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繼東

唐繼東散文

□唐繼東

云端女子

三月，對江南而言，已是花開爛漫的陽春。北方卻依然乍暖還寒，前些天剛剛下過的一場春雪，仍厚厚地積在陽光照不到的小巷和林間?？v使如此，心卻早已飛到了春天，望著窗外，忽地就想到這樣的句子：喜歡看著淡粉色文字，在陽光里，緩緩綻開。

心甘情愿做一個書卷女子，用夢幻編織精巧文字。有時想，人在每一刻的思想，她的來源、內(nèi)核、承載的內(nèi)容，都不可復(fù)制。在意會的瞬間用文字呈現(xiàn)出來，這或者就是文字存在的意義。有人說人生是一場幻覺，文字也許會讓這場幻覺更加迷離。在那里有一個不需要醒來的夢，有童話一樣美好的小村莊，有永遠(yuǎn)長不大的童真，有飛翔著的藍(lán)色愛情。

當(dāng)然喜歡閱讀。不過，不喜歡文字里的凡塵氣息，心儀的文字，還是如同凌波而來的仙子，略顯清冷孤遠(yuǎn)，不食人間煙火。符合這個審美要求的，多是女子的文字。有時執(zhí)卷而讀，仿佛臨水為鏡，清澈，剔透，恍若可見自己的倒影。書外人、水中影，互相映襯，莞爾時不禁心里暗暗叫一聲好，嘴角一彎，心緒也流動著蕩漾起來了。

總是與女子這個詞惺惺相惜。有一幅國畫，畫上只是一片胭脂紅，配上石青，并不見人的影子，卻起了個名字叫《云端女子》?？梢娕舆@個詞語，有時，也可以是一種意境。

我所理解的叫作女子的意境，應(yīng)是以安靜為美的。喜歡那些叫作古典女子的圖片，圖畫上的人兒都是云鬢釵環(huán)，長裙寬袖，舉手投足間，宛若仙子。在塵世中看到一些女子為了生計所迫，變得粗陋和庸俗，粗聲大嗓，舉止失措，便覺得可惜，輕輕一聲嘆，嘆聲如此之輕，一陣風(fēng)來，便飄走了。

其實(shí)做一個美好的女子并不需要多少物質(zhì)的支撐。見過許多降落凡塵的女子，布衣、素面，也不通曉琴棋書畫，只是敬老愛幼，相夫教子，一茶一飯間，透著人間的煙火氣。比不得金玉，卻像是古樸的素銀，端莊，淡雅，是平素卻高貴的美。

說女子貌美如花，是多么通俗卻又多么恰當(dāng)?shù)谋扔鳌Ｓ幸淮慰吹绞㈤_的梔子花，花瓣如玉，綠葉狂野，如同夢境，不由得驚艷。那一刻，直想把這梔子花比作女子，從玉色的淡雅中透出一種飄渺的妖氣來，可見修行之深。

戀愛中的女子，則要用詩、畫來比喻了。敏感多情的心靈在飄零中尋覓，如果真的遭遇前生注定的邂逅，找到一方可以安放心靈的凈土，是一份怎樣溫馨而久遠(yuǎn)的安寧。那時那地，女子眼中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有溫度、有呼吸、可以寄托喃喃細(xì)語、可以放飛唯美夢想，清風(fēng)成曲，便踏夢起舞，縱是再高明的畫家，如何能繪就顏容下掩藏的萬千情思。

女子們是精靈，可以看到時光穿著雅致的繡花鞋，慢慢走過，不知不覺偷去那么多美麗的韶華。不過，對日漸成熟的女子而言，微涼的風(fēng)雖然帶走了青春的容顏，她們卻采日月精華修煉得更加妖嬈。她們獨(dú)立、聰慧、優(yōu)雅、善良、達(dá)觀世事卻依然保持著素樸的心境，不斷累加的歲月帶給她們的唯有更多的自信和豁達(dá)。職場上、商海里，她們用別樣風(fēng)華，魚一樣游走于塵事之中，展現(xiàn)著另一種美好。

來世，還做女子。

一箋素光陰

庭院里的杏花一夜間呼啦啦地開了。而我只是覺得寂寞。

站在某個瞬間回望，總是覺得曾經(jīng)輕薄了許多本應(yīng)重厚相待的歲月。而在惆悵不已的瞬間，這個瞬間就又倏忽而過，讓你驀然慌張與無措。

昨晚的月色還在枝頭留著淡淡淺痕，陽光已經(jīng)慢慢踱過來了。四月的北國有淡綠淺粉，臨窗遠(yuǎn)望，春日潔凈的天空下，有著被湖水洗濯過一般的空曠。那些云朵都去哪兒了？那些蝴蝶都去哪兒了？那些一日比一日消瘦的時光，都去哪兒了？這一刻有點(diǎn)安靜，有點(diǎn)惆悵。

“莫輕薄了歲月吧?！蔽覍ξ艺f。

你看，細(xì)碎光線里有大片春意，在微風(fēng)里腳步踉蹌，花朵的暗香也是微醺了的。時光的輪廓變得清朗，我在春天細(xì)微而澄澈的寧靜里，我多想亦如這春天一樣，細(xì)微而澄澈。

還有許多話尚未說出來，似這欲語還休的春。期待著一樹丁香的繁茂與明亮，在光線里低聲交談。誰知道即將到來的時光會長成什么樣子，便也無須去想。讓自己的呼吸和時光一樣緩慢，倒一杯熱水看窗外草長鶯飛，也許倏忽間，歲月就這樣逝去了，也未可知。

有多久了？沒這樣捧一杯清澈的水，清清澈澈地想一些事情。

忽然就落起雨來了。那些雨中撐起的傘，是一小朵一小朵春天的花朵，只有安靜的心，才能感受到細(xì)細(xì)的淡香。

雨后再看窗外。有數(shù)瓣落花，伶仃飄落。就想，這世間最知道來去的也許就是花朵，一場雨過后，便不知天高地厚地開得一派浩蕩。好似也不過就是一場雨過后，一片片白白紅紅的落殤，鮮艷，而凌厲，刺得人眼睛發(fā)熱。仿佛一切都停下來，只有花，不知憂傷地落著。

那天在回家路上聽一首曲子，莫名覺得凄清與感傷。音符里的明亮與蒼茫，清澈與空靈，糅合在一處，婉轉(zhuǎn)在一起，只滌蕩得茫茫塵世一派空蒙。有關(guān)流逝，有關(guān)離別，有關(guān)傷痛，錯落的音符一顆顆落在地面上，有清脆回響。像是腳步趔趄的我，在命運(yùn)的強(qiáng)大氣勢下，一步步退讓。

是的?；▋嚎倳_了?；▋嚎倳淞恕r光令我無措，我只用花朵計算它。于是讓自己也變成春天的花兒一朵，在時光里慢慢流逝。

這樣想著，這樣寫著，選了一幅蓮花的圖畫，就有淡香，淺淺地，浮上來。這一刻，我只是一個安靜著的文字女子，心底有素淡風(fēng)花，婉約雪月。在心底種下禪意，就可以從容地走向時光深處的唯美花園。我相信是這樣的。時光多么靜，就有多么美。

這樣想著，這樣寫著，窗外正是盛春，雨色與流光傾瀉交織，櫻桃樹的綠葉間，有醒目的白色花朵，時光仿若凝滯。而我知道，我已身陷芬芳的文字之中，病入膏肓。但那又怎樣呢？我并不需要拿藥來醫(yī)，或者就如黛玉一樣，在月光下于水面上寫一些淡淡詩行，一轉(zhuǎn)眼，便已是一生。

那亦是值得的。

且聽雨聲

唯一的周末總是可以過得有點(diǎn)任性。從思妍麗的溫潤馥郁走出來，窗外是突兀雷聲、淋漓細(xì)雨。索性在臨街的窗前坐下，點(diǎn)一份清涼軟糯的下午茶，看外面一輛輛車閃著車燈一掠而過，路人裹緊了外套急匆匆地走。就這樣感受市井喧囂煙火紅塵人聲嘈雜。忽然再一次意識到，最孤獨(dú)的孤獨(dú)，不是獨(dú)自一人的時候，而是在熙攘人群中，卻聽不到水中的清澈回聲。

憂傷也伴隨孤獨(dú)一起襲來，宛若庭院里的一樹櫻桃花，白得脆弱。此時的我，不過是白色花香中，那一枚被雨淋濕的雨滴。不同的是北國五月的花草們，都紛紛攘攘地綻放著，似乎從來不知曉塵世煩憂。這樣體會她們，她們就真的是快樂的，一朵一朵粉粉紫紫，顯得格外安逸從容。

午后雨色是一只停泊在春天岸邊的木舟，遠(yuǎn)處，是迷離而神秘的黛青。我游移的思緒，只是一朵花開，細(xì)小而零星，散落在不為人知的窗子里，寂寞地開。是的，春天來了，春天也會去的。所有花朵都要拼力開到荼蘼，開到最后，是累了，還是醉了？卻愛那雨后的落紅，有那般凄然的美。是的，凄然，卻美麗著，美麗得昏天黑地、無所畏懼。把她握在手心里的時候，就會驀然明白，原來生命一場，也不過是“值得”二字。

坐在我所喜歡的安靜里，安安靜靜地想，在這北國遲來的春色里，只默默地看這花開，聽這雨聲，便是好了。許多事不要去想，昨天的，今天的，明天的，且讓它們?nèi)缤瑝m埃，在雨聲里漸漸沉寂。我們的時光在雨水般清澈的眸子里，不在時光里。我們所愛著的草花與飛鳥，恰在窗前，在雨聲里，和也許并不現(xiàn)實(shí)的縹緲?biāo)季w，構(gòu)成時光的美好?？v使這美好里有一抹淡淡憂傷，也不打緊，或者，反而令這美好有一點(diǎn)不同也未可知。

雨水洗濯著時光。清澈的夜色浮上來。其實(shí)，這夜色哪里是清澈的呢？不過是人心清澈，夜色也就變得清澈了。五月里的白色花朵在雨中嚶嚶低語，那明亮，那晶瑩，那婉約，夜色里，宛若初心。若貼近了去數(shù)，一朵從前，一朵現(xiàn)在，一朵未來，都綻放得白而無辜。

此時夜晚涼如往事。忽然記起在田子坊選的一件白色衣裳。中式，純白，獨(dú)獨(dú)領(lǐng)口有一枚紅色的小扣子，相襯在一起，有點(diǎn)剔透，有點(diǎn)美。朋友說，可以拿來做你的筆名。

又憶起一個夜晚，和幾個經(jīng)年的詩友一起品茶。他們輕松愜意地談古論今，我有些疲憊，蜷在沙發(fā)上靜靜地聽，并不言語，心底像和自己在一起一樣安靜。因?yàn)槎c理解，相互都不需做作與偽飾，自在得如此安然。這樣緩慢而含有古意的情誼在當(dāng)今已如此珍稀，恰如清雨中白色花朵的氤氳淡香，不醉人，卻令人微醺。

19歲，在榆樹師范學(xué)校讀書

白衣裳在風(fēng)里吹著風(fēng)，我散淡的懷想有著淺淺惆悵。夜色輕輕扇動透明翅膀，一切都在風(fēng)中浮動，過去與未來，朝顏與潮汐，縹緲的思緒，單純的白雪和春天里的白衣裳。我的指尖綻開一枝白色花朵，有淡淡香氣。

雨聲清涼而寂寞，一滴滴敲打著我的窗子。在這寧靜的辰光，讓人間煙火和漸漸逼近的光陰暫且退去，只余內(nèi)心的桃源，一派爛漫。

且聽雨聲。

湖邊的小木屋

越來越喜歡那樣一種藍(lán)，幽深，廣袤，神秘。在喧囂的塵世間，偶爾獨(dú)自靜下來的時候，會覺得心底有這樣一種顏色鋪展著，那是最能讓人聯(lián)想和體會到寧靜的顏色。或者，許多時候，它早已不是一種顏色，而是一種心境。原以為那是海水的顏色，后來，讀過梭羅的《瓦爾登湖》，才覺得那湖水破解了心靈的密碼。就是這種感覺，幽深，廣袤，神秘，只不過，這種感覺里，多了一座古樸的小木屋，就更多了幾分美好、幾分詩意。

一個難得清閑的夜晚，信步出去，盛夏的暮色里，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藍(lán)色，不知怎么，產(chǎn)生了一種傾訴的愿望。是的，傾訴。于我而言，常常覺得書寫就是一場傾訴，是自語，也是交流，似乎是只對著自己的心靈，又似乎是對著數(shù)不清的人。有時我會奇怪地想，那些信奉宗教的人面對自己所皈依的神靈禮拜時，是不是也是這樣一種心境，虔誠，坦白，有時又語無倫次。但無論怎樣笨拙的表達(dá)，無論神靈懂與不懂，對自己而言，都是一次心靈的洗禮?？v使如何煩躁的內(nèi)心，都會因這一場看似簡單的傾訴，而變得純凈和圣潔起來。

而我所信奉的神靈，似乎就是有著一座小木屋的蔚藍(lán)的湖。它只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過，但正因?yàn)槟欠N從未謀面、永不能謀面的神秘，它會在我的心底，有著永恒的美好。我把它看作是文學(xué)的化身。

人生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我們在這一路上，撿拾著許多，丟失著許多，越來越多地?zé)o法選擇，越來越多地?zé)o奈，到最后，自己也分不清是豁達(dá)了，還是失望了。年少的時候，單純和多彩這兩個似乎矛盾的詞那么自然地結(jié)合在一起，讓我們許多時候不得不“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可是，慢慢地，我們丟了單純，卻也丟了多彩，原本看著很平常的灰色和黑色，因?yàn)橥可狭艘恍┦录纳?，變得沉重，改變了生活的顏色。這樣的時候，許多人變得茫然，變得庸俗，或者不知所措。曾經(jīng)在很多次叫作“場合”的地方，看到一些身居高位或者財富等身的人，眼睛里盈滿的空虛，那些世俗眼里的名利，沒有帶給他們快樂，更無法帶給他們寧靜。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我都會感覺到心靈那種凜然的一驚。

許多人在現(xiàn)實(shí)面前日益茫然的時候，選擇了宗教。我沒有宗教信仰，但我的心靈卻也有著自己的寄托。每當(dāng)在不可言說的忙碌中偶爾脫身，靜靜地閱讀和書寫，我的心底，便充滿了蔚藍(lán)色的愉悅。我覺得自己是個畫家或者雕塑家，在用畫筆抹去現(xiàn)實(shí)里那些沉重的灰色和黑色，讓這個塵世變得明亮和美好起來，在用刀斧鑿去許多的不美好，讓生活呈現(xiàn)一種立體的唯美。安妮寶貝曾用這樣的話來描繪書寫：“是一個人在走廊日影下，竹繃撐起月白薄絹，悠悠用絲線穿過細(xì)針，繡上鴛鴦、牡丹、秋月、浮云自知沒什么用處，只是靜坐著勞作，心里愉悅?！辈挥蓵猓憾嗝疵篮?。在這樣的文字面前，我就如一個笨拙的書生見到了心儀的人兒，除了一個“美”字，再道不出別的話語。記得一次聚會中遇到一位信奉佛教的朋友，說自己每天都在為那些世界各地生活在戰(zhàn)亂和饑荒的人們誦經(jīng)祈福。我笑著說：我沒有誦經(jīng)，但，我也在修煉。是的，一種多么美好的修煉。

看到一篇文章，寫美國凱迪克大獎和女王終身成就獎獲得者塔莎·杜朵。這位生活在21世紀(jì)的老人，常常身穿自己親手設(shè)計和縫紉的復(fù)古裙裝，頭上束著好看的頭巾，穿行在她位于美國佛蒙特的農(nóng)莊里，過著沒有機(jī)器文明的19世紀(jì)鄉(xiāng)間生活。她說：“只有年少時擁有年輕，是件可怕的事?！边@句話，輕輕巧巧地?fù)糁辛宋?，讓我看著她?dú)自劃船穿過一片睡蓮的照片，出神良久。這位創(chuàng)造了“塔莎生活”這種生活模式的老人，是梭羅的好友，受《瓦爾登湖》一書影響極大。我那樣欣喜地看到了，她內(nèi)心蔚藍(lán)的湖和湖邊的小木屋。

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和甘愿到一片蔚藍(lán)的湖邊搭建一座小木屋，過恬淡而又充滿詩意的田園生活。我自己也是一樣。每天置身紅塵之中，有時會非常尖銳地發(fā)現(xiàn)，塵世里的得失，還會影響到自己的心境，一直追求的“寵辱不驚”還只是一個在追求著的境界。有時，我很想把這時的自己和閱讀“塔莎”的自己做個理性的分析，想弄清楚到底哪一個是“真我”，卻發(fā)現(xiàn)無意中問到了一個幾乎所有哲學(xué)家都沒有解答清楚的問題：我是誰？

我不是哲學(xué)家，我也沒有一座蔚藍(lán)湖邊的小木屋?？墒牵业男撵`里，停泊著那樣寧靜的蔚藍(lán)，就好。

做一個自蓮的女子

如此喜歡靜謐的感覺。就如這樣的一個下午，晶瑩的雪在窗外輕盈翔舞，我獨(dú)自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用黑色的披肩裹住微微瑟縮的自己，任思緒如雪花一樣漫無目的地飛揚(yáng)。

置身在一個似乎最為喧囂的領(lǐng)域，卻始終是一個無法喧囂的人。在有些被稱為“局子”的場合，心頭會不經(jīng)意掠過一絲驚惶。這樣的時候，我經(jīng)常是寡言而羞澀的，總是不如許多人那樣從容和自如。有時會很納悶自己如何能在這樣一個領(lǐng)域走了這么多年的路，并且在許多人眼里還似乎走得比較順暢，仔細(xì)想來倒真要感謝那些給予我理解和寬容的人們。

工作之余，最快樂的事就是親手讓許多文字開出芬芳的花來。給最初一個博客起名為“靜夜心香”，是因?yàn)楦杏X那些文字是在靜靜的夜里裊裊燃起的心靈的香氛。曾有朋友知道這個名字后覺得她俗，自己卻不以為然，敝帚自珍地固執(zhí)認(rèn)為她是好的。喜歡讀那些唯美的甚至有些古典的文字，也愿意讓自己的筆下流淌唯美的乃至古典的韻味。我知道許多人的筆是犀利的、尖刻的、一刀見血的，我也知道這世間有許多不美好、丑陋甚至丑惡，但總是竊自覺得，那一切，還是讓更理性更深刻的人去寫吧。在文字的面前，我甘愿做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女子，用盡可能的溫潤，去書寫我所知道的世界，去告訴人們關(guān)于生活、關(guān)于生命，許多美好的、美麗的、純潔的體驗(yàn)和感受。

一直珍視著人與人之間美好的情誼——愛情、友誼。更愿意用最純凈的心靈去揣度別人，即使因此受到欺騙、受到傷害，在不爭氣地流過淚水之后，還依然初衷不改?？偸钦J(rèn)為，情感近乎一種信仰，只有真正相信她的人，才能真正擁有她，并享受到她帶給自己的幸福和快樂。如今，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欺騙我，我知道這個世界對我如此寬愛，可以允許這樣一個天真得有些傻的人，依循自己單純的思想，仍然能夠擁有真愛。

有時會有些惶然地發(fā)現(xiàn)自己要命的清高。對許多認(rèn)為俗的事、俗的人，不愿意偽裝，不愿意周旋，不能隨聲附和、做足表面文章，喜怒好惡那樣清晰地寫在眸子里。偶爾會和摯友慨嘆自己與俗世的格格不入。憤世嫉俗嗎？自命清高嗎？說不清楚，只知道有些時候，自己也無法勉強(qiáng)自己。

常常想起年少時因?yàn)榧揖池毢瑫苋似圬?fù)，因此形成了一種倔強(qiáng)自尊的性格。及至今日，事業(yè)、生活都發(fā)生了極大改變，但依然還是會倔強(qiáng)地拒絕很多。拒絕那些讓自己感覺不美好的人，那些讓自己感覺不美好的事。在這樣的拒絕中，體驗(yàn)內(nèi)心的一種自我滿足。其實(shí)，在有些時候，我們看似在放棄什么，實(shí)際卻是一種更為珍貴的得到。

在我辦公室的窗臺上，擺著一張繡著蓮花的小小畫屏。那是我出差時帶回來的。還記得那個暮秋的午后，我在一個小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陽光溫柔地?fù)崦业拈L發(fā)，整個人都不由得慵懶下來。卻一下子，看到了她，那樣古典而靜雅地，站在一個小攤鋪不起眼的貨架上，似乎一直在那里，靜靜地等我。于是我?guī)貋恚谑俏野阉糜谀抗馑爸幾铒@要的位置。每日里看著她，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幾分自戀，幾分自憐，幾分自蓮。這樣清清淡淡的日子，會兀自綻放出許多浪漫、飄逸的美好來。

風(fēng)中的相遇

行走在歲月里，常常覺得時光如風(fēng)，倏然而過，你有時會惶恐地伸出手去，卻終是無法捕捉。于是有時會這樣問自己，由那些或明或暗的時光組成的人生，是否也不過是一縷風(fēng)，飄忽而過，我們當(dāng)下直徹心扉的喜怒哀樂，不過是風(fēng)中一粒輕飄飄的塵埃。

但終究，我們要行走在風(fēng)中，去感知命運(yùn)賦予我們的一切。其中也包括那些無法預(yù)約、無法期許、也無法回避，卻會影響到我們?nèi)松南嘤觥?/p>

前幾日回家鄉(xiāng)拜訪一位長輩，二十多年前，是由于他的推薦，我從鄉(xiāng)村走到了縣城，實(shí)現(xiàn)了人生第一次最重要的轉(zhuǎn)折。至今我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他家住在縣城東南一座平房里，有一個小小的院子，種著幾株果樹。我和母親去的時候，果樹正開著白色淡淡的花朵，他站在院子里迎接我們，高大，清癯，有著爽朗的聲音。一轉(zhuǎn)眼二十幾年過去，如今的他已是花白頭發(fā)，退休在家，生活多不如意。一貫不喜飲酒的我這次卻破例，和他舉杯。談起過往舊事，不由淚灑衣襟。告別時，我輕輕擁抱他，轉(zhuǎn)過含淚的眼睛。他是否知道，那么多年前與他的相遇，既是我人生的轉(zhuǎn)折，也是我生命里一份彌足珍貴的財富。因?yàn)檎撬麩o私的不求回報的幫助，讓我知道和始終相信，這蒼茫塵世，真的有正直、無私這樣美好的詞語存在。

人生里有些時光的片段，是藍(lán)色的，總是在某個安靜的時刻，潮水般涌來，撲打在胸口，溫暖而潮濕。而這樣美好的感覺，總是與你和一些人的相遇有關(guān)。

常常記起深秋的上海，一個飄雨的午后，她打著一把簡單的紙傘，灰色小衫和同色系的風(fēng)衣，有著簡單繡花的平底鞋，從遠(yuǎn)處一點(diǎn)點(diǎn)走近。她就是婉婉，一個出生在蘇州生活在上海的女孩兒。我們的相遇有著十分偶然和十二分的浪漫?，F(xiàn)在我們分隔兩地，回憶在一起時的點(diǎn)滴，竟常常會感覺到恍惚而朦朧，這也便給我們的情誼多了幾分詩意的美好。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王菲的《流年》凄婉幽怨，最打動人心之處應(yīng)是這句與相遇有關(guān)的歌詞吧。是啊，在握也握不住的流年，怎地就會與那樣一個人狹路相逢？張愛玲遇見胡蘭成，便“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钡词惯@樣美好的海上花，依舊還是改變不了胡蘭成見異思遷的秉性。清高孤傲的張愛玲，也無意中竟吻合了她一部小說的名字：怨女。古今中外令人感慨唏噓的愛情故事太多了，一場場相遇，一幕幕悲喜，讓人對冥冥中的宿命不禁生出敬畏之感。誰能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人？為何相遇時愛得死去活來，卻終禁不住幾度寒暑間時光的摧殘而情灰意冷？曾和女友談起，現(xiàn)在許多優(yōu)秀的女子，希望嫁一個既優(yōu)秀又體貼又專一的人，卻總不能如意。小天使撲扇著翅膀降落塵埃，開出細(xì)小花朵，美若流光，卻無人能賞?？粗粋€個美好的女子，孑然一身也好，華服出嫁也好，許多時候帶著幾分無奈、幾分不甘。心底下不由得嘆道：罷了，罷了，人生本不可能完美，也許錯的不是命運(yùn)，不是別人，而是女子們太過奢求。

也有一些相遇讓人感到溫暖和欣慰。曾在電視里看到一個鏡頭：夜。風(fēng)若輕紗。簡易竹樓上，懸著一輪皎潔明月。兩個人在竹樓下整理各種各樣花朵，做成繽紛顏料。心心相印，卻都沒有更多言語，只在風(fēng)中低語：月光，真美。當(dāng)時不由沉浸其中，只覺得那是塵世間最美好的場景，讓人恍然覺得，歲月靜好，人生如夢。

有職場朋友在網(wǎng)路相遇，也不多言，只在微博上默默評論和交流?！靶臑榫?，身為臣，君逸臣勞，益也?！薄吧屏际呛玫钠焚|(zhì)，算人生的總賬，善良的人終不吃虧。”看著這樣的文字想，所謂的良師益友，就是如此吧。聚會時，有朋友說起我詩中的句子；細(xì)心的女友，在圣誕前夕送來巧克力做的小房子；喜書法的朋友，將我的一些詩句謄寫出來作為特別的禮物這樣的許多細(xì)節(jié)，都會讓人對“相遇”這個詞，更增添美好的體會。

相遇容易，相守難。愛情如是，友情，亦如是。相遇是緣分，相守則要考驗(yàn)彼此的智慧。在時光的風(fēng)里行走，歷經(jīng)諸多世事之后，漸漸明白，其實(shí)許多時候，人生的智慧不過是一個“度”字，情誼如茶，淡然即爽口，快樂似酒，微醺為最佳。如果真的珍惜一次相遇，那就要曉得，所有美好，都不可一飲而盡，留些余味，留點(diǎn)距離，相遇，才真的能夠美好下去。而若想進(jìn)一步禁得住歲月的考驗(yàn)，便都要學(xué)會忽略一些東西，才能得以長久。也唯有長久，才能享受到歲月釀就的醇美感覺。

生命如風(fēng)，我們在風(fēng)中不期而遇。也許終要等到多年以后，穿過重重歲月回望，才能真正領(lǐng)悟相遇的美好。

冬日訪禪者不遇

冬日時光潔白如雪，簌簌而下。

與一禪者相約敘談。去時，卻說被一居士連夜請去，是為了一個病人。中間相約的朋友不過意，滿面歉疚。我卻不以為意。心底想的是一個“緣”字。緣分多種，情緣、善緣、友緣，一生之緣，一面之緣，一日之緣或者我和這位禪者，本是今日無緣，那又何必強(qiáng)求，也何必遺憾。清風(fēng)白日，陽光如洗，而明日之雪花依然在云朵里清修，不知何時便翩然而至了吧。

朋友到底是歉意滿滿，請了另一位師傅到茶座。朗目清眉，一團(tuán)和氣。坐下來，問問我先生的病況，然后說說寺廟里的禪修課，不知不覺談到瑜伽和辟谷。瑜伽是我一直堅持著在做的，偶爾也會辟谷。他聽了很高興，說這兩項(xiàng)本都是起源于佛教的。這樣來講，我應(yīng)是與佛有緣。

又是緣字，這個結(jié)論令我有淡淡欣喜。禪茶清香，淺談愜意，有電話過來，顯然是有人和他也早約好了的。不想因自己的不期而至擾了另一個約好的緣，于是起身告辭。他也不多留，淡淡送到門外，揖手告別。

一場清談，時間不長，不知為何卻將清風(fēng)白云朗闊于胸，似是心中世界忽然無限地大了起來。

歸去途中，想起安妮寶貝和一個僧人的一段對話：

“在聽音樂的時候你想感受的是什么？”

“音樂沒有解釋任何東西。一本書也沒有解釋任何問題。問題都是自己的，它只是給你一面鏡子，是你自己在解釋。因緣也是自己的欲望招來的。當(dāng)我什么都沒有，享受一種禪修的狀態(tài)，也很好。作用有各種可能性，對人的影響不一樣。每個人從佛陀的對話中得到的信息也不一樣。”

是如此吧。人在紅塵，總是會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有的問題無法解釋，又無法解決，就試圖向外去尋找答案。書籍也好，智者也好，也或者是親人、朋友。但其實(shí)，最終要面對這些問題的，還是自己。而解決這些問題，還是用的自己的方法。其他所有外力，不過也只是給你一面鏡子，由你自己去解釋。

就說情緣?；蛘叽蠖鄶?shù)人都希望可以“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可是，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無法實(shí)現(xiàn)這個希望。要阻斷一份份情緣的“情敵”除了橫刀奪愛之人外，還有疾病、災(zāi)難等等無法預(yù)料亦無法更改的命運(yùn)。誰能例外？前不久有女友遇到情感困惑前來傾訴，我聽來聽去也無法繞出她所描繪的情感迷宮，最后也只是送了一句話：“當(dāng)一件事沒有答案的時候，不妨先放一放，等著答案來找你?！蔽疫@句話，算是一面鏡子嗎？不知她能在其中，照到怎樣的解釋。

只是，塵世之中，人們是真的有那么多問題嗎？還是不過是世人太敏感、太脆弱、太矯情、太自戀、太貪婪。在許多年里，常常覺得越來越多的人物質(zhì)生活實(shí)現(xiàn)了太大轉(zhuǎn)變，可是，精神層面的問題卻越來越多了，靈魂貧乏而無助的人越來越多了。這真是無奈和悲哀的事情。

不知怎么想起一個平常而明媚的女子：小娟。她曾經(jīng)和我一起生活十余年，后來成為我的弟妹。她和弟弟的緣分是由我牽線，當(dāng)時我和弟弟說：相信我，她會是一個好妻子，孩子的好母親。現(xiàn)在他們有一雙兒女，雙雙繞膝，幸福而和美。其實(shí)她只有初中文化，沒有太多知識底蘊(yùn)，也不懂得更多人生道理，但她清澈、善良、溫順、勤勞，有著一顆水晶般剔透的心靈。有時我和他們一家人在一起，看著他們的幸福和快樂，心底安慰。我知道，也許她不能給孩子太多知識上的教育和引導(dǎo)，但她的心靈，亦是一面鏡子。孩子們在其中，照到的是本真、素樸、清澈，那是這塵世所能給予孩童的，最好的滋養(yǎng)。

車漸漸駛?cè)胧袇^(qū)。古老的陽光照下來，照在凋敝的枯葉和盛放的雪花上，目光迷離處，霧靄升騰，似有暖香。一些塵事、一些文字，不知從何處而來，緩緩流過心底。想起華嚴(yán)經(jīng)有云：“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yùn)悉從生，無法而不造?！笔前?，或許我們真的不必求禪與問道，紅塵滾滾之中，世事雜沓而來，誰能究清原因，誰又能勘透結(jié)果。也許我們所能做的，不過是讓自己靜靜綻放成一朵蓮花，向內(nèi)、向心，而能不為外物所御，也就是了。

書閣夢雪

剔透得有些恍惚的清晨。一枚雪花，單薄，安靜，從飛翔著的夢里醒來。她看見陽光。那么溫暖、明亮，微笑著看著她。

于是她跟著陽光走，亦步亦趨。時而行走，時而飛翔。

一個落魄畫家留下的工作室。向海。門前那棵胡桃木，老得像哲學(xué)一樣，深邃，古怪，克制不住自己的壞習(xí)慣。后山上流下來的小河，有故鄉(xiāng)的味道。小河旁，是開滿梔子花的山坡。繞過門前小路，往東七八里，是一個大集，有宋代的酒幌。

就此住下。在院子前面種下詩歌，房舍后面架起濃蔭，把所有不開心、不干凈、不美好統(tǒng)統(tǒng)遮蔽在外邊。詩歌四季都會開花，滿屋子都香香的。還用陽光織成了一個溫暖的靠墊，大紅大綠大花，不夠素雅，很煙火的樣子。雪花飛累的時候，就倚在靠墊上翻翻閑書，再累了，就沉沉地睡上一覺。

2011年，在吉林松花湖

凌晨三點(diǎn)。雪花入夢而醒。有輕靈聲響，如同天籟。

坐起身來，腦袋沉沉的，不知自己剛才所經(jīng)歷的是夢境還是真實(shí)。是我替雪花做了一個飄忽的夢，還是雪花從我的身體里飛出來，送了我一個美麗的幻景。

拉開窗簾，昨夜真的降過一場小雪。大地和大地上的房子、車輛、樹木都穿著雪的衣裳，是楚楚動人的白。這凌晨時分，雪們還安靜地睡著，橘黃色的燈光照著她們白色的夢，有些恍惚。如此喜愛雪?；蛘呤且蛄怂膯渭?、潔白。如果有個女兒，會喚她“雪兒”吧。常常覺得北方的雪季是童話著的。停留在這樣的時空里，在某個瞬間會真的以為遠(yuǎn)離了紅塵，抵達(dá)了理想中更為簡單和純粹的世界。

很久以來整日奔波于單位、醫(yī)院、書卷之中，一刻不得清閑。但知道是自己責(zé)任所在，亦是自己選擇的活著的方式，心甘情愿。即使有時累得身心癱軟，稍作調(diào)整便再振作起來。如此往復(fù)。日月星辰始終以不變的軌道運(yùn)轉(zhuǎn)，而每個微渺生命，都有自己小小的悲歡，那是她的全部。

幾日前姑父又患病。手術(shù)時姑姑俯在我的身上哀哀哭泣。相似的經(jīng)歷令我無法自制地落下淚來，沒辦法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樣給她堅強(qiáng)的依靠和安慰。術(shù)后病理出來，并無大礙，姑姑從北京打電話給我，聲音里有跳躍的陽光和音樂，我感受得到。也體會得到那是怎樣的欣喜若狂。就像是自己重新獲得了一次生命。

在北京陪姑父手術(shù)那天，W專程趕來看我，帶來一個精巧禮物。一個花團(tuán)錦簇的錦盒，打開來，里面是一枚設(shè)計典雅的發(fā)簪，還有一紙素箋，上面是俊逸真情的文字。最后一句話是：“親愛的，無論何時，我一直在?！毖┗娐涞募竟?jié)多么冷峻，而那一刻的深情，溫暖了整個雪季?！拔乙恢痹凇保嗪?。歲月已然讓你慢慢懂得，驚心動魄的海誓山盟，往往及不上不輕諾者看似平淡的一句承諾。足以令充滿無常的人生更篤定、更豐富、更美好。

清晨漸漸柔軟。太陽慢慢升起，城市開始生動起來。是的，無論怎樣，城市依然是喧囂的，即使是飄雪的城市。人們在紅塵中奔波、掙扎、糾結(jié)、苦惱無止無休。曾在微信上讀到一句古詩：“醉依香枕坐，慵傍暖爐眠。”想想那場景，就覺得美，就覺得暖，身子軟軟地融化了一般。說來還是古人的生活更多雅趣。如今，人們物質(zhì)上似乎都豐富了許多，卻是真的真的，更加貧乏了。

林清玄曾在《平凡最難》一文里描繪過這樣的場景：“靜謐的花園，古藤的座椅，空氣里彌漫著陽光曬熱花草和泥磚的味道?！笔茄?，生活原本可以如此，平凡而美好。但紅塵中人，又有幾個能夠做到。是誰說過，嗅花草熏香，聽流水清韻的安靜，需要真正相信，內(nèi)心的豐盛強(qiáng)大，遠(yuǎn)勝于俗世的虛華浮名。

我也曾想過，若能在長白山的某個小木屋里，和三五好友圍爐話雪，小酌清歡，當(dāng)是件美事。但終是只停留在想過而已，沒有時間、沒有精力付諸現(xiàn)實(shí)。想來我也不過是紅塵中人，又豈能脫俗。

但這個凌晨，與雪花在同一片星空、同一片白云間，恰恰相遇于夢，就這樣溫潤了所有。心靈因此安靜下來。是的，茫茫塵世，無人能夠改變；無常命運(yùn)，無人可以掌控。唯自己的內(nèi)心，可以遵從自己的意愿。那么，讓心靈安靜下來，世界也會因此安靜而純凈。是這樣的罷。

小城里，疏籬淡菊

淺秋，時光安靜。正是濃淡相宜的時節(jié)。在東北的一座小城里，讀一讀書，寫一寫字，做一做夢。書桌旁有小小蓮花水景，潺潺水聲?；ㄩ_得有些倦怠，懶洋洋的，像微醺的美人。

工作是忙碌的。每天清晨出發(fā)傍晚歸，是似乎永遠(yuǎn)應(yīng)對不完的事務(wù)。好在時間久了，經(jīng)歷多了，遇到任何情況都沒有了慌張無措。一切發(fā)生的，就是應(yīng)該的。大多會有辦法，如果實(shí)在找不到辦法，就暫且放放，讓辦法來找你。

從事的是一個別人眼里應(yīng)該非常熱鬧的職業(yè)。這職業(yè)或者真是應(yīng)該熱鬧的。只是人不熱鬧，于是這職業(yè)自己也熱鬧不起來。不喜歡應(yīng)酬、場合、局子，在那些時候始終有微微的不安和木訥。有時會讓別人覺得不舒服，自己于是更想逃離。從來不愿意說所謂場面上的話。隨著時間推移更是越來越不想說。慶幸的是周圍的許多人漸漸相知，許多人可以原諒我的直率和簡單，有的甚至欣賞。知其不易，心存感激。

喜歡運(yùn)動并漸漸將其作為一種習(xí)慣有意堅持。忙碌了一天后，暮色里，瑜伽或慢跑。暢快淋漓的運(yùn)動之后，第二天還都覺得自己生氣勃勃。

閱讀使人開闊。使人脫離開這座生活著的小城，成為游走在不同國度、不同地域、不同時空中的一個人，去體會不同人的悲喜、生死，看大的時代潮流中，蕓蕓眾生的微渺與偉大。每個人在閱讀中各有所得。于我而言，收獲的是安靜的豐富、豐富的安靜。

漸漸相信文字與人之間是有緣分的。遇到一本喜歡的書會手不釋卷，遇到一個喜歡的作者會一直追隨這個人的作品。知道了人生終有局限。你應(yīng)該讀的書太多，而能讀到的有限。那就在有限里，再做有限的選擇。與一本喜歡的書、與一個喜歡的作者，做今世淡而喜悅的清談。

用少得可憐的精力和時間書寫。并不執(zhí)著結(jié)果，也便因此少了許多刻意。知道寫作亦有局限，于是只寫那些屬于自己心靈的文字。寫在水面上，寫在微風(fēng)間，若能與有緣的人相遇，牽起一絲微笑或淡淡惆悵，是難得的獲得。沒有亦無妨。這些文字不過與我一樣，行走在塵世間，可以對月把盞，對影徘徊。便是好的。

長春。對這個城市，我一直沒有所謂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我心底藏著的故鄉(xiāng)，是松花江邊的一個小小村落。有紅磚青瓦，有縷縷炊煙，有院子里奔跑嬉戲的雞、鴨、鵝、狗，有土墻上斜斜插著的錯落籬笆，有午后時光里悠然飛過的蜻蜓，有第一只花發(fā)卡，第一條透明絲巾，有一個永遠(yuǎn)不曾長大的女童。而如今，我知道這個城市是我的家。我的家不再是無法回歸的故鄉(xiāng)，不再是曾經(jīng)熱望和向往的異鄉(xiāng)，不再是所有的不可抵達(dá)。人過不惑，漸漸沉靜和安然，學(xué)會了珍惜和鐘情自己的所能擁有。是無奈還是真的豁達(dá)，有時并不分明。那就何必分明。

只是由于自己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我內(nèi)心還是把它定位為一個小城?；蛟S名實(shí)不符，但這樣想著，是自己喜歡的，便由著自己錯亂一次。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小城度時光，有點(diǎn)矯情，有點(diǎn)美。

在幻境里，真實(shí)地活著

記得那年秋日，在宜昌的三峽人家。南國正逢細(xì)雨，撐一把花紙傘，在三峽岸邊拾級而上。不是旅游季，更兼雨天，游人很少，似乎只能聽見雨水擊打在傘面發(fā)出的時而急促時而遲緩的滴答聲，還有我們的低語。彎彎曲曲的小徑，兩邊風(fēng)景正好。登高遠(yuǎn)眺，逶迤山水盡收眼底。淡藍(lán)色的江水，翠綠翠綠的樹枝橫斜過去，隨手一拍，便是油畫般的濃郁景致。有身穿藍(lán)印花布小衫的女子在烏篷船上唱歌，歌聲如絲如縷，在和風(fēng)細(xì)雨中傳得很遠(yuǎn)。途中經(jīng)過一座小橋，橋上題著“鵲橋”二字。走過橋去，是一座古舊竹樓，有游客扮成唐代的新娘新郎拜堂成親，嗩吶聲聲，笑語陣陣，似乎在場的所有人，都真的入了戲。雨天，路很滑，小心翼翼返程，回頭望去，所有路徑已經(jīng)迷離在雨霧中，不再清晰，亦似從未存在過。讓人忽然閃念覺得，是否我們剛剛經(jīng)歷的，不過是一場幻景。

記得小時候，一直被父親寵愛著。那時他經(jīng)常出差，每次他出差回來，我便遠(yuǎn)遠(yuǎn)地蝴蝶般飛過去，撲進(jìn)他的懷里。糾糾纏纏回到家里，首先就去翻他的背包。每次都從無意外地翻出些好吃的好玩兒的東西。那時物質(zhì)固然貧乏，但小孩子的欲望也因此簡單，一袋水果糖、一包爆米花，一個幾分錢的彩色發(fā)卡，都足以令我雀躍不已而且極其虛榮地炫耀好多天。長大后求學(xué)工作，每次離開家，父親總要走出很遠(yuǎn)送我。在長路拐彎處回頭，看見他一頭白發(fā)依然遙望著，依戀的同時也有溫暖和安然，知道他亦依戀我，而且從我離開那一刻起，便在盼著我回來。幼稚地以為這種感覺可以一直在那里存在，所以無所顧忌地投身紅塵之中，縱使再多忽略也覺得總有機(jī)會補(bǔ)償。直到有一天他絕然般離我而去。我攤開手心，發(fā)現(xiàn)里面空空如也。除了那些碎片一樣曾經(jīng)被我忽略而如今試圖一點(diǎn)點(diǎn)拼湊在一起的記憶，他什么也沒給我留下。曾經(jīng)在雨中肆意流淚，那一瞬間覺得我與他之間父女的緣分，是否不過是一場幻景。

也許都有過年少時的戀愛。彼此是心地簡單的少年，感情亦如不著一字的紙扇，干凈、典雅。分離一天都相互記掛，牽念相思。偶爾其中一個人遠(yuǎn)行幾日，都會望著南飛的大雁流淚。彼此寫簡單純潔的詩句送給對方，從不計較任何名利得失，只覺得那素白紙箋上淡淡墨跡，便是最好禮物。彼此守著對方，也看守著對方，不容許有須臾離開視線。稍有差池，便歇斯底里般互不寬恕。這樣肆無忌憚的愛戀勢必會頹敗得迅速和慘烈。但這是后來才明白的道理。當(dāng)指尖心頭的溫暖被刺痛代替，當(dāng)彼此痛楚地知道再無法繼續(xù)，在曾經(jīng)留下歌聲笑聲詩情畫意的地方獨(dú)自唏噓，驀然覺得，是否世間所有美好情緣，也不過，是一場幻景。

記得與先生結(jié)婚時，已年近而立。自認(rèn)為經(jīng)歷過了許多世事，已經(jīng)懂得了珍惜。起初時諸事小心翼翼，希望可以擁有一個沒有遺憾的姻緣。但當(dāng)日子一天天過去，平淡平常便一如煮著青蛙的溫水一點(diǎn)點(diǎn)將我吞噬。兩個人的工作都異常忙碌。期間有四年多時間因?yàn)樗ぷ鞯脑蚍志觾傻?。起初還覺得諸多不適，甚至在他第一次回家時等不及驅(qū)車去半路迎接。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要求自己堅強(qiáng)自立的同時，也少了許多依戀依賴。每天忙完工作回到家里，稍有空閑便沉浸到自己的愛好里，閱讀、書寫，許多時候?qū)λ嘤泻雎?。?dāng)有一天他忽然患病，從天而降的災(zāi)難再一次砸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幾乎失去思維。那一刻才忽然意識到有許多想和他一起去的地方還沒有去，有許多想和他一起平淡度過的歲月還沒有到來?？墒?，這世事哪里允許你悔恨和回頭？過去的一切都無法再彌補(bǔ)。夜深人靜時獨(dú)自出神，沉沉重重壓下來的，是無法言表的幻滅感。

記得，記得難道人生真如人所說，不過是一場回憶？那曾經(jīng)真真切切發(fā)生的一切，難道真的不過是旅途中我們盲目奔入的一座海市蜃樓？花樹上的白色花朵燦爛后沉重墜下，翠綠樹葉在極盡金黃甚至艷紅的璀璨后無法避免地慘烈枯萎?！耙凰补怅帲畷r蜂蝶，還付落花流水?！薄八薹蹥埾汶S夢冷，落花流水和天遠(yuǎn)。”那一場落花呀，那一場落花……

和一個朋友說起這些感受，無限困惑：“既如此，那么，是否我們自認(rèn)為沉甸甸、無可替代的全部生命，也不過是寫在水面上的一篇文字，風(fēng)吹過，了然無痕?！迸笥汛鹫f：“也許，我們每個人都不過是西西弗斯，能有那樣的精神就已不錯。何必糾結(jié)于結(jié)果?！?/p>

是這樣吧，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鳥兒依舊從容飛過。紅塵萬丈，蕓蕓眾生，不過都是如此。生命本沒有貴賤尊卑，都是憑著來這世上一遭的機(jī)緣，在某個時空不期而遇，同生共行一段時間。來時，沒有預(yù)期，走時，沒有征兆。來來去去，離離合合，悲悲喜喜，起起落落，非人力所能掌握。我們每一個個體，也不過只能珍惜轉(zhuǎn)瞬即逝的當(dāng)下，握住現(xiàn)在手心里還殘存著的溫暖和安然，在時光中，涉水而過。在幻境里，真實(shí)地活著。

彼岸有落花

初秋的北方總讓人感覺愜意。無知無畏的喧囂燥熱已經(jīng)走遠(yuǎn)，繁花綠葉幾度交鋒斗艷，終于安靜下來，綻放、舒展，隨遇而安、順其自然。陽光有暖意，裙裾翩然中，可以感受風(fēng)的涼爽。恰似世間萬物都服從于這個季節(jié)，一切漫不經(jīng)心得恰到好處。不知多少因果交集，成就這一季的平靜清涼。

漸漸習(xí)慣了一個人獨(dú)處，每每在安靜的晨光里醒來，張開眼，似乎可以看見時光緩緩流過的淺痕。有時想想命運(yùn)所給予的一切，好的，壞的，驀然心驚，原來生命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那么多。

開始學(xué)會拒絕，梳理和清減冗雜的存在。有一些，自然地剝落，有一些，自己動手收攏和壓縮。生命走到一定時候，真是個刪繁就簡的過程。人的確要經(jīng)歷很多才明白，其實(shí)，簡單才是富有，簡單才能豐富。

只是越來越懂得感恩，感激過往，感激當(dāng)下，感激未來生命里即將發(fā)生的一切。越多感知塵世的冷暖，心底越多清澈柔軟。這是心靈的幸運(yùn)。

古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別的不敢妄談，修身似是可以。每天忙碌工作后，只是投入在讀寫和運(yùn)動里。吃簡單食物，過清淡日子，寫輕淺文字，交知心朋友，足矣。

一次，連日奔波后，有點(diǎn)累。早上和一個朋友通幾條微信，淡淡地說幾句話。只是問候，只是說說心底的感受，卻能感知到溫暖。越來越珍惜這種感覺，淡淡的交往，淡淡的交流，淡，而綿延。不敢妄比高山流水，亦不想冠以知己知音等詞語，彼此是生命里所珍惜的暖，就已足夠。

有書相伴的生命是幸運(yùn)的，可以讓你安靜，可以讓你充實(shí)，可以讓你與上下五千年的圣哲輕松對話?？梢詳[脫當(dāng)下塵世的所有約束、束縛，思維無垠般開闊和通達(dá)。那些光芒反射回來，照射到自己短暫而微渺的生命，令其亦有了不一樣的色彩。其實(shí)，人生哪需要什么豐功偉績，只是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不一樣，就已是難得的修為。

看到沈從文寫給張兆和的信：“夢里來趕我吧，我的船是黃的。盡管從夢里趕來，沿了我所畫的小鎮(zhèn)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從船口望那一點(diǎn)紫色的小山?！笨吹皆u論：“原來，好文字不在氣勢磅礴的作品里，卻在云中錦書里，在人世小小的悲歡里。”人世的小小悲歡一個個疊加，便是全部的世界和所有的哲理，終于懂得。

喜歡上一些簡單的什物：一條檀香木手鏈，中間嵌著三顆玉珠，還有一粒紫檀木，有幽暗光澤，上面細(xì)致地雕著一朵蓮花。一只素白的銀鐲，上面刻有藏傳佛教的六字真言。相信人與物也是有緣分的，遇見，歡喜。

欲采秋光東籬下，卻道彼岸有落花。時光的水清清淺淺，生命的倒影在水面浮動，愈發(fā)剔透與清晰。赤足在水中走過，彼岸遙遠(yuǎn)而親切。于是微笑。于是嘆息。

深深愛，淺淺說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易安居士的好詞太多，這一闕不算最為著名，但任誰讀了都會覺得美。美在她的單純、自然，寥寥幾句，一個羞澀少女的形象從詞句中活潑潑地生動起來。意境也美，美在情感，美在情濃而語淡，美在一見鐘情，一往情深，卻只是不說，反而這不說，比任何的說，都更為深濃。

“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碧K老先生寫這闋詞時已勘盡了世間百態(tài)悲歡，更兼深厚功力，這一句“相顧無言”，在幾百年的光陰里，不知讓多少人獨(dú)自唏噓，聯(lián)想自身諸般境遇，落下千行淚。而其中奧妙，也在于不說?！盁o言”里自有千言，有十年生死兩茫茫的萬般思量，又如何能夠訴說得清楚。不說，淺說，是語言的境界，更是感情的境界。

對于情感，似乎有兩個階段的人會選擇不說或者淺說。一個是青澀年華的少男少女，不是不想說，不是不能說，是羞于說，難以啟齒。越是情深，越是羞澀忸怩。但是一扭身，一回眸，便是說了，是最美好的說，最令人難忘的說。還有一個階段，便是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看慣了人間悲喜，越深的感情，便越是埋藏在心底。不想說，不肯說，心底也會覺得對著最親愛的人，不須說。但是一盞茶、一碗湯、生病時放在床頭的藥片和清水，遠(yuǎn)離時遙遙遠(yuǎn)遠(yuǎn)的問候，也許不過是一句“你到了吧，好好休息”，對于懂得的人來說，便已足夠，可以枕著這樣的一句話，溫溫暖暖地入睡。

人生走到一定階段，最難得的不是海誓山盟信誓旦旦，而是相知與默契?！澳?，相愛。寂靜，歡喜?！币粚戏蚱蓿ハ鄶v扶著走，遇到石子路互相提醒一下，哪個人走累了的時候，另一個人便停下來一起休息?？慈粘鋈章洌睗q潮退，哪還需要什么其他形式上的表達(dá)。

世間情誼，又豈止愛情如此，親情、友情，概莫能外。我和弟弟，一起長大，長大后，又一直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多年里相依為命。我眼看著他從一個桀驁不馴的少年，直到為人夫、為人父，鬢角也染上了霜白。隨著歲月的遞進(jìn)世事的更迭，彼此的依賴日重。我們從來不說更多的話，只是在每周我唯一的休息日，他會帶著妻子兒女過來，一起做飯，一起看電視，一起陪陪七十多歲的老母親。談?wù)勊墓ぷ鳎f說我的生活，都不過是些瑣事，不關(guān)緊要。但彼此知道，緊要的是互相珍重的親情，緊要的是互相知曉的依賴與依戀。永遠(yuǎn)很遠(yuǎn)，也很近，就在我們的呼吸之間。

女友曾經(jīng)問我，什么樣的感情能夠久遠(yuǎn)呢？我問她：咖啡與白水，哪一種是每天都可以隨時喝的呢？淡，才能夠久遠(yuǎn)。過于甜膩的關(guān)系，總會被歲月摧殘得變了味道。你若珍惜一份感情，不需要太多表達(dá)，真的不需要，只要淡淡地守著就好了。

不知從何時生出的南方情結(jié)，令我結(jié)識了許多南方的朋友。我們天遙地遠(yuǎn)，南北相隔。但這些全都無礙于我們深厚而長久的友誼。即使許久不見面甚至許久不聯(lián)系，哪一日，忽然收到一個短信、微信或者電話，親切的感覺似乎昨日才剛剛見過，沒有任何疏離。有時，由于時間的隔斷，再度聯(lián)系，反而比平素更多了許多雀躍與欣喜?；蛘哒娴氖悄菢?，隔岸相望，也許反而會看得更為清晰。更為清晰地懂得對方，更為清晰地知道那一份情誼在心頭的分量。

2012年秋，參加詩歌活動

當(dāng)下紅塵，庸庸碌碌的人太多了，庸庸常常的關(guān)系太多了，熱熱鬧鬧的場合太多了，喧喧囂囂的表達(dá)太多了。何必都去湊那份熱鬧。何不就在月下的花園里，燃一豆?fàn)T光，置上青花瓷的茶盞，茶香清風(fēng)里，縱深深愛，只淺淺說。

誰在原地等你

“我知道，你已經(jīng)把我遺失在河的對岸。黃昏的暮色漸漸深濃。你的衣角帶著涉水而過的潮濕，你終于抵達(dá)?！痹谝股镒x這樣的文字，仿佛看到蒼茫大河，我站在岸邊，卻望不到對岸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是的，父親，你已經(jīng)把我遺失。淚水涌起的時候，再感受不到你的寵愛與憐惜。我只能在夢里再見你，你抱著襁褓里的我，滿臉是不可言表的喜悅笑容。還有你出差回來，懶懶地躺在農(nóng)村的土炕上，撫摸著我的頭發(fā)。抑或是你送我到縣城的學(xué)校，回頭望去，是你已有些彎曲的背影。還有，我一次次離開家去求學(xué)或工作，你總是送到很遠(yuǎn)，定格在記憶里的，是故鄉(xiāng)的籬笆墻，淺淺綻放的白色花樹，你的白色上衣，深藍(lán)褲子，風(fēng)把你的花白頭發(fā)吹亂。我漸行漸遠(yuǎn)，走到路的拐彎處，前面是不熟悉的遠(yuǎn)方和不可知的未來，再也看不到一直望著我的你。

慢慢知道，所有平淡無奇或者刻骨銘心的場景，都是無法回歸的原點(diǎn)。我們一經(jīng)出發(fā)，便無法重來。當(dāng)你經(jīng)過，當(dāng)你錯過，當(dāng)你滿面淚水地回首，有誰，能在原地等你。

三月的上海，本是白玉蘭即將綻放的陽春季節(jié)。醫(yī)院的會診室，醫(yī)生用冷靜而清晰的語言，敘述先生的病情。沒有時間讓我脆弱地回想一段段共度的時光，沒有余地讓我想清楚到底因?yàn)槭裁床艑?dǎo)致這樣的后果，可一切都無濟(jì)于事。只能在醫(yī)生的敘述后故作冷靜地說明自己的觀點(diǎn)，即使眼淚仍是不聽話地一直在流。一個人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失聲痛哭，窗外的月光和樹影像是有了重量，重重地壓將下來。一切，仍然是無濟(jì)于事。過去所有溫馨但卻平常得幾乎讓人忽略的場景，再無法重來。命運(yùn)就是如此專斷和無情，它，決不在原地等你。

張愛玲說：“說好永遠(yuǎn)的，不知怎么就散了。也許只是賭氣，也許只是小小的事。沒想到的是，一別竟是一輩子了?！彼龑m成，愛得不可謂不深，不可謂不真，卻最終勞燕分飛。她對胡蘭成說：“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一朵有著絕世才情的海上花，在愛情里萎謝了。而無論在她之前還是之后，滾滾紅塵中，有多少男女，一次次奮不顧身地投入到淺藍(lán)色愛情的海里，不能自拔，不想自拔。又有多少曾經(jīng)深愛的男女，愛著愛著，不知怎么就散了，一別，就是一輩子，再也無緣再見?；蛘呒词挂娒?，也是隔著心里的萬重山水說些淡淡的話，回過身去，不過是翻檢起往事獨(dú)自唏噓一番。有幾份愛情，能夠在自覺不自覺地錯過之后，依然在原地等你？

五月的一天。雨后初晴的暮春之夜。搖下車窗可以感受到青草沐浴后的清爽氣息。我和女友在一家德國餐廳里見面。坐下才意識到，原來我們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月沒這樣子在一起。庸常俗世里，我們都不過是平凡的一個，有工作要擔(dān)當(dāng)，有家事要擔(dān)當(dāng)，有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要打理是從何時開始，竟不經(jīng)意間忽略了彼此？這一段時間里，心底可有惆悵和憂傷？但在這暮春天氣，再注視彼此清亮亮的眸子，再感受彼此長發(fā)的淡香，再毫不顧忌地?fù)肀У揭黄?，逝去時光里的一切隔斷便紛紛潰敗。原來，只要心底有思念，分開時光里的所有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原來，除了我們無法掌控的命運(yùn)，親情也罷，愛情也罷，友情也罷，都可以原諒我們的疏忽、怠慢，甚至錯誤、過失，在原地，等你。只是，那雖然不需要你們都勘透世事或冰雪聰明，但卻必須需要，你們有一顆真真正正，深愛著彼此的心靈。

這茫茫塵世，這滾滾紅塵，誰，在原地等你。

清淺時光

午后。晴朗，安靜。從忙碌的工作中停下來，站在窗邊透一口氣。辦公樓對面的花壇花開得正艷，有三三兩兩的人慢慢走過。忽然意識到真的好久沒有這么安靜平靜的時光了。過去一年多時間里，最難過的時候真是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在覺得已經(jīng)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繼續(xù)堅持，在覺得已經(jīng)承擔(dān)不了的時候勉強(qiáng)承擔(dān)，用自己知道的所有關(guān)于生命的道理寬慰自己，終于，在今天，可以平靜地站在窗前。于是知道，人生，勢必要經(jīng)歷這樣被傷害、被撕裂、被破碎，但必須自我修復(fù)的一個過程。而且，許多時候，我們是因?yàn)槭ゲ哦?。因此，需要感恩的，不僅是恩慈，亦有災(zāi)難與傷害。

但無論經(jīng)歷多少，卻還始終相信，人世間的美好情誼，如同，潔白花樹。那一日，與她說，慢下來，就能聽到花開的聲音。她說：就能看見樹葉的舞蹈。這樣的一來一往，淡淡交流，心底有清澈的溪水流過，如此恬靜溫婉。珍惜和享受這樣的情誼。只是不會再如年少時那般莽撞熱鬧，多了幾分沉靜安然。曾有一個朋友評價我和另外一個朋友：兩個人都很冷。雖然后面加了一句“但繼東是可以說心里話的人”。仍讓我有些驚訝，驚訝于在一些朋友眼里，我竟是一個很“冷”的人。其實(shí)自知自己內(nèi)心的“熱”，知道自己如何向往和珍重真誠的情誼。只是也相信“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币虼嗽谟行r候不想表達(dá)或不善表達(dá)。若是在不相知的人面前，則無法說出敷衍和虛假的話來。也正是因此，朋友似乎在漸漸減少，卻也當(dāng)然更為純粹。不能說沙礫淘盡始見金，只不過經(jīng)過對峙與磨合后留下的，肯定是更適合自己的。與其共處時，你會覺得自然、安然，仿佛已是自己的一部分。

慢慢懂得，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那么一些人，是你人生的“底牌”。所謂“底牌”，就是無論你貧富貴賤，都會不離不棄，始終相伴左右的人。人生之幸福與否，也真的不在于貧富貴賤，而在于你擁有多少這樣的“底牌”。有時數(shù)數(shù)手里的“底牌”，感受幸福卻又膽戰(zhàn)心驚。知道了世事之多變后，心底變得如此敏感而脆弱，對那些生命里重要的人，手足無措般地珍惜、呵護(hù)、寬容、退讓，對有些人、有些事，有了決不固執(zhí)的妥協(xié)。

曾經(jīng)想過最理想的生活，上午工作，下午健身，夜晚閱讀書寫。當(dāng)下當(dāng)然不能夠，但有時放任自己幻想一番，走進(jìn)海市蜃樓一番，再一頭回到現(xiàn)實(shí)里。不過好在還是有許多個夜晚可以屬于閱讀和書寫。雖然每日的紅塵忙碌，把這樣的時間擠得很少很少，卻也因此更加不舍荒廢須臾。夜色里閱讀，仿佛走進(jìn)一個靜謐的花園，有茶席，有一爐香，月色清淡，微風(fēng)送來淡香。書寫也不慌張逼仄，心里清楚，如果無法做更多的事，至少，要把當(dāng)下這一件，細(xì)致做好。仿佛在春天的回廊里慢慢刺繡，漸漸顯出工筆的花鳥蜂蝶。時光清淺，歲月靜好。孤獨(dú)，但不寂寞。

在這樣的過程中，心靈日益安靜下來。真的體會到，若心靈安靜，這世間紛紛擾擾，便都不過是過眼塵埃。心底清澈，便目光清澈；目光清澈，便洞察百態(tài)，諸事清澈。偶爾獨(dú)自驅(qū)車去一個咖啡屋，一個人，靜靜地，看看時光里自己的倒影，心底那般安靜和愉悅。是任何喧囂熱鬧無法替代的享受。開始喜歡上一些禪宗方面的書，但并沒想逃離紅塵。喜歡那句話：真正的平靜，不是避開車馬喧囂，而是在心中修籬種菊。

有時會想如何度過老去后的時光，會想：到年老時要有一座大一點(diǎn)的房子，可以用來宴客。每天讀書、寫作、運(yùn)動，再約些朋友過來聚。也許是各個年齡段都有的。但須是即使老去依然有著簡單純粹的心地，因此有著簡單純凈的目光。在這樣的情形下，會真的愉悅。會想：老了的時候，在哪個街道的拐角處，開一間小小的書店，備一點(diǎn)咖啡和茶，開給別人，更開給自己，似乎不錯。這樣想著的時候，知道自己離真的老去還有相當(dāng)?shù)木嚯x，還可以有許多歲月，這樣的疏影橫斜，時光清淺，漫漫走，漫漫想，漫漫讀，漫漫寫。不錯。真的不錯。

歲暮天又雪

又是歲暮。夜晚如此靜寂，靜得像雪，一小朵一小朵，落在樹木與月光之間，宛若清麗小辭，在風(fēng)里閃爍。

去年春節(jié)是在三亞度過。三亞無雪，只有淋淋漓漓的陽光雨。長發(fā)沐浴其中，暖而溫潤。

一年過去，又有一些事發(fā)生了，又有一些事消失了。又有一些人近了，又有一些人遠(yuǎn)了。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有所不同，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的事。日漸流逝的，其實(shí)也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而時光無傷。

這一年，責(zé)任更多，工作的、家庭的。在所有能夠的時間里在醫(yī)院陪患病的先生。心頭的傷口撕裂、結(jié)痂，再撕裂、再結(jié)痂。漸漸明曉自己的無能與無力，拼盡力氣所能做的，不過是陪伴，安靜的陪伴。

愛是陪伴。

侄女兒慧軒不滿兩歲，正蹣跚學(xué)步、咿呀學(xué)語。周末來家，在客廳里跌跌撞撞地走著，對所有事物充滿好奇。那一天，她看到茶幾上檀木的茶具，不敢去碰，拉著我的手引向那里。她細(xì)細(xì)柔柔的手指握住我的，眼睛望過來，滿是相信與期待。那一刻，我知道，年幼的她其實(shí)亦不需要更多，只不過是一個溫暖而安靜的陪伴。

母親年邁，一個人在家難免孤單。幸有一個是朋友又似家人的女孩兒整日代我陪伴著。從單位或是從醫(yī)院回到家里，總是能聽她們講一講這一天的趣事，不過是打撲克誰又贏了，去伊通河邊運(yùn)動又遇到了怎樣的人。聽起來是平常的，但她們講得生動，便也變得生動起來。我默默聽著的時候，心里有一份感動，感動于這份等同于親情的陪伴。

朋友為寬我心，相約小聚。是小巷深處的一個小小咖啡屋。正是雪季，一路走過去的時候，不由得豎起衣領(lǐng)加快腳步。但路邊小店的隱約燈火和依稀樂聲，仍是會將那小巷特有的輕松浪漫氣息傳遞給你。包房不大，暗紅色沙發(fā)，幾盞精致的小燈斜斜掛在頭頂。三五好友，不過是幾瓶啤酒，幾碗泡面，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餐食。但由于有著濃濃心意在里面，卻于這簡單一餐里，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暗暗記下，這一份寒冬里的溫暖陪伴，心存感恩。

在歲暮落雪的夜晚，有些疲乏，懶懶地想一些有點(diǎn)虛無的事情。有時我想，秋天也許并不是凋敝了的，只不過是一些花朵變成了鳥兒，而月光，變成了白雪和清風(fēng)。那些老去的人們其實(shí)也并沒有老去，他們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著。時光讓每個人成為另一個，他們?nèi)缢?，我們，也不例外。其?shí)，終此一生，我們活著的意義，或者也不過是和一些溫暖的人，互相陪伴，一起數(shù)指尖的光陰。若能如此，紅塵里的一切又能算作什么呢。這樣走在時光里，我們就是花香、樹木、溪水、鳥鳴。風(fēng)吹過來，再吹過去，吹走的不過是空茫，而時光無盡。

責(zé)任編輯 張明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