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丨李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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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估俄蘇文學(十四) 對前現(xiàn)代生活的不滿與焦慮——論《死魂靈》(上)
北京丨李建軍
摘 要:本文以“前現(xiàn)代性”為切入點,通過與俄羅斯作家的比較,說明了果戈理的獨特個性。此外,本文通過對《死魂靈》文本細節(jié)的考察,揭示了果戈理對前現(xiàn)代俄羅斯的“庸俗”等社會現(xiàn)象的諷刺和嘲笑,分析了他的文學感受力的成因和特點,闡釋了他的主觀而直接的介入方式和感傷而溫暖的抒情方式。
關鍵詞:作家 庸俗 笑 感受力 介入 抒情
唯獨你,詩人,掌握飛翔的音符,
能夠讓心靈含混的夢囈突然凝固,
能把茵茵青草的幽香譜入詩篇;
這倒像丘比特的神鷹追逐烏云,
離開荒僻峽谷醉心于長空無垠,
轉瞬之間能用利爪捕捉住閃電。
——費特:《我們的語言多么貧乏!……》(1887)
1842年3月21日,經過書報檢察機關四個多月的刁難和折騰,《死魂靈》終于出版了。赫爾岑說:“這是一本令人震驚的書,這是對當代俄國一種痛苦的、但卻不是絕望的責備。只要他的眼光能夠穿過污穢發(fā)臭的瘴氣,他就能夠看到民族的果敢而充沛的力量?!雹俚拇_,這是一部俄羅斯文學史上不曾有過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偉大作品。它不僅包含著對俄羅斯社會和俄羅斯人的尖銳批評,也包含著巨大的凈化力量和照亮幽暗生活的燦爛光芒。
1842年這一年,應該被命名為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文學”元年?!端阑觎`》改變了俄羅斯文學前行的路向。從這一年開始,直面社會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誕生了,針砭現(xiàn)實的文學經驗模式成熟了。俄羅斯作家謝德林指出,果戈理是“俄國文學的新傾向的鼻祖”,“以后所有的作家有意無意都是跟隨著他的”②。赫拉普欽科則說:“……果戈理本人就是一個派別,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俄國文學中的一個獨特的、非常強大的派別的奠基人。”③他的確是一個開創(chuàng)性的、獨特而強大的作家。
1842年,杜勃羅留波夫六歲,托爾斯泰十四歲,車爾尼雪夫斯基十四歲,涅克拉索夫二十一歲,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一歲,屠格涅夫二十四歲,岡察洛夫三十歲,別林斯基三十一歲。在最渴望閱讀的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他們便能讀到《死魂靈》這樣的偉大作品,多么快樂和美好!對那些以批評為事業(yè)的人來講,能以這樣的作品作為評論的對象,更是一件無比幸運的事情!
真正的文學,既不甜蜜,也不輕松,而是苦澀和艱難的。它是嚴肅的責任和沉重的使命。作為人類生活的審查官,作家必須用更加嚴格的尺度來審視生活。作為人類精神病痛的觀察者和診斷者,作為對命運不公和社會不義的批判者和抗議者,他們對人類的不幸和痛苦特別敏感,往往體驗著比別人更多的疼痛,心理狀況和人格狀況也比其他人要更復雜一些。
那么,他,愛嘲笑的果戈理,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呢?與別的俄羅斯作家比起來,他在個性氣質、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和文學精神等方面,到底有何不同呢?
果戈理是情感豐富的感傷主義者,性格有些孤僻,不習慣群聚,但又常常被孤獨的痛苦折磨著。他適應不了俄羅斯的氣候,討厭令人煩惱的社交和是非,以至于要適彼樂土,去國遠游,但又發(fā)瘋地愛著俄羅斯,去國愈遠,思念之情愈濃。他是生活方式上的西方主義者,同時,又是情感方式上的斯拉夫主義者。他對俄羅斯愛恨交加,既嘲笑,又贊美。他尖銳地批判俄國官僚主義,卻不僅很少懷疑俄羅斯基本制度的合法性和必要性,而且對沙皇、沙皇制度和東正教,還頗多認同,甚至一往情深。
與普希金和萊蒙托夫比起來,果戈理的寫作顯示出一種嶄新的維度和品質。他比普希金更具豐富的現(xiàn)實感,更具介入社會的批判精神,正像別林斯基深刻指出的那樣:“果戈理比普希金對于俄國社會有著更重大的意義:因為果戈理更加是一個合乎時代精神的詩人;他也更不容易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客體的多樣性中茫然自失,卻更容易使人感覺到主觀精神的存在,這種精神應該是照耀我們時代詩人自覺的太陽。”④他比萊蒙托夫更開闊,更深厚——如果說,萊蒙托夫更多地滿足于在月夜吟唱愛情的詠嘆調,那么,果戈理則完全擺脫了敘事和抒情范圍的狹窄性,堅定地將文學的觸須伸向俄羅斯社會生活的廣闊的領域,“勇敢而直率地注視了俄國現(xiàn)實”⑤。
他向往西方,在十二年的時間里(1836—1848),基本上都生活在意大利和法國,但又不是屠格涅夫與赫爾岑那樣純粹的西方主義者。他眷戀俄羅斯,感傷地抒發(fā)對它的思念,但是,又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是絕對的斯拉夫主義者。在對宗教和現(xiàn)實的批判態(tài)度上,他有點兒接近托爾斯泰,但又不像托爾斯泰那樣具有反叛精神。托爾斯泰的思想和行為,更具異端性——他選擇以自己的方式接近上帝,并且敢于以尖銳而直接的方式,譴責政治腐敗,質疑宗教體制,批判道德墮落;比較起來,果戈理對宗教的態(tài)度就更柔和、更虔敬:“我聽命于那種不取決于我們,但按照那個人的意旨而產生的普遍要求?!雹薅?,對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他也有著極高的要求:“我的心靈應該比高山上的雪更清潔,比天空更明朗?!雹?/p>
他像契訶夫一樣,善良而憂郁,幽默而悲觀,只是,他比契訶夫更敏感和脆弱,也比契訶夫更熱烈和外向。厭惡庸俗的心理和病態(tài)的人格,批判落后的前現(xiàn)代生活,是他與契訶夫的共同態(tài)度和立場。文明和教養(yǎng),則是他們的幾乎所有諷刺性作品共同的母題。面對現(xiàn)實,他們都一樣地主要是從人格和教養(yǎng)的意義上批判它,而不是單從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上批判它。只是比較起來,果戈理的諷刺和嘲笑,卻比契訶夫更辛辣、更尖銳。在《欽差大臣》和《死魂靈》等作品中,他懷著一種深刻的焦慮、強烈的厭惡和深深的悲憫,來表現(xiàn)俄羅斯社會的不文明和沒教養(yǎng)。
果戈理希望俄羅斯能實現(xiàn)社會進步,人們的生活能變得更文明,但他卻既不是別林斯基那樣的民主主義者,更不是車爾尼雪夫斯基和普列漢諾夫那樣的社會主義者和無產階級革命家。他看見歐洲“在流血”,“她讓無謂的斗爭搞得疲憊不堪,任何事情都辦不成”⑧,并且確信,在俄羅斯不會發(fā)生這樣的災難和悲劇,因為,“在我國,人們的兄弟結義甚至比血緣的兄弟情誼還要親近,在我國還沒有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不可調和的仇恨,沒有在歐洲常見的那些給人們的團結和人們的兄弟友愛設置不可逾越障礙的惡毒兇狠的黨派”⑨。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判斷完全不切實際。俄羅斯人之間并不像他說的那樣“親近”。加之以誘惑,迫之以外力,他們之間也會產生“不可調和的仇恨”。
關于作家的修養(yǎng)和寫作目的,果戈理有著成熟而高尚的理解,充滿了現(xiàn)代的公民意識:他認為一個作家,“首先要自我修養(yǎng)成為一個人和祖國大地的公民,然后才能動筆寫作。否則一切都會驢唇不對馬嘴”?!叭绻鳛橥傲优c丑惡相對立的美好人物的理想形象在你本人心目中尚不鮮明,怎么能把它表現(xiàn)出來展示在大眾面前,收到驚駭卑劣與丑惡的效益?如果不給自己提出什么是人的尊嚴這樣的問題,并且給自己多少令人滿意的回答,怎么去表現(xiàn)人的缺點和不足?”⑩在他看來,一個作家如果尚未完成作為“國家的公民”和“世界的公民”的修養(yǎng),那么,他的活動就有可能是“危險的”:“他的要想與其說有益,不如說有害。在他的筆下無論寫出什么東西,這種自我的完善一定要在一切里暴露出來?!?作為全新意義上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開啟了全新的文學道路,創(chuàng)造了全新的文學寫作模式。在評論他的處女作的時候,別林斯基不吝贊詞,說他“擁有強大而崇高的、非凡的才能”,“至少目前,他是文壇的盟主,詩人的魁首”?;彼得堡大學校長普列特尼奧夫教授也同樣高度評價果戈理:“果戈理不僅在藝術上超過了他以前的作品,而且他的天才也普遍高于現(xiàn)在的俄羅斯作家?!?這些評價,絕非溢美之詞。果戈理的確為俄羅斯文學開辟了一個嶄新的方向,為俄羅斯作家提供了偉大的文學經驗。
在《死魂靈》的第七章,果戈理以他特有的充滿激情和諷意的筆調,討論了兩種作家和兩種文學。一種作家總是逃避現(xiàn)實,“不曾從高處降臨到他的貧窮、卑微的同胞中間去,不曾接觸過塵世,而始終沉浸在那些超凡脫俗的高貴形象之中”。這樣的作家“是幸福的”,有著令人羨慕的“好運氣”;他的寫作是輕松的,同時,“又聲譽卓著,名滿天下”。他討好世人,“他用一層令人陶醉的煙云迷霧擋住了人們的眼睛;他遮蔽了生活中的愁苦,只向人們展示美好的人品,神妙地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心。所有的人都向他鼓掌喝彩,尾隨著他,跟在他的莊嚴巍峨的車輦后面狂奔。人們稱他為人類的偉大詩人,說他高高凌駕于世間一切其他的天才之上,如同大鵬凌駕于一切能夠振翼高飛的禽鳥之上一樣。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一顆顆年輕的熱情的心就會發(fā)生一陣陣戰(zhàn)栗,一雙雙眼睛就會閃爍著激動的淚花……在力量上是沒有人可以和他匹敵的——他就是神明”?!顯然,對于這種作家,果戈理是極其不滿的,他們雖然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受到了讀者和社會的消極意義上的認同和吹捧,但是,他們的寫作,本質上是反文學的,無價值的。
相反,另外一種作家則是勇敢的、直面現(xiàn)實的,他“敢于把每日在我們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把冷漠的眼睛所見不到的一切,把可怕的、驚心動魄的、掩埋著我們生活的瑣事的泥淖,把遍布在我們土地上,遍布在有時是辛酸而又乏味的人生道路上的冰冷的、平庸的性格的全部深度,統(tǒng)統(tǒng)揭示出來,并且用一把毫不容情的刻刀的銳利刀鋒把它們鮮明突出地刻畫出來,讓它們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然而,這樣的作家,不僅不會有“好運氣”,命運是“另外一種樣子”,而且,他還會受到自己時代的迫害,“他必然逃脫不了當代法庭——虛偽而又冷酷的法庭——的審判,他所孕育的創(chuàng)作將被誣稱為卑微的、低賤的東西,他將在一批褻瀆人類的作家的行列中得到一個含垢忍辱的地位,他所描繪的人物的品格將被強加在他本人身上,他的心靈,他的良知,他的天才的神圣火焰,從此將被褫奪……他的處境是艱辛的、嚴酷的,他將痛苦地品嘗著自己的孤獨”?。針對那些希望作者“換一種寫法的讀者”,果戈理這樣寫道:“是的,我的善良的讀者,你們很不愿意看見人的赤裸裸的可憐相。你們會說:‘看這個干什么?有什么用處呀?……您最好還是給我們看一些美好的、有趣的東西。最好讓我們逍遙快活一會兒!’”?然而,正是這種不怎么招人待見的作家,才是稀有的、真正的作家。果戈理表達了自己對優(yōu)秀作家和偉大文學的理解,也天才地預見了這種作家的誕生,預見了他們將要承受的充滿痛苦和考驗的命運。
果戈理無疑屬于他自己所贊賞的那一類作家。他的性格和心理,比一般作家更為矛盾和糾結。他是羞怯的,又是勇敢的;是內向的,又是外向的;是客觀的,又是主觀的;是喜劇的,又是悲劇的。在他的內心世界和文本世界里,諷刺與憐憫、批判與贊美、疏離與皈依,以一種既沖突又和諧的方式并存著。在文學生涯的最后階段,他通過出版《與友人書簡選》,謙卑地俯下身來,向沙皇鞠躬,向教皇致敬,向俄羅斯獻上自己殷切的道德訓誨和熱情的親吻禮。盡管如此,他仍然屬于為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文學開辟榛莽的偉大作家。他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熱情,都貢獻給了偉大的文學事業(yè)。1836年6月28日,他在寫給茹科夫斯基的信中說:“我從來不曾為上流社會犧牲我的才華。任何娛樂,任何欲望都不能控制我的心靈于此刻,都不能誘惑我忘記自己的職責。”?他在文學寫作上的艱辛努力,他對俄羅斯社會的冷靜觀察和尖銳批判,對文明生活的想象,對人物的寬容和同情的態(tài)度,全都以一種獨特而詩意的方式凝聚在《死魂靈》這部巨著中。
果戈理的題材內容和寫作風格是復雜多樣的,既有以故鄉(xiāng)烏克蘭的鄉(xiāng)村生活為素材的充滿濃郁詩意和浪漫情調的風俗小說,也有《舊式地主》式的樸素的含著同情和感傷的鄉(xiāng)土小說,也有《外套》等以小人物的生活為題材的充滿憐憫心的“底層敘事”,而他最偉大的作品,卻不是這些,而是《欽差大臣》和《死魂靈》,是那些充滿反諷精神的現(xiàn)實主義杰作。
果戈理是愛笑的人。他的作品里充滿了笑聲,這是了不起的文學成就。因為,笑是一種高級的美學價值和文學品質。笑意味著精神的自由和想象的活躍,包含著反諷、嘲弄、否定和拒絕等復雜因素,能給人帶來一種充滿愉悅的解放感。果戈理是第一流的幽默的諷刺作家,也是第一流的感傷的抒情詩人。他打破了悲劇和喜劇的界限,消除了諷刺與同情的對立。他在作品中所批評和否定的,主要是庸俗的人格和腐敗的前現(xiàn)代生活。他用幽默和諷刺,來表達對文明生活的祈向。更重要的是,他能憎也能愛,愛諷刺和嘲笑,但也同情和寬容,正像俄羅斯文學批評家珂德略來夫斯基(Kotliarevsky,今譯“科特利亞列夫斯基”——作者注)在給《死魂靈》所作的“序言”中指出的那樣:“這諷刺家其實是一個柔軟的,溫和的,傾向同情的人,并且知道對于在他的作品里縛到笞柱上去的人,給以公平的寬恕。他還替最邪惡者尋找饒恕和分辯的話,他絕不喜歡稱人為邪惡者,就選出一個名稱,叫作孱弱者,想借此使讀者對于被彈劾和被擯斥的人,心情常常寬大?!?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正是他培養(yǎng)了俄羅斯作家既諷刺又同情、既批判又憐憫的復雜態(tài)度和人道主義精神。
然而,可悲的是,即使到了21世紀的今天,在有的充滿“喧嘩與騷動”的地方,果戈理所批評的那種作家不僅沒有絕跡,而且實繁有徒,越來越多——他們是“幸福的”,有著“好運氣”,而且“聲譽卓著,名滿天下”;同時,果戈理所贊賞的、敢于直面現(xiàn)實的作家,卻并不多見,即便有,也如“黃金時代”的俄羅斯作家一樣,“處境是艱辛的、嚴酷的”,也在“痛苦地品嘗著自己的孤獨”。
我們迫切需要果戈理這樣的真正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需要《死魂靈》這樣的真正偉大的作品。我們之所以重新閱讀和研究果戈理的作品,就是想為自己時代的文學,尋求一些積極的經驗支持。
19世紀的俄羅斯是一個封閉而專制的農奴制國家。由沙皇和貴族階層主導的官僚制度,依然是一種合法的制度安排。對權力的崇拜,對金錢的崇拜,對虛譽的崇拜,是世俗生活中的庸俗不堪的三大“拜物教”。在這樣一個滯后而混亂的社會里,特權階級的權力缺乏有效的制度制約,腐敗成為一種不可遏制的嚴重現(xiàn)象;整個社會處于一種沉悶壓抑的狀態(tài),到處都是“死魂靈”,普遍缺乏活力和目標感;知識分子也分化為尖銳對立的不同陣營,各持一端,相互攻訐。果戈理將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稱為“過渡的時代”?。
由于果戈理曾經漫游歐洲,到過柏林、巴黎、羅馬、耶路撒冷和那不勒斯等城市,長期居住在法國和意大利,所以,在與外部世界的對照中,他對俄國社會在文明進步上的落后,有著更為深刻的認識和更為深切的焦慮。如果說,隨著抗法大軍進入巴黎的俄國知識分子,帶回了“十二月黨人”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變革訴求,如果說,隨著反擊納粹的紅軍進入歐洲的俄國軍人和知識分子,看到了西方的更加文明的生活,從而帶回了對蘇聯(lián)的意識形態(tài)宣傳的懷疑,那么,果戈理則將自己在意大利完成的、批判俄羅斯前現(xiàn)代生活的《死魂靈》帶回了自己的祖國,從而引起了整個俄羅斯文學界的強烈反應:有的驚喜,有的震怒,有的贊賞,有的詛咒。
前現(xiàn)代俄羅斯的社會生活,本質上是一種殘缺而庸俗的生活。果戈理敏感地注意到了這種生活的病態(tài)和可怕。他要通過尖銳的諷刺來嘲笑它。他希望自己的同胞們能在自己提供的這面鏡子里,看見自己粗糙的靈魂,看見俄羅斯社會可笑的面影。米爾斯基說:“他在現(xiàn)實中所關注的層面是一個很難被翻譯的俄語概念,即‘庸俗’,這個詞的最佳翻譯或許可以是道德和精神上的‘自足的自卑’?!?果戈理將文學敘事的主題,革命性地轉換到了生活的“幽暗面”,轉換到了“庸俗”這一主題。他要把那些人們已經習焉不察的可笑、可鄙、可恥的生活放到文學的聚光燈下,按照米爾斯基的說法,“他使庸俗占據了從前僅為崇高和美所占據的寶座”。
在《死魂靈》中,果戈理將諷刺的鋒芒,指向城市和鄉(xiāng)村的上層社會,即政府部門里握有權力的官僚和鄉(xiāng)村里擁有農奴的地主。這兩個階層的共同問題,就是缺乏現(xiàn)代性的價值理念,缺乏良好的教養(yǎng)和高尚的生活追求。他們盲目地生活,既缺乏社會責任意識,也缺乏對意義世界的向往。他們活著的全部目的,就是為了滿足吃吃喝喝等原始意義上的需求。例如,索巴凱維奇活著,幾乎就是為了吃:“這些家伙開口閉口總是文明、文明,可是這種文明呀——呸!我可說出另一個詞兒來了,只不過在飯桌上這么說未免有失體統(tǒng)。我家里可不興這樣做。要是吃豬肉,我就把一只整豬端到桌上來,要吃羊肉,就吃整羊,要吃鵝,就吃整鵝!我情愿只吃兩道菜,但是要吃個痛快,心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而乞乞科夫從小所受的家庭教育,就是要出人頭地,就是不擇手段地追求成功。他雖然相貌堂堂,談吐文雅,但是,從根本上講,他既沒有“發(fā)達的智力”?,也沒有高尚的理想。雖然,他偶爾也能認識到官員們開舞會等所揮霍的,不過是“農民交上來的血汗錢,或者更糟,是咱們昧了良心撈來的錢”?,但是,他與他所往來的地主和官僚一樣——他們的生活只有一個“中心”和“目標”,那就是占有更多的財富,獲得更多的利益:“人人都在撈好處的呀……我只是吃了點殘羹剩肴,在任何人都會伸手的地方伸了手罷了;如果我不趁機伸手,別人也會伸手的。”?有了這樣的認識,他就打消了道德上的顧慮,便開始通過做“死魂靈的生意”的方式來騙取財富了。他似乎也沒有錯,因為,在一個缺乏文明教養(yǎng)的前現(xiàn)代社會,人們往往只看最終的結果,只崇拜最后的成功者,至于那些攫取權力和利益的成功者是什么樣的人,為了獲得權力、財富和聲望,曾經用過什么樣的手段,就不是人們所關心的事情。這樣一來,虛偽、無恥和欺詐,成了常見的人格現(xiàn)象和普遍的道德現(xiàn)象。更為可怕的是,面對這樣的病態(tài)現(xiàn)象,人們視之為一種“常態(tài)”,早已習以為常,安之若素,見怪不怪了。
缺乏健全意義上的個性和精神生活,是生活在前現(xiàn)代社會的俄羅斯地主和官僚的共同問題。失去靈魂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非人的生活,甚至是一種“魔鬼”的生活?,斈崧宸驇缀鹾翢o個性,他的性格是“甜的”,隨時準備討好人,甚至多愁善感,隨時會涕淚漣漣;他缺乏行動的熱情,在幾乎所有的事情上,都采取一種不作為的態(tài)度。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農奴有多少人死亡。他幾乎毫無讀書的熱情,“他的書房里總是放著一本書,書簽夾在第十四頁,他把這一頁經常翻讀已經有兩年了”?。顯然,這是一種缺乏意義感和精神深度的生活,是一種缺乏活力的、死亡狀態(tài)的生活。地主索巴凱維奇的狀況也好不了多少,果戈理曾這樣分析和評價他:“……他臉上連一絲類似表情的東西都沒有。在這個人的身體里仿佛沒有寄寓著靈魂,或者他靈魂是有的,但是不在應該安放的地方,而是像童話里那個長生有術的惡毒老頭的靈魂那樣,不知遠遠地藏在哪座山岳后面,并且裹著一層厚厚的硬殼,以致靈魂深處無論翻滾些什么念頭,都絕對不會影響到表面,產生一絲半毫的震動?!?因為沒有靈魂,所以,他也就沒有人性和同情心,竟然說死掉的農奴“不過是蒼蠅,不是人”?。同樣,吝嗇鬼普柳什金只認識“物”的價值,而不理解精神生活的意義。他搜集和囤積一切拿到手的東西,但最終卻不是有效地利用這些東西,而是讓它們在閑置中腐爛:“所有這些東西全被堆進儲藏室,漸漸爛掉,被蟲蛀空,連他本人最后也成了人類身上一個被蛀蝕的空洞?!?這是一種多么令人恐怖的生活狀態(tài)。與索巴凱維奇和普柳什金在食物和外物上的貪欲不同,諾茲德廖夫的庸俗,主要見之于人格和心靈生活方面:他沒有擺脫人格上的幼稚狀態(tài),舉止粗野,言語粗魯,隨時撒謊,拼命吹牛,說起話來嘮嘮叨叨,缺乏最起碼的教養(yǎng)和分寸感——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行為,既不尊重別人,也是對自己的侮辱,所以,像索巴凱維奇和普柳什金一樣,他也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心人。
在這樣的前現(xiàn)代社會里,人與人之間沒有人格上的平等。人的社會地位的高下,是按照財富的多少和官階的大小來劃分的。果戈理在與法國人和德國人的比較中,批評了俄國人在對人的態(tài)度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市儈主義習氣:他們會根據地主擁有農奴(“魂靈”)數目的多少,來調整說話的語氣和態(tài)度,即便對兩個擁有農奴“數字”接近的地主,他們的說話口氣也會有“細微的差別”?。乞乞科夫因為收購“死魂靈”而成了空有其名的“百萬富翁”,但是,整個N城的人們,卻還是“真心實意愛上了乞乞科夫”——“百萬富翁”這個字眼,“包含著一種魔力,它既能夠刺激卑賤下流的人,刺激不好不壞中不溜的人,也能刺激好人,總之一句話,它能夠刺激所有一切的人”?。本來,女士們很少談起他,然而,自從他成了“百萬富翁”,情況就大大地改變了。要不是諾茲德廖夫揭穿了他“做死魂靈的買賣”發(fā)財的底細,他很有可能會與省長的女兒喜結連理。
庸俗的市儈習氣在官員身上也一樣嚴重。遇到官階比自己低的人,官員便“眼光嚴厲兇猛如兀鷹”,遇到官階比自己高的人,則“立刻會完成奧維德所設想不到的變形:變成一只蒼蠅,甚至比蒼蠅還小,小到變成一粒沙子”?!這種面對權力的下作和勢利,甚至不是只存在于某一個階層的特殊現(xiàn)象,而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俄羅斯現(xiàn)象”:“俄國人便是這樣的:他非常愛跟一個哪怕官銜只比自己高一等的人結識相交,和一位伯爵或者親王的泛泛之交,在他看來也比其他任何親密的朋友關系好得多?!?果戈理對這種毫無尊嚴的奴性人格深惡痛絕。他以高貴的批判態(tài)度審視貴族和權力階層。他認為他們既不智慧,也不值得尊敬。1833年2月1日,他曾寫信給學者和作家波戈津:“為了上帝,您應該給大貴族們增添蠢笨一點的外貌。為了讓他們引人發(fā)笑,必須這樣做。越是有名望,越是等級高,就越蠢。這是永恒的真理!”?
在前現(xiàn)代社會里,體制和權力是令人恐懼的怪物。它傲慢而自大,高高在上,睥睨一切,把自己當作社會和他人命運的主宰者,當作一切人間幸福的賜予者,完全不理解平等的意義,缺乏最起碼的謙遜的美德和成熟的教養(yǎng)。乞乞科夫在民政廳辦理“死魂靈”轉賣手續(xù)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巨大的怪物。這個衙門是一個骯臟的地方,“無論在哪條走廊里,無論在哪個房間里,他們的目光都沒有碰上驚人的清潔。在那個時代人們還沒有關心到這一層;所以,本來是骯臟污濁的地方原封未動仍舊是那樣的骯臟污濁,沒有蒙上一層漂亮誘人的外表”?。這個地方不僅外在的樣子是臟的,而且它的精神也是臟的——上自廳長伊凡·格利戈里耶維奇,下到普通的辦事人員,都是一些庸俗而自私的冷血動物。果戈理用戲謔的筆調,描寫了乞乞科夫見廳長的情景。廳長像“一輪太陽似的”端坐在寬大的圈手椅里,談吐和格調與索巴凱維奇和瑪尼洛夫們一樣庸俗和無見識。他與這些地主和乞乞科夫都是熟悉的朋友,對他們的生活和正在進行的這筆交易,也都心知肚明,卻不僅聽之任之,竟然還贊賞乞乞科夫買賣“死魂靈”的欺詐行為:“好事情!說真的,是一件大好事情呀!”他清楚地了解手下索要賄賂的腐敗行為,所以對乞乞科夫說:“一切都會辦好的,不過,您不必給辦事的人什么錢,這一點我現(xiàn)在就跟您打個招呼。凡是我的朋友,一律不該破費?!?在這里,權力缺乏有效的制約,特權階層肆無忌憚地掠奪別人的財富:民政廳長洋洋得意地向乞乞科夫炫耀說:公安局長“只消在走過魚市場或者酒店的時候眨巴一下眼睛,咱們哪,你們可知道,就可以大嚼一頓啦”?。果然,沒多久,幾乎所有好吃的東西,都被市場上懂得“孝敬領導”的商人,送到公安局長家里來了。果戈理隨即這樣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警察局長是全城的衣食父母和恩人。他和市民相處得親如一家,視察起各色鋪子和市場來就像在察看自己的庫房一樣??傊?,如常言所說,他是得其所哉,并且對自己的職務再也精通不過了。甚至難以斷定,是他為這個位子而生,還是這個位子為他而設?!?這樣的反諷,尖銳而真實,深刻地揭示了俄羅斯社會權力腐敗的真相,體現(xiàn)著一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良心和勇氣。
赫爾岑說:“《死魂靈》,這是充滿一種深沉痛苦的史詩?!端阑觎`》——題目本身就包含有令人恐怖的東西,否則他就不會這樣叫。死魂靈,不是這些戶籍登記冊上的名字,而是所有這些羅士特萊夫、馬尼羅夫以及tutti quanti(所有其他的人)——這才是死魂靈,我們到處都可以見到他們?!?是的,這種行尸走肉般的“死魂靈”,近兩百年來,全世界到處都有。別林斯基說:“果戈理作為詩人的優(yōu)點越大,他對于俄國社會的意義也越重要,也越是不能在俄國以外有什么意義。”?這回,別林斯基可是說錯了,可謂大錯特錯!事實上,對于亞細亞社會來講,果戈理以及他的作品,有著同樣重要的“社會意義”——果戈理所揭示的前現(xiàn)代生活景觀,不僅具有俄羅斯特性和時代特點,而且還具有普遍的人類性、世界性和超時代性。
對于這種落后的前現(xiàn)代社會的生活,無論人們試圖用什么樣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來美化它,都無法改變它陰暗而畸形、可悲與可恥的性質。在這樣的社會里,由于缺乏充分的自由和權利,由于缺乏健全的制度保障和制約,有權階級的生活是恣睢和腐敗的,而無權階級的生活則缺乏尊嚴和價值感,于是,幾乎全社會所有人的生活,都具有非人的“魔鬼”的性質。唉!就像蟑螂有著頑強的生命力一樣,這種庸俗而可怕的前現(xiàn)代生活,也有著驚人的“超穩(wěn)定結構”,即便在進入數字時代的21世紀,人們還得挨過漫長而痛苦的煎熬,才能最后終結它。
①?赫爾岑:《赫爾岑論文學》,辛未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62年版,第52頁,第53頁。
②米·赫拉普欽科:《果戈理的〈死魂靈〉》,付大工譯,新文藝出版社1957年版,第262頁。
③米·赫拉普欽科:《尼古拉·果戈理》,劉逢祺、張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81頁。
④⑤?別林斯基:《別林斯基選集》第三卷,滿濤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版,第438頁,第412頁,第438頁。
⑥⑧⑨??果戈理:《果戈理全集》(與友人書簡選),第6卷,任光宣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22頁,第204頁,第275頁,第321頁,第319頁。
⑦⑩??果戈理:《果戈理全集》(書信卷),第8卷,李毓榛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48頁,第409頁,第156頁,第82頁。
?別林斯基:《別林斯基選集》,第一卷,滿濤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79年版,第205頁。
?袁晚禾、陳殿興編選:《果戈理評論集》,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24頁。
????????????????????果戈理:《死魂靈》,滿濤、許慶道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66—167頁,第167頁,第167—168頁,第306—307頁,第123頁,第165頁,第219頁,第301頁,第24頁,第125—126頁,第129頁,第149頁,第55頁,第201頁,第56頁,第19頁,第181頁,第183—184頁,第187頁,第188頁。
?果戈理:《死魂靈》,魯迅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版,第23頁。
?德·斯·米爾斯基:《俄國文學史》(上卷),劉文飛譯,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8頁。
作 者: 李建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趙斌 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