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鑫 商艷
內(nèi)容摘要:在新歷史主義思潮的影響下,中國文學(xué)界涌現(xiàn)出一大批新歷史主義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本文主要選取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中的祥子以及莫言先生的《紅高粱》中的余占鰲兩位男性形象,將其置于新歷史主義視角下進行對比研究,以求對兩位人物形象及兩部經(jīng)典作品有更深層次的理解。
關(guān)鍵詞:新歷史主義 祥子 余占鰲
20世紀80年代,英美文學(xué)、文化界掀起了一場新歷史主義的潮流?!八?0年代末已經(jīng)初露端倪,即在文藝復(fù)興研究領(lǐng)域中逐漸形成了一種新的批評方法,而且這種闡釋文學(xué)文本歷史內(nèi)涵的獨特方法日益得到西方文論界的認可。”[1]新歷史主義的研究范疇主要集中于“文本歷史性”和“歷史文本性”這兩個方面。所謂“文本歷史性”,即文學(xué)文本不僅是特定歷史狀況的產(chǎn)物,而且能夠?qū)v史的發(fā)展起到一種能動作用,能夠參與到歷史形成的過程中去;“歷史文本性”是指我們無法回歸并親歷完整而真實的過去,我們體驗歷史,就不得不依靠殘存的歷史文獻。[2]但這些文獻又常常含有歷史描述著的個人色彩,所以歷史不再是客觀的、權(quán)威的。這些文獻和文本之間也不再是相互獨立的關(guān)系,它與文學(xué)文本一樣具有主觀性和虛構(gòu)性。新歷史主義者以恢復(fù)文學(xué)研究的歷史性的一面為主要任務(wù),把研究范圍擴大到形式主義忽略的、產(chǎn)生文學(xué)文本的歷史語境,即把作品從單純的文本分析中獨立出來,將其與同時代的社會慣例相結(jié)合。
20世紀80年代后期伊始,“歷史”受到了相當多的中國作家的喜愛,特別是先鋒派、新寫實和尋根派作家,他們開始了各具特色的歷史書寫活動,形成了一個持續(xù)至今的歷史文學(xué)創(chuàng)作熱潮,大批歷史文學(xué)作品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這些作品往往被評為“新歷史小說”或“新歷史主義小說”。新歷史主義認為一切歷史都是平民化的歷史,因此,其“往往將非英雄化的平常人或被正史排斥的人另類人推向前臺寫這些人的吃喝拉撒,七情六欲。”[3]《駱駝祥子》是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于20世紀20年的作品,嚴格意義上說,這部作品并不是在新歷史主義影響下誕生的,但是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同樣以一定的歷史背景為依據(jù),充滿了濃重的寓意色彩,加上處于歷史轉(zhuǎn)折這一特殊時期,因而可以用新歷史主義的視角對該作品進行研究。莫言先生的《紅高粱》堪稱中國新歷史主義的典型之作,莫言將“尋根文學(xué)”的潮流與南美文學(xué)爆炸的氛圍巧妙地融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一種嶄新的向歷史靠近的方式。兩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在時間上相差60多年,但是新歷史主義可以作為一座跨越時空的橋梁,打破時間的限制,將兩部作品很好地聯(lián)系起來。
本文將就兩部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進行對比分析,用新歷史主義的視角,從“文本的歷史性”和“自我塑造”兩個方面對兩位人物進行探討分析,力求對兩部經(jīng)典作品的理解達到新的高度。
一.“買車”的羈絆與“賣酒”的不羈
祥子和余占鰲的出身是一樣的,均是來自農(nóng)村,但是他們選擇的道路卻有著天壤之別。祥子拋棄家鄉(xiāng),毅然進城,一生為自己的買車夢在城里摸爬滾打著,沒有地位沒有尊嚴沒有期待,他只想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可最終也被這個夢所牽絆著,成為“行尸走肉”的代言人。相反,余占鰲選擇自己的命運,有膽量有想法,不和任何黨派合作,自立為王的北國高粱地里的硬漢,雖說“殺人越貨”但也可以稱得上是那個年代的農(nóng)民英雄。
老舍先生用三次買車賣車的經(jīng)歷描寫出了祥子輾轉(zhuǎn)波折的一生。看似簡短的三次經(jīng)歷,正是作者深厚的文筆功力的體現(xiàn),用這樣的方式,詳細地概括出祥子的心理、行為等方面的變化,以及深刻表達出作者的寫作意圖。祥子是一名優(yōu)秀的拉車夫,他可以靠租車行的車安然度日,可是他為什么一定非要買一輛真正屬于自己的車呢?這就要結(jié)合祥子生活的社會背景和祥子自身的性格。祥子本身是一位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骨子里充斥著農(nóng)民的天真、老實勁。農(nóng)民本以土地為生,可是祥子迫于當時的戰(zhàn)亂、天災(zāi)和饑荒,他離開了自己的土地,來到不屬于自己的城市謀生。“如同作家在創(chuàng)作中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一樣,農(nóng)民也在耕作中證明著自我的意義。沒有了土地,農(nóng)民也就沒有了人身的依附?!盵4]來到城市之后,祥子選擇以拉車的方式過自己想要的“城市生活”。車之于祥子的意義就像土地之于農(nóng)民的意義一樣,祥子深信,只要擁有一輛真正屬于自己的車,就能過上安逸、舒適的生活。農(nóng)民的淳樸、較真勁在祥子身上表現(xiàn)地淋漓盡致。
余占鰲是誰?莫言在《紅高粱》里開創(chuàng)了一種全新的寫作手法——第一人稱描述的手法,來敘述整個小說內(nèi)容。余占鰲,即文中的“我爺爺”。他是生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高粱地里的莊稼漢。他用他雄壯結(jié)實的肩膀抬著“我奶奶”坐的出嫁轎子,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已嫁入他門的“我奶奶”,他敢于沖破倫理束縛:“他走過來,彎腰,輕輕地,輕輕地握住奶奶那只小腳,像握住一只羽毛未豐的鳥雛,輕輕的送回轎內(nèi)。”[5]42他邁出了追求愛的第一步,也邁出了轉(zhuǎn)折人生的第一步。他和“我奶奶”在那片具有極強生命力的高粱地里肆意相愛,無視禮儀,這是對傳統(tǒng)封建制度的挑戰(zhàn),是對自由的向往。余占鰲殺死了強娶“我奶奶”的單家父子,并接手主持了酒廠,跟我奶奶開啟了釀酒、賣酒的生活。這位以釀酒、賣酒謀生的北國鐵漢,未曾離開屬于他的那片土地:“老子就是這地盤上的王,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個日本崗哨,得了三支大蓋子槍。你冷支隊不是土匪,殺了幾個鬼子?鬼子毛也沒揪下一根?!盵5]25他雖然野蠻、殘忍和沖動,但從未離開那片引以為生的土地,捍衛(wèi)著他的王國,他是農(nóng)民,但是他更值得稱為英雄。
二.“逆向”的祥子與“順向”的余占鰲
“自我塑造”是新歷史主義的主要概念之一,是由西方新歷史主義代表人物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在做文藝復(fù)興研究時提出的。老舍筆下的祥子的自我塑造過程可以說是一個“逆向”過程,而莫言筆下的余占鰲的自我塑造過程則是與其相反的“順向”過程。
祥子的一生可以濃縮在他的三次買車、賣車過程中。祥子以一種淳樸、憨厚和老實的形象登場,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為了能在城市里扎根,他拼命攢錢,為了能買一輛真正屬于自己的車。他天真地認為,有了車,他就能擁有幸福的城市生活??墒乾F(xiàn)實就是百般殘酷,在祥子拉著屬于自己的車沒多久之后,他的車就被憲兵收走了,祥子三年的血汗瞬間化為虛有。祥子憑借著他固執(zhí)的本性堅持著他的買車夢,第二次買車之后,命運又和祥子開了一次玩笑,祥子的第二輛車又被孫偵探收了。經(jīng)歷兩次夢碎打擊后的祥子,慢慢開始了改變,他遇到了虎妞并在虎妞的幫助下買了屬于“自己的”車,而他,也為了車接受了這個自己厭惡至極的女人。車、家庭都有了,祥子認為自己終于可以過上安逸的生活,可是等待著祥子的卻是虎妞的難產(chǎn)死亡,祥子最終傾家蕩產(chǎn),一無所有。祥子麻木了,對自己的屢次丟車麻木了,對自己的生活麻木了??烧嬲屗兂尚惺呷猓兂捎巫咴谶@個不屬于他的城市的是小福子的死,祥子說:“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戶人家?!盵6]他深愛的小福子死了,祥子也“死了”,祥子對生活徹底心灰意冷。原本單純地認為只要靠堅實的臂膀,用一顆不怕艱苦的心就能獲得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如今放在祥子眼前的是沒有任何希望的未來。祥子“死了”,多舛的人生把祥子徹底打趴下了,他沒有力氣站起來,再也不想爬起來。墮落——是祥子最終的選擇,喝酒、抽煙、進白房子成為了祥子主要的生活,麻痹自己是他對現(xiàn)實最好的回擊。出賣、行騙成為了祥子殘喘于世的技能,他自甘墮落,自愿踐踏自己的靈魂,滿足于這樣的生活中。曾經(jīng)的憨厚淳樸、堅信用汗水就能換來成果的祥子最后將自己塑造成了“行尸走肉”的代言人,這是一個“逆向”塑造的過程。endprint
和祥子相反,余占鰲的自我塑造過程可以稱得上是一種“順向”的塑造過程。余占鰲是一位北國高粱地里哺育出來的硬漢,充滿著野性和活力,正如那片紅高粱般擁有極強的生命力和張力。余占鰲以一位轎夫的身份出場,聽到坐在轎中“我奶奶”的不斷啜泣,頓生憐憫之心??吹健拔夷棠獭钡哪且豢?,愛情便開始不斷沖擊他們的道德底線。余占鰲沒有就此打住,他渴望自己的愛情,不愿受倫理的束縛和向命運低頭。他殺死了單家父子,贏得了“我奶奶”以及改變他人生軌道的酒廠。社會的殘酷并沒有因為他是錚錚鐵漢而對他有半分仁慈,侵略者的腳步很快踏上了“他的”土地,為了他的兒子、“我奶奶”以及一起在酒廠打拼的鄉(xiāng)親,他毅然選擇誓死捍衛(wèi)家園。他組織了一支屬于自己的槍衣不整、訓(xùn)練無素的抗戰(zhàn)隊伍,伏擊鬼子,殺死了鬼子少將,他不與任何黨派合作,憑借不屈不撓的精神率領(lǐng)著自己的隊伍守護自己的土地?!八麖氐讛[脫了傳統(tǒng)禮教、社會壓迫與政治權(quán)力所造就的民族奴性,以內(nèi)在生命沖動為動力,大膽追求個人幸福,堅決反抗各種壓迫,誓死捍衛(wèi)生存權(quán)利,豪放不羈,敢作敢為,享受生命的歡樂,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久被壓抑,漸趨萎靡的原始生命力勃然噴發(fā)?!盵7]余占鰲“殺人越貨”,但是他的“殺人”卻是一種深邃的“善行”,為了愛情,為了正義,為了民族,他不得不以“殺人”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縱觀《紅高粱》一書,讀者更易記住的是余占鰲的英雄光輝,他的殺人行為也由此變得理所應(yīng)當。自覺抗日體現(xiàn)了他對生活、生存的渴望,他不愿妥協(xié)并一直堅持著自己的選擇。一個高粱地里走出的農(nóng)民最終憑借自己堅韌的品格蛻變成一位可歌可泣的抗日英雄,因此,余占鰲的自我塑造是一種“順向”的塑造過程。
三.人物背后文本的歷史性
祥子所處的時期正是軍閥混戰(zhàn)、國共兩黨對峙的特殊時期,這個被黑色政治籠罩下的國家,她的子民正過著民不聊生、動蕩不安的落魄生活?;谶@樣的社會背景,祥子選擇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城市打拼過活。他的淳樸、堅韌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但是登場始初祥子仍塑造了一個不吝辛勞、勤勉向上的形象,他是一位出色的人力車夫,他立志用自己的錢買一輛屬于自己的車??墒巧鐣膹?fù)雜,人性的險惡,政治的黑暗并沒有給祥子留下光明的道路,他選擇了墮落,甘于做一位個人主義的末路鬼。老舍先生筆下的祥子,可以說是當時社會歷史背景下底層勞動人民的縮影。一方面,可以看出底層勞動人民生活的艱辛、窘迫和苦楚;另一方面,可以體會到底層勞動人民在黑暗社會壓迫下生活的無奈,以及由此而造成的人性的喪失與毀滅。祥子的窮途末路是社會歷史的產(chǎn)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命運,只能接受再接受命運給他帶來的種種噩耗。祥子僅僅是當時混亂社會中涌入城市尋求生機的破產(chǎn)農(nóng)民之一,通過對祥子迂回一生的描述,作者紕漏了舊中國政治的黑暗與落后,控訴統(tǒng)治階級對人民的無情剝削與壓迫,表達出了對在黑暗政治統(tǒng)治下茍延殘喘、混沌度日的底層百姓的深刻同情。
整部《紅高粱》的主旋律是描述“我爺爺”——余占鰲和“我奶奶”——戴鳳蓮的抗日故事,但是小說的描寫角度有別于以往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莫言使用家族回憶式的寫作方式,形象、具體、別具一格地體現(xiàn)出新歷史主義“邊緣化”的特點。這部作品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年代,在新歷史主義思潮的強烈沖擊下,莫言大膽地一改以往以“紅色革命”為中心的寫作風格,將筆鋒投向民間“野史”,以個人化、民間化的方式敘述歷史。因此,在作者筆下,余占鰲這一人物形象具備極強的自我意識和自由意識。他敢愛敢恨,充滿正義和熱血,他組建農(nóng)民軍隊來捍衛(wèi)自己的土地,正是這樣的人物形象才能準確生動地體現(xiàn)出當時普通老百姓的行為選擇與正義感。余占鰲血氣方剛,不懂得政治權(quán)術(shù),他選擇最淳樸、最有力的方式與敵人戰(zhàn)斗,勇往直前、毫不退縮。從他身上可以看出當時普通老百姓對自由的渴望和生存的向往,他們不愿再受三綱五常的束縛。他象征著苦難、堅韌,象征著狂放不羈,更重要的是象征著偉大民族的靈魂和精神。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出了歷史主體的轉(zhuǎn)移。
四.小結(jié)
祥子和余占鰲兩個人物形象雖然產(chǎn)生于不同的歷史時期,兩位文壇巨匠的寫作手法也截然不同,但是在這兩部經(jīng)典作品中,這兩位人物的特殊性使得把他們置于新歷史主義視角下進行研究成為了可能。兩部作品的作者都以基層人民的生活為寫作中心,由于依據(jù)的社會背景差異以及作者意識形態(tài)的不同,誕生的人物也大不不同,當然人物的最終發(fā)展方向也不同。兩位人物的起點是一樣的,祥子和余占鰲均是農(nóng)民出身,迫于當時特定的社會背景,對于哺育他們的那方土地,祥子選擇拋棄,而余占鰲選擇守護。在個人情感方面,面對自己深愛的人,祥子愛莫能助,在愛情和現(xiàn)實之間,他選擇放棄愛情;然而,余占鰲對于愛情則是不顧一切,敢愛敢恨,勇于守護自己的愛人。也許正因為這樣的選擇,帶給了他們不同的命運。兩位作者關(guān)注的焦點是相同的,但是作者透過小說人物所要表達的意圖卻是相反的。用新歷史主義的視角看待這兩位男性人物,可以對這兩位人物以及兩部作品形成更深刻的理解和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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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金鑫,商艷,江蘇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語用學(xué);外語教學(xu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