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王清蓉
記憶三堆(四章)
四川 王清蓉
白水泱泱。
二十多年前,一聲吆喝,揮舞著長臂的機(jī)器,破了大山的沉寂。寶珠寺電站的大壩,截住湍急的流水,從此,白龍江水為三堆而寧靜。
水,漫起來,漫起來了。輕輕地呼吸,慢慢,綿綿。
年邁的大爺坐在湖邊,凝望水底的白云、森林、農(nóng)田和青草,飛過曬壩的麻雀,還有炊煙,都淪陷在時光里。
他們的家園,在水底靜靜安眠。
那些過往,彌漫著硝煙的歷史,馬蹄踏過的歲月,平常人家的悲喜,還有包容了時光的高山峽谷,都在水底靜靜安眠。
他沒有悲傷,只是一鍋葉子煙嗆濕了雙眼。
子規(guī)聲里,細(xì)雨如絲。白龍湖里,輕舟翩然。
自然的博大與人類的智慧在這里交融。湖底,暗流涌動,時光流轉(zhuǎn),燈火輝煌。
青山在綠波里綿延,魚兒穿過林梢。一些欲望,把湖水染得敏感憂郁,凝重。飛鳥的羽翼,低不進(jìn)故園的水土。
塵煙深處,我們只是過客。
打撈起那些狂熱的欲望,讓遠(yuǎn)去的流水丟了負(fù)累。一泓清水,可以照見我們靈魂最初的原鄉(xiāng)。
喧嘩的車聲不再。熙熙攘攘的人群,隨821廠和水電五局遠(yuǎn)嫁。世事如煙,繁華落幕之后,三堆老街靜默如初。
月光清洗過的夜里,每一塊石板都很安靜,它們在清涼的夜色里梳理記憶。走過的人,滑過的車轍,在身體里慢慢安眠。
魁星樓是個古老的符號,為三堆老街留下完整的注腳。
清晨,魁星樓外的兩棵老皂莢樹在晨光里梳洗,枝葉擦得鮮亮。年輪,孕于歲月之外。
院里的音樂,舞動的水袖,還有掛在墻上的嗩吶,都是忠實的朝拜者。
老糧站的大秤躺在屋角,粗重的秤砣鐵了心地要休眠。昨天,母親還背著糧食站在水泥地上,等待過秤。我倚著冰冷的門框,街前,行色匆匆一地過往。
理發(fā)店的躺椅,染上斑駁的時光。理發(fā)師傅一身白衣,坐在轉(zhuǎn)角的門口,瞇著眼仰望,淺藍(lán)天幕下,屋檐鑲嵌的“國營”兩個字漸至模糊,淡出歲月。
老街沉默在黃昏的夕陽里。
亮瓦是忠實的堅守者。那束穿透屋頂?shù)年柟?,流動著?jīng)年的微塵。石頭缸佇立在天井中央,一尾紅金魚穿過碧綠的水蘭,把陳舊的時空搖擺得宛若新生。
菜籽油的香味醉了老街。油坊低矮的屋檐下,再沒有背著背篼來來往往的人群。
游蕩在炙熱的夏日,懷念冬天的早晨,穿過紛飛的雪花,我們把凍僵的手籠在校服寬大的衣袖里,穿過那些逼仄的小巷,站在老街守望又酥又脆的核桃餅。
二十年的時光不遠(yuǎn)。
街角的屋檐下,我還是那個紅著臉的姑娘,剛從遙遠(yuǎn)的山村走來。
腮幫子一鼓,手指跳動,嗩吶就響起來了。嗩吶一響,風(fēng)中流淌的色彩就豐富起來。
嗩吶穿著古銅的衣衫,在山間小路蜿蜒,任曠古的風(fēng)沾染裙裾。一路顛簸,任它嚴(yán)寒酷暑,任它秋月春花,任性地流淌一曲又一曲的離別。
哽在喉里的心事,不吐不快。
嗩吶歡快,把幺妹子從李家梁送到三堆壩。嗩吶吹得花轎搖搖晃晃,晃悠里的幺妹子哭了又笑。幺嬸站在風(fēng)口,眼神瘦了村頭的麻柳樹。
嗩吶激越,隔壁的張嫂從媳婦熬成了婆婆。嗩吶的喜悅,推開眼角的魚尾紋,開了花。
嗩吶悲愴,把三爺吹進(jìn)黃土地。嗩吶吐出的每一粒音符,都是對三爺這一輩子的注釋,簡單又繁復(fù)。從此,他長住在柏樹灣的墳林里,任灰色的紙蝴蝶翩翩飄落。
吹過希望,咽下苦難。嗩吶收藏悲喜。背井離鄉(xiāng)的腳步匆匆,佇立在風(fēng)中的嗩吶啞然失聲。
夢里,嗩吶聲聲回故鄉(xiāng)。春花遍野,老屋的檐下雨滴清寂,日子蓬松而輕盈。大雪無垠,就著紅燦燦的火盆,鞭炮聲聲龍騰獅舞。
或許明天,嗩吶聲將撫過山的脊梁,吹得白龍江岸一派豐收的模樣。
井田是一個彌漫著花香的地名。
犁鏵走過的春天,井田是一灣金燦燦的油菜花,鋪天蓋地,炫亮那方山水。
菜籽剛剛穿過初夏的飽滿,井田壩就沉靜下來。
一支支碧葉撐開水面,擎起朵朵清香。田疇上,幾枚鳥鳴劃過,被泥土收藏。
花開的聲音如此寂靜。一只蜻蜓飛過,翅膀端不起驕陽。
姑娘的花裙,安靜的陽傘,輕輕飄過?;ㄈ~的清香深及靈魂。
蒼穹冷,青云垂,幾番疾風(fēng)驟雨。荷塘走過的女子,長發(fā)飄飛成最美的風(fēng)景。
江心的三堆巨石巋然,湖水環(huán)繞,漣漪清漾。荷塘之外,小鎮(zhèn)如浮在云霧間的一幅水墨畫。
荷塘里,落在花間的珠玉,是夏日素凈的心事。留一抹純度最高的陽光,幾分矜持,幾多含蓄。只需輕輕觸摸,便抖落許多遐思。
我想站立成一片荷,守著月白風(fēng)清的夜。瀲滟的夢想交給六月,繁華之后的留白,贈予寒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