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澤夫
從大禹渡到人祖山(十四章)
許澤夫
從你站著的地方,放眼望去,黃河盡收眼底,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水,從你腳下低眉順眼地流過。
那些渾黃的水啊,曾經(jīng)受過怎樣的冤屈和苦難!它們洶涌澎湃濁浪排空桀驁不馴,四周都在筑堤,四周都在堵截,四周的路都被堵死了。
實在無路可走了……于是它們咆哮著、奔騰著,奪路而逃,沖出一條生路,江河泛濫,房屋倒塌,婦孺悲號著被一個個巨大的漩渦吞噬。
你三過家門而不入,在黃河的轉(zhuǎn)彎處駐足了。
你就站在這里,手搭涼棚。逃難的百姓呼天搶地被洪水追向山頂。幾個赤膊的漢子剛投入一塊巨石,人和石都被巨浪的舌頭卷走。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啊,你至善至柔,與人無爭又包容,為什么變得惡魔似的面目猙獰?
仿佛受到神祗,你茅塞頓開,改堵為疏,鑿開三山五岳,引水歸道。
黃河之水順著大禹指定的渠道,浩浩蕩蕩,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水患消失,黎民百姓安居樂業(yè)。
在大禹渡,我虔誠地與大禹合個影,我似乎聽見一個聲音從他巨人的胸腔發(fā)出:
治水如治民,治民如治水……
我不相信那個千篇一律的傳說,天帝的女兒相中凡塵的后生,然后便是有情人偷吃禁果,然后便是生死離別。
我不相信你出生在虛無縹緲的天庭,難道只有仙女才出落得這般楚楚動人,黃河的水就養(yǎng)不出貌若天仙的女人?
我不相信你懷中的孩子已經(jīng)死亡,為什么要杜撰這些催人淚下的悲???凝視那個和我孫子一般年齡的孩子無力地躺在母親的懷里,我淚滿襟衫。
是的,我不相信!
我相信這個神情莊重而又充滿慈愛的美麗女性,就是喝黃河水長大的,她是賢淑勤勞的妻子,是任勞任怨的媳婦,是母親膝下孝順的女兒,是兒女眼中偉大的母親。她能擔(dān)水劈柴,能下河張網(wǎng)捕魚,汛期來了也敢奔上堤埂肩挑手提與洪水一決高低。
黃河兩岸的女人,是真正的定河神母。
氣墊船像一陣風(fēng),將我馱到黃河的河床。
踏在松軟的黃土上,我好像回到了母親的產(chǎn)床。
脫下鞋襪,光著腳丫來回嬉戲走動,略帶腥味的風(fēng)在臉上摩挲,一股暖流從腳掌心順著血管涌動到每一個神經(jīng)末梢,心驟然加快了跳動。
在黃河的河床上,我想脫下衣裳卸下所有的偽裝,只想做一個赤裸而無知的嬰兒,打滾、撒潑、撒嬌,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在黃河的河床上,我想把自己種下去,成為一粒沙子,一把細(xì)小的綠色植物……只要能偎在黃河母親的懷里。
氣墊船像一陣風(fēng),將我?guī)щx了河床。
站在大禹渡,望著寵辱不驚的黃河水,我想引吭高歌……
即使是一塊磚、一片瓦,經(jīng)歷了4600年,也是一件珍貴的文物。
何況是一棵樹。
何況是一棵有生命的樹。
何況是一棵樹大禹親手栽下的樹。
因為是大禹手植,便有了大禹的靈氣,預(yù)測吉兇預(yù)測黃河泛濫或溫順預(yù)測太陽能否照常升起。
因為是大禹手植,便有了大禹的基因,儀表堂堂儼然帝王之相。其實更像神話中的仙人,保佑國泰民安風(fēng)調(diào)雨順保佑天下萬物和諧共存。
我也來焚炷香,我不求錢財不求前程仕途,唯祈求這棵樹長命萬年青。
遠(yuǎn)遠(yuǎn)地,從浦津渡的方向,傳來一陣陣牛哞,蒼涼而悠長。
黝黑如墨的大鐵牛,蹲在黃河故道上,保持著隨時起立的姿勢。
你不知道黃河已經(jīng)改道了嗎?
你不知道馬放南山鑄劍為犁了嗎?
你不知道那座天塹變通途的千年古橋已在時光的流水中不見蹤影了嗎?
鐵牛兄弟,你還是那個犟脾氣,固守在古老的渡口,守候著一個幽遠(yuǎn)的夢想,就像我鄉(xiāng)下的耕牛,土地變更為商業(yè)區(qū),村莊在逐漸地萎縮,耕田的人扛著蛇皮袋擠上了南來北往的客車,但它們依然留守在鄉(xiāng)村,陪伴著同樣留守的老人、孩子和炊煙。
我來到它們中間,每一頭都似曾相識,我拍拍這個大腦袋,摸摸那個鼻子,我相信,只要我吆喝一聲:得兒——駕,它們就會一躍而起,緊隨我走向原野,或耕,或耙……
誰個少女不善懷春,誰個書生不善多情。
定然是前世所定,東廊之下,懷春的少女與多情的書生不期而遇。
書生張生,把這樁天賜的良緣當(dāng)作比題皇榜中狀元還珍貴的趕考。
相府的小姐崔鶯鶯,養(yǎng)在深閨無人識,她已在夢中多次描繪未來相公的才貌,恰與眼前這個風(fēng)流倜儻的多情公子吻合。像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心底的秘密,她心慌意亂,三寸金蓮哪躲過窮追不舍,你追我趕幾個來回,不慎跌跤,左手擋地,沾滿香脂的素手在地板上印了清晰的痕跡。
一個手印,一段風(fēng)流佳話,流傳千古而不衰。
傻呼呼的書呆子啊,你可悟出崔鶯鶯面向佛祖面向大地摁下的手印,這是愛情的佐證,更是愛的誓言。
東廂南段的一段墻,像一座山峰橫亙,將一對有情人天隔一方。
那株杏樹還在,枝更繁葉更茂了,亂顫的枝頭,從這頭伸向那頭,挑動著少男少女心中的欲望。“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憋L(fēng)流才子,滿腹經(jīng)史子集,病體方愈,面對高墻,心有余而力不足。
墻的那端是西廂,一陣悠揚(yáng)的琴聲如高山流水潺潺波動,書生的心,驛動不已。
我似乎看見,又一次從墻頭摔下來之后,他甩動雙臂做了幾個準(zhǔn)備動作。
后退幾步,拼盡全身力氣,幾步助跑,手腳并用,奮力攀上了墻頭,重重地跌在翠竹與太湖石之間,落入梨花深院。他拍拍身上的灰塵,顧不得斯文和疼痛,約會心中的女神。
這就是愛情的力量,讓一介文弱書生,瞬間成為飛墻走壁的強(qiáng)人。
月黑風(fēng)高,暗香浮動。
一盞搖曳的燈籠從梨花院飄出,順著高大的墻根急急行走。
提燈的紅娘,引領(lǐng)意亂情迷的鶯鶯,一會輕聲提醒金枝玉葉的小姐注意腳下,一會略作停頓,等候微微嬌喘的主人。
兩雙繡花鞋,在碎石小徑上鼓點(diǎn)般踩落。
不要問世間情為何物,也不須解釋,因為所有的語言在愛面前都是蒼白的。且不說門不當(dāng)戶不對,且不說千重山萬重水,縱然是生與死,也要相許。
薄暮冥冥,我不想走了,佇立在這條鶯鶯必經(jīng)之路,心里默默地許愿……
登樓人多了,鸛鶴受驚了,繞樓三遍,各奔東西。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鸛鶴樓,站在黃河岸邊,聳在白云深處,迎候著一撥接一撥往高處走的人。
登上樓頂,極目遠(yuǎn)望,望見大河往東流,望見中條山脈云霧起,望見蕓蕓眾生熙熙攘攘或為利來或為利往。
那些錦繡目標(biāo)似乎近在眼前,卻又遠(yuǎn)在天涯,達(dá)到它,不可能一步跨越,須一個腳印接著一個腳印丈量。
攀得再高,總要回歸大地原點(diǎn)。
高處不勝寒啊,那些在樓頂眺望欲窮千里目的人,在樓下平地上的人眼里,只有很小的一個點(diǎn),離得越遠(yuǎn),看得越小。
回到大地的懷里吧,在陽光下?lián)?、種地、喂馬……無論是誰,都是幸福的人;無論做什么,都是幸福的事。
穿上紅色的救生衣,坐上充足氣的氣墊船,我們在黃河漂流。
其實我們選擇的是黃河平靜的一段,河的兩岸,有兩尊雕像,一尊是大禹,一尊是觀音。大禹導(dǎo)向著水流的方向,觀音保佑我們平安。
我們劃槳,我們唱著與黃河不沾邊的抒情歌,我們競相用專業(yè)的相機(jī)和不專業(yè)的手機(jī)互相拍照。
黃河母親把她的溫柔一面露給我們,只要不觸犯她的尊嚴(yán),她就是這么母性十足。
驚濤拍岸卻有驚無險,她舉著一朵朵浪花在船的四周恭候我們,有時也有一道漩渦,那是她露出的開心的酒窩。
在黃河漂流,我們都是一尾尾快樂的紅鯉魚。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吉縣壺口,一股腦地倒入壺中。壺口,就是這壺的瓶口。
五千公里長的壺啊,裝下了黃河的全部。
渾黃的黃河水,正是母乳的顏色,也有乳汁的營養(yǎng)。
倒一點(diǎn)給秦嶺淮河,澆灌雜糧小麥棉花和工業(yè)。
倒一點(diǎn)給暖濕帶大陸性季風(fēng)氣候,種出平原和旅游。
還剩一點(diǎn),全部倒進(jìn)了渤海,一滴不留。
閱讀黃河,就體驗到了一位母親的愛,博大而無私。
億萬生靈期望她的滋潤,她便源源不斷地將愛裝入碩大無朋的壺中,像觀音菩薩手中的凈水瓶, 灑給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的華夏子民。
相握的那一瞬,我感受到他雙手的力量。那是一種與黃河親近與黃河較量的人才有的堅強(qiáng)。
上個世紀(jì)最后一年,這雙24歲的手,駕駛一輛普通的摩托車,凌空一躍飛越黃河,飛越天險,他像一個頑皮的娃,和黃河母親做了一次惡作劇。
因為這次壯舉,黃河母親深愛著這個孩子,猶如深愛她的萬千子民,賦予他勇敢和智慧,也賜給他財富和夢想。
這雙手和死神扳過手勁,終將死神摁倒。
這雙手和命運(yùn)近身搏擊,終將命運(yùn)的咽喉扼住。
朱朝暉黝黑的臉上露著憨實的微笑,我和他相握,分明感受黃河正在他胸中一瀉千里,一股正能量的潛流從他的手傳遞到我的手,直到全身。
攀到1742米的海拔,幾間小屋,恰似丘陵上的農(nóng)家小院,讓我聯(lián)想屋內(nèi)住的是人,不是神。
跨過幾級臺階和一道門坎,媧皇迎面端坐,我雙腿發(fā)軟,不由地雙膝跪地,叩頭膜拜。
人祖啊,開天辟地,天地洪荒,上天安排兄妹成配,生兒育女繁衍人類……你用泥塊捏人,有男有女,活蹦亂跳,成雙成對,你用藤條抽打著泥土,濺出碎末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地成人。
人祖啊,見到你,我知道我從哪里來了,我的根在哪里。
人祖啊,請你告訴我,我是哪一塊泥土捏成。
恍惚之中,媧皇伸手將我扶起,告訴我:
你是最優(yōu)質(zhì)的泥土造成,因為你是一個詩人。
請歷史鐫刻著一天:公元1938年3月18日。
請我們銘記這支鐵軍:中國國民革命軍晉綏軍66師206旅431團(tuán)。
強(qiáng)盜在步步緊逼,逼過東三省,逼進(jìn)盧溝橋,逼近黃河。
國軍在節(jié)節(jié)敗退,126條漢子退到人祖山頂,就無路可退了。身后就是人祖廟,供奉著伏羲和女媧的神像,神像之下是他倆的遺骨,那是中華民族共同的祖先啊,怎能讓魔鬼玷污。
巖石構(gòu)建的防御工事,這是第一道防線。
單薄的軍服緊裹著滾燙的血肉之軀,這是第二道防線。
不屈的中國人,不屈的中國軍人,不屈的中國魂,這是第三道防線。
三道防線,銅墻鐵壁般鑄在人祖山的最高峰,拱衛(wèi)著人祖廟。
端上簡陋的武器,但大刀和刺刀是鋒利的,奔涌在體內(nèi)的血是熾熱的。勇士們躍出戰(zhàn)壕,以永不屈服的氣節(jié),劃破武士道的面具。
雨霧飛揚(yáng),黑夜像倒扣的鍋,分不清敵我,只有憑吶喊的聲音來判斷,太原的臨汾的呂梁的方言,當(dāng)然也有安徽的河北的山東的四川的,鏗鏘而帶著血絲,匯聚成黃河的波濤,壓住了倭寇的狂妄。
誓死不能后退半步,身后就是人祖廟,祖先在凝望。
126個生命,射出了最后一顆子彈,吼出最后一聲誓言,流出最后一滴鮮血,倒在人祖山補(bǔ)天石旁。媧皇啊,你用泥土造就了我們,我們用血肉報答你了。
126個女媧的后裔,126個母親的兒子,壯烈殉國了。而侵略者下場更慘,僅焚尸后的銅扣就有幾升。
126個壯士,一個標(biāo)準(zhǔn)連的建制,從山上列隊走到山下,再不分離。
當(dāng)?shù)匕傩照f,每到風(fēng)雨交加的深夜,雷鳴即是集結(jié)號,戰(zhàn)士們都集合要操練、報數(shù):
“張炳文?!薄暗?!”
“牛保國。”“到!”
“中國人?!薄暗剑 ?/p>
……