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暉

我一直夢想寫出好東西——和你談起這個想法時，你笑了。我捏著香煙，盤算著更有說服力的話，讓你感興趣。我想和你談?wù)?，我上次參加小說研討會的事。你淡淡地說：那好吧。

那次會上，我結(jié)識了丁一，我對這老兄的全部印象，都在于他說的那句現(xiàn)在看來稀松平常的話——文學不怕經(jīng)濟疲軟就怕精神陽萎，其實人也一樣。我聽完心里一動，引出許多繁紛的思緒。你先別笑，當時我并不是因為他這論點——引出了一個性科學名詞，而是他說話時的整體效應(yīng)感染了我。他講這話的時候，還帶有瞪著眼、皺著眉、搓著手等一些非語言暗示動作。

后來呢？你又笑了一下，我有點莫名其妙。女人常常喜歡用廉價溫柔的微笑，來裝飾這干硬的生活。我還要講下去。

后來，丁一又談到了人與人之間的虛偽、冷漠，人性在這種心理環(huán)境中受異化、被扭曲以及人類自我意識的喪失。在這種病態(tài)的社會環(huán)境中，人性的自尊、人格都產(chǎn)生裂痕，思想的內(nèi)核找不到依托的對象。精神在意識和無意識之中，變成了某種病態(tài)——甚至感到迷惘、困惑不解、莫名的恐懼與悲哀……總之，是一些有助于胃腸消化的話題。

那么，再后來呢？你又笑了。仍然是那種無常解的、泛泛的笑。

再后來，我們晚上聚餐時，是同一張桌子上的八分之二。你知道，像這類筆會，在吃飯時的選擇同座，有種不言而喻的趨性效應(yīng)——往往一桌子上的人，大約都有著非正式群體的某些特征。

你又看了我一眼——給我倒點水，你也該吸煙了。

晚餐是在開懷暢飲的氣氛中進行的。我總以為，飲酒是一門綜合的藝術(shù)，但與個人酒量及酒本身的質(zhì)量關(guān)系不大，只與飲酒對象、當時心境及現(xiàn)場氣氛有關(guān)。當然，這就能推演出——其實，人無所謂酒量，只是敢喝多少，也就是說應(yīng)該喝多少、值得喝多少。更確切地說，現(xiàn)場心理情緒所承受的最大值是多少。然后，我們大吵大嚷著抄起酒瓶子。當然，更實質(zhì)地講也是種宣泄，而文學就有濃重的宣泄味道——寫作者心里大都有種缺憾或殘缺感提示、壓抑著他們。當然，這是很通常的說法。我對通常的說法很少發(fā)表不同意見。

“你的煙要燒手了?！蹦愫軐捄竦赝?。你今晚的口紅真鮮艷。

那次飲酒時，我能精選出兩句較有分量的臺詞酒令：

我們從液體變成固體不容易——干！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干！

其中，有一句就是丁一說的。你知道，文人，不管是大文人、小文人之間，常常是靠語言點燃的。有人一開口，就會被發(fā)現(xiàn)他是個不平凡的家伙。他一般不說毫無意義、狹隘片面的話。比如，當時有個叫曹明華的女孩就說：她希望每天都誕生一個新的太陽。我始終想和她說一句——昨天的舊太陽依舊掛在天上！然后，她會驚奇地望我一眼。于是，就會開始和我談現(xiàn)代散文、人生感喟之類時髦的話題。當然，我至今還不曉得這位女大學生的聯(lián)系方式。我們都不同程度地醉了……

你也該喝點水了。于是，你伸出那雙使人感到親切的手。其實，你是最善于在男人之間周旋，讓每個男人都感到可親可愛，既友誼你、愛護你而膽小男人又無法接近你——的那種小女人。你今晚穿的竟是件黑色風衣。

我不忍心看丁一，就這樣裹著秋衣穿著軍式皮鞋躺在床上。盡管那時他已經(jīng)鼾聲如雷。我就曾在酒醉之后和衣睡下過，醒過之后口渴難挨渾身奇癢。我絕不想讓我的階級兄弟重復我的災(zāi)難。我毅然決定——為他老先生脫去所有的衣服，然后將他安放在雪白的被窩里……

嗯。你莫名其妙地點了一下頭，這還是今晚的第一次點頭。我能記住像你這樣的女孩子的所有第一次。你又默默地搖了一下頭，樣子很可愛。我想，我們得加深層次了。

也許，我?guī)退撘路母顚哟蔚膭訖C，在潛意識里應(yīng)該是這樣：我想瞻仰一下他那生機勃勃的裸體——有種惡作劇的快感；更想看的是他的生殖器的尊容。我總想，肉體的袒露與親近是增強心靈溝通的催化劑，其實男人與男人之間也是一樣。我剛參加革命工作時，就曾經(jīng)在公共浴池里邂逅過我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司，次日天明他又見到我，送給我的是異乎尋常的微笑。其實，他家本有浴室，可這老頭兒還來公共浴池，這說明了什么？說明高技術(shù)的社會需要高情感的密集來平衡，以后家家有鐳射小影院，人們還要去大影院。

我沒敢再抬眼看你的表情，有種隱約的心理障礙。反正你沒說——你的煙要燒手了——我就得勉強說下去。

然后，我們便把丁一脫個精光，幫我打下手的是位在國內(nèi)頗有影響的兒童文學作家，我們?nèi)艘皇?。他赤赤條條的身軀是很有生命力的，每一塊肌肉都可以用力透紙背來形容，與他的簡捷明快比起來，竟顯出我們這兩位衣冠整齊者的困窘和繁瑣。我和“兒童文學”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孩子般純真的微笑。笑過之后，又有種純真的悲壯感。我甚至想起了童年，和一個至今難忘的小女孩在一起，用小鐵銑堆那金燦燦的沙子。小女孩總是越堆越高，而我卻堆一點就鏟平然后再堆。我兒時就無法承受持續(xù)。

我們又給了他的胴體幾個特寫目光，然后，很莊重地將他放進被窩，一切都按照計劃執(zhí)行得那么天衣無縫。明天，他又會穿上衣服重新做人，說些耐人尋味的話。他的鼾聲越來越響徹云霄。我突然不著邊際地想，悲劇的所有壯美就在于破壞后的重建……

看著你坐在沙發(fā)上豐滿的身體，我突然覺得你下意識地喝了許多水，你也該方便一下了。我停頓了一下，默默地看著你，我想讓眼神表達一下——對你能饒有興致地聽我談話的感激。其實，我在想：很多人就這樣，你喝干了水杯，他不好意思不倒；他倒了，你又不好意思不喝。就這樣惡性循環(huán)，周而復始。總之，我停下了談話，純潔的同情心永遠是份美好。你不想方便——那么，后來怎么樣了？

其實，后來就更平常了，平常得我想虛構(gòu)一個給你聽——我還是來點革命現(xiàn)實主義吧。后來，我就在他老人家的鼾聲中進行著和“兒童文學”的傾心攀談，全然忘了他的存在。我們已漸漸地把這鼾聲當做了自然界里自然的噪聲。我們談童心的基本層次——最珍貴最美好之處就是不受束約，他們心中沒有法則、沒有規(guī)范、沒有上帝，他們擁有最完整的心靈。兒童文學的基本任務(wù)，還應(yīng)該弘揚童心讓成年人膜拜、追念、羞愧。endprint

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在童心的沐浴下，談過了午夜。

突然，丁一從床上站起來，赤裸裸地立在地毯上，我急忙拿過痰盂，他便毫不客氣地將尿撒在里面。“兒童文學”露出孩子般的純真和好奇。我曉得一些急救醉漢的常識，他們醉后即睡、睡完即醒，午夜醒來仍處迷惘之中，這時或吐或尿或拉復又睡去，直至真正醒來。

我和“兒童文學”的談話，一直持續(xù)到天明。

你又說了一句——煙要燒手了。你這次的表情有令我回味的狐媚。女人永遠是男人形象思維、文學靈感的源泉——哪位大師說過？

天亮時，他便醒了。我倆幾乎同時感受到——我們談不動了，說話是體力勞動。不久，開會的人們陸續(xù)地起床了。丁一起床，洗凈昨夜的污穢，對著鏡子微笑，調(diào)整著領(lǐng)帶的合理角度。我躺在床上看著他——“昨天你怎么搞的？赤條條地上了廁所，有不少人看見了。”也許，當時我對他那一塵不染的風采表示不滿。

“真的嗎？誰看見了？”他臉色突然蒼白，急切地轉(zhuǎn)向我，那條血紅的領(lǐng)帶已經(jīng)歪出領(lǐng)外。惡習作劇的所有興趣，在于控制對象的情緒——或是寫作者的無羈，或是由目睹他的赤裸而生出的親近，我確是很有些因勢利導的情緒了。

“真的，不信你問老兄?！蔽蚁虢柚幌聝和膶W的真誠無邪。

“確實，有好多人看見，是我們倆將你弄回來的?！闭f話口氣，完全是兒童文學那種純樸自然的旋律。我想，此時的童心主要表現(xiàn)在好奇和惡作劇上。

他的腦門和臉傳達著出乎我們意料的緊張——腦門見汗，臉部肌肉有些變形。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的所有衣著都是那樣的嚴謹。

惡作劇帶來的快感沖動，使我們兩人在床上迅速而起，以極快的速度，完成了他已經(jīng)完成的洗禮程序。我們從盥洗室回來的時候，丁一仍癡癡地坐在床前，臉色已經(jīng)蠟黃，有種今后怎么做人的悲愴感。丁一鄭重地走向我：真的嗎？我真的光著身子，走出去被人家看見了嗎？我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有種莫名的失望。

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干！丁一當時說這話的時候，也許，也是在和我們做戲。

這時，我突然感覺到兩指間有點灼痛：你怎么沒有提醒我？當我正視你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你在專注地看我談話的風采。頓時，這痛也成了快。

他竟默默地走向床邊，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

他老人家竟要走！我突然感到有種什么東西，刷的一聲，從心里落下來，透過臟兮兮的廉價丙綸地毯，砸在有裂縫的水泥地上，發(fā)出一種很剌耳碎心的聲音。就像在水泥地上，用腳推動盛滿水的瓷盆發(fā)出的響動；又像你仰在床上，恍惚之間聽到別人的咀嚼聲。

丁一正要走——童心作家握著牙刷進來——“唉，開玩笑的?！?/p>

我也馬上說，沒事瞎編的，昨晚，我倆為了讓你睡個舒服覺，才幫你脫了衣服；你是在屋里撒的尿，我給你拿的痰盂。

丁一突然大笑了一聲，真把我嚇了一跳。在他爽朗的笑聲里，我有點不舒服。

其實，我當時并沒有過于不舒服，而是種不很自然的放松，盡管失落了一下，好在現(xiàn)在畢竟沒事了。比較殘酷的沒事。我又看了你一眼。你又開始喝水。后來呢？

那天上午，座談議題是人性的自然回歸、現(xiàn)代人心理經(jīng)脈之類，很時髦——無論內(nèi)行、外行、白癡都可以胡謅幾句的話題。

他談得仍然慷慨激揚，其內(nèi)容和我們前一天談的基本一樣。談話的氣氛就像李承晚的褲襠一樣寬松民主。當時，我突然想起一句話，搞不清誰說過，還是我的思想火花之類：中國的大小作家們，一生下來就被束縛住了手腳，充其量是一雙解放腳。那次，我只是聽，什么也沒說。

那么，再后來呢？你在擺弄著茶幾上的兩只布滿斑點的香蕉。

再再后來，就是什么事也沒有了。我只想寫個小說來敘述一下當時的感覺，可始終也沒一個完整的構(gòu)思。

那么不完整的構(gòu)思呢？你將那兩只本來孿生的香蕉給撕裂了臍帶，然后一手拿著一只，在茶幾上劃著，很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殘忍的小女人。我突然有點靈感。

我想虛構(gòu)一下：一位素有一級睡眠習慣的某研究哲學的處級主任，在一次哲學討論會上，在賓館里午夜被大便憋醒，丁一只好赤身走出房門。這時，他的內(nèi)衣內(nèi)褲已不小心滾到了床下；然后，他出門的時候，又將門反鎖上了，當然都是忙中出錯造成的。結(jié)果是，丁一在廁所便后無法回去了。故事嘛，就得狠抓一個“巧”字。當然這時要用西方現(xiàn)代派意識流手法啦，重點寫他被擱淺時的種種心態(tài)，他想了很久，最后終于摘下廁所的白布簾，裹在身上，回到床上。或者再寫一下丁一走過樓道時被人看見，第二天成為盡人皆知的笑料。這好像還不如原來的故事，其實，原來的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能不能再曲折一點呢？你終于說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你已經(jīng)將另一個較小些的香蕉放下，只捏著一個較大的，而且是用兩只手。

我心里突然一亮：要么，不寫他裹著門簾回去，丁一在服務(wù)臺拿了瓶墨水，然后在廁所里自己畫了一個背心和短褲。這個細節(jié)一定要細，現(xiàn)實主義細節(jié)是現(xiàn)代派手法的基本保證。然后，又被女服務(wù)員發(fā)現(xiàn)，再然后整個樓層的人全出來了。對，被女服務(wù)員的救命聲喊出來。他站在人群里，應(yīng)該有一大段意識流動，最后回到床上，穿上衣服，星夜回家。在家里躺了好些天，思考荒唐行為的緣由，最后長嘆一聲：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那廁所門上有簾子呢？就此收筆。這樣，這篇小說就能將荒誕、存在主義、黑色幽默等等元素熔為一爐。

講完，我好像有點激動。我大約能寫出點像些樣子的東西了。這時，你又拿起那只小些的香蕉，而且并沒有將那個大的放下。你將兩只香蕉的尖部頂在一起。你是個不愛和平的女人。其實，我早知道咱倆有一樣的愛好，都愛看職業(yè)拳擊。

那么，現(xiàn)在你該起個名字了，你笑瞇瞇的。

其實，名字并不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先有兒子。

依我看，名字對任何東西的成長過程都有暗示作用，你不如先把名字寫在稿頭。你終于說出了一個復合句。

也對。一身現(xiàn)代裝束的漂亮女孩叫——賢、芬、杰、花、玲之類就讓人不舒服。你看人家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那氣魄。

那么，就叫它《歸兮來兮》或《越來越窄的樓道》或《廁所的故事》或《出來進去》……

你沒有說什么。只是仍在擺弄那兩只香蕉；或者說，你正在繼續(xù)挑撥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造成它們武斗的事端——它們已經(jīng)頭破血流了。

我突然升起一股失落感，這感覺和窗外的月光摩擦著，好像破壞了什么寧靜。我不想說話，似乎已有到達源頭的感覺，沒話找話的事，我可千萬不能再干了。我靜靜地看著那兩只頭破血流的果實，有些后悔，在這月夜曖房里，為什么不說點能體現(xiàn)異地情調(diào)、關(guān)乎男女的話呢，或者能撞擊出更高級的火花來。而現(xiàn)在，我好像很累了，被龍井茶泡出汗來的感覺。

“你餓了吧？要么你就干脆將這兩只香蕉吃掉，我就剩這點可吃的東西了?！蔽医K于說出一句富有人情味兒的話。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就來源于這些微妙的細節(jié)。

“我不習慣吃國產(chǎn)香蕉?！蹦愫艹领o很果斷地說。

“如果我們倆都想吃這香蕉，讓你先拿你先拿哪一個？”

“那么，我先拿大的。”

“你怎么非要拿大的呢？”你笑了。

“那么，讓你先拿呢？”

“我先拿小的?！?/p>

“那結(jié)果不是一樣嗎？”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那夜，我將你送走之后，想了很久，現(xiàn)在終于知道你說的是對的。而且，在半路上，當你走進那間仿古建筑的公共廁所時，我曾在外邊想，你的所有姿勢都應(yīng)該是優(yōu)雅的。我真想告訴你，你進去的同時，我十分費力而迅速地往街邊那棵古樹的樹根下，澆了一泡——我舒服極了。我當時想象那尿會穿過地核，一直滲到西半球去。

現(xiàn)在呢，我已經(jīng)完全地打破原有的構(gòu)思——我終于知道了，在若干年內(nèi)，我不會寫出什么好東西，我已經(jīng)愿意接受這種折磨。我想，我還會盡量頑強地抗爭著什么，在一個較為久遠的時空里，注定要處在虛構(gòu)與真實之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