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博拉·沃克

我們頌唱鹽之歌。（后面三段請嘗試用唱詩班風(fēng)格唱——主編注）

鹽是珍貴的，鹽是復(fù)雜的。鹽素（氯化鈉——主編注）不是這樣的，只是化學(xué)的，簡單真空制造的。區(qū)區(qū)鹽素淡無味。

鹽中的味，來自鎂，來自鈣，硫酸鹽和鹵化物，還有一種元素，賊類趨之若鶩。鹽里有生命，嗜鹽菌，愛鹽如命的小生物。

鹽出海洋，鹽化于土，鹽融入雨，鹽在涌出的泉水里。鹽無處不在，鹽超然矗立。

我們在鹽之圣殿的乞討之處，頌唱鹽之歌。

構(gòu)建圣殿的鹽生于一百萬季之前，從遠(yuǎn)古海洋中蒸發(fā)而來。我們在這塊鹽上歷經(jīng)無數(shù)代挖鑿，開拓出房間，雕刻出立柱，把它塑成一座圣殿。我們曾在這里頂禮膜拜，如今我們在神廟門前乞討，因為那些賊類。

我們正在歌唱，一艘紡錘形穿梭機出現(xiàn)在空中，降下了一場鹽粒的狂風(fēng)暴雨，我們就沉默了。

猩紅7565代——這片場地上的新人，朝我爬了幾步。她現(xiàn)在幾乎和我寸步不離，不過我不介意。她很緊張，半透明的外膜不斷變換著顏色。

穿梭機平穩(wěn)著陸。舷梯像粗大的金屬觸手一樣伸展出來。

“我覺得他們會讓我為他們唱歌。我真有這種感覺?！?/p>

“猩紅，安靜。他們不會現(xiàn)在就挑選。他們要先參觀圣殿?！?/p>

“對，對，當(dāng)然?！彼f。變換的顏色一直在她的外膜上刷過，色素細(xì)胞不斷地從琥珀色變成金黃色，再從金黃色變成赤紅色。

賊類們走出穿梭機。一名成年男性和一名年輕女性——這是個女兒。女兒很興奮，用她的兩條腿搖搖晃晃地走著。他們和往常一樣用震耳欲聾的聲音講話。這是一個聽力很差的種族。我在自己的腦海深處挑選著鹽之歌。

賊類和他的女兒沿著一排乞討者走來。我將一只眼球轉(zhuǎn)向他們，用我的第三個思維系統(tǒng)關(guān)注著其他的乞討者。我在乞討這一行干了三十季，看見賊類這樣子還是會吃驚。猩紅把三只眼球和三個思維系統(tǒng)都用來觀察賊類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他們和我們太不一樣了。他們只有一個很小的腦袋，只有一個大腦——這倒是解釋了他們的專注性。只有四條肢體，沒有蹼。只有一顆心臟。血中含有鹽分，但是含量很低。

這里的大氣會導(dǎo)致他們體內(nèi)的蛋白質(zhì)凝聚，會讓他們的身體脫水，而且他們體內(nèi)既沒有反滲透劑也沒有類似的機制，能讓他們抵御大量涌入細(xì)胞的鉀。所以他們穿著人造外膜，透過人造喙呼吸。他們是誕生于異界的異類。這里的環(huán)境對他們來說是致命的，但他們有了不起的技術(shù)，能克服自身的弱點在毫不相容的水中暢游。

但只考慮他們生物學(xué)特點的話，就會忽略他們和我們本質(zhì)的差異。他們和我們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是通過競爭而生存的物種。性別二元分化，要繁育后代就必須要互相競爭。他們要的就會拿走。

我們不需要競爭。我們的幼崽在富含我族遺傳物質(zhì)的海洋中誕生。想要做母親的人會選擇一個幼體，把它含在嘴中撫養(yǎng)。我們沒有性別之分。

“看！”女兒用她分叉的觸手指向我們，“她可真漂亮?！?/p>

我并不漂亮。

“真可愛。”

我也不可愛。

“謝謝你帶我來這兒，父親。我覺得在這里我能學(xué)到好多東西，比課堂上學(xué)到的多得多?！?/p>

我希望如此，賊類的女兒，我正有些事情，非常想要教給你。

女兒轉(zhuǎn)動她那有關(guān)節(jié)的奇怪身體向我彎下身，對我喊了一聲“你好”。

“父親，她們會說話么？”

“她們會說話。但是她們都很害羞。她們的聲音非常的輕。我們要用擴音器才能聽到她們的聲音?！?/p>

“除非她們在唱歌？”

“沒錯?！备赣H點了點他唯一的頭，“除非她們在唱歌?！?/p>

“能讓她們現(xiàn)在就唱么？”

“我們要先去拿鹽?！备赣H說。

“對了。去鹽之圣殿拿鹽。走吧，走吧。快點，父親?！迸畠豪赣H的觸手。很快他們就用分開的肢體走到了圣殿的大門前。

“父親，這兒沒有守衛(wèi)。她們這么喜歡鹽，為什么不去圣殿里拿??？”

“我們談過這件事，還記得么？她們都是很單純的人。一旦她們的長老命令她們按我們說的做，她們就會那么做。絕對的服從。真是不可思議，我或許可以讓一個軍團的士兵做到完全的服從。但是，”父親邊說邊拍了拍他唯一的頭，“她們沒有獨立的思想。所以她們停留在石器時代，無法再向前進(jìn)化?！?/p>

大錯特錯。我們的思想者在幾千季以前就考慮過使用金屬的可能性。就在他們推算出這種行為帶來的結(jié)果后，長老決定我們不會沿著那條賊類稱之為進(jìn)化的路途向前游。之后每一代長老都堅守這個決定。

“我們不讓她們進(jìn)，她們就真的不進(jìn)來。那現(xiàn)在她們只在圣殿外邊乞討？真讓人傷心，父親?！?/p>

“這所建筑里的鹽富含一種極為稀有的元素。出于對當(dāng)?shù)鼐用裥叛龅淖鹬?，我們還沒有在這里進(jìn)行開采。但如果我們和吞噬者的沖突得不到解決，也許某天我們不得不開采這里的稀有元素?！?/p>

“我們要消滅所有的吞噬者?！迸畠狐c著唯一的頭說，“嘿，看啊，又來了一個。正沿著懸崖的陡壁向下爬呢?！?/p>

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所有眼球都轉(zhuǎn)向了懸崖。我集中第三個思維系統(tǒng)，要為那個女兒選一首最完美的歌曲。

“父親，我們要等它么？”

“它爬得太慢了。我們進(jìn)圣殿吧?！?/p>

“它一定是個新的乞討者?！毙杉t說。只有乞討者和賊類會來這兒。

“今天真是非凡的一天。”我對她說，“我們有幾周沒看到外人了，現(xiàn)在一度時空內(nèi)就來了三個造訪乞求地的陌生人。”

“一個新的乞討者?！毙杉t說。她的思緒開始漂游。我們總是分享所得，多一個乞討者，就意味著少一份施舍物。

不過新的乞討者也意味著新的歌曲。這也不錯，總是反復(fù)聽那么幾首歌也挺寂寞的。

“我想知道她來自哪片淺灘。”猩紅說。

我用第二只眼球朝懸崖那兒瞥了一眼?！澳鞘俏业挠揍?。”我說，“她來看我。不是來行乞的?！?/p>

“你的幼崽？”猩紅的腮不斷地開合，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既然我有幼崽，為什么還要來乞討？

賊類在猩紅家族居所的地下發(fā)現(xiàn)了一處稀有元素礦，他們收回了她的淺灘。她的幼崽決定橫穿北部的偉大之海，尋找新的家園。

“她求我和她一起走?！毙杉t是這么說的，“我拒絕了。我不想成為她的負(fù)擔(dān)?！?/p>

賊類拿走了我們的土地，再給我們一些新的東西作為補償。在賊類來這里之前，從沒有哪個母親會成為自己幼崽的負(fù)擔(dān)。猩紅的幼崽不再為她送上“孝敬”。猩紅推測她現(xiàn)在一定很窮困。

還有另外兩種可能：她的幼崽在那次危險的穿越行動中喪生了;或者她忘記了自己還有個母親。猩紅沒有提到過這些可能性，我同樣對此閉口不談。但是毫無疑問，在三個思維系統(tǒng)的連接處，在她深邃的腦干里，猩紅會在她的思維深處唱到這些事。

“你的幼崽來看你，你一定非常高興?！毙杉t說。

我不喜歡讓我的幼崽來這里。她也不喜歡看到我乞討，“是啊，我很開心?！蔽覍π杉t說。這是最省事的說法。

我可以告訴猩紅，我的女兒總是會送來她的孝敬，盡管我并不需要。我可以告訴猩紅，賊類允許我保留世代相傳的農(nóng)場。我可以告訴猩紅，我擁有數(shù)千個鹽塘。雖然大部分都干涸了，依然還有一百個塘里鹽豐水沛。我會在星辰將鹽水凝結(jié)成晶的時候回家，收割鹽場上一簇又一簇閃著銀色光芒的晶體。我會回家去看原始嗜鹽菌綻放出光彩奪目的菌絨。我會回家去看鹽塘里的陶土培鹽罐中叢生出無數(shù)細(xì)長的鹽草葉。

我可以告訴猩紅我不是為了生存而乞討，而是因為一個選擇。我什么都沒有說。當(dāng)她準(zhǔn)備好時，她會聽到我所有的故事。我們或許都是乞討者，但正如種類繁多的大洋一樣，那些將我們帶到這里的潮汐，沒有哪一次是相同的。

我看著我的幼崽爬下懸崖。猩紅一反常態(tài)的安靜，她可能以為我很想念我的幼崽。

就在我的幼崽爬向這邊的同時，賊類離開了鹽之圣殿。真是充滿了巧合和相似的一天。

“圣殿實在是太美了。”女兒說，“那些雕刻精彩絕倫?！?/p>

“是啊，相當(dāng)漂亮?！?/p>

女兒說的沒錯。圣殿的確非常的美麗。我還記得，在一千季的歲月里，我們的能工巧匠在鹽上刻下了我們的故事。鹽之圣殿記載了這個世界的本初，也預(yù)言了這個世界的終點。圣殿里沒有和賊類有關(guān)的雕刻。我寧愿相信這意味著他們的到來并不是終結(jié)。

猩紅又向我這邊擠了擠。雖然我只是個兼職乞討者，卻是這里年齡最老的。我乞討了很多季，我有很多可以教授的東西，盡管我的幼崽不這么認(rèn)為。

“你可以選一個。”父親說。

女兒沿著我們跑來跑去?！八齻儠杳矗赣H？”

“拿著這個。”他遞給她一碟鹽，“把這個給她們，她們就會唱歌了?！?/p>

我的幼崽走到了賊類身邊?！跋壬??！彼f。她帶著可以將聲音放大的人造喙。“我是塞琳。”她使用的是她的賊類名字，“有幸能成為你家庭的一員?！?/p>

“她們真的能說話?！迸畠号闹植娴挠|手說。

“我不是告訴過你么?！备赣H說，“我們在教化這個物種方面取得了一些進(jìn)展。她們中的年長者已經(jīng)無法適應(yīng)新的生活方式。于是我們挑選那些最聰明最優(yōu)秀的個體，用我們的方式撫養(yǎng)她們?！备赣H轉(zhuǎn)過身和我的幼崽交談，“塞琳，是吧？你被選中參觀母世界？”

“這是我的榮幸?！蔽业挠揍陶f。

父親點點頭?！澳銇磉@做什么？”

“和你一樣，先生，我來看乞討者?！?/p>

“很好，我女兒正在挑選。”

女兒越過一長排的乞討者，停在我面前?！熬褪沁@個?！彼暗?。

“很好?！备赣H說。他彎下腰觀察我，“很棒的選擇。我確信這位是明亮手臂?！?/p>

我的名字不叫明亮手臂。

“明亮手臂很有名。是所有乞討者中唱得最好的。我從沒注意到她在這片場地上行乞?！?/p>

我的幼崽沒有理會我，這讓我非常的痛苦。她不贊成我乞討。不過她長大了，已經(jīng)很多季沒有和我爭論這個了。她的腮輕輕地翕合著，看得出感到很難堪。我知道她要爭論什么，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靠那些記憶中的爭論維系著。

她會說：“乞討讓人喪失自尊?！?/p>

而我會說：“這是讓他們聽到我們歌曲的一條途徑?！?/p>

她會說：“乞討會降低你的身份，你根本不需要那么做。”

而我會說：“這是讓他們聽到我心聲的唯一方式。”

她會說：“等我成年了，我會找到另一種方式取得我們的權(quán)利?！?/p>

這就是為什么我的幼崽選擇成為這個賊類家庭的一員。雖然我在嘴中撫養(yǎng)了她那么多季都無法理解她的想法，但在我邃暗的腦干深處，對她要做的事情感到恐懼。她想挑起沖突。我不理解賊類們的行為方式，我同樣不理解我的幼崽。

但我理解鹽之歌。

其他的乞討者漸漸安靜下來，而我伸展開觸手，繃緊我的蹼。我輕快地讓觸手垂落到地面，讓我的蹼在我的下半身形成一層外膜，露出內(nèi)蹼上的肉刺，露出我的嘴。

我選定了一首歌。它在我的三個思維系統(tǒng)中游弋著。

我集中精力讓血流加快，把稀有元素帶到我嘴里的棘刺上。稀有元素在空氣中結(jié)晶變硬，直到我的嘴里綴滿了明亮堅硬的寶石。我開始歌唱，讓空氣流過嘴中的瓣膜。晶體和我的聲音產(chǎn)生共鳴，和我一同合唱這首鹽之歌。我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曲。它講述的是在圣殿之鹽中暢游的故事，那時候的圣殿之鹽還在大洋中流動。

我歌唱，為了鹽而歌唱。鹽曾經(jīng)為我所有，現(xiàn)在卻要由別人施舍。鹽是我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而我現(xiàn)在只能向人討要。

我歌唱，為了懷念逝者，也為了懷念被賊類偷走的族人。我歌唱，為了懷念我的三個幼崽。

我唱出這首鹽之歌，希望賊類的女兒和我的幼崽都能聽懂。我放聲歌唱，直到一曲終結(jié)。

“太不可思議了?！迸畠赫f。透過人造喙，我看到了鹽的眼淚。

我將觸手向上舉回了原位，心滿意足。我讓他們驚訝，不再僅僅是原始的生物。我讓他們印象深刻，如果她長大后能在那個沖突四起的世界里成為重要人物，也許她還會記得我。

我們看著賊類返回了穿梭機。

我的幼崽轉(zhuǎn)向我：“很抱歉讓你看到我用這種方式離開這個世界?！彼f，“我來就是想把這件事告訴你?！?/p>

我看著那一碟鹽。精細(xì)又沉甸甸的復(fù)雜混合物。我忍住了把它涂滿皮膚的沖動。我可以用沒有靈魂的氯化鈉湊合。我會把我的那份施舍獻(xiàn)給圣殿。“你聽到我唱的歌了么？”我問我的幼崽。

“我聽到了。很優(yōu)美，但不是我的。不過我還是聽到了，賊類的女兒也是?！?/p>

這就足夠了。我的幼崽即將穿越太空之海，離此而去。而我們這些乞討者等著，等待賊類的穿梭機離開，再繼續(xù)頌唱我們的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