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萍 應偉偉
摘 要: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T.S.艾略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植根于西方文學傳統(tǒng),同時蘊含著深刻的道家思想。這位詩哲年輕時跟隨漢學家歐文?白璧德學習中國文化,高度評價道家思想,不僅如此其晚期巨著《四個四重奏》在詩歌意象、詩歌思想等方面都體現了道家哲學思想和美學特點,詩人著意通過融合東西方宗教和哲學智慧來思考以及解決時間和空間,短暫與永恒,有限與無限的交叉等一系列人類深層次的問題與困惑。
關鍵詞:T.S.艾略特;道家思想;《四個四重奏》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101(2015)04-0078-05
Abstract:T.S. Eliot is a famous Nobel Prize winner whose poems are not only deeply rooted in western literature tradition and but also connote profound Chinese Taoism. This poet philosopher learned Chinese culture from famous sinologist Owen Babbitt when young and highly valued Taoism. Moreover, his masterpiece Four Quartets embodies Taoism philosophy and aesthetic styles in his poetic images, poetic thoughts and so on. By integrating different religions and philosophies in West and East, Eliot aims to solve such human permanent puzzles and questions as time and space, moment and eternality, finity and infinity.
Key words:T.S. Eliot; Taoism; Four Quartets
T.S.艾略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植根于西方文學傳統(tǒng),同時也蘊含著深刻的道家思想。道家思想從18世紀通過傳教士傳人西方世界,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引發(fā)了西方大量翻譯以及閱讀《道德經》、《莊子》的浪潮,那時的艾略特在哈佛大學專攻文學和哲學,對這一股東方思想浪潮異常敏感,他認為相比較西方文明的野蠻,中國文明更“恬靜優(yōu)雅深刻”,并認為“中國的智慧心靈比印度佛教更接近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心靈”[1]①。詩人還曾高度評價老子、莊子的思想,他在韋爾奇(Holmes. H. Welch)迻譯的《道德經》——《道家哲學:道之分》序言中稱贊它為第一流的作品[2]。當然這位詩人哲學家不僅關注、欣賞道家思想
,其晚年扛鼎巨著《四個四重奏》更是一部融合東西方哲學智慧的抽象之作。美國當代詩評家、詩人邁克爾·特魯(Michael True)總結《四個四重奏》時指出:艾略特把東西方著名的哲學家、文學家、玄學家甚至中國道家的各種思想融為一爐,兼收并蓄鑄成一首帶有詩人獨特感受的哲理詩[3]219。近年來不少學者分別從基督教思想、印度佛教、西班牙神秘主義、以及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等多元宗教哲學視角解讀《四個四重奏》,然而對其詩歌中的道家思想研究卻并不多見。
一、“中國花瓶”“旋轉的靜點”與“道”
19世紀末,美國文壇對中國道家思想的關注日趨活躍,1868年出版了首部《道德經》英譯本,到1960年,《道德經》的英譯本已經有70多種,《道德經》在歐美印刷數量之多僅次于《圣經》。20世紀初美國漢學界對道家思想的研究也頗為重視,其中包括艾略特的老師——漢學家歐文·白壁德((Irving Babbitt),這位導師甚至親自指導艾略特如何區(qū)分儒家和道家思想[4]。在艾略特活躍的當時英美詩壇,蘊藏道家哲學精髓的中國山水詩甚至引發(fā)了美國詩歌復興的熱潮,艾略特的摯友龐德(Ezra Pound)和漢學家阿瑟·韋利(Arthur Waley)都是其中的代表詩人和翻譯家。據韋利回憶,在1917年這段時期,他們三人幾乎每個星期一晚上聚在一起,在一家餐館里討論詩歌,艾略特承認自己受到龐德的影響,“每當我最自鳴得意時,我總發(fā)現我只是在重復龐德詩中的某種東西?!盵5]42“這種東西”從當時的文化語境看和中國哲學詩學思想應該是離不開的,因此《四個四重奏》的詩歌意象和哲學玄想蘊含道家思想或許就不難理解了。
《四個四重奏》中道家思想最直接的體現主要是《燒毀了的諾頓》第五章中一個神秘的中國花瓶(Chinese jar),異域色彩濃厚的中國花瓶意象在當時的英美詩壇并不少見,如華萊士·斯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創(chuàng)作了以中國瓷瓶為題的詩歌《壇的軼事》(The Anecdote of the Jar),其詩劇《三個旅游者觀日出》也同樣出現了中國瓷器瓶。1913年阿倫·厄普瓦德(Allen Upward)出版了一個著名的詩集《從中國花瓶采來的香瓣》(scented leaves from a Chinese Jar),他們都充滿了東方神秘色彩并蘊藉著豐富的形而上內涵。在《四個四重奏》中艾略特延續(xù)了當時文壇對中國花瓶的興趣,并進一步挖掘其辯證哲學的意味:
“只有通過形式,模式,?
語言或音樂才能達到?
靜止,正如一只中國的瓷瓶?
靜止不動而仍然在時間中不斷前進。”[3]180
在詩歌里,“在靜止中永恒運動”的中國花瓶蘊含著一種抽象的形而上特性,一種深刻的辯證哲學智慧和宇宙模式,詩人以此來闡釋宇宙萬事萬物如何從運動走向永恒,達到無限的靜點,從這個意義上,艾略特眼里的“中國花瓶”與道家思想中“道”的特性是一致的。在道家思想中,“道”體本身是穩(wěn)定的,是宇宙萬物本質性的規(guī)律,是“常”、“恒”、“靜”,老子在《道德經》十六章中強調: “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但“道”又是寓于萬物運動變化之中,是恒動的,它“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6]134因此“道”既是寂靜無聲,空虛無形,獨立存在,永不改變,但又是循環(huán)運行,永不休止的。正如道家學者陳鼓應總結 “道”的特性 :“道之體特點是無形無名,唯一,絕對,永恒與運動”[6]174。而詩歌中“靜止中不斷運動的中國花瓶”正是象征著不斷運動變化世界里的一種永恒和無限,在世界的劇烈轉變和不斷運動中,人生如何才能找到一個不變的“?!焙汀办o點”來作為人生的立足點?人類如何從在時間和世界的不斷變化中從有限走向無限和永恒?這些都是經歷春秋戰(zhàn)國巨變的道家和飽經世界戰(zhàn)火的艾略特共同思考的哲學命題。
此外,《四個四重奏》中還創(chuàng)造了“旋轉世界的靜點”意象來呼應“中國花瓶”。在《燒毀了的諾頓》 中詩人寫到“在翠鳥迎著光亮展翅以后,/現在是寂然無聲,/那光亮依然在旋轉的世界的靜點上”,在第二章中艾略特對這個宇宙“靜點”再次做濃墨重彩的詩性描繪:
“在旋轉的世界的靜點。既無眾生也無非眾生;
既無來也無去;在靜點上,那里是舞蹈,
不停止也不移動。別稱它是固定,
過去和將來在這里相聚。既非從哪里來,
也非
朝哪里去的運動,
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除了這一點,這個靜點,
只有這種舞蹈,別無其他的舞蹈?!盵3]176
對于兩個神秘的動靜結合體,學者米塞爾(B.M.Mishra)認為:艾略特詩歌的“中國瓷瓶”和 “旋轉世界的靜點”是一致的相似的,都指向深邃玄妙的東方哲學智慧[7]。艾略特研究專家張劍教授則指出“這個靜點是旋轉世界的中心,艾略特說它像一只“中國花瓶”永遠旋轉但又永遠靜止”[8],中西兩位學者都從不同視角明確了中國花瓶與“靜點”的內在一致性。的確,在詩中“旋轉世界的靜點”具有絕對的自由,是“動”與“靜”、“固定”與“舞蹈”、“有”與“無”等對立矛盾面的統(tǒng)一體,“既無來也無去,不停止也不移動,不上升也不下降”,在艾略特看來,宇宙世界里時間空間內一切矛盾和對立都似乎在這個靜點上得到克服和統(tǒng)一,過去和將來的時間在這里相聚,靜止和舞蹈并存,上升和下降、開始和結束、來和去、開始和終端在這里共存歸一,歸于變化宇宙的靜點。
事實上,無論是“靜點”還是“中國花瓶”都與道家思想“道”的核心內涵有很大的一致性,道家認為“道”不僅有 “道化天地”的實在意義,同時“道”超拔于“有形”而歸于“無形”,各種矛盾與對立同時蘊含于“道”的存在中,在“有”與“無”之間形成了流變無窮的張力和開放境域。列子說:道“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長能短,能員(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沉,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膻能香”[9],“道”就是宇宙萬物各種矛盾對立面“有”與“無”的統(tǒng)一體,永恒性的規(guī)律,艾略特也有過類似的表達,詩人曾在《荒原》初稿里有更直接的感嘆(后被龐德刪去):我是耶穌復活節(jié),我是生命。/我是固定的事物,也是流動的事物。/我是丈夫,我也是妻子/我是祭品,我也是祭刀。/我是火,我也是油[10]。詩行中的“我”是由各種并列的互相矛盾事物組成,他們互相對立相互沖突,但在“我”身上得到統(tǒng)一??傊?,無論是“中國花瓶”、 “靜點”還是“我”都是艾略特在運動變化的經驗世界里渴求永恒無限的隱喻和象征。
二、時空模式與道之“反”
在《四個四重奏》中艾略特力圖揭示過去、現在、將來時間的奧秘,對此處、彼岸、他地空間進行了深刻思考,詩歌中的時空玄想和模式與道家的“反”思想相當契合。老子說:“反者,道之動”,《道德經》二十五章:“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高亨注:“言道其體至大,其運周環(huán)也”。學者錢鐘書認為:“反”有兩義。一者,正反之反;二、往返之反,回返也?!独献印分慈谪瀮闪x[6]169-171。因此“道”不是靜止不動的,而是不斷循環(huán)往復地運動變化,因此它包含一種“回返”性的時空認知。
在《燒毀了的諾頓》一開篇,艾略特就陷入了時間的思考與沉吟,
“現在的時間與過去的時間,
兩者也許存在于未來之中,
而未來的時間卻包含在過去里?!盵3]174
在詩歌里,詩人的時間觀有別于傳統(tǒng)西方直線性、單向性的的物質時間觀,在他看來時間是一個不斷運動不斷回返的圓環(huán),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是這個時間圓環(huán)上的一段并彼此包含。為了探索未來之路,艾略特帶領我們“沿著我們沒有走過的那條走廊,朝著我們從未打開過的那扇門,我們進入玫瑰園”,穿過“第一道門,進入了我們最初世界”,因為“我們探索的終端將是我們啟程的地點……就是我們的出發(fā)點;在最長河流的源頭?!痹姼璧目臻g架構也是一個類似圓環(huán)的結構,探索的終端就是曾經最初美好如伊甸園般的世界,它與時間的圓環(huán)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第五章在提到中國花瓶之后,他進一步解釋:
“不只如此,而是兩者共存,
或者說結束于開始,
結束和開始永遠在那兒?
在開始之前和結束之后?!盵3]180
在第一篇時空玄想開始之后,艾略特在第二篇《東科克爾村》中從宏觀經驗的視角觀察大地四季更替,一代代繁衍生息,繼續(xù)探索人類時間空間的奧秘,“男女交合,/吃,喝,拉屎,死亡,/然后又開始了新的一天”,當然詩人同樣重視個體生命“生”與“死”的思考,這章中不斷重復“我的開始之日,便是我的結束之時?!?“我的結束之時便是我的開始之日”[3]181-183,在艾略特看來,“開始”與“結束”,“起點”與“終點”不僅共存一體,而且是相互運動轉化的。莊子在《知北游》中說:“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道家也認為生和死本質同體,在道的運作下,一切都能“道通為一”,“以道觀之”,生與死是沒有分別的,是合一的,是一體的,是相互轉化的,“其成也,毀也,其分也,成矣,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11]59?!端膫€四重奏》中“一座座房屋不斷豎起來又倒下去,”“從舊石塊到新樓房,從舊木材到新火焰”,“從陳火到灰燼,/從灰燼到泥土,/如今卻成了人畜的肉體、骨骼、皮毛、糞便,/也成了玉米稈和葉片”,這兩者也都明顯具有時空“回返”的特點。
第三篇《干燥的塞爾維吉斯》進一步從新的視角探索宇宙的奧秘、人類的歷史與未來。
“當一個人漸漸年老的時候,他會發(fā)覺
過去似乎有了另一模式,
不再單純是延續(xù)或甚至是發(fā)展,
由于受對進化論膚淺認識的影響,
造成了人們對發(fā)展偏頗的誤解?!盵3]190
此篇中,艾略特通過“河”與“?!钡碾[喻將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和永恒回返性的時間進行對比,并對“進化論似的”時間延續(xù)發(fā)展觀進行否定,認為“它”是膚淺的,是偏頗的誤解。詩章首先以密西西比河神的形象開篇,這條河象征著我們經驗世界里的時空,從過去到將來,時間如河流般帶著人類生活的印記線性流淌。“我們心中裝的是河,/圍繞我們四周的是?!保Q髣t是超越經驗世界永恒的“道”的化身,大海象征著周而復始涵蓋歷史、現在和未來的永恒存在,它吞噬了時空,它是終止的地方,但又是開始的地方??傊?,大海無始無終。在那里,過去,現在和將來共時地存在著,在這里“時間停止了,時間又永無窮盡”,因此過去、現在和未來也都從死亡的地方無限地“回溯者、流淌著”。
最后一篇《小吉丁》中樂章再次奏響:“我們所稱的開端往往就是終點/到了終點就是到了開端。/終點是我們的出發(fā)點?!薄叭魏我粋€行動/都是向斷頭臺,向烈火,向大海的喉嚨/或向難以辨認的墓碑跨前一步:那是我們的/起點。/我們與正在死亡的人一同死亡:他們離開了,我們與他們同往/我們與死者同生:/瞧,他們回來了,與我們同歸?!?[3]207-208由此可見,在《燒毀了的諾頓》《東科克爾村》、《干塞爾維吉斯》、《小吉丁》中,春夏秋冬四個季節(jié)輪轉,氣土水火四種元素永恒轉化,時間和空間就在類似“道”的模式下運轉,有限世界就是這樣與無限永恒的世界交叉。
這種“回返”性的時空結構也體現了艾略特對20世紀初一系列人類社會問題矛盾的深刻理解以及達觀深沉的希望,雖然上帝死了,西方傳統(tǒng)價值體系坍塌,人的異化日益加劇,世界大戰(zhàn)暴露出來世界的殘酷與荒誕,但是宇宙世界的發(fā)展是按照“道”的規(guī)律運行,物極必反,一切終將在“煉火”“黑暗”中得到新生。“烈火與玫瑰合而為一時,/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世界萬物也會平安無事?!盵3]209
三、虛靜之路及其他
《四個四重奏》開篇引語中即指出:上升的路和下降的路是同一條路[3]174。這兩句引語提綱挈領對理解整首詩歌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它不僅包含了“反者,道之動”事物相反相成、物極必反的運動變化規(guī)律,也表明在存在與非存在之間實現有限與無限的交叉,到達天人合一至境的方式——虛靜之路。
“再降下去,只有降到
那永遠孤獨的世界里,
世界非世界,是世界也非世界,里面漆黑一片,
一切物質 被剝奪了,沒有了,
感性世界枯竭了,
幻想世界破滅了,
精神世界失去了;
這是一條路,
另一條
也是一樣?!盵3]184-186
在艾略特看來,所謂“下降的路”就是要擺脫世俗感性世界和幻想世界,滌除心中一切私欲雜念 ,降到一種“是世界也非世界”的黑暗虛無境地,心靈才會獲得充分的解放 , 并且只有這樣 , 心靈才會清明如鏡 , 觀照宇宙萬物,它與“上升的路”路徑不同目標則是一致的,與道家的體道悟道方式也非常相似。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莊子在《人間世》中也認為:“唯道集虛, 虛者, 心離也?!盵11]129道家思想也認為只有擺脫所有的理性和觀點,排除一切感性、物欲和幻想,才能獲得與“道”合一的極樂境界。艾略特在詩歌中繼續(xù)倡導“去除欲望(undesiring)”,“脫離實際欲望的內心自由,/從行動與痛苦中超脫出來的舒坦”[3]177,人們需要通過排除物欲誘惑,消除心智的作用,消解心靈的蔽障和厘清混亂的心智活動,使心靈達到空虛虛無無知的境界,使其安寧沉靜,才能超脫地體悟世界與生命的本質。莊子在《天道》中說:“圣人之心靜乎! 天地之鑒也, 萬物之鏡也?!盵11]564虛靜,就是要達到一種純潔無雜、忘物忘我的空徹心境。詩歌中艾略特一再對自己的靈魂說,“安靜!安靜!讓黑暗來到你身旁。”因為黑暗預示光明,將自己的一己之私,將紛擾的世事排宕之后,生命個體才能從物質世界的偏執(zhí)奪取中抽離開來,回到人的本根中,回到生命本源的淳樸。當人們真正將自我放歸于萬物初始的天地循環(huán)之中,這個時候會發(fā)現,所有的生命都會經歷這樣的回歸本源的過程。因此人們只有著實從內心深處自覺的回歸寧靜,才能真正讓自己與萬物交合無間,才能體會天地大化的根本所在。因此艾略特一再強調說:“我們必須保持平靜,/并且進入另一個劇烈的階段,/以便與之(天)合一,更深地交流感情[3]189,在這個意義上“下降的路”就是上升超越至“天人合一”境界的路,他們是同一條路?!坝胫闼恢?你必須通過無知之路。/欲想有你所有/你必須通過一無所有之路。/欲想達到非我之境/你必須通過非我之路。” [3]186詩人以“正言若反”的詩性語言形式來探尋事物的本質、宇宙的本體與規(guī)律,并在此模式下探索人類的意義人生,尋求人類在精神困境中的解脫之道,艾略特“下降之路“以及對“虛靜”的追求與老莊“虛靜無我”的體道方式是契合的。
另外,《四個四重奏》中大量相對立相沖突對立的意象并置一起,如 “舊木材”和“新火焰”,“舊世界”和“新世界”,“雪花”和“夏花”,“玫瑰”和“紫杉”,“仲冬的春天”和“盛夏的秋霜”,“黑暗”和“光”“烈火”與“玫瑰”等等,這種并置方式體現出道家的“陰陽合一”況味。老子認為:“萬物負陰而抱陽,中氣以為和”[6]233。道家認為 宇宙一切現象都是由相反對立的形態(tài)所構成,萬事萬物稟賦陰陽二氣,相反相成而生,“一陰一陽之謂道”。在詩歌中,艾略特通過將這些對立相反的概念和意象并置表達深刻的辯證對立思想,在藝術效果上給人以感官的沖擊力并給讀者留下思考的空間。此外,《四個四重奏》中還有不少詩行蘊含道家思想,在《干燥的塞爾維吉斯》第五章“ music heard so deeply/That it is not heard at all,/ but you are the music,/While the music lasts.” 湯永寬譯為“或是聽得過于深切?/而一無所聞的音樂,/但是只要樂曲余音未絕,/你就是音樂”見http://blog.sina.com.cn/s/blog_6a59ed7a0101kqnx.html.,這與道家思想中的“大象無形,大音若希”何其相似。還有詩歌中“不斷旋轉的世界”意象,“不平靜的世界/圍繞寂靜的道依然在旋轉”[3]104這里的“道”(Word)雖然與圣經中的“基督之道”是同一個詞,但其內涵卻更像道家的“道”,“圍繞道而旋轉的世界”與莊子 “道樞”“環(huán)中”概念是一致的,《齊物論》認為“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環(huán)中,以應無窮”[11]62?!暗罉小本褪侵甘澜绲膶崨r、事物的本然。對于“環(huán)中”,馬恒君注解說:“環(huán)中,道的中心[11]65。莊子認為世界的運行是無始無終的螺旋式循環(huán),這個循環(huán)的中心就是環(huán)中,即“道”。事實上,《四個四重奏》中很多的詩行都若無若無地閃耀著道家哲學思想和道家美學詩學的精髓,他們?yōu)檫@篇鴻篇巨著增添了更多的辯證性和神秘性。
四、結語
眾所周知,艾略特在哈佛大學以及以后的歲月,對中西多國哲學思想和多種宗教傳統(tǒng)都進行過學習和研究,這使得他對東西方宗教哲學思想之間的相通之處特別敏感[3]220,因此他將基督教、佛教、道家以及各種哲學思想相通之處糅合在《四個四重奏》中?;蛘呶覀兛梢哉f他著意運用自己的哲學玄思從人類整體更高的心靈層次對異質的東西方文化進行融合,希冀以此融合來試圖拯救困境中的西方精神世界。艾略始終特強調:“一個靈魂的生命并不在于對一個協(xié)調一致世界的沉思,而在于將相互沖突和互不相容的多個世界統(tǒng)一起來這一痛苦的任務中,并且在可能的時候將兩種或者多種不諧和的觀點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將它們包括在內并且使它們發(fā)生變化的觀點中去?!盵12
]
《四個四重奏》是艾略特創(chuàng)作進入成熟時期的作品,他的詩歌逐步在審美上從早期的破碎、灰暗走向整一、圓融,在宇宙秩序上從無序、混亂走向有序、和諧,在生存哲學上從虛無、恐懼走向解脫、明達,這與其中蘊含的道家思想不無關系。如果說《荒原》是艾略特借以反映西方文明在進人20世紀后所表現出來的衰落與沉淪的話,那么《四個四重奏》則是詩人從更高層次試圖通過融合東西方宗教和哲學智慧來思考以及解決時間和空間,短暫與永恒,有限與無限的交叉等一系列人類深層次的問題與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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