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劍鳴
一
六一兒童節(jié)前后,磨刀河的熱頭就已經(jīng)很猛烈了,曬得地里的麥子一片金黃,油菜黃里泛白,曬得白石包上冒著熱煙。從早到晚,從老埡山一直曬到白梁埡,樹葉都曬得蔫瘩瘩的,知了被曬得在樹陰里懶洋洋地抱怨,河水都曬得溫嘟嘟的了。
我們在學校里,先是學雷鋒做好事,背誦領袖語錄,后來是“破四舊”“立四新”,開“活學活用”講用會,再后來天天參加辯論會和批斗會。今天批判張三,明天斗爭李四,弄個高板凳站起,糊個高帽子戴起,找塊小黑板掛在那人的頸脖上,把那人的名字倒著寫,還打上一個紅叉叉。高年級的學生到外公社外縣串聯(lián)去了,走州吃縣,叫人羨慕嫉妒恨。有個老師寫標語,神天鬼戳在“誰反對文化大革命,我們就砸爛誰的狗頭”這句話中的“反對”前邊多寫了個“不”字,立刻被民兵捆起來,說是現(xiàn)行反革命。有個老師喝醉了酒,跟人打架,打碎了領袖石膏塑像,也被立刻捆起來,關進戲樓地下的黑屋子。公社的高音喇叭天天在吼,我們聽不懂吼的是啥,幺娃子老漢說吼的是南斯在拉夫,挨了一鐵托,恩維兒不去救,還在喝茶。廣播喇叭里還唱歌“沈格仇成立了,張梁劉張就是好,牛鬼蛇神跑不了。”那時候把地富反壞右和當權派通稱牛鬼蛇神,常常一起批斗游街。至于沈格仇,我以為是一個人的名字。后來才曉得,是省革命委員會籌備組的簡稱,張梁劉張分別是四個大領導,張國華、梁興初、劉結挺、張西挺。公社壩子里偶爾也放電影,新聞簡報,帝修反在打越南,飛機大炮,槍聲不斷。在我眼里,這世界很不安靜,太熱鬧,太不平凡啊!
老師們寫大字報搞階級斗爭,忙得不亦樂乎,誰也不說上課的事情。春上,學校干脆放假了。我們幾乎是歡呼著沖出校門的啊!
這個季節(jié),只要天晴,每天都是我們這伙娃兒的節(jié)日。油坊塘便是我們的樂園。秋波娃、貓兒娃、木康娃、幺娃子、潤生娃、討口子、冬娃子、八壽娃,我們這伙曬得黝黑的精勾子娃兒,便如脫韁野馬,相約在油坊塘,跳進水里,洗洗垢痂,再扎猛子,撂把子,打密爾跟頭,順便再攆桃花板,捉紅尾子,摸麻魚子。磨刀河的人說的精勾子,就是光屁股的意思。
“看,看,冬娃子來了?!表樦懣谧拥氖种?,冬娃子從麥地邊冒了出來。
“木康娃還在塞餓子,皮梭梭的?!鼻锊ㄍ迍偱軘n,邊脫褲子邊說,表明他行動迅速,一點都不皮。我們罵人吃飯叫塞餓子,罵人行動慢叫皮梭梭。
“幺娃子說拿雷管來,盡諞嘴,肯定拿不來?!必垉和揎@出非常不屑的神情,順手抹一把鼻涕,往石包上一甩。
我和討口子每次去得最早,走得最晚,還覺得沒有玩夠。
一伙精勾子娃兒,在水里盡情瘋耍,狗刨瘙,扯撂把,翻跟斗。有時還爬上水牛背騎牛玩。玩累了,出水來,在石頭包上曬熱頭。一年到頭沒見過油葷的肚皮,緊緊貼在脊梁上,黃皮寡瘦,曬得漆麻光黑,活像一群小猴子,在石包間跳來竄去。躺在大石包上,仰板八叉,臉朝天空,小雀雀也指著蒼天。天上飄過白云,時而也飛過一群烏鴉,“嘎嘎嘎——”或者一群吃麥子的麻雀,“嘰嘰嘰嘰——”。遇著打白雨后突然晴朗,常??吹讲屎纾活^扎在老埡山后,一頭扎在白梁后,五顏六色,鮮艷極了。我們有時候也在水里吐彩虹,背對熱頭噴水霧,水霧里就出現(xiàn)一條小彩虹。盡管缺吃少穿的日子,但每到這些時候,我心里都還是快活極了。
水里瘋耍夠了,石包上曬夠了,又在沙洲上瘋一陣。有時候,沙洲上起了煙霧,朦朦朧朧,莊稼和石包都籠罩在一片神秘中。我們玩打仗,躲貓貓,或者在石縫里掏鳥蛋。有時候,秋波娃爬上大石包學楊子榮,扯起破喉嚨吼樣板戲——“穿林海,跨雪原,我氣沖霄漢……”那一高腔,嚇得沙洲上的斑鳩撲棱棱飛起來。那時樣板戲才在開始流行。我們在石包下應和:“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秋波娃冷不防撒一泡尿下來,惹得大家向石包上扔土疙瘩,打得他跳顆顆。有時候,熱頭陰了,我們也躲在大石包后面,聽八壽娃唱騷歌。我那時只會唱語錄歌:“領導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八壽娃唱道:“龍安山河包對包,女娃子比婆娘家還騷,婆娘家還在講價錢,女娃子已經(jīng)捋褲腰?!薄褒埌采胶訙线B溝,我和妹兒比斑鳩,我的斑鳩不點頭,妹的斑鳩不拶口?!蔽覀兟牭盟贫嵌?,曉得肯定不是好歌。有人說:“木康娃,莫告老師哈!”木康娃委屈地說:“哪個龜兒子喜歡告狀!”突然,不知道誰吆喝一聲,大人來了,我們便頓作鳥獸散。這樣混時間,很快就過去了。街上的戴高帽子斗人游街一類,已經(jīng)毫不吸引我們了。
有時候,大家不免也來點更葷的,逆瘋一陣。
“八壽娃都長毛了哦!”木康娃一聲喊。
“都翹起了,是不是想媳婦了哦?”貓兒娃應和。
“看哈!看哈!”大家起哄。
八壽娃立刻罵人:“看你媽!”
大家攆上八壽娃,七腳八手,把他按翻在沙灘上。
“給他筑個沙屁眼兒!”不知道誰亂喊一句。
八壽娃掙扎著爬起來,雙手捂住下體,邊罵邊跑:“我弄你媽!我弄你媽!”一群娃兒在后邊追趕,朝他身上撒泥沙。一個個跑起來,小雀雀在襠下鈴鐺般甩動——多么生動的場景?。?/p>
二
互相喊小名是磨刀河的傳統(tǒng)。小名就是書上說的乳名。即使是三四十歲的人,猛不丁哪天還有可能被直呼一聲小名呢。乳名,相對于后來的學名。學名,又叫大名。山鄉(xiāng)里,有些農民一輩子也沒有大名。他們認為,讀書人才配有書名學名,大人物才配有大名。一介草民,只要有個小號,牛娃子狗娃子豬兒子,都行。
小伙伴這個詞語,也是近年才流行的書面詞語。我們那伙人被街上的大爺大媽稱做爛桿子,半截子幺爸兒,說我們成天莫日丟叉子,扯把子。秋波娃的爺爺甚至把我們這群娃兒喊作砍腦殼的些。冬娃子老漢把我們叫做碎崽崽些——他是遂寧遷移戶,會做木匠活,操濃重的南邊縣口音,“菜籽發(fā)發(fā)飛飛房”那種?,F(xiàn)在想來,稱爛桿子,真的比較形象。我們這伙,夏天全打光腳板。沒錢買鞋子穿?。∧菚r候地上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玻璃渣,最多不過踩上一坨牛屎粑粑罷了。我們穿著大洞連小洞的破衣衫,臟得不能再臟了,紐扣都沒有,常常扯一截葛麻藤拴在腰上,跟逃難的差不多。我們喜歡過熱天,熱天可以少穿衣裳啊。沒錢扯布縫呀!至于下了河壩,周身剮個溜光,一個個精勾子亂竄,反倒自由自在。貓兒娃殘疾,沒法做事情,只有成天莫日地耍。秋波娃從小死了父母,是孤兒,跟著七八十歲的婆婆爺爺過,婆婆爺爺管不住,可以放心大膽地耍。木康娃總是偷著跑出來耍。我和討口子,稍一有空,把豬草背篼藏在石包后,就往油坊塘鉆。純粹就是一伙野孩子啊!
磨刀河的人給孩子取小名,講究越卑賤越好。似乎草民的身份低賤,就不該配有好聽的名字。他們說,名字莫取大了,大了受不住,要逗惹波雜,就是要生病或者短命的意思。他們常常以動物取,牛娃子狗娃子豬兒子毛娃子貓兒娃,或者以植物取,芝麻娃木康娃核桃娃林娃子,或者以季節(jié)取,春林娃冬娃子秋波娃臘娃子。至于取名討口子,名字賤到無法再賤,其實是希望娃兒身體健康,不逗波折,大人好帶,并且取其反義,希望孩子將來有出息——據(jù)說朱元璋就是當過討口子的呢。也有期盼娃兒長壽的,如八壽娃長娃子。在我的精勾子小伙伴中,潤生娃是一個特例,這名,洋氣,不像小名,娃字是大家習慣性加上的。后來在前邊加上姓氏,就成了他的大名。
即使是取大名,不過是姓氏加上字輩,再胡亂地取一個字了事。多是女孩子選芳芬秀蓮蕙蘭碧珍,男孩子選文武斌林貴富友軍,或者緊跟時代,學東、學工、學農、衛(wèi)紅、衛(wèi)東、衛(wèi)彪。還有取衛(wèi)國、衛(wèi)民、衛(wèi)黨,但后來遭批判,說是反動極了,想保衛(wèi)國民黨——這是后話。甚至有直接改名某文革某敢闖的呢。若干年后,才得知,取名跟風的,在中國,大有人在,把政策、計劃、方針、路線這些詞兒都能取進名字。那時候,娃兒上學時才取大名。哪像如今,時興數(shù)筆畫,講究天格地格,從娃兒懷進肚皮就開始謀劃給孩子取名字,取到孩子要上幼兒園了,還沒有取好。
三
油坊塘是我們這伙喊小名的精勾子娃兒的樂園。水塘面積足有兩個足球場大,但沒有波濤和急浪,水面平靜得像一面大鏡子。水淺,只淹沒過小娃兒肚皮,中間最深處也只淹過矮娃兒的頭頂,相對安全些。左岸有一座供全公社榨菜籽油的磨坊和榨坊,水塘以此得名。塘邊是磨坊的水堰,堰蓋上生長一排麻柳樹,三層樓那么高,枝椏斜橫到水塘上邊,有幾根枝椏斜掠水面,隨流水蕩漾。幾頭水牛,在樹陰下臥水,也常常成了我們的玩具。油坊旁邊是梯田,種著油菜小麥水稻一類莊稼。大人們批斗了張三李四王麻子,還得在田壩里做活路掙工分。他們在田壩里朝著油坊塘喊:“貓兒娃,你媽來了,還不跑!”“木康娃,你老漢喊你回去引娃兒!”右岸是一灘沙洲,生產隊種著些花生玉米之類的莊稼。沙灘地里密布著大石包,房子那么大,或者幾塊石頭壘起樓房那么高,威武,蒼黑,上邊還長著些毛絨或者野蒿。石縫里常常藏有鳥窩。我們有時候到石頭包后面去躲貓貓,掏鳥蛋,或者玩打仗。上年的玉米桿疙瘩,像扔手榴彈,還能炸起一股煙塵,有點電影里的戰(zhàn)爭鏡頭效果呢。
沙洲的東邊是磨刀河的主流,有個大塘,叫馬家黑甕潭,很大,很深。據(jù)說黑甕潭隔兩年就會淹死一個人,有洗澡淹死的,也有兩口子吵架女人來投河的。秋波娃爺爺說那是龍王爺招了駙馬或者娶了兒媳。我們娃兒家不敢下去。我們只遠遠地看。那潭長,有兩百米長,岸窄,很高,岸壁石巖有兩層樓房那么高。石巖上還矗立著比樓房還高大的黑石包。水黑黢黢的,看不見底,嚇人。但常有會水的大人在里邊游泳,他們不怕水深,更不怕淹死鬼。有一年,討口子的老漢撿了背篼干柴去街上,賣了幾角錢,買鹽巴,晚上,生產隊當做資本主義弄去批斗,他從會場里跳起來就跑,邊跑邊喊“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币蝗喝舜蛑鸢言诤筮呑贰D菆鼍?,外人會誤認為是少數(shù)民族在搞什么宗教祭祀呢。他一口氣跑到馬家黑甕潭,“噗通”,一跟頭栽下去。追的人看見當事人投了河,報告給縣上下來駐隊的干部,那干部是個部隊轉業(yè)的參謀,一聽要出人命,直接就癱軟倒地。人們舉著火把循著河道邊呼喊邊尋找,討口子的老漢卻悄悄地從對岸鉆出水,躲在石包后面看鬧熱,等到人們尋到下游,他又游過來,跑回家睡覺去了。我那晚沒有追趕上打火把的人群。人跑了,自然就散會了,沒有了鬧熱,我就從漆黑的小路摸回了家。第二天聽討口子擺起,我驚詫不已:“昨晚黑那可是黑莫冬冬的??!你老漢不怕水鬼扯腳腳?”
下街子盡頭是鐵索橋。我們不叫東街西街,而叫上街子下街子。橋下有一個大水潭。磨刀河從水潭下分了叉,油坊塘這邊是小支流。橋下水潭與馬家黑甕潭和油坊塘形成三角。潭水比油坊塘深些,水流急,波浪大,但又比馬家黑甕潭淺些,因為看得見水底。遇著出熱頭的天氣,生產隊在附近做活路,歇氣時候,有許多大人也跳進去洗澡。一些人在橋下游,一些人在橋上看,或者在橋頭亭子里歇涼。上面的吆喝水里的人,水里的人招呼橋上的人,熱鬧??!我們那時候都不說游泳,都說洗澡。但我們這伙精勾子娃兒,一般不選擇鐵索橋潭。離家太近,大人們容易發(fā)現(xiàn),要喊回去做事,或者做作業(yè)。十個大人有九個都反對娃兒下河洗澡。離街太近,過橋的人多,男女老少,瞧著精勾子光屁股,要起哄嘲笑。那時候,我們連正經(jīng)衣裳都不全乎,哪來錢扯布縫窯褲兒?十七八歲打精勾子下河洗澡,在我們眼里,正常事呀!
小娃兒一般不選擇鐵索橋潭,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那里多次摔死過人。
那座鐵索橋橋索是老式鐵鏈,上面鋪上木板。橋索晃蕩,木板常常斷裂掉落。據(jù)說上世紀五十年代末,一天,小學老師帶著學生去橋那頭坪上割麥子,回來時,見橋下許多人洗澡,橋上橋下呼應著看鬧熱,人多,橋舊,晃蕩中,鐵索突然斷裂,橋上的人像飄木葉子一樣,連同橋板跌落下去。有的掉進水里,很快有人救起來,有驚無險。有的掉在干河壩石包上面,腦漿迸裂,當即斃命。貓兒娃才三四歲,擠在橋上看鬧熱,跌落了下去,摔在沙壩里,沒摔死,手腳卻摔成了終生殘疾。街上的大人都叫他貓兒爪手,或者貓兒Bai子。沒有Bai字,后來的生產隊記分員不寫人家大名,偏偏寫一個足字旁,一個拜,生造一個字出來。我們娃兒家反倒只喊他貓兒娃,不提及人家的不幸。
那橋座,東邊連著白梁埡,西邊連著老埡山,或者說東邊連通利州青川廣元,西邊連著龍安府和松洲松潘,是交通要津呢。據(jù)說有幾百年歷史了,橋也斷過N次,但每次斷后就會立刻修復。就在貓兒娃不滿十歲的時候,一個陰冷的下午,剛放學,我背誦著領袖語錄往回走,突然看見街上的人慌亂喧嘩,往鐵索橋跑。我跟著跑去,看鬧熱是我們的本能。原來是橋又斷了。幾根老式的那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鐵鏈子,懸掛在橋頭石壁上,在寒風中一甩一甩的。鋪橋的木板散亂地掉在河壩里,有幾塊還正朝下游漂流而去。幾匹牲口在對岸橋頭堡上嘶鳴,那聲音在寒風中,像刀子劃過凍冰,格外刺耳,格外悲切。一打聽,原來是幾個吆牲口去松潘的文縣人,摔下去了。這一帶常有文縣人或者松潘人吆牲口路過這座橋。據(jù)說,當天,牲口整死舅子不上橋面,吆牲口的人氣不過,自己先上了橋,走到中間,橋斷了。有人說動物有靈異感,不知道是真是假呢!大人們正在水里頭和沙壩里抬死人和傷員。那正是剛剛開展轟轟烈烈的學習雷鋒活動時候,我覺得那些去抬傷員抬死尸的人,就是在學雷鋒做好人好事。當時我非常感動,也要跑橋下去幫忙,被幾個老年人大聲斷喝,甚至臭罵:“碎龜兒子些,搞快滾遠些!”有個表嬸說:“娃兒家火氣小,看了死人不吉利,早些回去?!蔽腋懣谧鱼祷?。貓兒娃還在橋頭亭子里蹲著看稀奇呢。
我十二三歲時,有一次,差點淹死在潭里呢。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死水鬼作祟。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生產隊正兒八經(jīng)做活路,掙3分或者4分工分。我覺得在油坊塘里耍淺水,已經(jīng)不過癮了,就跟著大人去鐵索橋潭里洗澡。有一天,剛漲了洪水后,雨過天晴,地上像下了火,熱頭悶得人周身濕漉漉的,難受極了,很想清洗一番。歇氣時,我跟一群人下到鐵索橋潭里。之前我已經(jīng)游過對岸幾回了。我估摸著距離,把頭泌進水里,扯幾個撂把子,腳就能夠踩到底了。哪知道,那天的河岸寬了許多,幾個撂把子后,估摸該踩到底了,一踩,空的,頓時慌神,哇哇大叫,身體便被水流裹挾著往下游晃蕩而去。說時遲那時快,隊里一個姓何的知識青年,三兩把水游到跟前,救我起來。這事情,我專門寫過一篇小文,收進了《遙遠的酒香》。
那橋,很快恢復了。從七八歲起到十六七歲,我跟秋波娃木康娃討口子冬娃子幺娃子們,從橋上往返,去對岸的白梁埡龍池坪李家山撿干柴。我們從橋上經(jīng)過時,故意站在橋中間,叉開八字腳,使勁晃橋,比賽看誰膽子大,看誰不被晃蕩倒。索橋在腳下悠悠晃蕩,像蕩秋千,又像坐船,感覺特別好耍。遇著大人路過,給我們一頓臭罵:“你們一個個龜兒子些,吃飽了撐的!把橋搖斷了,絆死你們狗日的!”我們便落荒而逃。
上世紀七十年代,橋索由老式鐵鏈換成了油索。本世紀初,改建成了水泥拱橋。現(xiàn)在,從鐵索橋到油坊塘下邊的巖嘴子,筑了一道長長的河堤,堵截了磨刀河的分叉,水流都歸了馬家黑甕潭那邊。油坊早已經(jīng)廢棄,沙洲與左岸連為一體,田壩辟作了新街。油坊塘不在了,大石包不在了,鳥窩不在了,斑鳩飛遠了,麻雀飛遠了,新街生長出一片高高低低的水泥小洋樓來。
唉!鐵索橋,油坊塘,都成了磨刀河的歷史。那伙精勾子娃兒,有的還在,有的也成了歷史。
四
之后若干年,那伙精勾子娃兒早已經(jīng)不再打精勾子了,都穿戴得人五人六了,但相互喊小名的習俗一直未變。從鄉(xiāng)親們口里,我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他們一些情況。
“八壽娃?當兵去了?!薄鞍藟弁蓿繌蛦T了。”“八壽娃?結婚了。結了個二婚嫂,到青川縣去了?!敝?,就再沒有他的消息了。
“貓兒娃?還那樣吧。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薄柏垉和薜膵尷蠞h跟貓兒娃的妹子過。”“結婚?腦殼昏哦!哪家女子肯嫁給他?”“生活?政府救濟?。 ?/p>
“秋波娃?他本來從小就沒了媽老漢,跟著婆婆爺爺過。婆婆爺爺死了,他把兩間破街房賣了,光桿一人。后來土地下戶,他就入贅到綿陽青義鎮(zhèn)去了。聽說現(xiàn)在在沙場篩沙,掙錢哦!”說話的人顯出幾分羨慕的神情。
“討口子?如今兒大女成人了。他們那里擴建成新街,他們成了正宗的街上人了。生活?幸福著呢?!?/p>
“冬娃子?還在街背后坐。沒有學他老漢的木匠手藝。其余情況,跟討口子差不多吧?!?/p>
聽到這里,我心里涌起一股熱乎乎的感覺。
五
歲月是把刀,留著些人,也殺了些人??!當我問起另外幾個人時,心中就不再有那絲兒溫暖了。
“潤生娃?不在了哦。可惜??!”回答的人停下腳步,嘆一聲氣,搖一陣頭。
潤生娃的媽老漢本來是縣城里的名門望族之后。他老漢祖上是外省派來管白馬人的土司。他媽祖上是本縣著名文人世家。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因為家庭成分,按當時的政策,被遷到我們這磨刀河鄉(xiāng)旮旯當了農民。四兄妹中,潤生行三,比我略大幾歲。大約讀到二三年級,他就回生產隊做活路掙工分了。只有做活路之余,偷閑跟我們耍哈。潤字是他們的字輩。他們家沒有給娃兒取小名。大冬天,潤生娃弟兄姊妹都只穿著破爛的單衣,邊耳子草鞋,手和腳像冰水里剛洗出來的紅蘿卜,紅嚕嚕的,透著亮呢。生產隊大人娃兒都敢直呼他們一家人的姓名,雖然她媽老漢都已是五十幾歲的人了。他們一家人見誰都低頭哈腰,唯唯諾諾,低眉下氣,好像他們一家人真的是犯了什么彌天大罪似的。若干年后,我似乎明白,他們那是在為祖上造就的特殊身分贖罪啊。但是,他們真有罪嗎?什么罪呢?能贖得了嗎?
那時娃兒們興玩木頭手槍,我不會做。冬娃子的老漢是木匠,給他做了把木頭手槍,粗糙得很,他別在褲腰上,洋盤昏了。我求他老漢做,他不肯。聽大人說,潤生娃的老漢玩過真槍,便找了塊破木板,去求潤生。我畢恭畢敬地叫一聲潤生哥,叫他老漢一聲表叔。求人家蠻,客氣是天經(jīng)地義,何況我從來不對大人當面直呼其名。第二天到油坊塘耍的時候,潤生就已經(jīng)把做好了的木頭手槍拿來給我了。那是全街娃兒中最好的木頭手槍,比冬娃子那把好出許多倍。我弄根紅布筋筋綴在槍把子上,別在腰桿上,在街上洋盤了許久呢。聽說幺娃子也去叫潤生老漢做木頭搶,他老漢推說沒有木料,沒有時間,搪塞過去了。
那時候農村的男孩子,十七八歲沒有訂婚結婚,便會被鄰里鄉(xiāng)親恥笑。由于特殊的家庭原因,潤生娃二十好幾了,沒定到婚。直到土地下戶,政策上取消了他家的特殊身份,他才入贅在中街子一戶獨女家。政策開放了,潤生娃如魚得水,先是種莊稼,后是包攬工程,組織人進山伐木。幾年倒騰,居然成了街上的第一富戶。養(yǎng)了一個女兒,漸漸長大。起了一座洋樓,豪華,氣派,獨立于老街,如獨立雞群的孤鶴。有年春節(jié)時我回街上,見到他,招呼一聲潤生哥,他立即掏出好煙,遞過來,“嗯,嗯,回來了?哦,哦,我走了?!毙矗患拼笠?,風一般閃人。他老婆說他很忙,忙工程,更忙喝酒,忙打牌。我的工資還在每月六七百元水平時,他打一百元起的麻將,常常通宵達旦。街上人說,潤生娃走過,衣裳角角卷起的風能夠鏟倒人了。正值政府評選冒尖戶夸富的氣候?。∥依斫?,這是過去受壓迫太嚴重,一旦解脫,必然釋放。過去受苦太多,逮著機會要享受生活。中國農民一夜暴富,小農意識膨脹,必然故意炫耀。是社會環(huán)境使然,更是沒有文化沒有遠見小富即安小人得志的劣根性使然啊!
再后來不久,聽說潤生離婚了。在鐵索橋那頭裹了個有家室的女人,據(jù)說還沒有原配長得好。女兒大了,跟母親。潤生的過錯,凈身出戶,樓房歸了女方。打牌輸光了本錢,銀行催還貸款,別人追還爛賬。討債的人常常追著屁股攆。不得已,潤生逃離了磨刀河。橋那頭那個女人也離了婚。他帶著那女人去縣城,賣小菜,打炊餅,但沒安生多久,又離開了縣城。一是收入太少,糊不了口,二是討債人容易找到。聽說他又生了病,無錢醫(yī)治。于是,他又帶著那女人跑青川縣去打工。四五十歲的人,在建筑工地扛力氣掙生活。N年之后,我向他一個親戚問起,說他去年都已經(jīng)死了,死在青川縣那邊,骨灰都沒有運回磨刀河呢。唉,世事無常?。?/p>
潤生娃的媽老漢早已作古,埋在磨刀河畔,骨頭化作了泥土。潤生娃也作古了,骨灰丟在了異鄉(xiāng)。那把木頭手槍,不知道是潤生娃親手做的還是他老漢親手做的,也不知所蹤,恐怕早化作了灶灰或泥土,混跡塵埃了。后來我去看過潤生娃的樓房,還在,只是滿布塵灰和蛛網(wǎng),顯得陳舊與骯臟,孤零零地戳在中街子,曝晾在冬日的夕陽里。他的女兒已經(jīng)招婿,生子,居住在里邊。那天,寒風從巷子里刮過,卷起許多枯葉,從樓下刮過,一直刮向下街子。寒風過后,我的眼角滾落些東西,劃過臉腮,冰涼冰涼的。
物是人非??!
我曾經(jīng)羨慕潤生娃家會取名字。我們大家都有小名,他家直接取了大名,而且是非常文雅的名字。后來得知某偉人曾取名潤之時,更佩服潤生娃的老漢會取名??上О?,他的生命,并沒有得到多少雨露的滋潤,死的時候,應該不滿花甲啊!他不幸的根源,應該是他沒有珍惜生活,咎由自取。我曾設想,倘若潤生娃當年暴富后,能夠稍微地夾著尾巴生活,傳承他父母家族祖上的書香遺風,堅持走正道,他現(xiàn)在不正在家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嗎?
當然,生活沒有假設。
六
“幺娃子?別說他哦!”
人們說,幺娃子的離奇經(jīng)歷,是個謎。
上街子有個公社馱運隊,隊里有個老把式,年齡很大了,老婆卻沒有生孩子。老把式就在街背后生產隊一個親戚家領養(yǎng)了一個娃兒,就是幺娃子。幺娃子在街背后家里兄妹中最小,叫老幺,小名就叫幺娃子,簡單明白。他老家是農民。馱運隊是吃供應糧的。供應糧就是商品糧,能吃上的叫做“居民”,農民與之有天壤之別。那時候,人們都羨慕??!可是,幺娃子的農民身份轉不過來。說是要親生的才能夠上到供應糧戶口。幺娃子出生農民,雖然被領養(yǎng),上頭也不認定為居民。這就為他后來的人生埋下了不幸的伏筆。
幺娃子比我們歲數(shù)小些,常常跟在我們這伙精勾子娃兒后面當尾巴。他在油坊塘光著屁股學洗澡,跟我們在石包后躲貓貓,一起扯豬草,一起撿干柴。我們捉魚,他幫我們抱衣裳,幫我們背書包。我們偷摘油坊背后生產隊的蘋果吃,他摘不到,就向我們討要。有時候,他養(yǎng)父叫他做事情,抱怨我們帶壞了他孩子。我們不愿帶他,他就討好我們,答應給我們拿水果糖來吃,甚至答應給我們弄來雷管,讓我們炸魚?,F(xiàn)在想來,他那時候從哪里弄得來雷管呀!明明是謊言騙我們,可我們當時深信不疑,指望著他真能弄來雷管,在磨刀河里炸魚呢。那時候還沒有用魚糖精毒過,磨刀河的魚多,討口子老漢做活路歇氣一袋煙工夫,就可以捉兩三斤魚,賣幾角錢呢。
后來,老把式老婆生了個女孩。幺娃子生性調皮搗蛋,喜歡逃學,奈奈何何讀完小學,就在家里帶妹妹。他們是居民家庭,不需要在生產隊去做活路掙工分。出門學手藝,沒文化,出門尋事情做,身材矮小,沒力氣,加之他又貪玩好耍,好吃懶做,家里人便有些不滿。那時候還不時興出門打工一說。鄰里好事的人戲謔:“幺娃子,莫求給他們扯豬草了?!薄扮弁拮?,莫求給他們背柴了?!薄澳蟊惩迌毫耍严∈呼昔谓o你娃屙在衣服上,不漂亮了!”
因為是親戚,兩家大人關系好,都沒有聽信外人攛掇。但幺娃子執(zhí)意跑回了一公里外的街背后娘家。娘家人不得已只好接納。他放棄了在馱運隊取的大名,自行改了個本家的名字??晌覀冞€是只記得他的小名,幺娃子。
有一年,遇著熟人,問起幺娃子,別人說:“他呀,失蹤多年了!”
據(jù)說他回娘家后,仍然好吃懶做,哥哥姐姐不愿與之生活,把他分開另過。他偷雞摸狗,連自家哥哥姐姐家都不放過。因為他,院子里經(jīng)常吵鬧不斷。父母年齡大了,關照不到他。哥哥姐姐又恨他不成器。土地分到戶后,他不愿種。沒吃沒穿,品行又差,口碑不好,二十好幾了,也沒有說上媳婦。
終于,有一天,他不見了。人們猜測他出門打工去了。之后,幾十年不見了蹤影。就算是出門打工,省內還是省外?南方還是北方?偌大中國呀!人們猜測多多。說可能是去山西挖煤塌死了,因為村上有人就是在山西挖煤塌死了的。又說可能是去云南偷渡出國了。還說是可能被人掏內臟了。他當教師的二哥考慮到畢竟同胞骨肉,便出去漫無目標地尋過,都是杳無音訊,無功而返。
一個大活人,蒸發(fā)了,消失了,這幺娃子啊,不得不說是個謎。謎面如此,謎底是什么,誰愿意去猜?誰猜得透呢?
七
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正在中街子耍,下街子突然響起了火炮子聲,響了很久,濃煙滾滾,不像正常的團年吃飯放鞭炮。街上的人慌亂奔跑,大聲吆喝著:“木康娃家著火了!”那陣仗,與臘月的喜慶很不協(xié)調。娃兒些跑去看鬧熱,回來說,一個賣炮仗的人把背篼擺在木康娃家階檐上,木康娃不小心把煙屁股掉進去,引燃了炮仗,燒著了階檐上的雜物。
那時候木康娃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可還是那么醒豁豁。他娶了個農民女子,開了個小餐館。生意不錯,雖然衛(wèi)生狀況我不敢恭維。他生活不差,我每次回鄉(xiāng)見著,都夸他幾句。他算我們那伙油坊塘的精勾子娃兒中條件較好的一個。他媽老漢當初是供銷社的職工,他們兄妹自然是吃供應糧的居民。供銷社后來分出他們,叫做社會商業(yè)。他在家行二,有個姐姐,當時已經(jīng)嫁到外地去了。還有倆妹妹一弟弟。據(jù)說他還有娘舅親戚在公社當官。這也曾是他在我們那伙娃兒中最具優(yōu)越感最值得驕傲的本錢。但他這種驕傲,往往被我和討口子冬娃子捉住手腳,淹幾口水,就陡然消失了,甚至跪地求饒。討口子罵他:“沒有我們農民種莊稼,你們‘豬民’吃個球??!”他不敢還嘴,因為其余的娃兒都是農民,他懂得寡不敵眾。
木康娃和我小學同級同班,大約讀到四年級,就去外地姐姐家了。后來他沒有讀初中。聽說他在姐夫那里做事掙錢。兩三年后,他回來了,穿得很洋氣。新衣服,上海小翻領。新鞋子,白色網(wǎng)球鞋,好幾雙,他常常洗了,晾曬在階檐邊,曬到半干,還涂抹些牙膏在鞋幫上。那時候,他算我們那伙娃兒中見過世面的人,令我們羨慕呢。我記得,木康娃喜歡唱歌,那身材形象,與劉歡有幾分像。我聽說,他喜歡打牌,牌桌上,也常常跟人家爭吵得紅眉毛綠眼睛。他喜歡抽煙,但我見他時,他抽的也不是什么好煙。他喜歡喝酒,好酒劣酒不論,數(shù)量多少不論,每天喝兩三頓。他說話大句大句的,有點老子天下第一的味道。我理解,他財大氣粗,從小優(yōu)越慣了。
火炮子事件后許多年,我都沒有見到木康娃了。一次,大約地震后吧,遇著他妹妹,問起,說他患癌癥,死好幾年了。他的孩子,一兒一女,都在外地城市里工作,他老婆跟著兒女去帶孫孫了。
兒大女成人,該他享福了,他卻撒手人寰!
木康娃比潤生娃比幺娃子都幸運,他家庭沒有散,兒女成人了,他自己該吃該喝享受了,還全須全尾地埋在了磨刀河畔,雖然不滿花甲,算作早逝,但也算不得什么英年。比起農民娃兒的低賤,木康娃算生得高貴吧?但一樣被歲月之刀割裂成零碎,腐爛成塵埃了??!只是,木康娃進棺材的時候,絕對不是精勾子光屁股了。
八
我離開磨刀河幾十年了。
在大講中國故事的今天,許多人講鄉(xiāng)情,講鄉(xiāng)戀,講鄉(xiāng)愁,講兒時的趣事。我的朋友圈里,有人講他當年在山坡上放驢子時,如何思念女同學,思念女老師,思念到茶飯不思夜不能寐,講得繪聲繪色。有人講自己幾歲時,看了娃娃書上畫的梁紅玉,漂亮極了,便暗暗去追同學中叫某紅玉的,日思夜想,到意淫的程度,講得津津樂道??晌覀兡サ逗赢斈昴腔锖靶∶木醋油迌?,似乎沒有這樣的故事呀!人說,飯飽思淫欲,那時候,大家衣不蔽體,飯不果腹,身體都沒有正常成熟,心理成熟得更晚,哪里懂得什么風花雪月呢?哪里還有什么逸聞趣事呢?并且,那時大人們不讓女娃兒讀書。女娃兒從小就只在家里扯豬草或者帶弟妹。小學時一個班就一兩個女生。更何況,女娃兒從來不下河洗澡,不會走到油坊塘來。
我不能忘記那伙精勾子光屁股娃兒的小名,不能忘記一起光屁股洗澡的情景。幾十年的世事變遷,很難見到他們了——這恐怕就叫做鄉(xiāng)愁吧。路遙寫了平凡世界里一群不平凡的人。我敘述的這伙喊小名的精勾子娃兒,卻是生活在那個不平凡世界里的平凡人??!盡管我們都沒有動人的故事。現(xiàn)在,我們那伙從不平凡日子走過來的娃兒,在世的越來越少了,比如,本來不是農民的農民娃兒潤生娃,不在了,不是農民出身的居民娃兒木康娃,不在了,本來是農民又想當居民結果沒有當成的幺娃子,也可能不在了。他們沒有故事了,或喜的,或悲的,都沒有了。貓兒娃還活著,秋波娃還活著,八壽娃還活著,冬娃子還活著,估計都應該幸?;虮容^幸福地生活著。我也還茍活著,在小城里討生活。
人一旦上了歲數(shù),常常想起兒時的小伙伴。這不,昨晚,我又夢見,跟他們一起在油坊塘里耍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