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紅 線

2015-12-16 12:24:23
四川文學 2015年5期
關鍵詞:兒媳婦大兒子村長

黎 民 泰

天剛剛亮,桐麻溝就響起一片喧鬧之聲:人們從各自的院落里跑出來,匯聚到村中的土道上,相互打著招呼,說著笑話,噼噼啪啪地往村外走去。還有雞的叫聲,狗的叫聲,小娃娃攆路的哭嚎聲,也夾雜其中,將清晨寧靜的山村,搞得十分喧囂嘈雜。

黃德良老漢披著棉襖,坐在睡屋的床沿上,吧嗒著葉子煙,靜靜地聽著這一切。直到那片凌亂的腳步聲和龐雜的喧嘩聲,潮水一樣涌出了村子,老漢才磕掉煙鍋巴,走出睡屋。

這時,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白花花地照著窗戶,曬著院地。龍門口那株老柿樹,早掉光了葉子,只剩下幾顆被霜風吹得紅亮的圓柿,小燈籠一樣,懸在高枝上晃蕩。一群麻雀飛來,落在透熟的柿子旁邊,嘰嘰喳喳地叫著,開始享用它們最后的早餐。

老漢把手搭在額上,曲膝,彎腰,挫頸,仰臉去看高天上的紅柿,還有那些麻雀。

老漢腰身佝僂,拉不伸展。肅亮的陽光里,老漢的身子,就像一張彎弓的犁?;蛉缤对诹魉械牡褂?,彎來拐去地扭動。

麻雀搶食著天上的柿子,鳴聲蒼涼悠遠。

老漢搖搖頭,目光從高枝上滑落。柿樹齊人高的地方,層層疊疊地堆滿了疤口。那是過往歲月,老漢用柴刀砍下的。每年正月的雨水前后,老漢都要在柿樹上砍個豁口,給柿樹喂些湯飯,還有肉屑。再用二指寬的紅紙條,繞樹一周,將豁口纏住。這是桐麻溝人,對果樹的最高禮遇:喂飯、掛紅,以求果子豐收。

柿樹比人還能生育?;硪淮慰?,喂一次飯,掛一次紅,它就生一次娃娃—把滿樹黃橙橙的柿子送給主家,放進大肚細頸的壇子里去,與木瓜一起烘熟。

烘熟的柿子,是桐麻溝人最喜食的山珍:皮薄多汁,甘甜清冽,潤肺生津。還可晾干,做成柿餅,結一層白白的霜灰。過年的時候,拿出來招待親友,解讒,也治咳嗽。

可明年雨水的時候,還能不能給柿樹喂飯、掛紅,秋天的時候,還能不能摘果、烘熟,老漢就不知道了。

看這光景,肯定是不行了。

老漢長長地嘆口氣,皺著眉頭,佝著身子,往院外移動。

院外的柿樹腳下,臥著一只老黃狗,正閉著眼,在初冬的暖陽里瞌睡。

老漢的腳步聲,驚醒了老黃狗。老黃狗睜開眼睛,站起身來,跟著老漢,走到了村中的黃土小道上。初冬的陽光慘白熾烈,把黃土小道曬得亮煌煌的,泛著一股土腥味。隱隱的,還有一絲雞鴨豬狗的屎尿味。

村里闃無人聲。四周的山巒山野,一片枯萎焦黃。

村中的其他樹木,桐麻,夜合,皂角,也掉盡了葉子,光杈杈地聳在空中,像無數(shù)張舉的手臂。一堆堆枯卷的樹葉積在道旁,引來母雞,帶著雞崽,在葉里刨食。悉悉索索的聲音,在亮白的陽光里,顯得脆薄,安靜。附近的人家,全都關著門。去年貼上的春聯(lián)和門畫,已在那些人家的門框上,被風吹雨淋,顯得很是陳舊了。有的已被小娃撕去,只留下星零的殘屑和斑駁的貼痕。

弓腰駝背的老漢,烏龜似的搖晃著脖子,又是一陣嘆息。那脫毛的老黃狗,也抬起頭來,應和著主人,含糊地叫了一聲。叫聲在喉嚨里滾動,喑啞,郁悶,像是嗚咽。

老漢和老狗,終于走過長長的土道,來到村口的山岡上。

山岡像一面斷崖,陡然而立。斷崖下邊,伸展著一片闊大的平原。平原深處,有一條湍急的河流。河流旁邊,矗立著一座縣城。

老漢記得,他年輕的時候,用籮筐挑著核桃、柿子等山果,去縣城叫賣,需天不見亮就起床,馬不停蹄地往山下趕。就是這樣,到了縣城,也是日上三竿了。待將那些山果賣完,腳不沾地趕回家里,已是兩眼墨黑了。

老漢還記得,那時的山下、平原,一年四季都種滿了莊稼。春季,是油菜、小麥,黃黃綠綠的,一片鮮亮嬌艷。光是油菜的花香,就能把他這個過路的山里人熏醉,晃晃悠悠的,連擔子都挑不穩(wěn)。秋季,則是水稻和玉米。那漫田遍壩翻滾的綠浪啊,那抽穗揚花的清香啊,撩撥得他直想鉆進田壟中去,睡它一夜!

山里不種水稻。山里的路,也崎嶇難行??善皆N水稻,出大米,路又平坦。走在那松軟的平原大道上,就像踩在云上,飄在風中,腳板心心里,都是舒坦,都是快活。還有平原上的女人,穿著干凈,臉面也光生。跟她們擦肩而過,總是能從她們身上,聞見草的氣息,花的清香,把人怔在旁邊,半天走不動路。

山里人,總是對山下的平原,充滿了好奇,充滿了向往。

可眼下,這片令人羨慕的平原卻消失了。先前那些種滿莊稼的田地里,全都“種”上了樹木,“種”上了道路,“種”上了房屋。甚至,還有幾幢大樓,直突突地冒出地面,冒出屋海,沖到天上,像傳說的天宮一樣,在云端里閃光。

老漢曾問過村里的年輕人,那些縱橫交錯的道路和密密麻麻的房屋是啥?年輕人說,是新開發(fā)的工業(yè)區(qū)。有個在縣城打工的年輕人,說得更干脆,說那就是縣城!還說,這叫“產(chǎn)城一體”。

老漢不知道什么叫“產(chǎn)城一體”,但聽了年輕人的話后,還是吃了一驚。縣城?縣城不是在十多里外的岷水河邊嗎?怎么搬到了我們峨山腳下?

年輕人說,不是縣城搬到了峨山腳下,是縣城發(fā)展了,擴大了,伸展到了峨山腳下。

老漢哦了一聲,不說話了。老漢止不住想起了先前那片種滿了莊稼的田野,想起了那些平原上的男人、女人。老漢止不住問那年輕人:平原上那些莊稼人,還種莊稼么?

年輕人揚揚手,說人家早不種莊稼了,早進廠去當工人了!

老漢驚異不已,瞪著那年輕人問道:他們不種莊稼了,那他們吃啥?

年輕人嗤嗤地笑。笑老漢愚鈍,也笑老漢憨傻。人家在廠子里掙了大錢,還會沒有吃的?哪像我們這窮山溝呀,吃一顆麥子,吃一棵蔥,都得去地里,自己種!

年輕人的話,說得甚是羨慕,甚是憤慨。

老漢搖搖頭,終是不理解年輕人的話,也不理解他的憤慨。人要活命,就得吃飯。人要吃飯,就得種莊稼。人都進廠里去了,都不種莊稼了,哪里還有東西吃呀?

老漢心里,隱隱有了一層憂慮。時不時地,老漢就要帶了老黃狗,去村口的山岡上,望著山下那片浩如煙海的“產(chǎn)城一體”的世界,發(fā)呆,發(fā)懵。

從山下吹來的風,強悍,野蠻,把老漢吹得東倒西歪的,站立不穩(wěn)。也把他腳下的老黃狗,吹得亂毛蓬起,一團團,一縷縷地,翻飛掉落。

老漢把手橫在臉前,去擋風。老黃狗把頭彎向頸后,避著風。

人和狗,都在風中,有了從未有過的焦憂和愁悶。他們擔心山下的世界,會像爬山虎一樣,爬進山來,把他們的家園吞噬。他們甚至覺得,那山下的世界,會卷起滾滾巨浪,涌進山來,把他們的家園淹沒。

結果這一天,終于來了。村里的人,全都被山下的世界吸去,全都忙不迭地奔往山下,去探視它的繁華與誘惑了。

偌大的桐麻溝里,人去屋空,只留下一片突兀的寂靜和無言的落寞,在村巷、村屋和村樹枝頭,盤桓縈繞,只留下老漢和老狗,孤獨地站在山岡上,茫然四顧。

初冬的陽光亮白,暖和。四周的山巒山野,也氤氳著枯黃的熱氣。但老漢和老狗的心里,卻凄惶,冰冷。

兩年前,偏僻冷寂的峨山鄉(xiāng),突然搞起了城鄉(xiāng)統(tǒng)籌發(fā)展,搞起了土地整理運動:也就是把散居山間的農戶,集中起來居住。再把騰出來的宅基地,拆去房屋,砍去竹樹,開墾成耕地,賣出去。各村修房修路,通電通水的錢,就是鄉(xiāng)上賣土地換來的。說是賣,其實這些土地,還是落在原來的住戶名下,各自種著。

這就讓老漢驚異了,糊涂了:這是哪個冤大頭啊,花這么多錢買這些開墾的土地?買了你就自己用吧,咋還讓村里人種著?甚至,連一分錢的租金也不收,連一顆糧食的報酬也不要,這……這不成了敗家子么!

老漢沒搞明白其中的道理,村里人也沒一個說得清楚這生意經(jīng)中的玄奧。

最后,還是村長出來,給大家解釋:其實,這些整理出來的土地,不是真的賣給了誰,而是根據(jù)國家“占一補一”的土地政策,作為開發(fā)利用的指標,挪到縣城去,由政府掛牌,拍賣了。

峨山鄉(xiāng)的土地,還能挪到縣城去拍賣?這讓村里人非常稀罕,也非常驚奇。

村長笑笑,說不是土地挪到了縣城,土地是挪不走的,挪走的是土地利用指標。

村里人還是不懂:既然土地都沒挪走,只有那空空的指標,沒有實物,有啥用呀?

村長搖頭,大罵村里人腦子笨,像榆木疙瘩一樣不開竅,連這也想不明白。

然后,村長就以鄰近的蓮花村為例,講解其中的奧妙。峨山鄉(xiāng)率先在蓮花村進行土地整理和集中安置,打造樣板。蓮花村共有三百二十戶人家,五百六十畝宅基地,把村里人集中居住后,只占用了九十畝地,這樣就多出了四百七十畝地。這多出來的四百七十畝地,就可以作為開發(fā)利用的土地指標,挪到縣城附近,置換出同樣面積的土地,由政府掛牌,拍賣給開發(fā)商,開發(fā)房地產(chǎn),或者留在政府手中,用來建設工業(yè)區(qū),擴建縣城,等等。在峨山鄉(xiāng),土地是不值錢的,最多十萬元一畝,還不一定有人來買??稍诳h城附近,就不一樣了,土地就金貴多了,值錢多了,最低也得一百萬一畝。這樣,一畝地的指標,就能賺九十萬。除去給大家修房修路,通電通水的錢,最少也能賺七十萬!

七十萬?村里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他們沒有想到,他們世代居住的宅基地,經(jīng)這樣一整理,一倒騰,居然可以賺下這么多錢,居然可以讓他們一分錢不出,就搬進日思夜想的樓房中去,像城里人一樣,聚在一起,熱熱鬧鬧,體體面面地生活!

村里人全都來了興趣,嚷嚷著,給村長建議:干脆把周圍山上的樹木全都砍了,全都開墾成耕地,挪到縣城去拍賣,給大家賺更多的錢,修更多的房屋!最好是一家一棟,有院子,有花園,再貼上馬賽克,安上玻璃窗,蓋上琉璃瓦,走馬轉角樓一樣,漂漂亮亮,氣氣派派的,超過城里人!

村長哼哼地笑,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實話告訴你們吧,除了你們手中的宅基地,周圍所有土地,都是國家的,開墾出來,也換不來指標,賣不成錢的。再說,就是換來了指標,賺了大錢,那也是政府的,不是你們的。你們都別做夢了!

村里人高漲的熱情頓然跌落下去,紛紛嘆息著,面露遺憾和不滿足。

接著,村長拋出最關鍵的話題:他們村的土地整理和集中安置,與別村不一樣。因為桐麻溝植被茂盛,水質優(yōu)良,風景頗好,又多是平緩的丘陵,鄉(xiāng)上想把他們村整體搬遷出去,招商引資,在溝里建旅游休閑度假區(qū),建高爾夫球場,賺更多更大的錢!

峨山鄉(xiāng)一半丘陵,一半高山。在所有的丘陵村組里,桐麻溝環(huán)境最好,又緊鄰山下的平原。桐麻溝人,看山下的平原,有幾分羨慕,那些高山上的人,看桐麻溝的人,也同樣有著幾分羨慕。仗著這種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和羨慕,村里人的心氣就高,就警惕,一聽說要把他們搬出去,立馬就緊張起來:如果把他們搬到高山上去,即或住上了大樓房,那也沒有多大意思呀!

村里人慌忙追問村長,要把他們往哪里搬?村長笑問,你們想搬哪里?村里人你看我,我看你,突然全都繃緊面孔,氣洶洶地大喊道,不搬就不搬,要搬就往山下搬!

村長嗤笑著罵人,說你們本來就是山里人,本來就是吃玉米饃饃的命,還想著去山下吃白米飯,走大馬路!你們有那命嗎?村里人反過來罵村長,日你媽,你還不是個山里人?你咋在山下買房子,接婆娘?生了娃娃,咋又在山下讀書呀?

村長被噎住,光瞪眼,不說話。半晌,村長才揮揮手,唬著臉說,不跟你們講了。跟你們這些山蠻子,講不清!村里人同樣唬著臉,硬著脖子說,不搬到山下,我們堅決不走!天王老子來,我們也不走!

村長只得軟下來,說好吧好吧,我去找鄉(xiāng)長匯報,看能不能說動他。村里人也軟下來,圍上去,跟村長紛紛講著好話,央求他多向領導匯報,多向領導求情。就當是給村里做了件大好事,他們的子子孫孫,都會記著他的!

村長悻悻然地,騎著摩托車,出了村子。

黃德良老漢,也帶著老黃狗,去了鄰近的蓮花村。老漢就是想去看看,那樣板是啥樣,那土地整理是啥樣。

老漢弓著腰,幾乎嘴都要啃著了泥,一步三喘地往后山走著。老黃狗不知道主人要帶它去哪里,很是興奮,汪汪叫著,一會兒跑到前頭,東張西望,一會兒又留在后面,茫然顧盼。還撩起腿桿,對著路旁的樹腳撒尿,留下氣味。

老漢和老狗,好不容易翻過山梁,在另一面坡上站住。

老漢和老狗,即刻被山下的景象驚呆了:所有的蓮花村人家,都搬到山下的洼子里集中居住。一幢幢嶄新的樓房,一面面彩色的墻體,一片片綠色的草坪,一條條環(huán)繞的路道,還有不少樹啊,花啊,在山洼里栽著,開著,山洼變成了花花綠綠的世界。甚至在村子中央,還有一個水泥澆筑的廣場,四周安放著形形色色的健身器具。有幾個老人,正將雙腳踏在吊板上,抓住身前的橫桿,像急匆匆趕路一樣,大踏步地晃悠著。

果然是一副樣板氣象!果然與過去截然不同了!

可老漢關心的,不是蓮花村新建的樓房,而是那些新開墾的土地。

老漢沒有進村。老漢帶著老黃狗,徑直去了幾處先前住著人家的山腰。

老漢終于看見了那些“新地”。老漢倒吸了一口涼氣。老漢心都冷了。

這哪是用來種莊稼的土地呀!草草將原來的房屋拆掉,甚至連地腳石都沒拔除,連水泥地都沒刨去,只在上面鋪了一層薄薄的泥土,就種上了玉米。那些玉米稈子稀稀落落的,蔫眉耷眼的,像一群沒有奶吃,沒有營養(yǎng)的孩子,怎么也長不茁壯,長不茂盛。老漢望著那些面黃肌瘦的玉米稈子,估算了一下:在這樣的薄地上種莊稼,一畝地,最多能出產(chǎn)一百斤玉米!可在縣城附近,全是肥得流油的良田呀!種小麥,少說也有五六百斤。種水稻,至少得有七八百斤。要是用來種雜糧,比如紅苕、洋芋,那就更是不得了,一窩窩一窖窖地刨出來,堆在田邊上,比墳墓還大,比墳頭還高,沒有五六千斤,也有三四千斤!這是哪和哪???

老漢驚愕地張大了嘴巴。老漢終于明白了土地整理的真相:就是用偏僻地方的劣質土地,換下縣城附近的優(yōu)質良田。土地的面積沒有減少,但土地上出產(chǎn)的糧食減少了。光保證土地的面積,不保證土地的質量,“占一補一”,“占補平衡”,有個球用呀!

老漢站在山腰上,望著山洼里嶄新的蓮花村,不覺一陣搖頭,一陣嘆息。他不知道住在那些樓房里的莊稼人,心里是咋想的,也不知道搞這土地整理的鄉(xiāng)上領導,縣上領導,心里又是咋想的。總之,他心里,是痛的。就像自家膘肥體壯的大牯牛,被鄰居借去,折騰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讓他心酸,心寒,心痛。

老漢枯皺的臉上,儲藏了無盡的憂郁和焦愁。老黃狗也抬起頭來,對著老漢嗚鳴,狗眼里充滿了迷惑,充滿了驚懼。

老漢帶著老黃狗,悶悶不樂地回到了桐麻溝。

老漢走在夕陽映照的黃土村道上,逢人就問:啥是休閑度假?啥是高爾夫球場?

村里人對休閑度假有些了解,說是專供城里那些有錢人,來吃喝玩樂,來尋開心的。但對高爾夫球場,村里就沒人說得清楚了。大家都憑著猜測,打胡亂說了一通。有個中年男人,說得最有意思。他說,既是球場,肯定就是用來打球的。至于這球怎么個打法,他望著天空想了半晌,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奧秘,滿臉喜色地說,肯定像籃球一樣,你搶我奪,往筐里投唄!不過,這高爾夫的球架肯定要高得多,投進去,也要難得多。不然,咋叫高爾夫呢?

老漢覺得中年男人說得有道理,又沒道理。如果球架高了,就叫高爾夫,那球架矮了呢?就叫矮爾夫?那不成了娃娃們耍的把戲了?

最后,老漢還是去找那個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向他詢問。年輕人果然知道什么是高爾夫,話也說得相當明白。年輕人站在他家的院門口,抬手指著前面的山山嶺嶺,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說所謂高爾夫,就是把山上的樹子砍了,地里的莊稼平了,弄成緩坡,挖起水塘,種上青草,建成綠茵茵的大球場。然后,城里那些大老板,有錢人,就牽索不斷地開著汽車來,換上漂亮的球衣,揮著長長的球桿,比賽著打球,看誰用最少的桿數(shù),把球打進洞子里去。

年輕人說得眉飛色舞,唾沫亂飛,仿佛那綠茵茵的大球場就在眼前,他也能進去打球似的。可黃德良老漢卻嚇得不輕:蓮花村整理出來的那些宅基地,還能種上莊稼,還能有些收成,可桐麻溝整理出來的土地,卻要用來種草了,建球場了!這是哪個糟娃子,想出來的爛主意?。?/p>

老漢心中的憂憤與恐懼,像黃昏的霧藹一樣,濃稠地升起。他面色陰郁地離開年輕人,徑直去村委會,找著了村長。他反對在村里搞土地整理,反對在村里建高爾夫球場。他給村長講理:自從盤古開天地,土地都是用來干啥的?就是種莊稼,出糧食的!現(xiàn)在土地都不種莊稼了,都不出糧食了,都用來種草了,修房子了,建工業(yè)區(qū)了,今后大家還想不想吃飯,還想不想活命了?

村長很年輕,也就三十多歲,對老漢的反對和說法,頗不以為然。他瞅著老漢說,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了,你啥時見過中國缺糧呀,啥時見過人們餓飯呀?

老漢搖頭,說你娃娃太年輕了,沒有經(jīng)見過世事,不曉得世事的艱難!

然后,老漢又盡量拉直彎弓的身子,面色凝重地向村長表達了他的反對,并說,別人家怎么想,是啥意見,我不知道,也管不著??傊?,我們家,是堅決不搬的!誰要是敢動我的宅基地,我就跟他拼命!

村長偏著腦袋,虛著眼睛,怪模怪樣地看著老漢。村長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說你想咋著就咋著吧。我管不了你,有人管得了你!然后,就顧自站起身來,走了出去,騎上摩托車,回山下的家里去了,把老漢一個人晾在村委會里,面對空空的屋子,悵然若失,獨自郁悶。

老漢恨恨地回到家里。老漢帶著老黃狗,蝦米一樣拱進灶房去,朝正在鍋臺上炒菜做飯的小兒媳婦,大聲嚷嚷,不搬了,不搬了,我們不搬了!

小兒媳婦停下手中的鍋鏟,怔怔地望著老漢,問他啥不搬了?老漢憤憤地說,就是村里搞土地整理,建高爾夫球場的事,我們家不參加了,不搬走了!

小兒媳婦瞪大眼睛,驚愕地看著老漢。

老漢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早年讀書出去,在縣城當了干部,娶了老婆,日子過得很是風光體面。小兒子卻是個悶頭漢,讀不得書,也沒學成手藝,悶在山里種著莊稼,一鋤頭一鋤頭地在土里刨食,日子過得相當磕巴拘謹。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那大兒子總要開著亮錚錚的小汽車,載著老婆、兒子,回來看老漢。還沒進村,就將喇叭按得哇哇響,還沒進門,就吵著鬧著肚子餓了,要吃飯。當然,他們也不是空手回來。他們會帶回很多禮品或者年貨,紅紅綠綠地堆在飯桌上。但是,一家人還是感到生分。尤其是那個大兒媳婦,穿著時髦,講究。又仗著自己是城里人,吃著官家飯,說話做事,就有些拿腔捏調,裝模作樣。吃飯時,總是尖著筷子夾菜,細著脖子咽飯。淺淺地刨幾下,咽幾口,就不吃了,就枯著臉坐在旁邊,好像飯菜不對胃口。睡覺時,也要翻開鋪蓋,看了又看,撩起床單,抖了又抖,深怕里面有啥異物似的。有時,還嚷嚷,說那床單臟,鋪蓋濕,要換新的,干凈的,弄得小兒媳婦像經(jīng)佑先人一樣,跑前跑后,十分緊張。而且,兩妯娌也不多余說話。大兒媳婦高高在上,板著臉,不想說。小兒媳婦低低在下,耷著眼,不敢說。有年春節(jié),大兒媳婦穿了一套華貴的時裝回來,小兒媳婦眼饞,控制不住地走上前去,尖起指頭,輕輕捏了捏那面料,異常羨慕地問:這是啥衣服啊,這么漂亮?大兒媳婦淡淡一笑,說是巴黎時裝,你大哥去法國考察時,給我買回來的。小兒媳婦問多少錢。大兒媳婦說,也不多,就八九千。小兒媳婦倒吸了一口涼氣:八九千,還不多?正想說點贊嘆贊美的話,可人家已經(jīng)轉身離開了,那冷淡,那距離,仿佛在告訴她:你這個山里女人,是不配欣賞巴黎時裝,談論巴黎時裝的?;蛘吲滤斐鍪秩ィ倌竽敲媪?,把貴重的衣服給弄臟弄皺了。

小兒媳婦怔在一旁,許久說不出話。小兒媳婦終于知道,什么是城里,什么是鄉(xiāng)下,什么是天上,什么是地下了。

日你媽,下輩子就是變豬變狗,也要投生到城里去!小兒媳婦咬牙切齒,對城市生活充滿了憤恨,也充滿了向往。

然而,不等下輩子,也不等變豬變狗,機會就來了。那天,村長說要把村子整體搬遷出去,村里人吵著鬧著,要搬到山下去居住,小兒媳婦的心,就猛地跳了起來,都快跳出喉嚨口了。她不停地拍著自己咚咚亂跳的心口,仰望著天空,暈眩一樣念叨:日你媽,日你媽,我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啊?

小兒媳婦當即跑回家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丈夫??赡莻€悶頭漢,耷耳狗,竟然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悶聲說,搬到山下有啥好?吃棵蔥都要掏錢,撒泡尿都要交費,走個馬路,都要聽人指揮。哪有我們山里,自在,舒服!

小兒媳婦恨恨地去擰他的耳朵,說你咋這樣哦?咋一點也不像你大哥啊!

悶頭漢白她一眼:我不像我大哥,你也不像我大嫂!

我咋不像你大嫂了?

我大嫂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穿啥都好看,都漂亮。哪像你,腰桿比黃桶還粗,屁股比籮筐還大,走起路來,渾身的肉都在篩,看著就膩人!

小兒媳婦驚愕地瞪著悶頭漢丈夫,眼珠子都快掉了下來。在她看來,大嫂瘦得像燈桿一樣,胸脯一躺平,臉盤二指寬,而且青臉瞌睡的,沒有一點精神,哪是什么漂亮哦,頂多算是有點妖。早些年,兩口子做了那事,躺在床上,小兒媳婦總要拿她跟城里的大嫂作比較,問丈夫,誰好,誰安逸。丈夫把臉埋在她肥白的大奶里,嗚嗚地說,身上沒有二兩肉,看著硌眼睛,睡著頂骨頭,你說誰好,誰安逸?然后,就展開粗糙的巴掌,從上到下,撫摩她肥肥的肩,肥肥的腰,還有肥肥的屁股。那喜愛之色,陶醉之情,就像吃了一頓豐盛的酒席,滿足,幸福,連打飽嗝,都噴著肉香??涩F(xiàn)在,這悶頭漢、耷耳狗,竟然嫌她胖了,膩人了,喜歡清湯寡水的城里女人了!

小兒媳婦打了個冷顫,感覺她的天要塌了。這種由自卑引發(fā)的危機感,攪和著對城市的憤慨與羨慕,讓她牙巴都咬緊了,心里都噴血了。同時,也促使她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趁著這次機會,搬到山下去,做個城里人!甚至,她還在心里盤算:到了山下,是不是也像大嫂那樣,注意一下飲食,減減肥,不要胖得太離奇,太肥膩了,讓人看著心煩。

然而,就在這當間,老公公卻跑回來說,他們家不參與搬遷了,要賴在這山溝里,不走了!這不是往她心尖尖上插刀么?這不是把她僅存的那絲夢想,掐掉了么?

小兒媳婦當即變了臉,瞪著老漢嚷嚷:別人家都搬,咋我們家就不搬了?為啥呀?

老漢沒多解釋,只是冷著臉說,我說不搬就不搬了。誰要敢動我的宅基地,我就跟他拼命!

小兒媳婦哐當一聲,把鍋鏟扔在鍋臺上,轉身跑出去找她丈夫了。

丈夫正在屋后山坡上的玉米地里忙活。小兒媳婦怒氣沖沖地朝著玉米地里吼叫,說了他家不搬走的事。那人從濃密的玉米葉里,伸出汗涔涔的臉來,嘻嘻一笑,說不搬就不搬吧,我看這山里,挺好的。

小兒媳婦氣得跺腳,拍著大腿板子,在地頭上哀嚎:我日你媽呀!我前輩子作了啥孽?。窟@輩子遇上了你們兩爺子!

然后就轉身跑回村子,去找村長。村長不在,她又跑去找支書。支書嘿嘿地笑著,說你別著急,我們村里搬遷,是鄉(xiāng)上縣上的決定,是大勢所趨,哪個也攔不住的。說著,便將嘴巴湊到她耳邊,低聲嘀咕了幾句。

小兒媳婦緊張的神情松弛下來,驚喜地望著支書:真的?真的這樣就沒問題了?

支書點頭,說只要你按我說的辦,我保證誤不了你家搬遷的事!

小兒媳婦連忙說著感謝的話,回到了家里。她按捺住心里的喜悅,既不跟老漢吵,也不跟丈夫鬧,默默地干著家務,默默地給爺兒倆做著吃喝。那安靜歸順的樣子,似乎默認了老漢的決定,不再想著往山下搬了,不再想著去做城里人了。

大約一個多月后,鄉(xiāng)上轉達了縣上的決定:同意他們村集體搬遷到山下,入住新建的城鎮(zhèn)居民小區(qū)。消息一傳開,全村都沸騰了。有的人家,還買回大餅大餅的鞭炮,鋪在院門口燃放。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從早到晚,幾乎沒有停息過。家家戶戶都像過年一樣,喜笑顏開,歡呼慶祝。只有黃德良老漢家,寂靜無聲,關著院門,一家人在屋檐下枯坐。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三百多戶人家,就在戶主的帶領下,喜滋滋地趕到村委會,爭著搶著,在搬遷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惟一沒有去簽字的,就是黃家。老漢早早起床,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門口守著,不讓任何人出去。老黃狗也配合著老漢,昂首侍立,一雙狗眼里充滿了警惕??尚合眿D卻沒有動靜,悶聲不響地喂豬煮飯,打掃院壩,一副低頭認命的樣子。直到天黑下來,村委會的簽字行動結束,村莊恢復了慣有的寂靜,老漢才放心地搬起椅子,回到睡屋里去,裹上一支葉子煙,舒舒服服地吧嗒起來。然而,半夜的時候,小兒媳婦卻偷偷打開后門,溜了出去,直接去支書家里,簽了字,還按上了自己鮮紅的手印。

三天之后,老漢才知道此事。老漢氣得呀,把手中的煙袋鍋子都砸了,烏龜一樣長伸著脖子,惡狠狠地瞪著小兒媳婦,那樣子,似乎要把她咬碎吃了。小兒媳婦一點也不膽怯,門扇一樣站在老漢面前,笑微微的,不驚不詫。老漢只得跺跺腳,帶著老黃狗,跑去找村長、支書,說他小兒媳婦簽的字不算事,不作數(shù)。村長、支書問他咋不算事,咋不作數(shù)了?他說,他們家的戶主不是小兒媳婦,是他黃德良老漢!村長、支書嘻嘻地笑,說這么多年,你們家的事不是全由小兒媳婦作主么?領耕?;穑I種糧補貼,不全是你家小兒媳婦來簽字辦理的么?老漢語塞,不知道說什么好。悶了半晌,老漢才瞪著眼說,往回她可以作主,這回不行。這回得由他老漢說了算!并要求村長、支書,把協(xié)議退還給他。村長、支書攤攤手,說遲了,協(xié)議全都送到縣上了,退不回來了。老漢氣得七竅生煙,指著村長、支書的鼻子大罵,罵他們都是些糟娃子,盡出些爛主意,禍害村莊,禍害土地!村長、支書也不跟他計較,任由他罵著,在旁邊無事一樣,抽起煙,喝起茶來。

碰了一鼻子灰的老漢,回到家里,把怨氣全都發(fā)泄到小兒媳婦頭上。他把自己關在睡房里,不跟小兒媳婦照面。小兒媳婦做好飯,來叫他,他也不應聲,不開門。叫得久了,煩了,他就在屋里罵:你不是我兒媳婦,我沒有你這個兒媳婦!

第二天,老漢就跟小兒媳婦分了家,在睡房前面的屋檐下砌了一個灶,獨自過起日子來。他的想法很簡單:跟小兒媳婦分了家,這家產(chǎn)和宅基地,就分成了兩份。今后鄉(xiāng)上村里來搬遷,他就可以占著自己這份家產(chǎn)和宅基地,整死不動窩,哪個還敢把他老漢咋著?

黃昏來臨,村子終于恢復了生氣。

那些像潮水一樣奔往山下的村里人,全都回來了。外面的黃土村道上,響起凌亂的腳步聲,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幾乎每一個聲音里,每一個說笑中,都充滿了興奮,充滿了喜悅。還有那些跟去的狗,也汪汪叫著,像是在慶賀什么。

黃德良老漢駝著背,坐在睡屋中,吧嗒著葉子煙。老黃狗彎著脖子,盤成一圈,臥在他腳下。淡藍的煙縷,愁霧似的,在老漢臉前晃悠。黃昏的陰郁,流水一樣,在老狗眼里漫漶。

小兒媳婦的聲音在院中響起,爹、爹,扯著嗓子直叫。

老漢悶著頭燒煙,沒有吭聲。老黃狗耷拉著眼皮,紋絲不動。

小兒媳婦咚咚咚地走進屋來,渾身上下,開花一樣歡笑。

爹,我們家分著底樓了!你身子不方便,年事又高,村里特別照顧,讓我們家住在底樓。小兒媳婦向老漢報喜,報告他們家在山下的分房結果。

老漢依舊沒有吭聲。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小兒媳婦興沖沖地說,爹,那房子好著呢,寬著呢!一個人三十五個平方,墻上地上,都弄得光生生的,廚房里的灶臺也砌好了,還通了水電,通了天然氣,卷鋪蓋搬進去,就可以住人了!老漢咬著牙,別開臉去。

小兒媳婦還想說什么,老漢取出嘴里的煙袋,在身后的磚墻上“梆梆梆”地磕著。

小兒媳婦只得閉了嘴,悻悻然地走了出去。走到屋門口,又止不住回過身來,央求老漢:爹,你就別犟了,還是跟著我們搬走吧。這山里有啥好呀?到處都亂糟糟,臟兮兮,臭烘烘的,哪比得上山下,哪比得上城里呀!

老漢瞪眼,又要拿煙袋去敲墻壁。

小兒媳婦也來氣了,踢著門檻大聲嚷嚷:你就犟,犟吧!我就不信,你還能犟過人家政府!然后,就咚咚咚地走進灶房里去,忙著給豬煮食,給男人做飯了。

暮色漸濃的黃家小院里,一直響著小兒媳婦敲盆子摔鍋鏟的聲音。給豬喂食時,她還操起響竹子,把爭嘴搶吃的豬們,打得嗷嗷直叫。趕雞鴨回籠時,一只大紅公雞不肯就范,撲著翅膀跳上了墻頭,她抓起腳下的磚塊,往公雞砸去,還罵:這屋里咋沒有一個順心順意的人哦?咋都是些犟喪瘟啊!

第二天,村里就風風火火的,做起了搬遷準備。人們把家里喂養(yǎng)的各種畜禽,全都趕出村子,趕到鄉(xiāng)上的集市上去售賣。冬日的陽光慘白、熾亮,一如既往地照耀著四周枯黃的山野,照耀著彎曲的黃土山道。山道上攪起一股股黃色的煙塵。還有那此起彼伏的吆喝聲,畜禽的鳴叫聲,把沉睡的溝壑都吵醒了,把慵懶的山嶺都吵動了。

這天,峨山鄉(xiāng)的集市,完全變成了桐麻溝人的世界,變成了桐麻溝畜禽的海洋。

那些無緣搬進城去,還須留在山里的人家,聞訊后,紛紛跑到了喧囂的集市上。他們對桐麻溝人,又羨慕又嫉恨。他們懷揣著這種慕恨交織的復雜情緒,對桐麻溝人的雞鴨豬牛,展開了大殺價。平時該賣十元的,他們只出五元,甚至是三元,就再也不肯往上加價了。然后,他們就抱著膀子站在旁邊,冷冷地等著桐麻溝人崩潰??蛇@時的桐麻溝人,已經(jīng)跟過去不同了。他們已將自己當作了城里人,也有了城里人的心態(tài)。他們變得豁達起來,大度起來。他們居高臨下地看著那些還要留在山里,還要喂養(yǎng)畜禽的鄉(xiāng)人,充滿同情地說 :好吧好吧。我們馬上就要搬到城里去了,再也不和這些臟兮兮臭烘烘的雞鴨豬牛沾邊了。既然你們出不起價,我們就把這些東西處理給你們吧!

那些鄉(xiāng)人雖然撿了便宜,卻受到了桐麻溝人的鄙視和奚落,心中很是憤慨,但又無可奈何。他們只能把怨氣發(fā)泄到買來的畜禽身上。他們趕著這些畜禽往家里走的時候,就折下路邊的樹枝,朝它們身上狠狠地抽著,甚至還抬起腳頭,狠狠地踢它們的屁股。午后的峨山鄉(xiāng)土道上,到處都是畜禽驚恐的蹦達,到處都是畜禽凄厲的慘叫。

即使這樣,桐麻溝依舊有兩戶人家,未能在集市上出手喂養(yǎng)的耕牛。他們牽著牛回到村里,愁眉苦臉地去找村長、支書討主意。村長、支書摳著額頭,想了許久,也沒想出好的辦法,只是說,山下的居民小區(qū)實行物業(yè)管理,不能喂養(yǎng)雞鴨豬牛,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兩家無奈,只得請來幾個健壯的男人,把牛殺了。兩條辛苦勞作了十多年的耕牛,被牽到村委會前的空地上,一直仰著脖子哞叫。當看見有人拿著雪亮的殺豬刀,向它們逼近時,兩條耕牛的眼里,全都流下了淚水。其中的一條母牛,早就懷上了崽子,肚腹下邊的乳房和乳頭,已經(jīng)鼓漲發(fā)紅。它驚懼地瞪著兩顆碩大晶亮的淚眼,往后退著,但被人用牛鼻繩死死地拽住。母牛悲愴地號啕一聲,撲通一下,朝著人群跪了下去。

黃德良老漢在人群外邊,看得老淚縱橫。他跺腳大罵:作孽,作孽,作孽呀!

黃家的搬遷,也在快速地進行。賣完畜禽的次日上午,小兒媳婦就雇來一輛農用車,叫來娘家的兩個親兄弟,把家里那些用得著的床柜電器和鍋碗瓢盆,往車上搬著。其余的東西,比如老舊的飯桌子、殘破的竹椅子,還有陳古十年的舊衣服,全都扔了。小兒子看著丟棄一地的東西,很是心疼,就背著女人,把它們撿起來,往車上塞著。結果被女人發(fā)現(xiàn)。女人咚咚咚地跑上前,拽住那些舊東西爛東西,就往車下扔,還瞪眼罵他:你把這些陳谷子爛糠的搬到城里去,就不怕人家笑話呀?

小兒子站在那些“陳谷子爛糠”中間,低頭不語。

黃德良老漢一直坐在屋檐下,守著他的灶臺,吧嗒著葉子煙,不動聲色。老黃狗臥在老漢腳下,彎著脖子,閉眼瞌睡,神態(tài)冷靜淡漠。

臨到開車的時候,小兒子又忍不住從車上跳下來,跑到老漢面前,央求道:爹,這村子敗了,完了,不能住了,你還是跟我們走吧!

老漢吐出一口長長的煙霧,仰臉望著院門口那株老柿樹,搖頭說,沒有敗了的村子,只有敗了的人!要走你們走吧,我要老死在這村子里!

老樹上熟透的柿子,已被麻雀啄食殆盡,只留下幾星殘余的果蒂,帶血的傷口一樣,凝結在高天上。

小兒子心中凄楚,半跪在老漢面前,還想說點什么,但小兒媳婦已經(jīng)沖過來,擰著他耳朵說:你還磨蹭啥呀?人家有好日子不過,要老死在這里,你跟著陪葬呀?你下半輩子不過了?

老漢瞪著小兒媳婦,猙獰,冷笑。老漢在心里說:你們去城里,就不是陪葬了?今后村莊、土地全都糟蹋完了,你們死都沒有葬身之地了!

整個村子的搬遷工作,僅僅用了不到十天時間,就全部結束。偌大的桐麻溝里,一時變得荒涼起來,家家戶戶的院門都洞開著,院里院外狼藉不堪,遍布著爛桌椅和舊衣服之類的遺棄物。有的人家,還把圍墻推倒了,還把門框和窗戶拆去了。整個村子,像動亂年月被土匪打劫,被瘟疫肆虐一樣,顯得滿目瘡痍,荒蕪死寂。

黃德良老漢帶著老黃狗,像一張孤獨的犁,在村中的黃土小道上默默移動。夕陽垂死一般,灑下最后一抹余暉,照耀著枯黃的山野,照耀著死去的村莊。老漢看著兩旁的殘墻斷壁,看著遠遠近近破敗的屋院,心里異常悲涼。老黃狗也被眼前敗壞的景象嚇住了,它不停地抬起頭來,去蹭擦老漢的褲腿,嘴里發(fā)出嗚嗚的鳴叫。老漢抱著老黃狗,在村委會前的空地上坐下來。他把手伸到狗的脖頸下,輕輕地撫摸著它,安慰著它。

老漢知道,村委會前的這片空地,自來就是村上集會的地方,有啥事情,村里人都習慣集中到這里來,開會商量。老年人互敬著葉子煙,有說有笑。當家女人在頭發(fā)里逛著亮晃晃的針頭,簌啦簌啦地納著鞋底。那些年輕男女,找不到事做,就嘻嘻哈哈地打鬧。有時鬧得興起,還像瘋癲的狗一樣,攆得滿場子飛跑,引得周圍的人,大笑不止。村里有天大的問題,有天大的矛盾,也會被這種快樂的氣氛溶解掉。如果逢著黃道吉日,那些家院窄小的村人,還會在收圓兒打發(fā)女的時候,把酒席搬到這里來舉行。那場面就更是熱鬧了:幾十張飯桌連成一片,塞滿了整個空地,幾百個村人聚集在一起,爭著搶著,相互敬酒,灌酒。先是男人灌男人,女人灌女人。后來喝得高興了,忘乎所以了,就有男人跑去灌女人。女人不喝,男人就從后邊將女人抱住,端起酒碗,撬開女人的嘴巴,強灌。一臺酒席下來,總會有幾個酒量小的女人,被灌醉,人面桃花似的,瞪著一雙醉眼,在人群里晃悠,說著胡話。還有個別的女人,要被灌翻在桌子底下,死狗一樣,被自家男人拖出來,搭在肩上,一邊打著屁股,一邊扛回家去。更早的年月,來了游村串鄉(xiāng)的戲班子,村里還要出錢,請他們唱戲。這就成了村里那些毛頭小伙子的節(jié)日。他們從不專心看戲,總要想著法子溜到后臺去,隔著一層薄薄的布簾子,偷看女戲子們化裝、換戲服。女戲子們美好的容貌,奇妙的身材,以及其他偷看來的秘密,就成了他們日后長期談論的話題。有時,戲唱完了,戲班子去村長家里吃宵夜,他們還要跟去,站在屋院里,盯著心儀的女戲子,死死地看,眼珠子都掉在了女戲子的臉盤上,落進了女戲子的胸窩里。第二天,戲班子挑著箱箱柜柜的行頭離開,他們還戀戀不舍,還要跟去,送出村子,送到村頭。然后,就傻了一樣,站在山岡上,朝著戲班子消失的彎彎山道,重重山梁,久久凝望。直到要吃晌午飯了,當?shù)攱尩呐艹鰜?,擰著耳朵把他們揪回去,他們才如夢方醒,長長地嘆口氣,默默地扒起飯來。之后,他們就會鉆進山腰的玉米地去,蹩細喉嚨,尖著嗓子,學著他們心里慕愛的女戲子,唱些“姐呀妹呀哥呀郎呀”的酸戲詞,引得村里的人嘩笑不已,朝著他們大罵:狗日的,叫春了,花癡了!這些“叫春了”、“花癡了”的年輕人,也有一些不好意思,鉆出玉米地,遇上村里的老輩人,總會臉孔紅紅的,趕急低著頭走了過去……

可這一切,全都結束了,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黃德良老漢坐在村委會前的空地上,老眼昏花地望著夕陽下慘淡的村莊,心里充滿了絕望,充滿了痛苦。他怎么也不相信,一個生活了幾十代人、幾百年的活生生的村莊,就這樣人去屋空,就這樣破敗荒涼,徹底死去了。他記得,過去的人,一旦在外面有了出息,掙了大錢,第一個想著的,就是回到家鄉(xiāng),置辦土地,修繕祖屋,興建宗祠,延續(xù)家譜。那是祖宗的榮耀,那是血脈香火的延續(xù)呀!可現(xiàn)在,完全反過來了。人們稍微有了出息,稍稍掙了一點錢,第一個想著的,就是往城里搬,往城里跑,把祖宗、祖業(yè)、祖靈、祖譜,全都拋棄了,全都忘記了!這樣活著的人,還有根么?還有來源,還有去處么?死了之后,魂靈還有歸宿么?每年七月半的時候,還有子孫來燒錢敬香么?

夕陽沉落下去,長長的山溝和廢棄的村莊一片暗郁。晚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孤魂野鬼一樣,四處飄蕩。還有滿山遍野光禿禿的樹木,兀立在愁慘的夜霧中,凄厲地鳴叫。

老漢和老狗,不寒而栗。

太陽再次升起,明晃晃地照耀著死氣沉沉的桐麻溝,照耀著四周枯黃冷寂的山野。黃德良老漢佝著腰,在屋檐下的灶臺上,做著人和狗的早餐。白色的炊煙飄出屋檐,升上天空,形成一道搖搖擺擺的煙柱,在遼闊的山區(qū),在破敗的村莊,顯得格外的蒼涼孤獨。

那群麻雀飛來,停落在院門口的老柿樹上。因找不到食物,麻雀們跳躍著小小的身子,搖晃著小小的腦袋,在高天上嘰嘰喳喳地吵鬧。

老漢將身子探出屋檐,揮著手中的木瓢,大聲喊道:你們別吵了,別來了!這里沒有人煙了,你們找不到吃食了!

老黃狗也跑到院中,仰起脖子,對著天上的麻雀汪汪汪地吠叫。老黃狗的叫聲并不兇狠,相反卻有些溫和,像是在跟麻雀們訴說什么。

麻雀不走,翹著尾巴低著腦袋,朝著下面的老漢和老狗鳴叫。

老漢無奈,只得回屋去,舀來半瓢白米,雪粒一樣,撒在院地上。麻雀們撲簌簌地飛落下來,歡快地叫著,跳著,揀食地上的米粒。

平日,老黃狗是見不得麻雀的,只要發(fā)現(xiàn)它們,就會撲上去捕捉。可今天,老黃狗卻變得溫順了,平和了,伏下身子,靜靜地臥在院地上,看著麻雀們啄食。它的目光軟軟的,黏黏的,像一攤糖水,融化在了冬日的陽光里。

老漢望著相安無事的麻雀和老狗,止不住又是一番搖頭嘆息。

可這種同病相憐的日子,很快就被洶涌而來的拆遷打破了。僅僅三天之后,鄉(xiāng)上和村里就組織起幾十名青壯年,十多部挖掘機,像坦克一樣,轟隆隆地開進了桐麻溝,見院墻就推,見房屋就鏟。村里的住家,大多是好幾十年的土墻木屋,哪扛得住龐大挖斗的力量,幾乎是輕輕一碰,就分崩離析,土崩瓦解了。冬日慘白的陽光下,到處都是墻屋轟然倒塌的聲音,那騰起的灰土煙塵,連成一片,濃霧似的,在村里彌漫,在空中升騰。桐麻溝的拆遷工作,所向披靡。

直到黃昏時候,這種粗暴的行為才暫時停息下來。幾部挖掘機開到了黃家小院前。黃德良老漢搬了一把老式的楠木圈椅,坐在院門口,手握一柄雪亮的砍柴刀,等著他們。老黃狗緊貼老漢,兇相畢露,低頭咆哮,仿佛那些人膽敢上前一步,它就會撲上去,把他們咬死,咬碎。

村長、支書走上前,勸說老漢。

老漢巋然不動,把手中的砍柴刀舉到了臉前。晚風颯颯吹拂,夕陽像血一樣流淌。老漢弓腰駝背、舉刀待刎的樣子,顯得極是悲愴,極是凄涼。

村長、支書無奈,只得退回去,走到一部挖掘機旁,向帶隊執(zhí)行拆遷任務的鄉(xiāng)長匯報,并說:這老漢倔得很,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鄉(xiāng)長瞥了老漢一眼,又瞥了老黃狗一眼,抬頭去看周圍的山山嶺嶺,還有那些被他推倒掀翻的房屋。鄉(xiāng)長面含譏嘲,冷冷一笑,說我們治不住他,有人治得住他。我就不信,他胳膊還能擰過大腿!

然后,鄉(xiāng)長就繞到挖掘機背后,用手機打起了電話。鄉(xiāng)長打電話的態(tài)度、語氣很恭謹,也很嚴肅,仿佛桐麻溝的拆遷工作,是一項重大的戰(zhàn)役,他們遇到了頑固的堡壘,急需上級派兵支援。

鄉(xiāng)長“唔唔唔”地點著頭,顯然在電話里得到了允諾。鄉(xiāng)長從挖掘機后面走出來,微笑著招呼村長、支書等人,就近找地方坐下,并掏出紅彤彤的“中華”煙,給大家散上,一起抽了起來。

夕陽慢慢墜落,黃昏的陰影漸漸拉長,漸漸濃郁。鄉(xiāng)長等人抽煙的動作、神態(tài),卻顯得很輕松,很悠閑。淡藍的煙縷從他們嘴里飄出來,順著他們的鼻梁、額頭,裊裊上升。鄉(xiāng)長甚至還撮圓嘴巴,吐起了煙圈。煙圈一個接一個,由小到大,由濃到淡,在夕陽的照射下,華麗地扭著圈子,輕盈地飄散。

大約半個多鐘頭后,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像趕場救火似的,飛快地開進了桐麻溝,開到了黃家小院前。車門“呼”地推開,老漢的大兒子,從駕駛座里跳了出來。一見老漢持刀與鄉(xiāng)長等人對峙的場面,大兒子就急了,趕忙跑上前去,奪下老漢手里的砍柴刀,埋怨道:爹,你這是干啥呀?

孤獨的老漢,眼里猛地就汪上了淚水,雙手抖抖地指著鄉(xiāng)長等人,這幫龜兒子!他們……他們要禍害村莊,禍害土地!

大兒子彎腰去扶老漢,要把他攙進屋去。老漢死死地抓住圈椅,朝他嚷叫:你先把他們趕走,先把他們趕走!

旁邊的老黃狗雖然認得大兒子,知道他也是這家的主人,但見他去搬動老漢,老漢又在抗拒、嚷叫,立馬就瞪起雙眼,朝他憤怒地吼吠。

大兒子只得放下老漢,踢開老狗,走過去,把鄉(xiāng)長拉到挖掘機背后,低聲商量。鄉(xiāng)長皺著眉頭,面露難色。鄉(xiāng)長說,桐麻溝的拆遷工作,是目前縣上的第一大事,是縣長親自在抓,時間緊任務重,你是知道的。我不敢有絲毫懈怠,絲毫馬虎!

大兒子轉頭,看了看四周被暮色籠罩的山野,說:這樣吧,總之今天時間也不早了,你們就先收工回去。明天早晨,我一定給你們答復。

鄉(xiāng)長想了想,說:那好吧,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答應你。不過,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明天早晨來的時候,你的工作做沒做通,我都要拆房子!

大兒子點頭,說:那是那是,縣長大人安排的事,我哪敢含糊!

然后,兩人就相視一笑,拍拍肩,握握手,從挖掘機后面走了出來。

鄉(xiāng)長招呼起村長、支書,還有那些青壯年,踩著滿地的夕照,離開了村子。

大兒子走上前去,攙扶老漢。

老漢抓住他的手,輕松地站了起來。老漢的眼里,裝滿了夕陽的溫暖和光芒。老漢仰起臉,對著大兒子笑笑,說:還是你小子有能耐,一回來就把他們鎮(zhèn)住了!

大兒子沒有說話,扶著老漢往家里走。大兒子的臉色,比外面背陽的山溝山梁,還要陰郁,還要沉重。

夜色很快涌漫起來,籠罩了桐麻溝。老漢走進屋去,摸索著,點亮了一盞煤油燈。村里的搬遷工作剛一結束,鄉(xiāng)上就把電給斷了。老漢只得鉆到床底下,尋摸出多年不用的煤油燈,將就著使用。偌大的桐麻溝里,只有黃家的一星燈火,在蒼茫的山鄉(xiāng)的靜夜里,幽微地閃爍。

大兒子看看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嘆了一口氣,走到屋外去,給老漢煮飯,燒洗腳水。吃完飯,又服侍著老漢上了床,大兒子這才坐到旁邊,就著昏黃的煤油燈,給老漢說起了縣上的規(guī)劃,說起了桐麻溝拆遷的事,并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一個意思:在桐麻溝興建休閑度假區(qū),修建高爾夫球場,是縣委縣政府的一致決定,是地方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任何人都不能反對,不能阻撓!

老漢這才明白過來:大兒子并不是回來幫他的,他是回來幫村長、鄉(xiāng)長的!

老漢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也非常痛苦。他閉著眼睛,靠在床上,搖頭著說:你不要再說了!你就是說破了天,我也不會搬走的!我們黃家的祖業(yè)、祖墳都在這里,我往哪里搬呀?我憑什么要搬呀?

大兒子只得跟老漢攤牌:他是奉縣長之命,回來做說服工作的。如果完不成任務,縣長就要撤他的職!

老漢怔住了。老漢沒有想到,大兒子的頭上,還有這樣一個緊箍咒。但老漢想了想,很快就想通了。老漢抬起身子,往大兒子靠了靠,說撤就撤吧。那個縣長真要是把你撤了,你就帶著老婆娃娃,回來跟我住。這里山清水秀的,有啥不好呀?再說,我們黃家祖祖輩輩,哪一代人不是在這山里過的呀?為啥非要賴在城里呀?

這回輪到大兒子驚愕了,痛苦了。他瞪大眼睛望著老漢。他沒有想到,老人會這樣看待撤職的事,還說得那樣輕描淡寫。他在縣城奮斗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才熬到了副局長的位置,他還有上升空間,還可以做一把手,做正局長。他怎么可能因為家里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放棄自己的輝煌前程,搬回來跟老漢住呢?他當初發(fā)奮讀書,刻苦奮斗,就是為了離開山區(qū),離開鄉(xiāng)村,永遠不再回來呀!

大兒子終于感到了他與老漢的巨大差異,感到了老漢的冥頑與糊涂。大兒子哭喪著臉說:爹,你這樣會毀了我,毀了我的!

老漢卻另有一番道理。老漢拉住大兒子的手,神色懇切地說:你和鄉(xiāng)長,還有那個縣長,大小都是個父母官。既是父母官,你們就得為下面的老百姓想想,為子孫后代想想。你們不能只想著自己當官的事呀!

大兒子縮回手。大兒子覺得,跟老漢討論官場,是件非常滑稽的事。他一個山里老漢,老得都快癲聾了,糊涂了,他哪里知道在外面當官的復雜,當官的艱難呀!

大兒子冷下臉去,目光像錐子似的地盯著老漢。大兒子咬著牙,一字一句地問老漢:這么看來,不管我咋說,咋求你,你都不打算搬走了?

老漢看看大兒子,又看看臥在床足下的老黃狗,然后,又把蒼涼蒼老的目光移向窗外,好似在看著外面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與村莊院坪。良久,老漢才收回目光,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不是要故意為難你,我實在是心疼我們的村莊,心疼我們的土地!沒有了村莊,沒有了土地,今后我們的子子孫孫,咋活呀?

大兒子再也不說什么了,呼地站起身來,黑著臉,走了出去。

冬日的夜晚,像一只巨大的鐵桶,緊緊地箍圍著桐麻溝。天上地下,遠遠近近,一片墨黑,不見絲毫燈火星光,也不聞雞鳴犬吠之聲。

大兒子走到院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他把鑰匙插進鎖孔里,打燃了火??善噭倓偠秳訋紫?,他又扭轉著鑰匙,把火熄掉了。他狠狠地拍打著方向盤,狠狠地踢著車箱底部。他發(fā)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漫漫冬夜里,他竟然無路可走,無處可去了!

他只得把自己關在汽車里,茫然地望著窗外,惶然枯坐。濃稠的黑暗像海水一樣圍困著他,咬噬著他。他感到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里,都像鉆進了毛毛蟲一樣,非常難受。

天很快就亮了起來,破敗蒼涼的桐麻溝再次暴露在冬日的陽光下。鄉(xiāng)長帶著一大幫拆遷的人,準時出現(xiàn)在黃家小院前。初升的太陽,把他們照得紅光滿面,神采奕奕。

鄉(xiāng)長彎著腰,把頭伸進車窗,問黃家大兒子:怎么樣,老爺子的工作做通了嗎?

黃家大兒子滿臉疲憊憂傷地搖了搖頭,一夜未睡的雙眼里,紅紅的,布滿了血絲。

鄉(xiāng)長淡淡一笑,似乎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鄉(xiāng)長直起腰,朝著身后的人群揮了揮手。那幾個站在挖掘機旁的年輕人,即刻跳進駕駛室去,啟動挖掘機,轟隆隆地向黃家小院碾壓過去。

黃家大兒子驚愕失色,慌忙跳出汽車,跑上去攔阻挖掘機,攔阻鄉(xiāng)長:你們干……干啥呀?我爹……我爹還在屋子里呀!

鄉(xiāng)長擺手讓挖掘機停了下來。鄉(xiāng)長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遞給黃家大兒子:還是你自己給縣長說吧??h長咋交代,我就咋辦。

黃家大兒子幾乎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過手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縣長匯報了他說服老爹失敗的事。電話里一片靜默,只有縣長粗重的呼吸,像山口的風一樣,嚯嚯地響著。半晌,縣長才哼了哼,冷冷地說:那你就待在桐麻溝,不要回來了,不要上班了!然后就啪地一聲,把電話掛了。

黃家大兒子捧著掛斷的電話,驚駭無語,額頭上的汗珠子,暴涌而起,像濕透的水布一樣,嘩嘩地往下跌落。

鄉(xiāng)長望著黃家大兒子:縣長咋說?

黃家大兒子瞪了鄉(xiāng)長一眼,沒好氣地吼道:還能咋說?該搬的搬,該拆的拆!說完,就發(fā)瘋似地沖進院里,沖進屋去,氣洶洶地撲到床前,撲向老漢。

老漢驚恐地望著大兒子:你干啥?干啥?

大兒子布著血絲的眼里,霎時噙滿了淚水。大兒子悲聲說:爹,忠孝不能兩全,我只有對你忤逆不孝了!說罷,就拉起床上的鋪蓋,卷了老漢,抱著往外走。

老漢在大兒子懷中,掙扎,大罵。

臥在床腳下的老黃狗,嗖地跳起來,咬住鋪蓋一角,死死地往后拽著。

大兒子抬起腳,去踢老黃狗。老黃狗負痛地嗚鳴著,依然死死地拽住鋪蓋,不放松。

大兒子只得向院外的鄉(xiāng)長等人求援。鄉(xiāng)長等人蜂擁而入,狠勁地踢打老黃狗。村長還撿起抵門杠,作勢要劈殺老黃狗。老黃狗只得松了口,躲到床底下,憤怒地吼叫著。

大兒子終于將老漢搬出屋院,搬到了車上。大兒子飛快地鎖上車門,發(fā)動汽車,載著老漢,疾馳而去。

老黃狗聞聲追出來,一直追著車子跑。冬日的陽光慘白熾亮,把桐麻溝的山山嶺嶺照得鮮亮奪目,枯萎焦黃。老黃狗奔跑的身影和凄厲的叫聲,在亮煌煌的山野里,顯得格外地孤獨,格外地蒼涼……

黃德良老漢被大兒子強行塞進車里,拉回縣城后,立馬就病倒了。老漢躺在大兒子的家里,發(fā)著高燒,說著胡話。大兒子擰來毛巾,給他降溫,他不讓。大兒媳婦買來稀飯、包子,送到他嘴邊,他不吃。他像一棵被人連根拔起的將死的老樹,昏昏糊糊地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念叨:桐麻溝完了,我們的祖產(chǎn)、祖業(yè)完了!

大兒子無奈,只得把他送到縣醫(yī)院去,打點滴,輸液。

老漢拒絕往他枯瘦的手臂上扎針。老漢掙扎著哭喊:房子都拆了,家都沒了,你還是讓我死吧,死吧!

大兒子跪在床頭,哀求老漢:爹,你別鬧了!你再這樣鬧下去,我咋活人呀?人家還不笑死我呀!

老漢往四周看看,只見同病房的那些病人和家屬,全都瞪著他們父子倆,一臉的驚愕和茫然。有個年紀跟他相仿的城里老人,被孝順的兒孫簇擁著,正躺在病床上吃水果,也斜吊著眼睛看他,臉上的神情,更是充滿了鄙夷和不屑。

老漢果然停住了吵鬧,把枯瘦的手桿伸給了護士。

可高燒剛退,病情剛一好轉,老漢就趁著兒子去上班的工夫,偷偷溜出縣醫(yī)院,溜回了桐麻溝。

老漢是走著回來的。

老漢剛出縣醫(yī)院,就迷了路。眼前的車水馬龍和絢爛高樓,讓老漢眼花繚亂,不辯方向。老漢望著那些陌生的路,陌生的樓,還有那些陌生的跑來跑去的大小汽車,心驚肉跳。

老漢已經(jīng)不認得縣城了。老漢無法將當年他挑著擔子來賣山果的縣城,與眼前的縣城,重合在一起。老漢只得在街上胡亂地走。老漢像一條喪家之狗,迷失在新興縣城的繁華與喧囂里。

直到中午時分,老漢糊里糊涂地走到一個十字路口,驀然抬頭,才找到了回家的方向。老漢看見,在長長的大街盡頭,在目所能及的天邊,矗立著一座巍峨秀麗的山峰,在冬日的陽光下,灼灼閃亮。老漢的淚水,猛地就流了下來。老漢知道,那就是他熟悉的峨山,那就是他家鄉(xiāng)家園的方向!

老漢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趕緊朝著峨山走去。周圍全是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樓房,陌生的車輛,陌生的人流。老漢不管這些,也不看這些。老漢只是兩眼望著峨山,急急地走。老漢佝腰駝背、探伸著脖頸的樣子,不像個人,倒像個修煉千年的龜,在茫茫濁世中,尋找回溯著自己的祖先祖地。

老漢完全忘記了身處的城市,一直沉浸在當年的記憶里。老漢居然能根據(jù)峨山的遠近,還原出那片種滿了莊稼的原野的模樣:哪里種著小麥,哪里種著油菜,哪里種著水稻,哪里的地勢較高,是旱地,總是用來種玉米和紅苕。還有那條寬闊松軟的平原土路上,哪里有一條水溝,哪里有一座木橋,兩邊的農家院落旁,哪里有一汪水塘,哪里有一片墳地,以及墳地里是栽著楠樹,還是栽著柏樹,老漢都記得十分清楚,“看得”十分真切。甚至,老漢還在一個大型商場的門口,認出了一株長滿了蓬刺和樹瘤的老槐樹,勾起了他心底一段塵封的記憶:那時的老槐樹下,開著一家小小的代銷店,店主是個眉清目秀的寡婦。他每次挑著山果進城,總要在老槐樹下歇氣,總要向寡婦討水喝。然后,他就捧些核桃或者柿子,感謝寡婦。寡婦先還不接,后見他人很實在,也很誠懇,就接了。一來二去間,寡婦就對他有了好感,他再去討水喝時,寡婦就將他請進店去,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散涼。伸手去接他的核桃或柿子時,寡婦就兩眼笑瞇瞇地望著他,目光款款的,似有一種深意。一天傍晚,他從縣城往家趕,突然遇到大雨,渾身水濕淋淋地跑進寡婦店里去。寡婦趕緊給他熬了姜湯,拌上紅糖,端給他喝。他喝得汗津津的,身上的寒氣全都被姜湯逼了出來,人也舒服了很多。然后,兩人就坐在店子里,在一片嘩嘩墜落的雨聲中說話,說些縣城的逸聞,說些鄉(xiāng)間的趣事。說到好笑處,寡婦就用手背抵住嘴巴,吃吃地笑,還拿眼睛瞟他。后來,天快黑了,雨還沒有停下,他有些急了,就跑出去,對著外面的傾盆大雨,皺著眉頭發(fā)愁。這時,寡婦走到他身后,輕輕地說:這雨不會停了,你就……就留在店里過夜吧。他扭過頭去,看見寡婦幾乎是貼著他的后背站著,臉孔紅紅的,眼睛亮亮的,又羞怯,又熾烈。他嚇了一跳。他心里一熱,一慌,竟不由自主地,挑起屋檐下的空擔子,飛快地沖進了雨幕中。跑出去老遠了,跑到了一座木橋上,他才停住心里的慌亂,回過頭去望寡婦。寡婦還站在代銷店的屋檐下,默默地望著他。那腰纏藍布圍帕雙手交叉靜立的模樣,像一幅水氣蒙蒙的寫意畫,深深地刻在了他心底……

老漢就這樣在往事的陪伴下,走出縣城,走進峨山,走回了桐麻溝。

可此時的桐麻溝,已完全變了模樣:所有的房屋都被推倒了,所有的樹木都被鏟掉了,所有的田壟都被扒去了,所有的溝塘都被填平了。目之所及,一片破碎,一片狼藉。就是村中人家的那些遺棄物,也被收集起來,焚毀了,慘白的灰燼,一堆堆一片片的,在西斜的陽光下,凄涼觸目。還有山坡上那些舒緩的玉米地,也被挖掘機鏟掉了,裸露出了堅硬的巖石和嶙峋的山梁。

老漢站在村口的山岡上,不覺被眼前村莊的慘樣驚呆了。

驚愕中,老漢聽見村莊的廢墟里突然響起一聲凄厲的犬吠。緊接著,老漢就看見老黃狗,一瘸一拐地跑了出來,跑上了山岡,跑到了他腳下。老黃狗不僅被人打斷了腿,還被人打破了頭,一條血糊糊的傷口,從眉心一直延伸到頸后。

老黃狗像一個受盡了欺侮受盡了委屈的小娃子,仰望著老漢,嗚嗚地哭泣。

老漢一把抱住老黃狗,眼淚猛地又流了下來。老黃狗伸出舌頭,去舔老漢的淚水。人和狗的悲傷,彌漫了蒼涼的山野。

之后,老黃狗就帶著老漢,往村里走,往他們的家屋走??伤麄兊募椅荩驯荤P除了,摧毀了,只留下一堆破磚爛瓦和殘椽斷柱,在原先的宅基地上,凌亂地躺著。就連院門口那株老柿樹,也被挖掘機強行推倒了,根部的斷裂處,露出白慘慘的茬口。

可那群饑餓的麻雀,卻固執(zhí)地站在倒伏的樹椏上,朝著老漢和老狗殷切地鳴叫。

老漢和老狗,都沒有心思去安慰麻雀,轟趕麻雀了。他們急匆匆地走過村莊的廢墟,急匆匆地往墳場趕去。

桐麻溝的墳場有兩處:一處是村尾朝陽的山坡上,種滿了楓樹、柳樹、桐麻樹,葬著他們正常死亡的祖先和親人;一處是村尾背陰的山溝里,長滿了荊芥和野草,葬著他們非正常死亡的祖先和親人。而在這些非正常死亡的祖先和親人中,餓死者占了絕大多數(shù)!

桐麻溝人歷來對饑餓充滿了恐懼,也充滿了警惕。在村里的老輩人口中,一直流傳著關于饑餓、關于死亡的綿綿不絕的記憶:明朝末年,清兵進攻四川,一支明軍退守峨山,把當?shù)厝思覂Υ娴募Z食全都搜光吃盡。明軍敗走后,峨山鬧起了饑荒,僅桐麻溝里,就餓死了三十多人。那些不愿餓死的村人,就將鍋底灰抹在臉上,扮成“棒客”,去山下的平原搶劫。遇到主家反抗,就用柴刀殺人。1877年,即清光緒三年,陜川大旱,餓殍遍野,桐麻溝里,又餓死了二十多人。一個王姓男人餓得實在受不了,將老婆哄到縣城去賣了,換回了一小袋糙米,可還未回到桐麻溝,就在半路上,被人劫殺了。1935年至1937年,四川連續(xù)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桐麻溝人先是吃草根、樹皮,后又吃觀音土。再沒東西吃了,就喪心病狂,開始偷偷地捕人吃人:村頭張家一個三歲的男孩,在自家屋院前玩耍,突然間不見了蹤影。張家人四處尋找,始終找不到男孩。最后,張家人發(fā)現(xiàn)村尾的李家屋頂上,正在冒煙,于是就趕過去查看,結果在李家灶房的鍋臺上,發(fā)現(xiàn)一具扣著的蒸籠,正熱氣騰騰地蒸煮著什么。張家人掀開蒸籠一看,他家的男孩已被蒸熟了,身上的細皮嫩肉,正冒著圓亮的油珠,往下流散。即使這樣,桐麻溝里,也先后餓死了五六十人。1959年至1961年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匱乏,桐麻溝里,又餓死了十多人。許多青壯年,為了忍受饑餓,節(jié)約糧食,就用綿葛藤緊緊地勒住腹部,勒細腸子。久而久之,這些人的身體就出現(xiàn)了問題:腸子確實勒細了,但腰桿再也直不起來了。黃德良老漢的佝僂病,就是那時得下的。

桐麻溝人自來都認為橫死者主兇,不吉利,會給后人帶來災禍。所以,他們從來不讓那些橫死者葬入山坡朝陽的主墳地,而是將他們埋在山溝背陰的野地里。特別是對那些餓死鬼,桐麻溝人處理得更為謹慎,更為嚴密。其他人死后,都用木棺埋葬,只有這些餓死鬼,用的全是沉重的石棺,且要加上十多道鐵圈,緊緊地箍圍著,嚴絲合縫地深埋在地下。

桐麻溝人這樣做,就是想把這些餓死鬼禁錮在幽深的地底,不讓他們再生,不讓他們的鬼魂鉆出來,禍害村莊,禍害鄉(xiāng)親。

可黃德良老漢和老黃狗趕到村尾的墳場時,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嚇傻了。

他看見,不僅朝陽的山坡上的主墳地,被推翻平掉了,就連背陰的山溝里的野墳地,也被刨掘挖開了:許多冷沉沉的石棺暴露在天光下,許多白慘慘的尸骨散布在草叢中。而村里那些被主人遺棄的野狗,竟然在寒光閃閃的石棺與尸骨間轉悠,瞪著血紅的雙眼,低頭刨食……

老漢渾身一軟,跌坐在地上。老漢拍著雙腿,拍著大地哀嚎:天哪!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呀!

老黃狗也望著它那些同類,驚恐地鳴叫。

直到黃昏時分,大兒子才開著車,回到桐麻溝,在村尾的墳場旁邊,找著了走失的老漢。夕陽之下,四野無聲,山山嶺嶺,溝溝壑壑,都地老天荒似的枯寂著,又開天辟地般地蒼涼著。此時的老漢,已變得精神恍惚,面色暗淡,雙眼直直地望著前面的墳地,發(fā)癡,發(fā)傻。大兒子望望四周的山野、山梁和村莊,止不住長嘆了一聲,將老漢扶起來,扶到了背上。老漢沒有推拒,也沒有反抗。老漢只是縮在大兒子的肩背上,不停地流淚,不停地嘀咕:你說人為啥什么罪都能受,就是餓罪不能受?你說人為啥一餓肚子,神就亂了,心就惡了?就想著要去殺人放火了?

大兒子沒有吭聲。大兒子背著老漢,默默地走。走出去一段距離了,大兒子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過身去,朝著茫然站立的老黃狗,點了點頭。老黃狗即刻跑上來,把頭低在他腳下,激動地嗚咽。老黃狗滄桑的眼里,汪滿了感激的淚水。

然后,人和狗,就在沉重的夕陽殘照中,穿過荒涼的村莊廢墟,往村口走去。

可回到縣城不久,老漢就病死了。同時死去的,還有老黃狗。老黃狗在老漢死前三天,就不吃不喝,最后把自己餓死在了老漢的病榻前。

大兒子將老漢和老狗一起火化。但大兒子不敢把老漢和老狗葬回桐麻溝。大兒子將老漢和老狗,葬在了縣城附近的一處公墓里。這公墓在半山腰上,地勢較高。從這里望出去,可以遠遠地望見峨山,遠遠地望見桐麻溝。大兒子知道冥界中的老漢肯定不滿意,但他也只能如此,只能這樣讓老漢遠遠地望著峨山,遠遠地望著家園了。

第二年春天,縣上開始干部調整,大兒子沒有如愿當上正局長,甚至連副局長的位置都沒保住,被削職調整成了調研員。大兒子心中很是郁悶,但又不愿浪費光陰,于是就真的做起了調研工作。他的調研題目是:《中國的耕地保護與糧食安全問題》。他本來就在國土部門工作,當副局長時,又專管土地開發(fā)利用與耕地保護。也算是他的本職工作了。也算是發(fā)揮余光余熱了。

調研報告完成后,他打印了幾份,分別送給新上任的局長、副局長們過目。可幾個月過去了,局長、副局長們卻沒有跟他交流,也沒發(fā)表任何意見。有時在走廊或餐廳碰見他,他還沒開口詢問,局長、副局長們就趕緊走開了,那諱莫如深的樣子,像是在躲避著什么,回避著什么。

之后,他又特意打印了兩份文稿,親手送給了書記、縣長。

可依然是石沉大海,沒有一星半點消息。

直到快要年底了,書記和縣長才向他反饋了信息。那是在縣上的一次干部大會上,書記和縣長不指名地批評了他:有個別同志啊,工作上遇到一點困難,受到一點挫折,就對縣委、縣政府的經(jīng)濟發(fā)展規(guī)劃和土地開發(fā)利用計劃,產(chǎn)生了懷疑,產(chǎn)生了抵觸情緒,并且利用調研報告的形式,對縣委、縣政府的工作說三道四。目前,我們縣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已經(jīng)到了非常關鍵的時期,我們稍一遲緩,就可能被周邊縣遠遠地甩在后面。作為縣委、縣政府的一屆領導班子,我們有責任帶領全縣人民,抓住所有時機,利用所有手段,快速推進城鎮(zhèn)化進程,快速發(fā)展經(jīng)濟,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我們希望這個同志啊,加強黨性修養(yǎng),遵從組織原則,與縣委、縣政府保持高度一致。人嘛,可以思考,可以反思。但思考、反思,并不等于懷疑,更不等于對立。這是一個黨員干部,最起碼的思想覺悟。沒有這個思想覺悟,你就會被時代拋棄,被組織拋棄,被人民拋棄!

會場里鴉雀無聲,很多人都不知道書記、縣長在批評誰。只有國土局的幾位現(xiàn)任領導,心里明白,他們有意無意地轉過頭來,定著眼珠看他。于是,會場上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他像被火烤似的,脹紅著臉,低下了頭。

會后,他直接開車去了公墓,把另外幾份未能散發(fā)出去的文稿,在老漢的墳頭,燒掉了。文稿卷縮著化為灰燼,但開篇的導讀文字,卻始終不肯泯滅,固執(zhí)地在火焰中顯現(xiàn)著。

那是一串被他特意加粗加黑的驚心動魄的數(shù)據(jù):1996年,中國還保有耕地19.51億畝,到了2006年,耕地就減少到了18.27億畝。于是,中國政府作出決定:把耕地保有的最低紅線,確定為18億畝,且是一個具有法律效力的約束性指標,絕不可逾越。但各地在經(jīng)濟社會建設中,卻變著法子擠占農田,挪用耕地,實際上,這18億畝的耕地紅線,已被變相地突破了。聯(lián)合國對耕地有個警戒線:人均耕地低于0.8畝,就會發(fā)生生存危機。但在中國2000個左右的縣里,目前已有660多個縣,人均耕地面積低于0.8畝。中國的糧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缺口。聯(lián)合國警告各國政府:國民基本口糧有10%的不足,社會就可能出現(xiàn)動亂。如有30%的不足,整個社會就將崩潰!

這天,正好是老漢的周年忌日。黃家大兒子坐在老漢的墳頭前,望著那份被燒化的調研文稿,面色陰郁,默默無語。

而頭頂?shù)奶炜諈s很晴朗,絢麗的陽光傾瀉而下,照耀著山下新興的縣城和新興的工業(yè)區(qū),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顯得光明燦爛。

猜你喜歡
兒媳婦大兒子村長
當代人(2023年7期)2023-07-26 03:31:19
兒媳婦比女兒還貼心
老友(2021年3期)2021-03-28 02:31:45
聰明媳婦
聰明的姑娘
掰斷筷子
掰斷筷子
特別文摘(2019年7期)2019-04-13 02:01:08
穿靴子的貓
稱砣
村長又有好消息
小說月刊(2015年11期)2015-04-23 08:47:35
一疊鈔票
金山(2014年8期)2014-05-08 04:02:25
内黄县| 右玉县| 南澳县| 青州市| 耿马| 荆门市| 武川县| 广汉市| 通许县| 塔城市| 惠安县| 岑溪市| 务川| 阿克苏市| 安达市| 同江市| 仪征市| 泰安市| 广东省| 涿州市| 子长县| 万年县| 五大连池市| 禹州市| 依安县| 蒲城县| 尤溪县| 鄂伦春自治旗| 通河县| 大足县| 铁岭县| 高要市| 灵武市| 上饶市| 思茅市| 宿迁市| 社旗县| 云阳县| 荔浦县| 兴安县| 临高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