午后在海里游泳結(jié)束后,就必從甕城經(jīng)過去大金巡邏。而他們到了甕城時,就毫不客氣地吃阿癩的西瓜。小隊(duì)長是個優(yōu)雅的人,他會用阿癩的瓜刀或用手帕擦干凈自己的戰(zhàn)刀,把瓜切成薄片,然后靠在龍邦垛上,細(xì)嚼慢咽地吃,小心翼翼地吐掉每一個瓜子。吃完一瓣,就把瓜皮擺在自己的腳邊,掏出手帕輕輕地擦擦唇,停一停,再拿起一瓣瓜。他的部下就不一樣了。他們隨手從阿癩的西瓜擔(dān)里撈起一個瓜,一拳就把西瓜砸裂,如果覺得不好,就隨手一扔,再撈一個。滿地狼藉著被砸碎的西瓜,他們糟蹋的西瓜遠(yuǎn)比他們吃進(jìn)肚子的多得多。
阿癩似乎并不在乎這些,每到日本子到達(dá)甕城時,他就打疊起十二分精神,堆起滿臉笑容,低眉順眼地奉承日本子。他每次都會從擔(dān)子里抱出一個西瓜獻(xiàn)給小隊(duì)長,那西瓜往往是黃瓤的。黃瓤瓜當(dāng)?shù)厝朔Q為“變種瓜”,百里挑一,是西瓜中的極品。瓜瓤瑩潔如玉,瓜子細(xì)小齊整,黑若珍珠,入口脆而香甜,直吃得小隊(duì)長大呼“約西”。阿癩滿臉堆笑,心里暗罵:“操你祖宗的‘要死’!”
那一日,天空沒有一絲云彩,地上沒有一絲風(fēng),太陽毒辣辣地將大地炙烤得騰騰地冒著熱氣,樹上的知了也倦得沒了韻律,有一茬沒一茬地胡亂唱著。草木的葉子也蔫了,軟軟地垂著。阿癩放在甕城外的羊群不堪酷熱,躲進(jìn)了一棵大榕樹的濃蔭深處,橫七豎八、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
阿癩照舊到甕城賣瓜。他顯得有點(diǎn)魂不守舍,一直張望著日本子來的方向。有客人買西瓜,阿癩沒好氣地沖他吼道:“我的西瓜不賣!”那客人道:“不賣也不必如此兇巴巴的呀!”悻悻而去。
日本子總算在遠(yuǎn)遠(yuǎn)的那端出現(xiàn)了。阿癩急忙進(jìn)了內(nèi)城門,將城門鎖好,然后飛快地跑起來。他從南金門出城,沿護(hù)城河岸往東到了甕城,從外城門進(jìn)入了甕城。他努力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等待越來越近的日本子。
日本子進(jìn)了甕城。阿癩也不待他們招呼,就輕車熟路般地切好西瓜,排列在擔(dān)子上的一塊木板上。待日本子捧起西瓜大快朵頤之際,阿癩捧著褲衩,示意要解手。他走出外城門,忽然帶上城門,把外城門從外面鎖了起來。毫無防備的七個日本子就這么被阿癩關(guān)在了甕城里。
阿癩心中一陣狂喜。他又繞了一圈,從南金門回到了甕城的內(nèi)城門外,登上了城墻頂。
甕城內(nèi)的日本子正亂成一團(tuán)。他們有的“伊利哇啦”地大聲地叫著,有的“砰砰”地用槍托砸厚厚的城門。阿癩咬了咬牙,扯了一把干龍邦,用火柴點(diǎn)燃,扔進(jìn)了甕城。
甕城里一陣驚呼,方井口冒上了一縷青煙,就再無動靜了。阿癩探頭往下一看,還沒看清是怎么回事,大門牙就舉槍向他射擊。阿癩急忙縮頭,子彈將他的那頂破竹笠打飛了。
阿癩在熱汗淋漓之余被嚇出一身冷汗。他換了個地方,快速地探頭去看一下,再換個地方看一下,如此換了四五個地方,看了四五次,才看清那火已被日本子撲滅,矮胖豬卻站在龍邦垛上,在兩個同伙的幫助下,攀著城墻磚縫往上爬。大門牙追著阿癩的腦袋開了四五搶,終因阿癩給他的時間太少,沒能打中阿癩。
阿癩急忙尋了一個大石頭,抱住,他估摸了一下矮胖豬的位置,忽然探頭松手,從矮胖豬腦袋的上方將石頭放了下去。
這回朝他開槍的不僅是大門牙,小隊(duì)長的王八盒子也響了。有一顆子彈擦著阿癩的頭皮飛了過去,火辣辣地疼。
甕城里傳上矮胖豬的慘叫聲,之后是“沙啦啦”龍邦垛倒塌的聲音。阿癩想象著矮胖豬頭破血流的狼狽相,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阿癩將護(hù)欄四周的龍邦一一點(diǎn)燃,待它們的火成勢之后,他冒火把這些燃燒著的龍邦推進(jìn)甕城。甕城里呼聲四起,濃煙滾滾。
這回,日本子再也無法將火撲滅,火勢越來越大,從方井中騰出的火焰越來越高,灰燼伴著濃煙升騰到空中,遮天蔽日。一陣陣熱浪襲向阿癩,他感到無比的舒暢,心里充滿了殘酷的快意。
阿癩把護(hù)欄四周所有的龍邦解散,都填進(jìn)了方井。
甕城里日本子的慘叫聲、咳嗽聲逐漸減弱,最后完全停止了。
阿癩雙手叉腰,仰天凝望。他忽然瞥見有一隊(duì)日本子向甕城跑來,想必是連續(xù)的槍聲和滾滾的濃煙,把他們引來了。
阿癩在嘴角邊冷笑了一下,就下了城墻。他往城里走了一段路,就翻過玄帝宮山,攀過北面山坳的城墻。他尋了一處泉眼,把自己黑糊糊的手臉洗凈,然后脫去麻布上衣,赤著上身,沿著城墻根從北邊回到了甕城外,和他的羊群一起坐在榕樹的濃蔭下,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日本子砸開他掛上去的鎖,打開城門,從甕城里抬出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體,擺在甕城外面的路上。那七具焦黑的尸體排列的地方,正是山羊抱抱被槍殺的地方。那里,山羊抱抱的血跡歷歷如新。
阿癩覺得異樣地疲勞,雙手枕著后腦仰面躺了下去。他凝視了一會榕樹密不透光的樹葉,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阿癩當(dāng)天夜里就被日本子捕獲了。日本子沒有通過任何搜索,直接就包圍了阿癩所藏身的他自家的羊圈,把阿癩打得失去抵抗力后,五花大綁,關(guān)在康元宮。
那日,待日本子打開火勢減弱了的城門,將七具尸體抬走后,太陽已落山了,阿癩和往日一樣就收工回家。吃晚飯時,阿癩按捺不住心中的一陣陣激動,幾次三番要對家人把事情說出來,但他到底忍住了,只是食不甘味地把晚飯草草吃完,連嘴都顧不上抹,就匆匆離開。阿癩平日里基本上有一半的夜晚是睡在羊圈里的。伯父一家住在東廂,阿癩獨(dú)自住在西廂,占房子的一半。伯母從來是不過問西廂房的,因而西廂房由于無人拾掇,跟羊圈也相差無幾。
阿癩來到康元宮,在學(xué)堂里的墻根下尋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
學(xué)堂里闃無人聲,隨著夜幕的降臨,老鼠們開始肆無忌憚地活動開來,使得完全沉浸在黑暗之中的康元宮顯得陰森嚇人。阿癩滿懷憑吊之情,驅(qū)趕著視死如歸、前赴后繼的蚊子,靜靜地坐到了深夜。
露冷風(fēng)涼之時,阿癩起身去睡覺。他站起來覺得有點(diǎn)困難,因?yàn)樗麅赏榷及l(fā)麻了,稍一用力,重逾千斤,渾身上下被蚊子叮咬過的地方都熱辣辣地癢。他拖著沉重的步子,慢慢地踱到羊圈,開了木柵欄門,在黑暗中摸了一把干草。那草當(dāng)?shù)厝私小拔孟x抗”,驅(qū)蚊效果上佳。阿癩將“蚊蟲抗”點(diǎn)燃,待燒到一定程度,吹滅明火,大量的煙就冒了出來。阿癩借著“蚊蟲抗”發(fā)出的光,摸到墻角的稻草堆,躺了下去。
阿癩方始迷糊起來,就忽然被驚醒了。他聽到的是皮靴踏地“橐橐”的聲音,那聲音開始的時候很收斂,像是擔(dān)心別人聽見,后來就大膽起來,待到那皮靴聲完全放開時,就響起了日本子“伊利哇啦”的叫聲。
有兩盞手電筒照進(jìn)了羊圈。阿癩心里暗叫糟糕,急忙翻身起來,他借著手電筒的亮光,沖著羊圈西面墻上的窗洞幾步猛沖,然后一躍而起,雙手攀住窗洞,翻出了墻外。
窗洞沒有門,有一人高,阿癩在危急之時根本就無法做出跳的動作,他是從窗洞上滾下去的,整個人就掉進(jìn)了窗洞底下的一叢劍麻之中,有一枚劍麻的尖刺扎進(jìn)了他的腰眼。他不敢、也來不及叫痛,甚至顧不上伸手去拔刺,就掙扎著想翻身起來逃命。
又有兩盞手電筒直射阿癩的眼睛。阿癩眼前一黑,心里叫道:“完了”,就感覺到一柄槍托砸在了他的頸部。他腦袋“嗡”地一聲,再次跌進(jìn)了劍麻叢中,隨后一把刺刀扎進(jìn)了他的大腿。
阿癩緊咬牙根,一聲不吭。他待刺刀拔離大腿時,在劍麻倒伏的葉片上打了一個滾,他的背部被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硌了一下,就順手抄起那塊石頭,弓起腰往前一撲,把石頭砸在了一個日本子的鼻梁上。那日本子慘叫了一聲,仰面倒地,被阿癩壓在了身子底下。
阿癩忽然間沒了逃命的念頭,他一手掐住日本子的喉嚨,并借此撐起了自己的身體,另一手使勁一揮,石頭又砸在了日本子的太陽穴,那日本子頓時沒了聲響。
阿癩再次舉起石頭,還沒砸下,就感覺到腦后“呼”地響了一下,遭到了重重的一擊。他悶哼了一聲,就歪倒在地。
鑒于受到支那頑冥不化的劣等公民鄭甕城襲擊,導(dǎo)致大日本皇軍的優(yōu)秀士兵八死一重傷的嚴(yán)重事件,日本子一面加大巡防力度,一面在大金城建立了“治安維持會”,由大金名門望族——蔡氏家族中出類拔萃的優(yōu)秀分子蔡國寶出任維持會會長,組織當(dāng)?shù)赜型娜耸繀f(xié)助皇軍搞好大金治安,以確?;受姈|亞共榮事業(yè)的順利進(jìn)行。
蔡國寶就是愣馬的大名。
愣馬一夜之間就神氣起來了。雖然日本子沒有發(fā)給他軍裝,但給了他一頂軍帽和一雙長統(tǒng)軍靴,還有一條皮腰帶。愣馬就憑借著這些裝備而趾高氣揚(yáng)的。他雖然在日本子面前摧眉折腰,俯首帖耳,在大金城里卻吆三喝四,人五人六起來。
游老爹家里有了喜事,他居然可以在后門山造墓了!
游老爹擇了一個黃道吉日,破土開工那日,由愣馬親自點(diǎn)火,把炮仗放得震天動地,熱鬧非凡。這回,沒有人敢上山阻止,因?yàn)槿毡咀优沙鲆粋€整編班整整十三個士兵到工地現(xiàn)場壓陣。這可比不得當(dāng)年周老太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會動真格。日本子簡直拿殺人當(dāng)游戲,其手段之駭人聽聞大金人是很有了解的,誰敢到老虎頭上搔癢?于是,開山、定坪、拱壙、安碑,游老爹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岩蛔鶜鈩莘欠驳膲蹓炐蕹闪恕?/p>
墓成之后,游彩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哭了兩天兩夜,然后把自己拾掇齊整,上了一頂大花轎,吹吹打打地嫁進(jìn)了蔡家。
游老爹的那座墳?zāi)共]有像他期盼的那樣給子孫帶去莫大的福澤,甚至連他自己也沒能得到庇護(hù)。日本子撤出大金時,抓走了三十二個民伕,正當(dāng)壯年的游老爹也在其中。這三十二人就此失蹤,無一生還,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從游彩妹的弟弟開始,游家就進(jìn)入了梨園行當(dāng)。此后數(shù)十年間,代代出戲子,在舞臺上必演包公。
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家家戶戶宰雞殺鴨,焚香燒紙,施餓鬼、祭亡魂。
這一日,罪大惡極、民憤極大的惡徒鄭甕城被大日本皇軍執(zhí)行死刑。
當(dāng)阿癩被日本子從營房里押到甕城的時候,他已經(jīng)完全脫了人形。日本子企圖撬開阿癩的嘴巴,讓他供出和他同謀的抗日分子。但日本子反反復(fù)復(fù)地施遍他們那些慘絕人寰的酷刑,阿癩始終只念叨著一個名字:蔡國寶——這是阿癩被捕那夜關(guān)進(jìn)康元宮時見到的唯一一個中國人。日本子無計(jì)可施,就把阿癩送上了刑場。
阿癩四肢的經(jīng)脈骨骼全斷,已經(jīng)無法行走,他由兩個日本子拖拖拽拽,架到了甕城,被吊在內(nèi)城門的頂部。
日本子在阿癩的身子底下燃起了一堆火。
在煙熏火燎之下,阿癩的皮膚寸寸爆裂,油脂一滴一滴地滴在烈火之中,“嗞嗞”作響。
阿癩一直不吭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他再也忍不住痛苦,就開口吼出了兩個字:“抱——抱——”
在場沒有人聽得懂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包括日本子,包括前來觀看的大金人。
阿癩那完全嘶啞的聲音伴著濃煙直沖九霄。天空中忽然響起驚天動地的雷聲,低沉的烏云被強(qiáng)烈的電光撕扯得四分五裂。
眼看一場暴雨就要降臨人世間了。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
閩派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